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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悬吊还是壁挂,只要自缢,必有大凶,就算是房子清理干净了,也很难保证凶灵不再回来。”须叔道,“大家开始干活儿吧,早做完了,还要打扫下一座凶宅呢。文解你帮衬着我吧,我以前跟你说过一些自缢凶宅的知识,现在还得教你一些实用的东西……王红霞,你有点儿累,去客厅的沙发上休息一下吧。唐小糖么,我看你也休息一下为好。”

  唐小糖一愣:“为什么?我又不累。”

  须叔眯起眼睛端详了她片刻,道:“我没有说你累,我只是想让你休息。上一座凶宅,你被凶灵摄了魂,这座凶宅,刚才缢死鬼又借着别人的手,要把你掐死,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出事,这里面的缘由,你还不清楚吗?”

  唐小糖把嘴唇一咬:“我不清楚!”

  “清末郭则沄著笔记《洞灵小志》里有一句话说得好,‘凶宅之罹殃者恒在妇女,即鬼物附体,亦妇女为多,或云:妇女性阴诡,未必非伪为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女人更易被凶灵所扰,更易遭鬼魂附体,因为有些女人天性阴诡,做了见不得人的坏事,本来心里就有鬼,当然更易招鬼上身。”

  唐小糖的睫毛一遮,敛住了目光,闪烁道:“我……我不明白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须叔伸出一根手指,在唐小糖面前轻轻一戳,“你一定明白。”

  4

  张超和老皮一个拿着墩布,一个拿着抹布,在主卧里擦擦抹抹的,只片刻的工夫就清洁完了,然后一起到客厅里聊天。王红霞依旧一副没醒过神儿来的样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两眼还是发直。

  须叔带着李文解,来到主卧的窗边,就站在倪兵吊死的那根暖气管下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文解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向窗外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原本铅板一块的天空,突然像发生了大陆漂移一般,裂解成了几十甚至上百块黑压压的不规则板块,而这些板块本身,看上去也都有几十甚至上百层厚重,在板块与板块的空隙之间,有一些闪烁不定的光芒,好似闪电,又好似苍天因为恐惧和不安而发生了心颤……就在这压抑得如魔鬼宫殿一般的天宇下面,很远的地方,隔着小区花园、围墙、公路、河道,一座竖立于河心的山丘上,躺着一栋别墅,轮廓好像缢死者的舌根。

  “那个地方……难道是枫之墅吗?”李文解眺望了很久,不敢确信。

  “是啊!”须叔说,“咱们这支清洁工小组第一次工作的地方,那一次你表现得很好,勇敢,勤快,认真,敢于提问。”

  “不不不。”李文解连忙摇摇手,“其实那一次,我是真的服了您,在一个发生了不啻于屠杀的犯罪现场,指挥我们清洁每一处血迹和污渍,毫不畏惧和慌乱,傍晚时,天都擦黑了,您说楼上好像还有个凶灵没有驱除,就一个人走了上去,我看着您的背影都不免肝儿颤,左等右等您都不下来,眼看别墅的光线和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黑暗,我把各种可怕的可能都想到了,不瞒您说,当时我真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就在这时,您下楼来了,神情那个淡定啊,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我一百个折服。”

  须叔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自然:“这……这没什么,古语有云,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做到《诗经》上说的‘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那么走进任何凶宅,也都可以无所畏惧了。”

  “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

  站在他们附近的唐小糖,心中默默地将这句话念了一遍,似乎有所感悟。

  “文解,我给你讲过,凡是自缢者死亡的屋子,往往比发生过凶杀案的房间更凶,这个不用我再啰嗦,关键问题是,怎样才能确保将自缢者的凶灵彻底驱走,而不让他害新的居住者,这里面的讲究很多。我们这一行有句老话叫‘知其凶,亦知其所以凶,方能驱凶’,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李文解想了想道:“就是说,进了凶宅以后,不光要知道凶灵在哪里,还要知道凶灵受害的原因是什么,才能将它彻底驱除。”

  “你解释得不错。”须叔点了点头,“然而这句话的后面还跟有一句‘自缢之凶,不必问所以凶’。注意,这里用的不是‘不可问’,而是‘不必问’,可以知道凶灵成凶的原因吗?当然可以,但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因为一个人自缢,实在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说到底都离不开‘绝望’二字:失业、失恋、退学、戴绿帽、患了绝症、难逃法网,等等等等,一道自缢者打成结的缢索,看起来吊死的是一个人,其实吊的是整个世界都承载不住的绝望。因此,驱凶师走进自缢者死去的屋子,不必问其自杀的原因,而只要做好四件事即可。”

  “哪四件事?”

