侍女行礼,细碎的脚步声次第远离。牧云归侧耳听着,确定她们走远了,才长松一口气。

  她一低头,发现罪魁祸首躺在云被间,神情坦然,眼睛明亮,甚至看起来还有些困。牧云归气不打一处来,压低声音呵道:“你在干什么?”

  江少辞眨眨眼睛,坦然无辜地和她对视,牧云归这时候才意识到她还捂着江少辞的嘴,赶紧放开。江少辞打了个哈欠,单手撑在脑后,不在意说:“都是些低阶弟子,又闹不出乱子。”

  说起正事,牧云归表情变得认真:“当年的始作俑者已死,剩下的人除了少部分帮凶,更多的都是普通弟子。他们也一无所知,随时会被宁清离当做祭品,他们亦是牺牲品。知情人应该全部清算,但这些弟子只是盲从而已,无可厚非。此事就此打住,不要再发散了,要不然,原三大仙门的弟子遭遇不公,备受排挤,一定会再生怨忍。到时候无论他们集聚起来还是散步到天下,都会引发更多乱子。这些年已经死了很多人了,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可不是为了新一轮的内斗。就让万年前的事情,停止在这一步吧。”

  江少辞没有意见,说白了,和他有仇的是宁清离、桓致远、詹倩兮,以及一万年前那些帮腔的长老。如今所有人都死了,天醒纪元的人只剩下他自己,他和一些小弟子有什么可较劲的呢?

  牧云归想清算到底那就清算,想停止牵连那就停止,无论她做什么,江少辞都无条件支持。不过,江少辞枕着手臂,目光幽深,悠悠问:“你一定要用这个姿势和我说话吗?”

  牧云归低头,发现她一只手压在江少辞身上,另一只手撑在他身边,整个人悬在江少辞上方。她的头发从肩膀上滑落,耷拉在江少辞衣领、肩膀,胸口的衣服也松松垮垮的,隐约可见里面的肌肤。

  她在上,他在下,这个姿势亲近暖昧,像是要对他做什么一样。

  牧云归脸腾地一声红了,立刻坐直,远远挪到床另一边。江少辞叹气,早知道他就不提醒了。

  江少辞慢悠悠坐起来,问:“你想怎么做。”

  牧云归归拢头发,把衣襟牢牢系住,就差正襟危坐。等整理好仪容后,牧云归才说:“归元宗、无极派、云水阁的弟子安置是个问题,若是处理不好,将来必生大乱。不只是这三个门派,北境地处极北,不和外界往来,西流沙坐拥控蛊术,和仙门隔阂至深。其实许多灾难都始于偏见和误会,如果能相互交流,相互理解,好些争端就不会发生了。所以我想,联合北境、流沙城、归元宗、无极派、云水阁,在昆仑宗原址上建设新宗门,往来恩怨一笔勾销,公开收徒,重新开始。”

  江少辞光听着就觉得麻烦,这可不是个好干的活,费心费力不说,一个不好还会落下埋怨。这其实是江少辞好奇很久的问题,他深深看着牧云归,问:“他们和你无亲无故,无论生死都不关你的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样做,显然对归元宗、无极派、云水阁三派更有利。成立新宗门对北境和流沙城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但对于那些原门派有污点的弟子来说,便是改换门庭的救命稻草了。

  牧云归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的眼睛宁静内敛,深处却像星空一样,闪着永不坠落的光:“我知道我只是这个时代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由我说这些话很可笑。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每一个人都不出力,那世界什么时候能变好呢?史书说天罚始于魔气兴盛,但我觉得,魔气并不是末法时代的开端,人和人之间相互猜忌、互不信任,才是真正的末世。如今,到了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牧云归说完,紧张又期待地看着江少辞。江少辞望着她的眼睛,心想他如何舍得拒绝呢?

  他喜欢的姑娘,眼睛里有宇宙洪荒,星辰大海。

  江少辞没忍住上前,搂住她后脖颈,在她眼睛上轻轻一吻:“好。”

  牧云归眨了眨眼睛,睫毛刮在江少辞鼻梁上,忍不住笑了。她小鹿一样晶莹圆润的眼睛朝外示意了一下,低声说:“你该走了。”

  江少辞心想慕策还能让他在这里过夜?就算他不想走,慕策也会过来“请”他走的。不过在这之前,江少辞挡住牧云归的眼睛,对她说:“闭眼,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

  “先闭眼。”

  牧云归只好闭上眼睛,她听到江少辞取出什么东西,然后寒率折腾了一会,对她说:“好了。”

  牧云归睁开眼,她看到床前站立着的小人时,都呆住了。

  江少辞拍了拍傀儡人的脑袋,说:“还没有完全复原,它现在就是一个纯粹的傻子。再等等,它就能说话了。”

  牧云归睫毛飞快翁动,突然低头。江少辞展臂,揽住牧云归肩膀,说:“别哭。只要你记得它,它就永远活着。何况,那天它的核心机关并没有完全熔化,我记得它脑子里每一个机关的排布,或许,它还能回来。”

  牧云归眼睛里全是泪,她靠在江少辞肩膀,闷闷点头:“好。”

  牧云归曾和江少辞商议过,新门派的名字该如何定。新宗门地址只能在涿山,虽然昆仑宗这些年被魔植攻占,但主要宫殿还保存着,修缮一下就能投入使用,比重建方便多了。何况,昆仑宗号称世界之中心,占据天下灵脉不是说说而已,想要汇聚东南西北各方势力,就只能定址于昆仑宗。

