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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万千繁密的声音里,听到她轻轻的一声呼唤,每次午夜梦回后累积起来的恨意、每次将钱买醉后沉淀下来的伤心,竟都化为乌有。他忘神地看着她,一如当日初见。一把刀挟着股冷风从他背后劈来,他本能地一侧身子,手中刀后发而先至,杀了最后一个敌人。当然,他肩上也挨了那家伙一下。

  他们迅速离开了山庄,藏身到附近的一个小村子。

  王府的亲卫还剩下八九个人,无一不是遍身浴血。怡然亲手为他们包扎,却始终没看青城一眼。他拒绝侍女的看护,愤愤不平地想:“都是为你受伤,凭什么厚此薄彼?”等她向他走过来时,他又觉得好笑,她还是像当初那么容易害羞。

  看到青城赤裸胸膛上的荷花刺青,她脸上忽然泛起异样的红晕,赶紧偏过头,专心清洗他伤口。他紧抿着嘴唇,心想:“原来你并没有因为宗之而彻底摒弃我们共同的记忆。”

  阿隼站在旁边,敌视地看着青城,他发现姑姑跟这个男人的关系不同寻常。青城注意到了,然而并不在意。这少年的相貌仿佛宗之的翻版,甚至宗之对怡然的爱也在他身上复活了,连那种凝神注视的神情都是一样的,青城刚见到他时也吓了一跳。

  “你变了很多。都有白头发了。”怡然终于抬起头来看他。

  青城耸耸肩,“没法子,三十岁的人了,江湖子弟江湖老啊!况且,我对你……”

  怡然不等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她知道自己的举动很生硬,但他为救她而甘愿赴死,这样的情意是她承受不了的。

  村外蹄声如雷,众人相顾失色,都想这一回是在劫难逃。怡然终于忍不住,“我早就是一个空壳,不值得你们如此。”

  亲卫们拔出腰刀,大吼:“臣等甘愿以身殉主。”

  青城却微笑着,学她惯常说话的口吻,在她耳边道:“值得不值得,我自己清楚,不由你决断。”

  安禄山手下的大将崔乾祐大步走了进来,长跪在地,“臣来得迟了,害公主受到惊扰,请公主原宥。”

  怡然讶异,却不露声色。“你起来说话。”

  “主公已经派乾祐去驻守陕州。公主若要回长安,沿途正好由乾祐照应。乾祐可以送公主到潼关前,过了潼关,仍是唐兵地界。”

  怡然大怒,两条眉毛竖起来,冷冷道:“将军高估我了,潼关守将绝不会因为我而开门迎敌,给你们可乘之机的。”

  “公主错看乾祐了,乾祐怎么敢利用公主?乾祐已经给公主备下三十匹良马,粮草若干,供公主路上使用。乾祐会确保公主从洛阳至灵宝一路的安全。当然了,公主的家臣勇不可挡,我们的人无须相随。”

  “你放我走,不怕牧羊奴知道?”她骂安禄山是牧羊奴。

  “来这里的都是我的心腹,主公不会知道的。”他回头扫了部将一眼,眼中杀气凛然。

  “你为什么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帮我?”

  崔乾祐叹了口气道:“公主还是不信我,看来公主是真的忘记了。当年乾祐有事触怒了李相,若不是公主说情,乾祐早就身首异处了。当时乾祐就立下重誓,他日公主若有用得着乾祐的地方,必定粉身碎骨来报答公主的活命之恩。”

  怡然权衡过后,终于向叛将展颜道了一声多谢。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是不能连累了阿隼、青城和这些忠诚的亲卫。

                 

                 

  三

                 

  大唐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六月

                 

                 

  天宝十五载六月初八,潼关守将哥舒翰与崔乾祐决战于灵宝西原,唐军大败。六月初九,潼关破,长安失去了御敌的最后一道屏障。消息传到京师,朝廷动摇,军民震骇。监察御史高适等主张死战,右相杨国忠等主张“幸蜀”,也就是要皇帝逃到四川去,信心彻底崩溃的皇帝完全倒向了杨国忠这边。

  六月十二日清晨,皇帝登上勤政楼,宣布亲征。十二日下午,皇太子李亨的两个儿子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身着便服,去了永乐观。汝阳王在世的时候,跟太子的关系很厚,而李俶和李倓都是怡然童年时的游伴、长大后的知交。

  李倓一见怡然便道:“阿九,皇上已经移仗未央宫了。”

  怡然难过之至,“皇上准备放弃长安了。我就知道他早上说的话是在放烟幕!”

