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先坐。”
俞嫣问:“姜家是想将婚期提到什么时候?”
“依姜家的意思,想将婚期定在四月初,立夏左右。确切的婚期还要再算算吉日。”
“四月初?”俞嫣惊了,今日已经是三月廿一。俞嫣以前总想着走完六礼流程,再在吉日上挑来选去,等她嫁去姜家至少也是小半年之后的事情。
一旁的退红喃声:“这是不是太急了?”
若当真距婚期只十日左右,很多东西恐怕就算能赶制出来,也必然匆匆忙忙。退红抬眼望了俞嫣一眼,心道按照姑娘尽善尽美的拔尖儿性子,恐怕会不情不愿。
果然,俞嫣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
她问:“母亲答应了?”
苏嬷嬷慈善的笑容告诉了俞嫣答案。
苏嬷嬷柔声劝着:“结亲自然盼着两家欢喜。如今姜家这情景,我们若不同意,恐怕显得太无情了些,而且姜家是姑娘以后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这还未过门,最好不要留下隔阂。”
俞嫣心里很不舒坦,她哼声质问:“凭什么呢?就因为他救了我,我就非嫁他不可了?我就万事都要顺着姜家了?姜家再这么没有礼数,这亲我不结了!别以为他抱了我我就只能嫁他了!哼,想娶本郡主的人多的是!”
“哎呦我的小祖宗。”苏嬷嬷道,“这些气话在自己房里说说也就罢了,万不可在外面说。”
俞嫣垂着眼睛,摆弄着搭在腿上的柔纱披帛,没吭声。因她知道苏嬷嬷这话没错,她也的确不可能在外人面前这样说话。
“当初是姜六郎连夜进宫请的婚,也同时说了要问问你愿不愿,若你无意这婚事。他自当尽力为你周全名声。是太后觉得这婚事很好,也没差人来府上问,直接将赐婚的旨意送了来。”
“我怎不知这些?”俞嫣抬眸,一双滟泽秋水眸盈盈清皎,含着讶然。
“之前你病着,旁人一提这婚事你就不爱听,谁还能不识趣地在你面前念叨?再说以前也是想着距离你出嫁还远,以后再说。”
苏嬷嬷又言:“姜家礼数周全,今日过来尽是商量之词、恳切之意,但又不强求,给足了咱们拒绝的余地。姜六郎将话说得明白——这是姜家私心,若咱们家同意那是大善之举,若咱们家不愿,就当他今日未登门,一切仍按六礼流程来走。”
俞嫣的脸色和缓下来,她小声问:“他当真这样说?”
“我还能骗姑娘不成?”苏嬷嬷笑起来,“酿酿,听嬷嬷的话,咱们就给姜家这个人情,到时候嫁过去,姜家也会承了这份人情。于己于彼,都好。”
不是长公主一意孤行连问都不问一句就替女儿答应下来,而是长公主太了解女儿的性子了,知道俞嫣纵使嘴巴上不愿意,心里也是同意的。不管她表面上怎么骄纵,又确实是个识大体有分寸的人。
俞嫣没有接苏嬷嬷的话,将视线落在挂在窗棂上的风铃。
窃蓝小跑着进来,禀话:“姑娘,姜家六郎已经到院门口了。您见不见呀?”
“不见!”俞嫣侧了侧身,将脸一偏。
苏嬷嬷在一旁含笑柔声:“不见就不见。我去说一声。”
说着,苏嬷嬷便站起身,要往外走。
“诶?”俞嫣又急急转眸望过来,她有点心虚地小声唤了声:“嬷嬷……”
——不见会不会不太好呀?
可是俞嫣好强要脸面,这个问题有些问不出口。
苏嬷嬷感慨小郡主到底还是个小女孩的心性,她慈爱地说:“婚前见不见都有道理。酿酿不想见就不见,没事。”
俞嫣“哦”了一声,说:“那我去看书了。”她又是一幅浑然不在意的神情,径直去了窗下。
待苏嬷嬷出去了,俞嫣终是忍不住偷偷从开着的窗牖望过去。可惜庭院深深,根本望不到院门口的地方。她手中握着一卷书册,久久不能看进去一个字。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是俞嫣心里明白自己对姜六郎是十分好奇的。毕竟是她将要嫁的人,是要携手走一生的人。她有着即将出嫁的闺阁女儿娇羞,也有着对美好姻缘的悄悄憧憬。
不行。她不能这么一直避着。她得去看一眼才行!若是姜六郎嘴歪眼斜不成样子,她才不要嫁。理智在这一刻击败了姑娘家的矜持。
俞嫣放下书册,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往外走。可她还是迟了一步。她到时,苏嬷嬷正往回走,而姜峥已转身走远了一段距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苏嬷嬷眸中笑意颇有深意,问:“姑娘怎么出来了?”