  牧云归有自知之明,以她的名望实力,根本无法汇聚起各方势力,就算她是慕策的女儿也远远不行。这件事情,只有江少辞能做成,甚至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亮出名字,就是无形的号召力和威慑力。

  牧云归不过是借了江少辞这只“虎”的威风罢了。所以牧云归将决定权交给江少辞,昆仑宗改不改名字,全在他。

  牧云归原以为他会改,昆仑宗毕竟给他带来那么多痛苦伤害,而想一个新宗门的名字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但最终出乎预料,江少辞没改。

  依然沿用昆仑宗旧称。

  牧云归最开始有些意外,但随即就明白了。这就是他释放出来的和解信号,他都能原谅他的师门,拾起昆仑宗的名号,替师父、师兄将传承延续下去,那又怎么会清算无极派、归元宗的旧人呢?毕竟,若江少辞另起炉灶,那他就是开山立派之祖,何等功劳威风;若他沿用昆仑宗旧称,就只是昆仑宗漫长传承中的一任继承者而已。

  用江少辞的话说,在哪里犯错了,就在哪里站起来。他是如此,昆仑也是如此。

  在江少辞和牧云归的婚礼上,慕策代为出面,宣布了这项消息。此消息一出天下皆惊,不出三天,街头巷尾便传遍了,江少辞要重建昆仑宗,广收门徒,不问出处。原归元宗、无极派、云水阁弟子若愿意,便可加入昆仑宗,若不愿意,此前恩怨一笔勾销,再不追究。

  天下修士为之大哗,一时间,报名者踊跃。不说别的,仅江少辞如何成功修魔就足以引得众人疯狂了。天底下同时懂仙、魔、剑的人可不多,错过这一次,以后谁知道能不能搭上车。

  昆仑宗经过漫长的筹备,正式举办开宗大典。北境派来了学习队伍,流沙城也送来了人。北境和流沙城都是典型的专长很明显,缺点同样很明显,和江少辞、宁清离这些正统道门出身的修士不能比。他们并非不知道自身缺陷,而是以前不能示弱,如今找到台阶,当然顺坡下了。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开宗大典上,关于谁当掌门这件事却产生了一些小小的分歧。大家都觉得江少辞把人都骗来了,当然他当掌门,但江少辞死活不干,最多最多领一个执剑长老之类的闲职。眼看大家争执不下,最后不知道是谁提议,让牧云归暂代掌门。

  牧云归年纪和修为都太浅了,便是暂代掌门都太过牵强。但提出这个方案后,根本没有人反对,在场人全票通过。

  后来许多年,牧云归在开宗大典上发表的代掌门辞依然在各昆仑弟子间流传,那段话被抄录成文字,郑而重之写入《昆仑纪年史》。

  “我资质浅薄,在座有许多道友比我修为高,比我年龄长,比我经验足。我能站在这里,全仰仗诸位信任。一年之前,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还被魔植覆盖,许多人长眠于此,土壤里的鲜红至今未曾褪去。但他们之中,只有极少一部分死于魔兽、魔植,大部分人死于同类残杀。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认为是魔兽引来了末世,其实恰恰相反,是人的私欲创造了魔兽。在这一万年间,天下人口十不存一,父母易子而食,朋友欺瞒背叛,夫妻反目成仇,整个世界失德失道,千疮百孔。然而即便在如此黑暗的时代,依然有许多伟大的人、无名的人,放弃自己的生命,违背自私的天性,为天下公道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们今日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有许多人为我们牺牲,幸而有他们,让我们可以相信,公平和正义永远是人类的追求,哪怕身在深渊,依然可以心向正义。愿今后,我昆仑子弟,目光永远向前,手中的剑永远为了世界的公平和正义而战,永远不要辜负,那些在黑暗里闪光的灵魂。”

  清冷美丽的少女声音坚定,目光明亮,眼睛中隐有泪光。在她身后,缓慢闪过一个个正当年华的留影。

  容玠、桓曼荼、言澄、霍礼、言语冰、裘虎……以及,长福。

  许多人脸一张张掠过,台下传来啜泣声,故人音容笑貌依稀如昨,但他们已长眠地下,英灵永远留在昆仑宗,注视着往来人群。

  留影的最后一位,是江少辞。

  他一袭白衣,负剑站在高山之巅,身后长云流风,浩荡无涯。他长眉如剑,星眸含霜,漂亮又锋锐,凛然意气几乎要冲破虚影,化为实质,一时无法分辨,这到底是江子谕,还是江少辞。

  或许,都是他。那个少年立于昆仑宗,从未远去。

第138章 番外之日常

  清早,太阳尚未升起,天空灰蒙蒙的,山林里笼置着一层青蓝色的雾。山静鸟鸣,林深雾重,一枚树叶不堪其重,露珠朝下坠去,惊动了地上的甲虫。

  七星修士的感知无比强大,露珠坠落的先兆、甲虫扇动翅膀的声音,都像慢放的动作,清晰出现在江少辞的识海里。山下树林一滴露珠的动静都瞒不过江少辞,更别说身边人悠长平静的呼吸,暗暗浮动的暖香,发梢若有若无的触碰。

  江少辞闭眼躺在床上,手轻轻搭在牧云归纤腰,手指顺着修长紧致的腰线滑动。他心想果真最难消受美人恩,这已近乎是一种折磨了。

  牧云归睡着了,但他没有。她睡着没多久,他不敢吵醒她,但是这样躺着,又实在考验他的定力。

  根据经验,如果他睁开眼睛,最后肯定把持不住,然后就会吵醒牧云归。牧云归生气不会骂人更不会动手,她会不理他,若他太过分了,牧云归甚至会直接搬出去。这是江少辞无论如何不愿意面对的下场,所以他汲取经验,在早晨这种最容易冲动的时候,闭上眼睛。