  “请缢索、除残秽、辟骨骼、掩朱色。”

  李文解低头想了一想,笑着拱了拱手:“还请须叔详解。”

  “有个香港老电影名叫《开心鬼》的,不知你看过没?黄百鸣和袁洁莹演的,一个秀才怎么都考不上进士,在寺庙里悬梁自杀,灵魂附着在麻绳上几百年,有一天几个高中生到古庙里躲雨,不小心把麻绳带回了家,朱秀才的灵魂也就一路跟了过来。大概很多人以为这纯粹是编剧的杜撰,其实有真实的成分。”须叔说,“清初著名学者张潮编辑的《虞初新志》,记载了一件真实的事情:有个小偷,半夜去一人家中行窃,见床上坐一妇人,床侧有一女鬼向她不停叩拜,妇人泪流很久,才拿起绳子要上吊,小偷一边大喊一边拿了竹竿从窗户里捅进去,猛扎那女鬼,这时全家人都醒了。女鬼消失,妇人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着绳子要做什么。大家赶紧感谢那个小偷救人。然后‘发床侧之壁视之,其中梁畔,实有先年自缢绳头尚存’。”

  不光李文解听得瞠目,连唐小糖也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

  “一段自缢的绳头没有摘下,于是自缢之鬼也就在室内徘徊不去,这样的事例,在古代笔记中不胜枚举。不过,也有些记载,指留在凶宅内的缢索并非缢鬼的附身之所,而是行凶之器。”须叔继续说道,“清代学者乐钧在《耳食录》一书中写过一个叫刘秋崖的先生,他是个旷达之士,夜里读书,见窗外一妇人鬼鬼祟祟地将一股麻绳藏在稻草垛里,然后溜进了隔壁人家。刘秋崖好奇,走出屋子取出麻绳,‘长二尺许,腥秽扑鼻’,连忙将麻绳藏了起来。这时先前那妇人回来了,见麻绳不见了,气急败坏,她猜到是刘秋崖拿走了,上门讨要,并告诉刘秋崖自己乃一缢鬼,已经找到了邻家一人做替代,不还她麻绳则无法转生,刘秋崖坚持不给,救了邻人一命。与此相仿的还有《子不语》中的屠户朱十二,他仗着自己胆子大,拿着杀猪刀走进一栋凶宅里,三更后,烛光青色,见一老妪持绳而入,朱十二举刀斩绳,老妪把断绳系在一起,朱十二复斩之,反复多次,老妪无奈而走。”

  李文解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拿走缢索还真是件必不可少的事情,但为什么要说‘请缢索’呢?”

  “缢索虽为不祥之物,缢鬼也属极凶之灵,但说到底还是可怜之人行可悯之举,所以用一个‘请’字表示同情。”须叔说,“再来说‘除残秽’,自缢之人,因为身体松弛的缘故,有可能在尸体的下方出现大小便失禁,甚至遗精,这些都属于残秽,必须清除干净,无需多言。”

  李文解点了点头。

  “还有‘辟骨骼’,这个极其奇特。”须叔嘴角滑上一抹诡异的微笑,“还是《虞初新志》中的记载,凡是发现自缢而死的人,‘尚在悬挂未解时’,即于所悬身下暗为记明”,就是打上个记号。等尸体解下之后,将标明记号的地面‘深为挖取,层层拨视,或三五寸,或尺许,或二三尺,于中定有鸡骨及各如骨之物在内’,这时要赶紧将其焚烧,这样屋子里才不致再有自缢之事发生。”

  李文解皱起了眉头,看了看铺着瓷砖的地面:“这恐怕是古代住平房才行得成的事情了吧,搁到现在,往下面挖,住在11层的人该不干了。”

  “呵呵!”须叔发出了一声干笑,“古代的做法,现在当然不必拘泥,否则郭先生的饭碗早晚要砸。清末吴庆坻写的《蕉廊脞録》里,还记载过用蛤蟆做‘救缢死丸’呢,现在医院抢救上吊自杀的,还不都是用心肺复苏术。再说了,刚才说的这三条,你应该能分辨得出,都是小郭先生的道行,还没到我们大郭先生的境界,接下来这第四条才是我要说的重中之重——掩朱色。”

  一直站在他们后面悄没作声的唐小糖,听到这句话,更加竖起了耳朵。

  “从前我只告诉你,清洁工进入自缢者的屋子前,一定要拿走身上所有的红色物品,装入一个黑色的袋子里,因为黑色乃万色之魇,一黑可掩百色,但我从没讲过这是什么原因,更没说过清洁工进入自缢者的屋子后,同样需要把红色物品拿走吧。”须叔对李文解道,“红色——也就是朱色,在很多人看来,代表着吉祥、富贵,但在驱凶师的眼中,它充满了无可遏制的炽热、奔放、猛烈、渴求,而这些情感换一个词汇表达,就是‘欲望’。”

  “欲望……”李文解喃喃地重复道。

  “这个世界上,一切悲苦哀怨,皆因欲望而起。人一旦死去,就是所有欲望的熄灭与中止,如同火灭一般。所以古人特别注意,在丧事过程中忌用一切红色,包括尸体的处理方式,当用黑土埋之,而不能用红火烧之,否则等于让鬼魂将没有满足的欲望以及因欲望没有满足而产生的悲苦哀怨,带到阴间和来世,乃大不利。今日之世,反对土葬,强推火葬,不知生出多少恨恨而死、死犹恨恨的厉鬼!”须叔慨叹道,“因此,《阅微草堂笔记》中说‘女子不以红衣敛,红为阳色,犹生魂故也,故衔愤死者多红衣就缢,以求为祟’,意思是那些心中充满仇恨的女人,上吊时故意穿红色衣服,就是希望死后化为厉鬼,报复导致她上吊自杀的人!”

