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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也正是凭着第六感,她觉得倪兵之死,不大像是自杀。

  “我现在开始勘查,你在客厅待着,守住门口。”刘思缈一边对徐冉说着,一边戴上了塑胶手套。

  徐冉又显露出害怕的神情:“难道……还会有人来吗?”

  刘思缈看了她一眼:“我相信今天下午刺杀你的那伙人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们一定还在四处打探你的行踪。”

  徐冉下意识地抱了一下枪,然后又把枪从肩上取了下来,递给刘思缈:“这个,还是你拿着吧,我拿着真跟拿根烧火棍子差不多。”

  “你不是在军训时候开过枪吗?照准目标抠扳机,就这么简单,这枪后坐力小,女人也能打的。”刘思缈一边说一边教了她两下,“再说我得勘查现场,怎么可能扛着一支枪走格子,你守在门口,听到什么动静赶紧来找我就行。”

  徐冉无奈地走出了屋子。

  刘思缈回到门口,开始重新仔细地审视这间主卧:主卧面积大约15平米,是一间十分方正的房间,和客厅一样,装修很简单,墙面是四白落地,地面铺着廉价的复合木地板。卧室的南边是一面三扇的半落地大窗,此时靠西的一扇窗户开着,隐隐可以听见云空中的雷声,令人奇怪的是抬头就可以看见窗帘盒,却没有看到窗帘。在窗帘盒的侧上方,是那根银灰色的暖气管。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完全是单身汉的居住风格,靠西墙是一排红棕色的推拉式衣柜,贴着东墙有张白色电脑桌,上面空空荡荡的,只残留着几本卷了边的杂志,大概警方为了调查早已将电脑作为证物取走。北墙平躺着一张华艾特的咖啡色折叠单人床,上面的枕头和毛巾被像被捉奸一样蜷在一起——这种折叠床简易实用,又节省空间,北京市局刑侦总队年初订购了一大批,放在各个办公室,以便让没日没夜办案子的刑警小憩使用,所以刘思缈一眼就可以认出。

  与上一个犯罪现场截然不同的是,倪兵的死亡现场要简单得多,非常容易锁定勘查的中心点——那就是以尸体为中心的有限半径之内。老刑警们最喜欢出缢死者的现场,一尸一绳而已,就算是勒毙伪造成的自杀,凶手为了减少疑点,也会尽量把现场处理得很干净,不像凶杀现场那么多血肉模糊的搏斗痕迹和零七碎八的微量证据,所以刑警们的口头禅,管自缢现场叫“吃零食”,管凶杀现场叫“吃大餐”,零食人人都喜欢,大餐则要视肠胃好坏而定。

  一旦锁定勘查的中心点,犯罪现场勘查人员要遵循“蹲跳起”的原则展开勘查,也就是说勘查应该由下到上进行,先地面检查,然后把搜寻高度上升到腰部位置,最后要到天花板。但是,自缢而死的现场勘查却有所不同,正好反过来,要先勘查死者被悬吊的高位,然后逐次下降,这是因为统计数字表明,70%的伪装自缢最终被拆穿,都是因为“上面”有问题,比如缢索的打结方式具有与自缢者明显不同的职业特征、颈部出现多种材质的缢索造成的双重缢沟、缢沟水平环绕颈部呈闭锁状态、缢沟皮肤和深部组织没有生活反应……像吊死者双脚根本踩不到踢倒的凳子这样的情节,只会在三流推理小说中出现,假如现实生活中的谋杀犯都蠢成这个样子,那么警方的破案率至少能提高十倍以上。

  现在,无论自缢者的尸体还是缢索,早已经被警方带走,从证据学的角度讲可谓空无一物,就这样还刚刚被几个清洁工打扫过,所谓的勘查中心点像从洗碗机里拿出来一样干净,而蕾蓉发来的案情概要上,没有丝毫可以质疑倪兵死于他杀的地方……刘思缈心中又泛起一阵茫然,到底我能在这样的现场找到什么呢?

  “这就要求我们的工作更加细致、认真、一丝不苟、高标准严要求,甚至要学会在完全清洁后的犯罪现场寻找真相的能力!”