  但是修仙者耳清目明,越高阶五感越敏锐,闭不闭眼其实没什么区别。反而因为看不到,他摸到一个地方,脑海里就随之勾勒掌心的美景,越想越兴奋,他为了克制自己,就只能用触感分散注意力,由此陷入一个恶性循环。

  江少辞幽幽想,这实在是一项酷刑。但让他搬出去,结束这项酷刑,他又坚决不肯。

  江少辞深深叹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身边人的呼吸微微变化,看起来像是要醒了。江少辞遗憾地停住手,闭眼等了一会,果然,身边传来窸窣声。

  牧云归醒了,抬起手腕,虚虚压住额头,过了一会,她清醒过来,轻轻唤江少辞:“江少辞,天亮了

  。”

  江少辞顺势睁开眼睛,成婚一年,他进步最快的就是装睡的演技,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做出一副刚被人叫醒的样子,眼睛半睁半闭,伸手环住牧云归,下巴熟练地放在她颈窝,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牧云归被他压在床榻上,头发肆意铺开,无奈地说,“别磨蹭了,该起了。”

  江少辞脸埋在牧云归颈中,鼻端满满都是她头发的清香和身体的幽香,掌中的皮肤白皙细腻,微微带着凉,正应了冰肌玉骨,清凉无汗,江少辞几乎疑心他手心再热一点会把她的肌肤融化。

  他心安理得压着牧云归,因为这个姿势,她的雪峰和江少辞胸膛紧紧相抵,柔软的像是水做的。她似乎有些呼吸不过来,细微调整姿势,纤细的腰肢抬起,若有若无地拂过江少辞的腰腹。

  江少辞的手指环着牧云归肩膀,无意识收紧。她似乎顿了顿,抬起手,轻柔却坚定地抵在江少辞胸膛上:“起来。你今天上午还有一门课,不能胡来。”

  江少辞抱着她不动,牧云归怎么推都不动,无奈道:“你注意场合……都天亮了。”

  “那天黑了就可以?”

  “你脑子里怎么一天天都在想这些?”

  “好,那说定了。”

  江少辞壮士扼腕般松手,艰难地撑起身体。牧云归看起来又惊讶又无语:“说定什么?我又没答应你。”

  温香软玉就在身下,他却要起身,这简直是对意志力的凌迟。江少辞本来就不情不愿,听到牧云归的话,他索性不撒手了,修长的手指扣住牧云归后脖颈,重重吻了下去。

  牧云归猝不及防,她后背离开床榻,为了稳定身体,双臂只能环上江少辞肩膀。江少辞像是一个在沙漠里跋涉良久的行人,好容易遇到水泽,掠夺的又急又深,几乎要把她体内的湿润水汽一网打尽。牧云归喘不过气来,手握成拳头,不断敲打江少辞的肩膀。

  他取了一点利息,终于放开她。牧云归脱力跌到床榻上,已经气喘吁吁。

  他们两人穿戴好后,长福才进来。在江少辞不断的尝试下,长福终于复原了,它行动不再像原来一样自如,但废话依然很多。

  “今日启元四千二十七年三月十二,天气晴。帝尊,今天巳时你有一节修魔课,祝你讲课愉快。”

  江少辞勾唇,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

  当真给他安排了闲职。

  一个名字很长的荣誉掌教,不需要管事,不需要开会,不需要做任务,只需要定期上几堂课。

  涿山是魔物最密集的地方,他们虽然在这里建立新宗门,但并不代表天下就太平了。清理魔植,重建城镇,修缮散布在涿山数量繁多的练剑场、演武场、药田丹房,以及为各地百姓降妖除魔,都会以任务的形势下发给各部门,有些是强制任务,有些是奖励任务。如今百废待兴,牧云归决定以战代练,让众人在实战中练习所学。

  而江少辞免劳免役,只需要留在宗门里给弟子们上课,在别人看起来绝对是既清闲又体面的美差。但江少辞非常痛苦,他宁愿出去打魔兽。

  江少辞掐着点到达课堂,不出意料,堂下已经爆满。江少辞面无表情,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授课机器一样,话说的飞快,有时他懒得讲,就随手画一张图,甩到半空让他们自己参悟。

  终于时辰差不多了,江少辞像计时收费一样,到了时间就走,完全不管下面人的反应。爱听不听,爱懂不懂,反正课时够了,他要下课。

  于是一副奇景发生了,授课夫子一眨眼就不见了,反而下面的弟子相互讨论,无人离开。弟子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没有人可以在下课时叫住江帝尊,至于能不能听懂……

  那必然是听不懂了。如果你觉得自己懂了,不用怀疑,你肯定理解错了。

  重建昆仑宗后,除了东西南北五大势力的弟子汇聚一堂,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变化,那就是开设了魔修。魔修正式作为一种修炼途径,和法修、剑修、丹修、符修、阵修等,并列一堂。

  江少辞便受了委托,给魔修授课。魔修流派报名人数众多,但只有江少辞一个夫子,上课时其他流派的弟子也会凑过来听,课堂场场爆满。有些弟子在外出任务,无法到场,会委托同门用留影时录像。江少辞不允许代抢座、代占座等事,但对留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魔气数量远远超过灵气,如果修炼魔气的人多了,魔气减少,灵气就能相应增加。等最后阴阳和谐,世界就会回归平衡。

  同样,魔气减少后,魔兽自然而然会受到抑制,便不会再威胁平民。一昧杀生是没有用的,平衡,才是长久发展之道。

  江少辞像被追杀一样回到主峰,生怕走得晚了被人叫住问问题。他回来后,在宫殿里走了一圈。长福见缝插针,问:“你在找掌门吗?”