  “啊?!”

  他们俩的身后响起了一声惊呼,李文解回头一看,只见唐小糖突然捂住了嘴巴,满眼都是惊恐的光芒。

  “小唐你怎么了?”李文解问道。

  唐小糖将捂住嘴巴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点着小夜灯的房间里虽然幽暗,但是依然可以看到她的脸色惨白如纸。

  须叔却仿佛根本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唐小糖,神色如常地继续对李文解讲述道:“你听说过天津的小白楼吧,那里在清末是列强租借地,宣统初年曾经发生过一件非常恐怖的大案,详细经过为《洞灵小志》所记。有个陈姓商人买了小白楼地区的一栋宅子,带着全家人一起住了进去。陈某和妻子感情很好,但是婆婆和小姑子串通起来,总是虐待媳妇,陈某经商,本来应酬就多,见家事不靖,便很少回来,渐渐有了外遇。妻子得知后,又气又恨,‘自计无复生理,闻横死者服红能为厉,乃取嫁时红锦衣裙服之,且以赤绳结髻’,然后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自杀而亡。等到陈某和母亲、妹妹发现了尸首,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回广东去了。从此以后,小白楼地区有很多人都见到一个红衣女鬼,深更半夜站在大路上,请旅客带她去广东……天津警方为此事还专门张贴了告示,警告人们见之则快速躲避,不要理会,不然恐有不测发生。”

  李文解啧啧称奇:“原来女人穿着红衣服自杀,会变成这么可怕的厉鬼啊!”

  “其实真正让那女人化为厉鬼的,不是她身上那件红色的衣服,而是遭到背叛而产生的满腔仇恨——”说到这里,须叔突然转过头,盯住唐小糖,一双眼睛里射出无比阴毒的光芒,“是不是啊——唐小糖?!”

  犹如身处斗室,却突然被光刃锋利的闪电劈中!唐小糖惊恐得满面青黑,浑身发抖:“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呵。”须叔冷笑道,朝她走近了一步,“你当然可以否认一切,但是她就像天津小白楼中的那个女人,既然被你所害,就算是你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会一路跟过来!”

  唐小糖感到脖颈像被勒住一样痛苦得喘不上气来,她佝偻着身子,半弯着腰,向后退去,一边退一边说:“你……你都知道些什么?你怎么会知道?不,不可能的,你不可能什么都知道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须叔又向她迈了一步。

  不知不觉间,唐小糖圆润的脸蛋上已经一片水光:“我真的不知道那个人是李媛的男朋友,我真的不知道,她连一点解释的时间都没留给我……”

  须叔的身躯犹如伸出利爪的黑色兀鹰,毫不留情地逼近:“李媛自缢的时候,一定也是穿的一身红色的衣服吧?她想告诉你,就算死,她也要化为厉鬼,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她都会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唐小糖,你记住,这辈子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要死死地缠在你的脖子上!”

  模糊的视线里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连须叔都荡然无存……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北京的那座房子里。深更半夜醒来,周围静寂如死,一种不安并不祥的预感揪住了她的心口,她慢慢睁开眼,看到了一双脚,一具悬吊在半空的尸体,一蓬披散的黑色头发,一颗吊在高低床上层床栏的头颅,一双再无一丝光芒却圆睁着的眼睛,一截吐出的红色舌头……

  她闭上眼,双手不由自主地疯狂挥舞了起来,像是要赶走这些可怕的回忆,又像是溺水的人在拼命求生!

  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巨大的呼啸声,她猛地睁开眼,发现李媛上吊自杀时穿的那件红色的睡衣,正罩在自己的肩膀上!

  “啊!”她的眼珠睁到几欲爆裂,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已经退到窗口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去!

  5

  “小唐!”李文解大叫一声,冲上前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距离窗口有些远,唐小糖的半截身体已经跌出了窗外。

  但是——没有再往下跌了。

  以为自己肯定会摔死,内心竟然漾生出一股清凉的解脱感,唐小糖睁开了眼,看到漫天的浓云笼罩在头顶,犹如一颗已经摔裂的颅骨。

  然而终归还是没有变成血肉模糊的一滩——她的一只手被人紧紧地拉住,再一用力,将她拽回了室内。

  是须叔,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唐小糖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知道是因为死里逃生而庆幸,还是因为欲死不成而沮丧。原本扎在脑袋后面的辫子,不知什么时候松散开来,纷乱地遮盖着她的面庞。

  须叔慢慢地在她面前蹲下,一言不发。

  唐小糖抬起头,从乱发的缝隙间看着这个可怕的男人,仿佛是第一次,她和他离得这样近,所以也把他看得格外清晰:他那张被胡须遮挡了至少一半的脸孔,此时此刻,既没有同情,也没有讥讽,甚至连冷漠都没有,从他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东西,假如硬要说的话,里面大概有一丝尚未喊CUT就不允许演员停止的残忍。

  接下来,他的话证明了自己的感觉。

  “游戏还没结束呢,你不能提前退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