“我要去母亲那里。”俞嫣神情坦然。
“正好我也要去给公主回话。”苏嬷嬷道。
俞嫣轻颔首,和苏嬷嬷一起去长公主的住处。俞嫣不需要故意张望,目视前方就能光明正大打量着姜峥的背影。
第一印象,他身量颀长,行动间也端正。暖阳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菘蓝衣衫折出炫目的光。姜峥并非一人而来,俞珂走在他身边。他比俞珂高了一头。
俞嫣蹙眉——弟弟已经和她一样高了。
不知道俞珂说了什么,姜峥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俞嫣做贼心虚般瞬间偏过脸和苏嬷嬷说话。等她再回头,姜峥和俞珂已经走了不同路,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她忽然觉得自己追出来的举动很好笑。她虽然没见过姜峥,可姜峥曾是探花郎。古往今来,探花郎就没有嘴歪眼斜的丑八怪。
俞嫣到了长公主那儿,长公主正在吩咐身边的人准备俞嫣出嫁要用的东西。婚期匆忙,许多东西都要赶制。比如嫁衣,长公主决定要用三十个绣娘日夜赶工。
“母亲。”俞嫣闷闷地唤一声。
长公主回头,望向女儿,张开双臂,笑道:“快让母亲抱抱,抱一回少一回喽!”
俞嫣瞪了她一眼,不高兴地说:“您就恨不得早点把我打发了!”
长公主强势地将俞嫣拉进怀里摁住抱着,拍着女儿的背,笑道:“母亲祝小心肝新婚燕尔甜甜蜜蜜,日后长长久久如胶似漆!”
“松手,松手!”俞嫣拍着长公主的胳膊,“母亲的大珍珠链子硌着我了!”
长公主这才松了手,说:“你也赶紧准备着。婚期匆忙,给青序的寝衣不用做了,荷包可得好好做。大婚第二日你跟着青序去向长辈敬茶,他身上得戴着你亲手做的荷包。”
“那么匆忙,糊弄一个就是了。”俞嫣微微抬着小下巴,神情傲然。她又悄悄在心里将“青序”二字默念了一遍。
原来他的小字是青序。
第二日,姜家和媒人再次登门,带着一车车令人咋舌的聘礼。这一回,把问名、纳吉、纳征、告期的流程一日走完。
婚期定了,四月初二。
整个公主府一片喜色。韶盈阁更甚,侍女们嬉笑着讨论姜家送过来的聘礼有多少,又有多好。公主府本就是个金窝银窝的地方,今日姜家送来的聘礼竟比俞嫣长兄当年成亲送出的聘礼还要翻一倍。
侍女们的娇笑谈论传进俞嫣的耳中,俞嫣慢条斯理地合上丹青图册,懒洋洋道:“我困了要午休,不要吵闹我。”
侍女们立刻噤声,福了福身退下去,且将院子里说话的几个小丫鬟也请到远处去。
俞嫣躺在床榻上,暖暖的风从支摘窗卷起来,温柔地徐徐抚过她的如花娇靥。怕扰她入眠,棂上的风铃已经摘了下来,可俞嫣还是睡不着。
她终是起身,快速穿了鞋子,走到博古架旁,踮起脚尖取下上面的一块拳头大小的鹿雕,将东西藏进袖中,匆匆出了韶盈阁,去寻俞珂。
俞珂正睡着,被俞嫣摇醒。
“你是不是一直想要这个?回答我一个问题,并且帮我保密,姐姐就送你。”
哈欠连天的俞珂一下子清醒了:“姐,你想知道什么?快问!快问!”
俞嫣迟疑了一下,才开口:“你、你见到姜六郎的那几回,他身上有没有荷包?”
“哦——姐姐你——”俞珂拉长了音。
“不许笑!”俞嫣一手指着俞珂,一手举高玉石质地的鹿雕,“再笑我就把它摔了,让你得不到!”