  江少辞应了声,问:“她人呢?”

  “东北方向出现一只大型魔兽,威胁到正在兴建的长平城。掌门和慕郡主去处理魔兽了,中午要留在长平城照应,不回来了。”

  长福瞧见江少辞表情,问:“你现在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对。”江少辞冷冷瞥了长福一眼,“我建议你,滚远点。”

  长福很识趣地滚了。

  中午牧云归不在,江少辞不想一个人待在宫殿里,便去西侧峰修炼,顺便写书。凌虚剑法曾经是他的巅峰,现在早就不是了,江少辞脑子里产生一套新的剑法,但还不成熟,他删删改改,怎么修都不满意。同时,世上还没有专门的修魔心法,他上课用的是自己手稿,并没有成型教材。如果能整理出一套完整的、适应于所有人的修魔心法,或许,他就不用去教课了。

  江少辞每天都在为不用工作而努力。

  自从经历乾坤天机诀后,江少辞再也不敢瞎写书了。其实他一直想把乾坤天机诀列为禁书,但被牧云归驳回了。

  她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我们本来不知道,你列为禁书后,大家反而要看一看了。你别管,过几年自然淡了。”

  江少辞一想,倒也有理,便强忍着尴尬,假装不知道乾坤天机诀的存在。

  他稿子不知废了第几版,心里烦闷,便握着太阿剑去山顶吹风。这里是涿山最高峰,脚下云雾缭绕,一览无余。他迎着风练剑,夕阳在他身侧,一点点西沉。

  黄昏似乎是最容易勾出愁绪的时候,江少辞看着夕阳,不期然生出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寥。

  没有对手其实不是一件好事。最快乐的往往是攀登的过程,而不是顶峰的风景。尤其时近黄昏,日暮沉沉,山顶只能听到风声,仿佛世间只剩你一人,孤独感油然而生。

  江少辞忽然想起来,在他刚入门时,宁清离和他说过,当你的聪明超过百分之三十的人时,你会过得很快乐,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超过百分之五十时,你会很迷惑,因为这个世界当好人没那么容易,当坏人却往往名利双收;超过百分之八十时,你会非常痛苦,因为世事根本没有好与坏,只取决于它是否满足你的利益,夸你的人未必为你好,为你鸣冤的其实是想害死你;超过百分之九十时,你不会再痛苦了,相反,你会非常得意,因为,你成了那个操纵别人的人。

  但是当你的聪明才智超越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时,那就是一场灾难。欢喜也好,烦恼也罢,再没有人能理解你了。

  而江少辞和宁清离,是万中之一。

  曾经江少辞不懂,他在昆仑宗度过了人生前十九年,虽然身边都是蠢货,但并不影响他做自己的事情。后来他经历沉浮,辗转许多地方,每一刻都想着报仇,根本没时间想这些。在宁清离死后,他第二次回到昆仑宗,一日日看着流风长云,他终于明白宁清离的话了。

  他修为已到巅峰,仇敌一个个死去,天底下再无能和他匹敌的人,而他漫长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宁清离冰冷到让他觉得可怕,仿佛已完全失去人性,变成一座纯然的丰碑。若时间再久一点,他会不会也变成宁清离那样?

  江少辞第一次觉得害怕。

  这时候,山下忽然传来动静,有人回来了,山脚一下子热闹起来。江少辞心神一振,立刻往山下走去。他在云层翻涌中粗粗一瞥,看到山峦深处升起道道炊烟,空气中仿佛也弥漫着柴火的味道。

  仙山苍茫巍峨,居高临下,但烧起炊烟后,一下子充满了生活气息,连冰冷的云雾也显得柔和起来。江少辞心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当你站在峰顶,只能看到云雾流逝、千山鸟绝,当走下山时,就会看到人间烟火。

  你看到什么,取决你站在哪里,心里有什么。

  江少辞神情微怔,似懂非懂。这时候有人已经看到了他,对他笑着挥手:“江少辞!”

  江少辞也笑着,朝她走去。

  牧云归将剩下的事安排好,和江少辞起回主峰。他们两人没有用法术,肩并肩,一起走在幽静深邃的山路上。牧云归问:“上午的课怎么样?”

  江少辞风轻云淡道:“我讲明白了。”

  好了,牧云归懂了。她又问:“你中午吃什么了?”

  “没吃。”江少辞委屈说,“我总不能对着长福吃饭吧。”

  江少辞早已不需要靠食物来提供能量了,他就算一千年不吃饭也出不了事,但此刻委屈的和什么似的。牧云归叹气,说:“今天突发急事,我来不及等你。你想吃什么,我们一起做?”

  江少辞一口气报了好几个菜名,他们两人不再慢悠悠走,而是很快回到宫殿,一起去厨房做饭。

  江少辞在不断磨炼下,厨艺显著提升,但口味依然怪异。有法术在,很多杂活根本不费事,两人用饭后很快收拾完,去修炼室里修炼。

  修炼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牧云归再一次回神,发现天色已完全黑暗,一轮清月静静挂在山间.江少辞站在窗前看月亮,听到声音,回头问:“好了?”

  “嗯。”牧云归站起身,走到栏杆边,问,“你在看什么?”

  江少辞扫过孤冷的月,静悄悄的山峦,以及山脚下时隐时现的灯火,微不可闻道:“人间。”

  “什么?"

  “不重要。”江少辞揽住牧云归的肩膀,手臂稍微用力就将她抱起来,“我们继续谈早上的话

  题。

  牧云归本能抱住他的脖颈,有些紧张,说:“这里是修炼室。”

  “也是。”江少辞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喃喃道,“修炼室也行。”

  .