  想起自己不久前对张现河说出的这番话,刘思缈的嘴角又泛起了一丝苦笑。

  她搬起了窗户旁边的一张凳子,放在了暖气管的正下方。凳子上有一双明显是女鞋留下的脚印,拍照之后,她才登了上去,用微型电筒照着暖气管,能看到一道位于上方的明显的擦痕。

  “检查绳索系黄褐色0.5厘米直径麻绳,质地较硬,未查见有附着物,与暖气管道上方擦痕处残留纤维肉眼对比基本吻合。”

  案情概要上的这一句话,证明了此处无疑点。

  她把视线慢慢放平……案情概要上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倪兵之死跟窗帘有关,跟案情概要一起发来的证物表里,也没有显示警方将窗帘作为证物提走,那么,窗帘哪儿去了?

  她把电筒对准窗帘盒的里面,终于看到一丝挂在内壁的纤维,她用镊子将纤维提取了下来。

  “你发现什么了?”

  门口传来徐冉的声音,大概是这姑娘在客厅守大门实在无聊,所以过来看看刘思缈这边有啥情况。

  “没发现什么。”刘思缈嘀咕道,“我只是好奇窗帘为什么不见了,案情概要里没说窗帘跟倪兵之死有什么关联,所以警方不会拿走啊。”

  “警察没拿,就是清洁工们拿走了呗。”

  徐冉说得轻巧,刘思缈却吃惊不小:“清洁工们拿走窗帘做什么?”

  “你忘了我跟你说的?自缢者的凶宅不能见红,所以如果是红色窗帘,一定要摘走扔掉的。”

  刘思缈看了一眼镊子上的纤维,很明显,那是一簇红色的丝织物。

  谜题这么简单就破解了,反倒像玩迷宫游戏又发现了一条走不通的道路一样,刘思缈有些沮丧,跳下了凳子,就在这时,她看到墙角有一个小小的形状怪异的东西,弯下腰捡了起来——那是一枚钥匙链上的挂饰。

  “哟,赤狐尼克!”徐冉说。

  刘思缈皱起眉头看着她,一头雾水的样子。

  “我说,你们当警察的就没有一点业余生活吗,不看电影啊,这可是前两年大热的动画片《疯狂动物城》的主人公之一啊,一只又奸猾又可爱的狐狸。”

  刑警的业余时间本来就少得可怜,一周能有一天完整的休息日就够整个警队羡慕的了,何况自己目前身兼要职,哪里有时间看什么动画片。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上而言,刘思缈就算对赤狐尼克一无所知,也比为这部动画片创造出累计票房15亿的国内观众,对这枚挂饰的意义有更深刻的体会,对于一位刑事鉴识专家而言,“实”永远比“名”重要,比如现在,她就在狐狸的尾巴下面看到雕刻着一个英文单词——SCHLEICH。这是世界顶级的塑胶动物模型生产商德国思乐公司为《疯狂动物城》专门生产的周边,其价格至少在100元人民币以上,一个普通的清洁工是不会花钱买这种挂饰的。

  在一间已经被特种清洁工打扫过的房间里,发现这么个时尚的吊坠,稍微推理一下就知道其主人是谁。

  这是接手这个奇怪的任务以来,第一次和她要寻找的目标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联系——尽管这联系十分微弱,但也足够刘思缈欣喜万分的了。

  只是刘思缈城府极深,并没有将欣喜挂在脸上,神情依旧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徐冉看了不免叹气:“看来这屋子真的是没什么好查的,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自缢事件嘛,咱们走吧,别在这儿瞎找了,要知道疑心是妈,自带生鬼功能的。”

  刘思缈也觉得,在这么一个物证全无、线索全无、疑点全无的“三无凶宅”里,想重新找到什么“真相”的可能性近乎于零,而且,为什么不能认为倪兵自缢本身就是真相呢?

  可是,须叔对蕾蓉说的明明是“希望你告诉我第二座凶宅里发生过的命案的真相”,也就是说,须叔坚定地认为警方原来对这个案件是一场性窒息导致的意外死亡的定性是错误的。

  警方和自己都发现不了任何可疑的地方,须叔又凭什么认定这起案件另有真相呢?除非——

  3

  刘思缈给蕾蓉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在第二座凶宅里没有发现任何“真相”:“我建议这一次你提前给他的云端通讯系统发一个信息,让他打电话给你,告诉他勘查已经结束,倪兵确实是自杀,这样做可能冒一点风险,但是我仔细想过了,也是化被动为主动的重要一着。如果他说,好吧,我告诉你第三座凶宅位置的暗号,那就算我们过了这一关;如果他表现得惊慌失措,坚持要你留在屋子里面待命,那就表明,他的计划被打乱了,他和清洁工们很可能还在滨水园小区,怕我们勘查完毕,有时间展开对他们的搜索,甚至一下楼就和他们撞个正着。”

  “嗯,你分析得有道理。”蕾蓉说,“但是,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是最大的可能,不知你有没有想到,那就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刘思缈打断她道,“须叔会说倪兵之死其实是谋杀,我们的勘查失败了,游戏到此GAME OVER。”

  “对啊,那样的话,小唐的生命安全就面临威胁。”

  “既然他说倪兵之死是一场谋杀,就让他拿出谋杀的证据来。”刘思缈说,“我觉得须叔只是在唬你,他怎么可能知道倪兵不是死于自杀呢?除非他就是杀人凶手,或者目击了倪兵遇害的全过程……”

  “思缈,你真的以为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是一场公平公正的游戏吗?”