“好好好,我不笑,也不跟别人说!”俞珂保证,“我一共就见过姐夫两三次,他腰间不坠荷包,有一回戴着块玉佩。我又不是心细的小姑娘哪会注意那么多啊。要不你问兄长?同朝为官,兄长肯定和他经常见面。”
俞嫣再问:“那他身上衣衫有什么绣纹?”
俞珂努力回忆了一遍,一一说给俞嫣。然后他摸了摸下巴,朝俞嫣伸手。俞嫣轻哼了一声,才将小鹿雕塞进他手心。临走前,俞嫣趁着俞珂不注意,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脑壳,哼声:“还有,他还不是你姐夫!”
俞珂被戳疼了,瞪着姐姐往外走的背影,嚷嚷:“姐,你这么凶巴巴的,小心嫁过去以后,姐夫揍你!”
俞嫣回头瞪他,俞珂立刻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接下来几日,公主府里所有人突然走路都带起风来,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唯独俞嫣日日悠闲地赏花品茶,偶尔身边人提醒她做荷包,她总是轻飘飘地敷衍:“知道了。”
然而,每个理当小睡的午后,俞嫣都一个人坐在软塌上,一针一线仔细逢着荷包。
哼,从她手里出去的东西当然要完美无缺,人人夸才行。
从支摘窗飘进来的微风徐徐抚着她的鬓发,陪伴俞嫣度过最后几日的闺阁时光。


第3章
转眼到了四月初一。到了这一日,公主府里的人已经不止走路带风了,简直像踩着风火轮。
今日要将俞嫣的嫁妆送去姜家。虽然东西昨日已经检查妥当了,今日临送去前,长公主仍旧吩咐人再查看一遍,不能出半分纰漏。
俞嫣的嫁妆,也不是这几日才开始准备。在俞嫣还小的时候,长公主已经帮她备好了丰厚的嫁妆。只是姜家的聘礼着实夸张,纵使婚期匆忙,长公主也大手一挥临时给女儿的嫁妆再加了一倍。
别的都是虚的,嫁妆这东西才是疼爱女儿的铁证。
长公主发话不管姜家送来的聘礼有多少,俞嫣的嫁妆只多不少。在这种事情上,长公主绝对得给女儿抬脸。
洛阳城的人前几日看着姜家往公主府浩浩汤汤地抬聘礼,今儿个又围观了长公主大张旗鼓地往姜家运嫁妆。两家像是打擂台似的比财力,最后自然成为了洛阳人茶余饭后艳羡的谈资。
俞嫣单手托腮坐在支摘窗下,听着耳畔时不时响起的风铃声,望着外面庭院里捧着东西脚步匆忙的下人们。她慢吞吞地嘀咕一句:“至于拿出这阵仗吗?”
今日不仅要往姜家送嫁妆,还要新娘子身边的人过去铺床。长公主身边的刘嬷嬷、苏嬷嬷,还有俞嫣身边的退红、窃蓝,甚至前段日子回老家今日刚回来的石绿也过去了。
“姑娘,您看一眼这两副镯子选哪个?”侍女快步进来询问。
俞嫣瞥了一眼,随手挑了一个。
这个还没跑出去呢,又快步走进来一个侍女,一臂挂着一套襦装,问:“姑娘,明儿个二等侍女们穿哪条?粉的还是红的?”
——真是大事小事都来问她。
俞嫣无奈地又随手指了一下。
时不时有人进来跟她讨指示,让俞嫣没时间去缝那只荷包。荷包还差一点点就可以完成,可就是因为还差一点点并没有彻底做完,就成了她记挂的心事。
下午,公主府去姜家的人都回来了。俞嫣身边没跟过去的侍女们立刻围住退红、窃蓝和石绿,仔细询问姜府的情况。这也是今日让新娘子身边人过去一趟的原因——让她们提前认识那边的管事、有头脸的下人,弄清楚姜府的布置,也不至于明日嫁过去时,突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得慌乱。
俞嫣以为出嫁前一天的晚膳时,一家人聚在一起,总要掉些离别的眼泪。
可是公主娘脸上的笑容就没消过,愣是没看出来不舍得。
更别说俞珂了,他甚至哈哈笑出声给俞嫣道喜。盯着他灿烂的笑脸,俞嫣深深怀疑弟弟巴不得她赶紧嫁了日后没人欺负他。
唯有长兄俞瑞还是一如既往地板着脸。
俞嫣望了嫂嫂一眼,心道如果那个姜六郎胆敢整日对她板着脸,看她怎么揍扁他的脸!