  此后多年。

  昆仑宗脚下城池林立,这里是修仙界最热闹的地方,许多修士出山,第一站便是昆仑。因为道法昌盛,治安良好,许多凡人也在涿山附近定居。几座巨型城池如卫星般拱卫在昆仑宗四周,中小型城镇星罗棋布,街道上摩肩擦踵,推着货车的百姓和穿练功服的修士并肩而行,谁都不觉得奇怪。

  街上有白衣仙修,有黑衣魔修,有负着剑的少年,也有娇俏明艳的少女。茶楼里说书人一拍案板,说着修仙界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今日我们故事的主角,是一对神仙眷侣。江帝尊和牧道尊少年相识,年纪轻轻便成了婚。牧道尊任昆仑宗掌门一千年,待昆仑中兴、仙魔平衡后,她便不顾众人挽留,辞了掌门一职,和江帝尊云游天下。没有她,便没有昆仑甚至人间的今日,但她走时,不取一砖一瓦,只带走了主峰上一个傀儡人。昆仑宗众人感谢江帝尊和牧道尊高义,仍为他们二位保留荣誉席位,众位客官随我看,涿山东北角这座高峰,便是昆仑宗特意为江帝尊、牧道尊留下的洞府。牧道尊任昆仑掌门的一千年,平衡五方势力,推行有教无类、修生养息,如今涿山脚下这些城池,都是牧道尊一手重建起来的。客官问这一千年江帝尊做了什么?那可就多了。”

  “他乃魔道开创者,是好几个流派的创始人,名下著作多到不可思议。他最开始在昆仑宗任教修魔,没过多久他写出《大衍魔决》,这是魔道第一本的功法,包含心法、炼体、功法、招式等内容,开创魔道先河,直到现在都是魔道最重要的功法,因而他被魔修尊称为元始魔尊。之后江帝尊调到昆仑宗剑峰,教高阶弟子习剑,他又写出了《朝阙剑法》、《寰琅剑法》,对了,《寰琅剑法》是北境之人专修的剑法,据说是因为江帝尊在剑峰上课时,牧道尊那时候还是二星修士,也会去听,所以江帝尊特意编撰了《寰琅剑法》,后来因为这本剑法轻灵玄妙,北境之人多修之,渐渐成了北境专属。后来江帝尊辗转去了好几峰,阵、道、器他都任教过,每去一个地方就会写出一套书,此拳拳爱才之心,令修仙界敬佩不已。江帝尊仙魔同修,在魔道和仙道都造诣匪浅,著作不凡,如今修仙界说得上名字的大能,都是江帝尊的弟子,自然,江帝尊不让别人叫他师父。他自己是个天纵奇才,攀登到巅峰后,却著书教人,桃李满天下,实乃万古难遇之道圣。”

  “至于你们问江帝尊和牧道尊现在在哪儿?这我怎么知道,他们神仙眷侣,闲云野鹤。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说书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堂中众人被说书人的话吸引,并没有注意到,两个人静静从茶楼中走过,汇入外界泱泱人群。一阵风拂过,吹起女子的幕纱,旁边男子为她扶住帽檐,问:“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他们两人站在街边说话,男子修长笔直,女子虽看不清长相,但身形静美清窈。来往人看了,都忍不住在心里暗赞。这不知道是哪户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少年少女,应当是结伴出来历险吧?男俊女美,意气飞扬,年轻真美好啊。

  牧云归看着江少辞,心中无奈,一把年纪了,还任性的和少年人一样。这一带离涿山近,认识他们的人有不少,如果被认出来就麻烦了。但江少辞怎么都不肯带帽子,连面具都不行。

  牧云归放弃,只能由他去了。她扫过熙熙接接的人群,看向天边浩荡的长风,笑道:“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第139章 番外之预言

  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到底是幸运还是诅咒?

  这个疑问已经困扰了牧笳很久,但她没有向任何人倾吐过。一则她的身份不允许,二则,她知道,别人一定会笑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福气吗?或许吧。

  牧筎出生在世代簪缨的言家,清贵高华,名流之族。但这些和她没什么关系,因为她是一个私生女。

  母亲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很早就知道了。

  大人们觉得小孩子天真可爱,不谙世事,然而那只是受宠的孩子。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孩,很快就会变得懂事。牧筎六岁时,尚且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如何生出小孩,就已经在侍女们并不遮掩的窃窃私语,婆子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大夫人完美的微笑中意识到,她是私生女。

  她是一个侍女的孩子,但却享受副小姐的待遇,并不是她命好,而是她娘不守妇道,勾引言家二公子言霁。主家恩慈,才没有将她们母女发配出去,而让她继续住在言家,给她锦衣玉食,让她学琴棋书画。她若是知道廉耻,就该好好侍奉小姐言瑶,为小姐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牧筎人生前十一年一直做着这样的事。如果不是那阵风波,牧筎这一生大概就会这样度过,陪在小姐身边当侍女兼护卫,在小姐成亲后,陪小姐嫁到姑爷家。如果小姐恩赐,她大概会和姑爷身边某个侍卫成亲,生下孩子,继续侍奉小姐的下一代。

  但那阵风波,毁了所有人的人生。

  一夜之间,言家倒了。到处都是哭声和脚步声,每个人都乱糟槽的,家主和大良已被宫里人带走,言家的天塌了一半。言瑶抱着牧筎哭,不断问怎么办,牧筎也很茫然,她只是一个半大孩子,她连言家为什么触怒皇帝都不知道,如何知道怎么办呢?

