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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阳坊虢国夫人府。

  杨国忠揽着虢国,呷了口酒,忽道:“你听说了吗?崔五死了。”他和堂妹虢国通奸已久,甚至在公众面前也照样调情,所以被人讥为“雄狐”。

  虢国偎在杨国忠怀里,媚眼如丝,懒洋洋地问:“哪个崔五啊?”

  “崔宗之。”

  “喔,是永乐的哥哥啊。我还说明儿就把紫石丹给她送去,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

  “崔宗之要用紫石丹?永乐来求你了?”

  虢国不懂他为什么会紧张。“三天前,永乐突然来找我,低声下气地求我给她紫石丹,甚至还把皇上赐给她的夜明枕送给了我。哈,她那个样子真可惜你没看到,声泪俱下,只差没给我下跪。她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对咱们杨家人爱理不理的,原来也有求我的一天。我答复她,东西太多了,不知撂在哪一处,找着了就给她送去。”她冷笑着,“哼,我早受不了永乐的傲气,这次总算煞了这丫头的威风,真是称心快意。”皇族中多的是看不惯杨家做派的人,却只有怡然敢表示出来。

  杨国忠跌脚道:“这本来是交结永乐的好机会,你却……你不知道跟永乐结仇是多么危险和可怕的事!”

  虢国本来有些后悔的,她对那玉树般挺拔的青年很有好感,但杨国忠一怪她,她性子就上来了,“咱们家宫里有贵妃,朝中有你,怕她做什么?皇上是很疼爱她,却也不会为了她来为难我。至于她在《起居注》里褒褒贬贬,我更是不在乎。”《起居注》是供史馆编修国史的原始资料,由门下省的起居郎负责撰写。昔年宁王曾为皇帝写《内起居注》,宁王死后,怡然因为见解犀利、文笔洗练而继承了祖父未竟的事业。

  杨国忠叹了口气,“话不是这样说……”

  虢国掩住他嘴,娇笑道:“得行乐时且行乐,休管明日。”

                 

                 

                 

  第七折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

                 

  大唐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八月

                 

                 

  洛阳东北郊,邙山之麓。

  怡然穿过枫林往宗之的墓走去,秋风吹动她衣衫,麻衣如雪,绰约如仙。清心寡欲的生活使这二十五岁的女子看起来仍像十五六的少女一样。她斜靠着墓碑,手指温柔地划过石碑,刻着他名字的地方因为经常摩挲的缘故,比其他部分都光润。

  “哥哥,今天我去洛水边上的故城了,当时我坐过的石阶、我靠过的石柱都还在。那时候我才四岁吧,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你朝我走过来的样子。你穿过废墟,穿过荒烟蔓草走来,那么年轻,充满了力量。你抱着我离开故城衰败的宫殿,你的味道像橙花一样清爽,你的体温像冬天的太阳,温暖却不炙人。”她的脸颊紧贴着墓碑,嘴角噙笑,泪水却湿了石痕。“这些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却碰不到你的一片衣角。”

  “我在草原上走来走去,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猎场。你是在哪里拉开那匹惊马的?那些金子似的草望也望不到边,耀得我眼睛都花了。我只是想找到你倒下来的地方,在你曾经躺过的地方躺一躺而已。”她像个小女孩似的痛哭失声。

  “姑姑。”阿隼出现在她身后,掌住她的肩。宗之死时,他还是个男孩,现在却已长成少年,十六岁,正是宗之从马蹄下救出怡然的年龄。这几年,与其说是怡然照顾他,不如说是他照顾怡然。

  怡然哭得咽喉灼热,心痛欲裂,喘不过气来。思念的痛楚没有因为时间而转淡,而是在成倍数地增长。

  阿隼哭着求道:“姑姑,求你别哭了。”

  泪眼朦胧中,依稀见到当年的宗之。怡然紧拉着他的手,一声一声叫得荡气回肠,“哥哥,哥哥,哥哥……”她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是阿隼!”

  她虚脱地枕着他手臂,清醒了些。“好了,哥哥,阿隼长得跟你当年一般大了,我算完成你的托付了吧?我现在可以来陪你了,和你安安静静地睡在这里。”她声音轻柔,脸上的兴奋和渴慕却让阿隼不寒而栗。对于宗之的思念,已经到了极限;生存的无聊无趣无意义,也已经到了极限。

  “不!姑姑,我不准你死!”