俞瑞忽然开口:“嫁过去之后,不再是小姑娘家了,收收小性。”
“是。”俞嫣垂着眼,规矩地应下长兄的话。
父亲去得早,长兄对弟妹两个管得很严。
璧琴在桌子下轻轻拉了一下俞瑞的衣角。俞瑞轻咳了一声,望着俞嫣再补充道:“不过也不必处处谨小慎微,让自己受委屈。若你做错了,为兄不会偏袒。若是姜家的错,尽管回娘家,家里人给你做主。”
长公主瞥了长子一眼,笑道:“这说的才像个人话。”
长公主又对俞嫣说:“快吃。吃完还有事儿。”
俞嫣茫然不解。
后来俞嫣回到房中没多久,公主娘带着苏嬷嬷来寻她。长公主在一旁坐下,将俞嫣身边的下人都屏退。
“干什么呀?神神秘秘的。”俞嫣蹙眉念叨。
“讲课。”长公主抬抬下巴示意苏嬷嬷。
苏嬷嬷福了福,面带微笑地转过身来,对俞嫣讲授出嫁前一晚都要学的东西。她一边讲着,一边从箱子里取出各种生动形象的道具来示意。
俞嫣听傻了。
她先是红了脸,再是红了眼,最后气呼呼地说:“恶不恶心啊!”
她眼巴巴地望着长公主,委屈地问:“我的亲亲好娘亲,我现在悔婚还来得及吗?”
长公主望着女儿委屈又无助的模样,心下一软。可是女儿大了总要出嫁的。她端起桌上的小茶杯,喝一口温茶。
“哼,”俞嫣很费解,“我好好的身子为什么要去承别人身体里的汤汤水水啊!”
“噗。”长公主被呛了一口茶。她强忍着脸上的笑,用帕子擦去唇角沾到的一点茶水。
俞嫣既气恼又委屈地抱怨:“拖到今晚才跟我说,是不是想着让我没办法悔婚啊!”
苏嬷嬷忍不住笑,急忙说:“这怎么可能呢?谁家嫁女儿都是今晚讲的。”
“哼,那就是谁家都打算拖到今晚让人来不及悔婚!”
苏嬷嬷被噎住了。她时常觉得俞嫣总有歪理,可又总是让她无法反驳。
俞嫣耷拉着眼角,嘟囔:“太恶心了……”
“胡说。你还小,不懂。”长公主瞪了她一眼。
俞嫣不说话了,她眼巴巴地望着长公主,流露出极少出现的可怜态。
长公主瞧着心疼,她从椅子里起身,走向床榻在俞嫣身边坐下,拉了俞嫣的手,安慰:“你要真觉得恶心。咱们换一种思路。你想啊,这么恶心的事儿两个人一起做了,所以才能互不嫌弃不离不弃荣辱与共携手一生啊!”
苏嬷嬷掀了掀眼皮,望了长公主一眼。她忽然觉得俞嫣满脑子的歪理是从长公主这儿遗下来的。
俞嫣拧巴着眉头望向公主娘,将一言难尽的情绪写在眼睛里。
她闹过了,又耷拉着小脑袋瓜,拨弄着裙子上的绣凸,认命了似的小声嘀咕:“原来孩子是这么生出来的……”
“对。”长公主在一旁点头。
俞嫣小声感慨:“母亲居然生了我们三个,真伟大!”
长公主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反正能讲的,已经给俞嫣讲过了,其他的事情就让她日后自己慢慢弄懂就是。
长公主道:“明日要忙碌一整天,今晚就早点歇息吧。对了,你乳娘几年前回老家了,你身边现在也没个年长的嬷嬷。我把苏嬷嬷给你。”
“不要。”俞嫣拒绝,“石绿够用了。”
俞嫣不希望出嫁之后身边还跟着个母亲使的嬷嬷,总感觉怪怪的。尤其今晚是苏嬷嬷给她讲了课,她莫名更加不想带着苏嬷嬷去姜家了。
长公主想了一下,石绿已成亲好几年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为人处世也稳妥,倒也同意了。
长公主拍拍俞嫣的手背,再次说:“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休息明天才能做整个洛阳城最美貌的新娘子!”