  之后,言大夫人叫她们过去,母亲侍奉在言大夫人身边,眼睛微红,似乎不久前哭过。言大夫人最后说了什么牧筎已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言大夫人嘴里不断涌出黑血,原来再端庄得体的面庞,被痛苦扭曲时一样丑陋极了。

  牧筎被吓蒙了,身边的言瑶也是一样,不断哭喊“娘”。母亲没有哭,她拉起她们,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官差一会就要来了,快走。”

  母亲是习武之人,她的手和后宅那些贵妇人不一样,温暖而有力,指腹处长着薄茧,拉起她们两人的时候像是铁钳一样坚固。牧惶惶无依,母亲的手扯得她都有些痛了,但她却觉得无比安心。

  仿佛有母亲在,再大的浪花打来都没事,母亲会为她们挡住的。

  但是她们才走出屋子,院门就被官差围起来了。为首的官员和那座皇宫一样,好看、威严但冰冷,他居高临下望着他们,漠然道:“陛下有令,言家嫡系女眷全部没入掖庭。谁是言瑶?”

  牧筎呆住了,她不想和小姐分开,她下意识地拉母亲的手,想让母亲想想办法。

  可是下一瞬间,她被那双温暖而有力的手推了出去。母亲手劲那么大,她都被推到地上,膝盖咣的一声撞地,又冷又疼。

  牧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到母亲说:“这就是言瑶小姐。”

  牧筎早熟,她呆愣片刻,马上明白过来。她哭着爬起来,想要回到母亲身边:“娘……”

  言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似乎想要上前,被母亲牢牢拉住。母亲用力撇开头,再一次把她推开。

  之后的事情牧笳根本不想回忆,她的耳朵像是坏了,嗡嗡直响,很快有官差上前,给她扣上枷锁,强行将她拉走了。

  出门后,为首的那个官差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有怜悯。但卿族人天生是冷的,这一眼已经是官差难得的情绪表露,除此之外再无他话。之后牧笳被带入掖庭,没受到任何宽待。

  不自量力的事做一次就够了,牧筎再一次被生活提早催熟。无论她是不是言瑶,既然她已入宫,那就没有任何辩驳的必要了。她再闹下去,只会害死自己。

  就算在宫里为奴为婢,被人推到雪地里洗衣服,也好过死。

  生命如河流,没有人能预料下一瞬会发生什么,也没人知道,命运会把他们带往何处。

  牧笳在宫里见到了皇子慕策殿下,那是一个巧合,殿下将她叫住问话。大人物不记得他们,牧筎却对慕策殿下了如指掌。他是北境唯一的皇子,早年被送往北海修道,平素鲜少露面。他上一次回来还是为了破妄瞳的事,牧笳有幸见到了皇子真容。

  殿下长得很高,容貌清冷华贵,美好的像是天上的云。牧筎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收回视线,言瑶可以任性,她却不行。言瑶是言大夫人唯一的女儿,言瑶犯错没有人舍得惩罚,但牧筎却要挨板子。

  牧筎早早就被生活教得圆滑,小心,柔顺。那次见面后,言瑶被禁足,十天后她见到牧筎,不断抱怨:“阿笳,你去哪里了,这些天我好无聊。”

  牧笳低头笑笑,并不说话,若言瑶看得仔细些,就会发现牧筎行动略有些凝滞。

  第一次见面就换来三十大板,这让牧筎明白,她和慕策的距离好比云泥。有的人天生站在云端,而有的人,连抬头看一眼都要挨打。

  之后言瑶絮絮念叨慕策,牧笳不敢接腔。她知道言家最近有风声,似乎宫里有意将言瑶赐婚给慕策殿下,那个名字言瑶能念,她却不能。牧筎心里不无悲凉地想,原来,这就是命。

  云泥之别,无可逾越,你出生的床,就已经决定了你的一生。

  但命运的河流突然决堤,裹挟着她,将她冲向一个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言瑶被流放,彻底和慕策无缘,而她却阴差阳错走向他,做了他身边的侍卫。她陪着他从皇子变成帝王,从一个无法自保的二星修士,变成人人畏惧的五星高手。

  她再也不用担心做错事会被人打板子了,如今,轮到其他年轻姑娘战战兢兢低着头,揣摩她的心意。

  牧笳曾不无感慨地想,她没能陪言瑶嫁入宫廷,却以另一种方式来到慕策身边,一伴就是千年。谁能料到当年卑微的小丫鬟,会有这样一番造化呢?

  然而牧笳终究高估了上天的善意,言瑶回来了。破妄瞳中不断出现她最害怕的事情,慕策和言瑶相遇,慕策对言瑶另眼相待,慕策要赦免言家……

  牧笳绝望地想,为什么她拥有预言能力,为什么要让她知道这些事?她痛恨破妄瞳透支她的人生,却又无法摆脱多年来对破妄瞳深入骨髓的依赖。她变得敏感自卑,猜忌多疑,慕策屡次提点她,最后甚至拿出簪子明示她,牧笳都不敢接。

  她可以接受做一个侍卫,没名没分跟在慕策身边,为他冲锋陷阵,杀人流血。但她做不到成为一个妃嫔,每日去给言瑶行礼,目睹慕策和言瑶亲密恩爱,以后即便生出孩子,也要叫言瑶母亲。

  北海之上,言瑶奔向慕策,想来他们很快就要说开了。牧笳不敢面对,自请调离,自欺欺人地躲到外面。她被魔兽撞入冰冷的海水,小腹立刻传来坠坠的痛感。牧笳呆了一瞬,马上想起一个月前的意外。