  远处,李白和妻子宗夫人看着这一幕,不自禁地为他们难过。宗夫人眼圈红红地,“公主和崔五都是至情至性的人。他们的感情,恐怕是不能被世人理解的吧。”宗夫人是个虔诚的道教徒,与怡然交往颇深,了解她和宗之的情事。

  “你一定要劝公主离开,她已经在这里守了四年了,如果再不走,她也许真会……”李白打了个寒噤。

  李白走到怡然跟前,解下背上的包袱,“公主,这是上次对你说过的,宗之的琴。”

  怡然双手接过来,想着它曾放在他膝上,被他的手抚过,不由心痛神驰。她慢慢解开来,试着拨动琴弦。那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幽兰》让人听着就觉鼻酸。“哥哥,我还是弹不好,怎么办啊?”她眼中根本就没有其他人,只想着当年他教她弹琴时的情景,这话她当年也问过,只是他已经无法再回答她了。她的眼泪又冲出了眼眶,湿了琴弦,湿了琴旁的诗笺。泪水化开了墨迹,像那些已被人忘却而她仍记忆真切的往事。

  诗是李白写的,《忆崔郎中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昔在南阳城,惟餐独山蕨。忆与崔宗之,白水弄素月。

  时过菊潭上,纵酒无休歇。泛此黄金花,颓然清歌发。

  一朝摧玉树,生死殊飘忽。留我孔子琴,琴存人已没。

  谁传《广陵散》,但哭邙山骨。泉户何时明?长归狐兔窟。

                 

                 

  二

                 

  大唐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十二月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安禄山于范阳(今北京)起兵,安史之乱爆发。叛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大唐守军血沃千里,却不堪胡骑一击。十二月初二,叛军渡黄河。十二月初五,破陈留(今开封)。十二月初八,取荥阳(今郑州)。十二月十二日,洛阳沦陷。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胡族铁骑便踏破了中原的繁华梦。“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那气象万千的黄金时代从此一去不回头。

  洛阳东郊枫林山庄。

  怡然看着密使送来的信,一双手簌簌发抖。“叛军已经攻破荥阳了!阿隼,你马上收拾行李回长安,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姑姑走,我就走。”

  “别跟我谈条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握紧拳头,“啊,我要是跟父王和哥哥一起死在那个辉煌的时代就好了,胜于面对今日的幻灭。”

  阿隼眼睛发亮,看着怡然。自从乱起,厌倦一切的怡然有了改变,她开始关心宗之以外的人事,比如战况;她有了除悲哀以外的情绪,比如愤怒。这使一直活在焦虑中,唯恐姑姑在自己不留神时便会随父亲而去的阿隼产生了一种想法:也许能借姑姑对国家的热爱,让她避开“与宗之同眠地下”的甜蜜诱惑。

  “我绝不离开你。”

  “一旦洛阳陷落,叛军屠城,我没有力量来保护你。隼,你有一点损伤,我都无颜去见宗之。”

  “姑姑要是有一点损伤,我也无颜去见父亲。”

  怡然拿这倔强的少年没办法。她曾发誓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离开他长眠的地方,现在却不得不为了保全他唯一的血脉而违背誓言。时间在犹豫中滑过,等她决定走的那一刻,却已经走不成了。叛军到来之快超乎人们想像。

  把繁华富庶的东都洗劫一空后,叛军的注意力转向了城郊。以优雅华美著称的公主山庄首当其冲,遭到一股叛军的围攻。山庄的弓箭用尽后,叛军攻破了大门,跟公主的亲卫在庭院中展开了肉搏。已经习惯了遇不到任何抵抗的掠夺杀戮,亲卫们的拼死抗争让叛军更加疯狂。大唐卫士不能忍受自己的公主受到蛮族的侮辱,而他们却一定要这个传说中最聪慧最美丽的公主来装点自己战胜的荣耀。

  一位奚族武士率先冲进了大厅。她的容光令他想起故乡草原上见到的月亮,那么皎洁,那么不可接近,他举刀的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与此同时,他脚下那个奄奄一息的大唐卫士拚着最后一口气跃起,抡圆了刀,削下他的头。奚族武士脸上甚至还带着初见她时的微笑。

  第一次直面如此血腥的死亡,怡然转过脸,一阵眩晕。阿隼却热血沸腾,自觉今日若能像那卫士一样为姑姑战死,也不枉了来这世间一遭。怡然紧握着他的手,“我不许你离开半步。”

  庄门外,一骑如飞而来,却是青城。自从听到洛阳沦陷的消息,已经赶到陕州的他就没合过眼,昼夜兼程,逆难民潮而行,直入洛阳,只为了见到她平安无事。这些年,本来以为已经忘了她,现在才明白,她始终是他在这茫茫乱世中最牵挂的人。

  乍见雪地中尸体狼藉,青城急火攻心,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来。难道他已经来迟了,难道大错已经铸成?待听到庄内搏击之声,他振奋精神,杀了进去。他刀法本来不凡,此刻心系怡然安危,下手更不容情,手起刀落,所向无不披靡,把父亲“杀戒不可破”的告诫全抛在了脑后。

  “青城!”怡然禁不住松开阿隼的手,往前走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