“嗯。”俞嫣闷闷地点头。
可是怎么能不胡思乱想呢?俞嫣的脑袋里都快被乱七八糟的联想塞满了。
她原本悄悄藏在心底的对新婚的甜蜜憧憬,突然变了味儿——变咸了。
夜深人静,俞嫣最后一日睡在自己的闺房。将要睡着时,她忽然一下子坐起身。
荷包!
荷包差的那一点点,其实不继续弄也可以。继续弄,是锦上添花。是将荷包绣好,还是早早歇着,明日有个好气色?
俞嫣纠结了一小会儿。向来早睡早起作息规律的她,终是起身,从抽屉里取出那个荷包,坐在床榻上,熬夜将那只荷包剩下的一点绣活儿弄完。
剪断线头,将荷包翻过来,俞嫣盯着这只荷包,自言自语地微弱念叨:“姜峥,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希望你是个爱干净的人,汤汤水水不会那么脏兮兮……”
四月初二,宜婚嫁。
俞嫣忍着疼被开了脸,又被拉到一旁坐下,好几个人围过来给她描妆、拢发,甚至给她纤纤手指涂上娇妍的丹蔻。
窃蓝问:“姑娘,要扇子还是盖头红?”
如今女郎出嫁有的仍用红绸遮脸,也有开始流行以扇遮面,催新郎官念却扇诗。
俞嫣拿起梳妆台上巴掌大的小镜,仔细打量自己的脸。纵使所有人都说她气色好,夸她上了妆之后国色生香,可俞嫣还是觉得昨晚没睡好,对自己的脸色不满意。
所以,她选了盖头,要把脸都遮起来。
一上午,俞嫣悠闲地看着周围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把焦急写在脸上。
她实在不懂他们在紧张什么。
直到媒人那十分有特色的含笑腔调拉着长音说:“姜家来了——”
只这四个字,让俞嫣一上午的淡然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稀里糊涂地被盖头蒙了头脸,视线受遮,俞嫣心里的那小小一簇紧张霎时炸裂开,溢满了整颗心脏,逐渐演变成慌乱。
有人在她耳畔说话,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
“姐?”俞珂喊她,“你是不是紧张啊你?”
“闭嘴吧你!”俞嫣轻斥。
俞珂会背着俞嫣上婚舆。他本来想逗逗姐姐,故意吓唬她骗她想让她跌跤。可是真到了这一刻,俞珂难得乖了些。他将姐姐稳稳背在背上,小声说:“姐,你就放心吧。就算你出嫁了,你房里没带走的那些宝贝我不会抢的。”
俞嫣心绪不宁,没有理俞珂。
俞珂目视前方,望着婚舆前,一身鲜红喜服的姜峥。他再小声说:“姐,姐夫特俊朗。”
俞珂感觉到姐姐搭在他肩上的手细微地动了一下。
俞嫣忽然小声问:“看上去干净吗?”
俞珂不明所以:“大喜的日子,肯定穿着崭新干净的喜服啊。”
俞嫣还想问,却不知该怎么问,也来不及问。俞珂将她放下了,她已站在姜峥面前。


第4章
盖头遮挡,俞嫣的视线里一片红色。是盖头的红,也是身上嫁衣的红,还有足下红毯的红。
喜娘充满喜色的声线高声:“新娘子拜别家人昔年养育之恩!”