  李俶着急地道:“阿九跟我们一起走吧。”

  “俶哥哥怕我留下来殉国吗?皇上一走,民心尽失,长安肯定守不住了,我留下来没有任何价值。”

  李俶听她这么说,不觉松了口气。

  怡然盯着兄弟俩。“现在失去长安,将来自有光复的一天。可是,三叔若真的跟着皇上去了蜀中,那还有什么指望?太子,国家的储君,应当挽狂澜于既倒!这种时候,只要三叔登高一呼,天下兵马必定誓死相从,直至把胡奴逐出中原。”她兴奋地站了起来,“皇上要去西南,谁也拦不了他老人家了。西北是我们李家的根本所在,只要三叔肯留下来,固西北,取中原,复我河山,都是指日可待的事!”她激昂的语气缓了下来,“即使不谈天下,不谈苍生,三叔也当为自己想一想。皇上威重,兄弟环伺,在这乱世之中,若不先自立,以后便没翻身的机会了。”这话说得大胆。

  李俶激赏地看着怡然。在大部分人惶惶不安地收拾出逃行装时,她还怀着这样的进取心!他真可惜她是个女子,他也真庆幸她是个女子。

  李倓激动难捺,摇着怡然肩膀,大叫道:“好阿九!我就说要来跟你商量,咱们真是想到一处去了!我一定会把你的话转告父亲。”

  李俶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现在就提出与皇上分道,似乎不妥。”

  李倓道:“那等于公然抗旨,背叛皇上。父亲绝不会答应的。”

  怡然问:“出行时太子的位置是在后军吧?”见李俶点头,她续道:“那就方便行事了,选择合适的时机,造成事实,皇上也无可奈何。”

  李倓击掌道:“不错。”

  兄妹仨又商量了一下细节,李俶和李倓方才告辞。

  两人刚走,窗户喀一声响,飒然一阵清风飘过,青城跃了进来。

  怡然并不吃惊,摇摇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他以前来找她,从不走门。

  青城微笑着,“是啊,我还是跟以前一样。”他灼热的目光使这句话别具深意。

  “你来做什么?”她自觉失言,有些发窘。

  “来跟你告别的,我要从军了。”从军的念头,乱起的时候就有了,只是一直挂着她,舍不得离她左右。直到听见她方才那番话,他才明白:这样的姑娘,不是守着她就能得到她的。她爱的是英雄,强有力的男子。

  “啊,大唐的好男儿本就该渴饮匈奴血、饥餐胡虏肉的!”重逢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因他而闪出光彩。“你准备投哪一位?”

  “郭子仪。”

  “在他的手下你一定不会被埋没的。嗯,我给你写一封举荐信吧。”

  青城摇头。

  她知道他不想依靠她的力量。“举荐归举荐,能否得到重用,只能靠你自己。我了解你胸中的韬略,像你这样的将才,没有必要从普通兵士做起。纯粹的打打杀杀,跟你的能力是不相称的,你的那些兵书岂不白读了?”

  这么多年来,他蹉跎岁月,一事无成,不过长安市中的一个浪子。他从没想到有人会给他这样高的评价。不管她是不是还会接受他的感情,一生有个这样的知己也足够了,不但了解他的志向,而且尊重他的能力。

  接过信,他只说了一句:“明天就不去送你了。”有些感情是无须用言语来表达的。

  “愿君珍重。”

  六月十三日凌晨,皇帝及其亲随秘密离开未央宫,抛下了来不及通知的贵戚百官,抛下了长安百姓。天上下着絮絮的细雨,离情别绪还有家国灭亡之恨像雨一样充满了高天广地。回望烟雨中的长安宫阙,不知是否还有回来的一天,不知这壮丽的国都将遭到怎样的蹂躏。从极盛到极衰的震荡和痛楚,打倒了一些人,另一些人却就此登上了舞台。

  皇帝车驾经渭水,过咸阳望贤宫,夜宿于金城。这一天过得狼狈之至,派作先遣的亲信自己逃了,由于得不到食物供给,上上下下都饿得发昏。皇帝还能吃到市集卖来的胡饼,可叹那些平日对着满桌珍馐仍觉没下箸处的皇子皇孙,捧着麦豆煮成的粗食却甘之如饴,让送饭来的百姓们看着都觉得心酸。

  十三夜的月亮还未到最圆的时候,光华却盈满了燥热的夏夜,照着这支惶恐疲惫的逃难队伍。

  太子的营帐中,太监李辅国的声音紧张而兴奋地,“龙武将军决意诛杀雄狐,以安定军心,他希望得到太子殿下的支持。”

  怡然呀了一声,扼腕道:“我们行错一步棋了!”

  李倓立即会意,跺脚道:“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