  母亲无媒而合,私自生下她,她为此被戳了十一年脊梁骨。没想到轮到她自己,依然记不住教训。

  雪衣卫转成陛下的妃嫔并不罕见。雪衣卫要十二时辰跟在陛下身边,里面为什么全是女子,本身就是摆在台面上的规矩。牧筎这一个月一直处在痛苦中,她恨自己下贱,也恨命运不公。但感受到肚里孩子的那一刻,牧筎突然不恨了。

  这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她不能死,她要把孩子生下来。这时候牧筎看到言霁经过,下意识地求助。

  然而,她拼命喊出求救,言霁淡淡瞥了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奔向言瑶。牧手伸在半空,像被打了一巴掌。

  小腹的痛感越来越明显,牧筎马上收起伤心,想办法自救。她要赶紧离开冰水,她死没关系,但她的孩子一定要活下来。

  牧筎感受到空间裂缝的气息,这时她的眼前又闪过图像,隐约是一座岛屿,一个小女孩不慎被绊了一跤,摔倒在沙滩上。牧筎眼睛中沁出泪,毫不犹豫,投入裂隙中。

  那是她的女儿。她们活下来了。

  似乎有人在呼唤她,但牧筎没有回头。这一走,便是永别。

  牧筎进入空间裂缝,下一瞬间,她就落入温暖的海水中。牧筎长松一口气,她按照破妄瞳中看到的景象,几经波折,终于找到预言里的海岛。

  她给女儿取名牧云归,他们一家本就是凡人,没必要硬贴卿族,恢复本姓没什么不好。女儿长得很可爱,鼻子像她,瞳色和脸型却像那人。因为女儿也是卷发,牧筎甚至看自己的头发都顺眼起来。

  牧笳曾经觉得预知是诅咒,破妄瞳剥夺了她享受人生、大哭大笑的能力,但女儿出生后,她却无比感谢破妄瞳。

  每一次破妄瞳生效,牧筎就会提前警惕,及时将女儿带离危险。牧云归走路摔跤、吃东西噎到、学法术伤到自己、出门遇魔兽时,牧筎总能提前一步赶到。牧筎甚至开始期待,破妄瞳下一次什么时候显灵。

  牧笳不止一次感激上苍,赐予她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儿,还赐予她预知危险的能力。哪怕先前,她遭遇过许多不公。

  牧在登岛的那一天就知道她命不久矣,但这十五年,她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随着牧云归渐渐长大,破妄瞳的景象复杂起来。预言时常左右矛盾,牧筎知道,这是因为未来变数很多,任何一个变量都可能完全改变走向,这才会出现左右摇摆的情况。

  牧笳神情复杂地看着女儿,女儿的人生,竟然这样跌宕起伏吗?

  牧筎在慕策身边待了千年,接触过很多绝密资料。她知道一万年前的隐秘,知道江子谕没死,登岛后,她观察了好几年,惊骇地意识到这就是关押江子谕的那座岛。

  万年前的是非对错她无意追究,她只想让她的女儿好好活着。牧筎有时会在破妄瞳中看到南宫玄前途无量大杀四方,她即便讨厌南宫家的人,也认真对南宫玄好。有时她又会看到外界的人到来,将一个巨型木盒和岛上的年轻人带走。那个棺材一样的盒子里封印着谁并不难猜,牧知道未来会有人到来,也知道江子谕极大概率会苏醒,就将自己身上最后一件法器改造成钥匙,留给牧云归。

  慕家人的封印,只有慕家人的血可以打开,江子谕迟早都要东山再起,如果女儿能提前一步救出他,或许,江子谕会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放牧云归一马。

  南宫玄也好,江子谕也罢,只要他们任何一个人得势,她这些年的经营就没有白费。牧筎耗尽最后一丝心力,不舍地松开女儿的手。她失去意识时,看到了屏风上白茫茫的雪。

  这些年,她已经很少想起以前的事了。一别多年,不知道故人可好?

  她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骗子,没有她,慕策和言瑶应该已经成婚了吧?言家会恢复故日荣光,言瑶成为皇后,言霁恢复养尊处优的生活,而他,也会继续做一个明君,娇妻美妾在怀,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他送给她的定情发簪已被她抵押给南宫家,好让他们在她死后,继续照料牧云归。他留给她最后一件信物也没了,过往种种,宛如幻梦。

  他恐怕早已忘记那个沉默又不讨喜的侍卫了。这样也好,他另有佳妻娇儿,而她带着女儿偏安一隅,相忘天涯,各自安好。没有她,所有人都会活的体面又幸福。静悄悄离场,大概就是她最后能做的事情了。

  她这一生,总结起来便是大闹一场,落荒而逃。但牧筎早就不在乎了,她拥有一个懂事又可爱的女儿,女儿聪明美丽,乖巧善良,每次看到牧云归,牧笳就忍不住发自内心地笑。牧筎无法护牧云归长久,只能教给她自强自立、勤勉踏实。一颗善良剔透的心,就是牧筎能留给女儿最好的礼物。

  同样,牧云归也是她这一生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牧带着微笑,闭上眼睛。

第140章 番外之教女

  闻名天下的天衍帝尊神出鬼没一千年后,突然在一个平平无奇、落着小雨的清晨,回到涿山。

  昆仑宗的人听说江少辞回来了,都吓了一跳,他们慌忙迎出去,得知江帝尊已经带着牧道尊回玉照峰洞府。他们又赶快赶到玉照峰,却被玉照峰的大管家--也就是那位名为长福,无关之话略多的傀儡人拦在门外。

  长福没说为什么,只说江帝尊和牧道尊现在不方便见客。

  昆仑宗各峰之主脑子里顿时闪过十来种可怕的猜想。江帝尊受伤了?似乎不太可能,那是牧道尊受伤了?那更不可能,只要江帝尊活着,牧道尊绝不可能受伤。那就是他们两人吵架了?感情不和?难道说要婚变?