俞嫣被石绿扶着转身,朝着长公主所在的方向跪拜下去。她垂首,云鬓两侧步摇流苏擦着面靥,玉石质地,有一点凉。
俞嫣忽然想将盖头掀开,再望一眼母亲。可是她不能。
长公主着盛装立在檐下,瞧着一身嫁衣的女儿,她脸上挂了几天的笑容在今天这个大喜日子,却稍微淡了淡。女儿家的姻缘好似第二次投胎,她给了女儿十七年的无忧生活,只盼着她婚后也能无忧顺遂喜乐平安,一如曾经。
“青序。我将女儿嫁于你,你可要善待她。”长公主道。
俞嫣听着母亲严肃的声音,鼻子忽然一酸。
“岳母大人放心。小婿必当珍之重之。”
这是俞嫣第一次听见姜峥的声音。她细细听着他的声音,从他温和又清泠的声线里,去猜测着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石绿和退红扶起俞嫣,俞嫣起身后,手里不知被谁塞了花团锦绣的红绸。丝滑的绸缎被她握在手里。她轻轻抬眼,看着逐渐绷直的红绸,却看不见另一端握着红绸的人。
在喜娘的吉利唱词里,在周围亲朋一声又一声的贺词里,俞嫣踩着红毯一步一步往外走,心里有对家人的不舍,还有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的依恋。她走出了公主府,离开了自小生活的地方。
她还想回头,石绿在她耳畔低语:“郡主,不可以回头看。”
石绿再小声安慰:“过两天还能再回来的。”
俞嫣没吭声,默默往前走,一直走到婚舆侧。舆梯摆在一侧,铺着红绸,等着她踩。
俞嫣登车时,忽然有人扶住了她的小臂。力道微重,不似石绿,也不似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侍女。当那力道不在了,俞嫣才反应过来刚刚是姜峥扶了她。
她在婚舆里转身,端庄地坐下来。
因为看不见,俞嫣的听觉变得更敏感些。她听见石绿带笑的声音喊了声“姑爷”。
紧接着,姜峥登上婚舆,将绣着大幅双雁图的喜毯搭在了俞嫣的腿上。
俞嫣被遮了大半的视线里,出现了姜峥的手。她悄悄地打量着。他素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被修剪得整齐,有小小的白月牙。
——像是一双爱干净的手。
这双看上去很干净的手正在为她仔细搭盖喜毯。鲜红的刺绣喜毯上,用大量的宝石为饰。宝石在暖阳下折着闪烁的光。烁烁光影落在姜峥白玉一样的手上。他颇有耐心,用指腹抹平喜毯上细小的褶皱,甚至慢条斯理地将喜毯上微歪的一颗宝石扶正。
俞嫣的双腿紧紧靠在一起,感受着他为她搭盖喜毯时若有似无的指背轻碰。
待姜峥松了手,俞嫣悄悄松了口气。可是下一刻,她又忽然听见了姜峥的声音。
“俞嫣?”他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这是姜峥对俞嫣说的第一句话,在挤挤攘攘围观婚仪的人群前,轻唤她的名字。
俞嫣端端正正地坐在婚舆里,脊背挺直,一点不想露怯,可是她心里还是忽然慌乱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好在姜峥并没有让她为难,他几乎是在轻唤了她的名字一声后,紧接着便问:“还不知道你的小名?”
周围好些人,他们说说笑笑,嘈杂一片。俞嫣瞬间觉得被当众问小名,是一种很唐突的行为,纵使他压低了声音,围观的人恐怕听不见。
俞嫣你冷静些,他是你夫君,这不是被唐突——俞嫣悄悄在心里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瓜。再拿出寻常的语气,大大方方地说出来:“酿酿。”
“酿酿。”姜峥重复了一遍。
俞嫣以前也不觉得自己的小名有什么特别,此时此刻在围观人群的嬉笑喧哗声中,他随意轻声的一遍唤,普通的两个字被他说出来,竟多了几分逶迤的味道。
俞嫣很想咬唇,可是她忍住了,怕弄坏了仔细描的唇妆。她压下心里的慌乱,问:“怎么还不走?”
“在等吉时。”姜峥道。
俞嫣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懊悔自己说错了话,她这问题怎么像她迫不及待想要嫁到姜家去似的?她分明只是觉得他站在身侧碍事……
不久后,当媒娘拉长了声音高喊吉时到,婚舆被抬起,车队浩浩汤汤地离开公主府,绕着洛阳城,大张旗鼓地将新妇送到姜家。
长公主有点舍不得。
俞瑞道:“母亲宽心。就算是出嫁女,也是咱们俞家的人,不会让酿酿吃亏受委屈的。”
璧琴也在一旁劝:“我瞧着姜家六郎人中龙凤,母亲也不是一直很看好他?这是天赐的良缘,我们该祝福酿酿才对。”
俞珂回头,懵懂地望着母亲微红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母亲红着眼眶。他重新转过头,望向远去的婚舆,忽然有点后悔以前和姐姐吵吵闹闹,现在姐姐成了别人家的人了,再也不能日日见到。若他以前多让着姐姐一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