  一句话让刘思缈冷静和清醒了下来。是的,今天晚上已经、正在和即将进行的,并不是一场公正公平的游戏,而是由须叔一个人制订和修改规则的生死赌局。

  电话的两头都沉默着,既在思考,也在等待,像是在十字路口看到四个方向全亮起红灯的不知所措的行人。

  “不,不会的。”刘思缈突然坚定地说。

  “啊?”蕾蓉像被突然叫醒一般,“为什么?”

  “直觉!”刘思缈说,“我的直觉告诉我须叔不会因此杀害唐小糖。”

  “我也有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唐小糖真的面临危险,咋办?”

  刘思缈一愣,完全没有想到一向温婉的蕾蓉说话也有针尖对麦芒的时候。她意识到蕾蓉在枫之墅很可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于是换了一副口吻道:“姐姐,我说须叔不会因为勘查失败就杀害唐小糖,并不是胡乱猜测,而是有道理的,简单说来四个字——动机不足。”

  蕾蓉也觉察到自己刚才那句话有点失态,稳了稳神:“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为止,我们都没有搞清一件事情,那就是须叔为什么要做这场见鬼的游戏,从表面上看,须叔活像是一个了解部分案情,却苦于无法揭穿真相而不得已挟持人质逼迫警方查清真相的圣徒,但是他支使我们黑灯瞎火地搞凶宅一夜游,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目的没有达到,他就绝对不会动唐小糖一根毫毛,他既然跟你说今晚要清洁三座凶宅,那么最后一定会在第三座凶宅里亮出他的底牌,我绝不相信他会半途切歌!”

  蕾蓉沉默着,隔着话筒,刘思缈也能感受到她在艰难地思索。

  很久很久,蕾蓉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我同意你说的,给须叔的云端通讯系统发信息,考虑到可能性最大的是他让我在屋子里待命,自己带着小唐和清洁工们转移出滨水园小区,所以——”

  “所以我现在就下楼,在小区做‘盖娅位移’!”刘思缈说,“虽然这小区里的路灯不亮的比亮的还多,但是须叔要想带着清洁工们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怕也没那么容易。”

  盖娅是希腊神话中的地神,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盖娅位移”是现代刑侦科学中一项在有限区域内单人搜索潜逃罪犯的法则,也叫“对角线位移”,即无论你搜索的地域是什么形状的,都可以将其想象成一个或若干个正方形,并沿两条对角线不停地做“Z”字形位移,这样可以最大概率地捕捉罪犯或察觉罪犯的行踪。

  蕾蓉还是有点担心:“万一须叔要是打过电话来,说出他设置在你那屋子里的下一座凶宅的位置暗示,怎么办?”

  “就在一个小区里,大不了我再回来。”

  蕾蓉说:“好吧,你带上小郭先生,注意安全。”

  刘思缈挂断电话,想了想,觉得最好把屋子里的灯都关上,这样万一须叔在某个地方监视这间屋子,看到关灯了,又接到蕾蓉的电话,便会相信“勘查结束”这一事实。于是她关上客厅的灯,又走进主卧,“啪”地摁灭了墙上的开关,突然发现徐冉有些不对劲。

  徐冉站在黑暗中,呆呆地望着那扇没有纱窗的窗户外面沉沉的黑夜,也许是刚才狂风吹过的缘故,夜色变得透亮了一点,原本浓如柏油的地方这时都露出巉岩一般锐利的边边角角,仔细看去,远处的围墙、公路、河面和布满榛莽的山坡上,竟闪烁着一丝寒光凛凛的铁青色。

  “徐冉,走。”刘思缈说了一句。

  徐冉却没有动,刘思缈上前拉了她的胳膊一下,她打了个寒战,慢慢地把头转向刘思缈,瞳孔仿佛蒙上了一层白翳一般茫然。

  “你怎么了?”刘思缈问。

  徐冉抬起胳膊,指向对面:“那座别墅,就是枫之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