  短短几秒昆仑宗众人已经脑补出一大段爱恨情仇,江少辞修为独步天下,性格又不可捉摸,他如果婚姻出现问题,恐怕接下来,整个修仙界都不会好过。

  昆仑宗的人愁眉苦脸地回去了。他们偷偷去问北境的人,然而北境也没接到任何消息,偏偏慕思瑶前段时间回帝御城了,现在不在涿山。众人忐忑地盯着玉照峰的动静,时刻防备着玉照峰打起来。然而一连许多天过去,玉照峰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仿佛,江少辞就是在外漂泊久了,回昆仑看看。

  昆仑宗众人扪心自问,谁都不觉得自己有如此魅力,能让江少辞回来。更离奇的是,江少辞回玉照峰后就像蒸发了一般,一连两个月都没有露面,偶有必需物品都是长福下山,交代弟子采办。第三个月,众人忍不住想去北境请慕思瑶回来的时候,江少辞终于出现了。

  他看起来意气风发又有些紧张,很和气地对众人说:“她怀孕了。接下来七个月,如果有人在玉照峰附近闹出声音,我削了他的洞府。”

  这简直是一道惊雷,消息传到北境,别说慕思瑶了,连慕策都很快赶过来。牧云归看着兴师动众的人群,尤其是旁边那个不断制造紧张、搅和事态升级的罪魁祸首,无奈道:“无妨,只是怀孕而已,我身体很好,没必要这么紧张。”

  牧云归真的感觉自己很好,修为增高后体质也会加强,怀孕并不会像凡人女子一样艰辛,生产除非遭遇外伤、暗算,一般不会发生危险。牧云归前段时间有所感觉,满一个月自己诊脉,才确定怀孕。

  她本是当一件高兴事告诉江少辞,结果他听后却像疯了一样,不光立刻赶回气候适宜、灵气充裕、繁华安稳的昆仑,还神神秘秘地藏着,讲究起怀孕前三个月不能公布喜讯的说法来。他都瑶光境修为了,扛过天雷,悖过天道,自己都能创造小世界的规则,竟还信凡人那一套。

  牧云归就当江少辞发疯,由他去了。但是随着月份越来越大,江少辞的病况愈发严重,时而焦虑,时而喜悦,时而紧张,时而忧虑,最后竟然纠结起喝普通灵泉水会不会影响胎儿,玉照峰周围的鸟鸣声是不是太大了。

  牧云归看着都替他累。

  牧云归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修炼、练武一点没落下,她怀胎六个月时还想继续练剑,被江少辞坚决拦下了。牧云归无语,说:“是你说的,剑一日不练则废。”

  “我哪说过这种话。”江少辞拧着眉,一脸凝重,“每日练剑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你不能做这种危险的活动。”

  牧云归默然看着他:“在《朝阙剑法》序章里写着。”

  “是吗?”江少辞眯了眯眼,认真道,“我这就把这句删了。”

  最终,两人各退一步,牧云归没有再练剑,江少辞每日陪着她在山间漫步。弟子们早就被长辈敲打过了,出入绕着玉照峰走,就算不得不靠近也踮着脚,生怕发出丝毫响动,惊扰了牧道尊养胎。

  四个月后,牧云归产下一女,母女平安。慕策早就从帝御城赶过来了,要不是北境政务离不了人,他都想长住女儿身边。慕策看着粉粉嫩嫩,和牧云归、牧筎如出一辙的小姑娘,眼眶发酸,险些落泪。

  慕策非常喜欢这个孩子,江少辞也很喜欢,两个人就此产生无穷无尽的分歧,起名字要争,孩子满月酒在哪儿办要争,生日怎么过要争,连孩子启蒙教材读什么也要争。

  牧云归被这两人吵得心烦,最后她做主,给孩子取名江朝,刚出生不能折腾,满月酒就在玉照峰办,生日从简,一家人安安静静陪孩子玩一天,启蒙教材不用江少辞写的书也不用北境的启蒙课本,而是牧云归自己画了图,陪女儿一个字一个字认。

  牧云归给女儿取了大名,按理小名便该由江少辞决定。江少辞翻遍藏书阁,斟酌了一个月,最后给女儿取名为,一一。

  牧云归实在不知道,这两个字为什么需要想一个月。但江少辞却有理有据,说:“首先万象归一,用这个名字有助于她日后修行,又不会太张扬折了福气;其次一平而不折,简而不陋,可以从小培养她的品性气节;最重要的是,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

  长福没忍住,在旁边接话:“照这样说,下一个孩子便该叫二二了。”

  长福被江少辞打了一顿,关了它的灵能,让它一个月不许说话。

  一岁时,江朝开始学说话。她拽着长福的手指,咿咿呀呀叫。长福庞大的词汇库飞快更新着,每日都要新增很多“江朝语”,后来,牧云归都没听懂江朝咿呀了什么话,长福却能和江朝你一言我一语地无障碍沟通了。

  三岁时,江朝的好奇心突然无比强烈,开始在家里乱涂乱画,在江少辞的书上画圈圈,给长福扎小辫子。牧云归每次看到都会冷着脸呵斥她,江少辞反而劝牧云归:“她还小,算了。”

  “算什么算,这是她第二次撕书了。”牧云归脸色冰冷,总是温柔含笑的杏眸中满是冰霜,“去面壁,什么时候认识到错误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