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君赫低下头继续做题,没搭理前桌的请求。

那只手被晾了片刻,缩了回去,伴随着一声略带抱怨的“啧”声,前桌改变了传递的方向,把纸条递给了过道另一边的同学。接着就畅通无阻地到了杨煊手里。

汤君赫瞥见杨煊被叫了起来,他从课桌上直起上半身,似乎是接过了那张纸条。

市重点。顶级师资配置。挤破了头都要进来。

——还真是名不虚传啊,汤君赫在心里嘲弄一句,然后在一道题上勾选了答案。

上午第二节课下课,班长急匆匆地跑过来,要他去班主任的办公室拿练习册。

汤君赫应了一声,问清办公室的位置,就走出了教室。

课间人多,等在电梯前面的学生把走廊挡了个水泄不通。约莫着赶不上下一趟电梯,汤君赫低头从拥挤的人堆里穿过去,又拐到了一侧的楼梯口。

上课的教室在三楼,教师办公室在八楼,他爬了五层楼,微微有些气喘。

“出了电梯朝左拐……电梯口在哪来着?”汤君赫打小就对方位就不太敏感,每每到一个新环境,都得适应一段时间才能辨清方向。他站在八楼的楼梯口,回忆着班长跟自己说的路线,身后突然有个声音传过来:“朝左走。”

那声音离得太近,以至于汤君赫微微吃了一惊,心脏在那一瞬间停跳了一拍,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挡路了,便错开身给身后那人让路,一边转头随口说:“谢——”

——竟然是杨煊。

片刻怔忡,半个“谢”字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杨煊没说什么,就着他让开的空隙,径自走到了他前面。

还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啊。汤君赫站在原地,看着杨煊的背影想。

“朝左走”,看来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那他应该也是上楼来找班主任的。

汤君赫这么推测着,抬脚跟在杨煊后面走,始终保持着离他几步远的距离。

上午十点钟,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到地板上,也投射到杨煊微微摇晃的后背上,随着他的脚步一直向前,不断有窗棱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道细斜的影子。

——前面那个走路有些摇晃的少年是我哥。亲生哥哥。

汤君赫脑子里莫名闪过这种想法,以至于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忽然有些好奇,如果自己这时候对着那个背影喊一声“哥”,背影的主人会是什么反应。

会停下吗?然后呢,会转身吗?还是继续往前走?或是根本装没听到,停都不会停?

真想尝试一下啊。汤君赫看着那个背影,及时打住了自己的想法。

走到一间办公室的门口,杨煊推门进去,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汤君赫这才垂下目光,朝前走了几步,走到那扇门的门口停下,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标牌,也伸手推门进去。

一进门,就看到杨煊站在斜对角那张桌子的旁边,背对着门口。被挡住的班主任听到推门声,随即探头朝他看过来:“过来啦?”

“嗯,”汤君赫朝那个方向走过去,离杨煊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他停下来,“邱老师,我来拿练习册。”

“都在那边的柜子上,”班主任伸长了胳膊朝前指,“你看你之前学校没有的,都拿上一本。”

汤君赫走到那排矮柜前面,低头开始找书,他听到班主任在背后说:“数学老师一下课就过来跟我打报告,这次试卷又交了白卷?怎么回事?”

杨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吊儿郎当:“不会做。”

“一题都不会啊?”

“嗯,一题都不会。”

不是有人给他传答案?汤君赫抱着几本书往旁边挪了一步,没抄?还是那其实不是答案?总不会有人在考试的时候传情书吧……

“你让我怎么说你,该说的话我都说过八百遍了,”班主任像是气急了,说,“我实话实说啊,从教这么多年,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这一点每个任课老师都同意,你说你怎么就不肯学呢……杨煊啊杨煊,你把你的脑子按我头上,我替你学好不好?”

“天赋不就是用来浪费的么?”汤君赫听到身后不远处的杨煊这么说。

“什么歪理邪说!”班主任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你就说你爸,每天那么忙,还要几次三番地亲自来学校,不就是为了能让你端正学习态度吗?你也不用太端正,你就稍微学那么一点……”

所有的练习册摞到一起得有半米,汤君赫把它们先搬到地上,然后弯腰抱起来,用下巴抵住最上面的那册书,默不吭声地走出了办公室。

杨煊真幸福啊。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汤君赫这么想。

有同学给他递答案,有老师劝他好好学,还有个副市长爸爸为他操碎了心,他好像什么都有似的。

而不像自己,只有汤小年。

“哎?汤君赫呢?”教训到口干舌燥的班主任停下来喝了口水,看向前面,“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那么多书,我还想找人帮他搬一下——算了,接着说你吧,”班主任收回目光,“你说你爸每次亲自来找我……”

***

按照润城一中的惯例,每天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校队的体育生去操场训练,其他人则留在教室里整理当天学到的内容。

不过开学第一天是个例外,老师们都被叫去开会了,教室没人看管,走廊也没人巡视,还没到放学时间,不少人已经把书包收拾妥了,蠢蠢欲动地盼着下课铃响。

“待会儿大家别急着走啊,数学老师要过来发早上的试卷。”数学课代表赶在下课铃前站起来宣布。

“哎——还发什么啊……”这话立刻全班掀起了一阵长吁短叹。

下课铃一响,小声议论立刻变成了高声喧哗。

汤君赫无视周围的骚动,还在继续做奥数题,他觉得最后一道选择题的答案有错误,正在草稿纸上进行验算。同桌的尹淙凑过来跟他搭话,见他惜字如金的样子,便识趣地去前排找应茴了。

只差最后一个步骤,只听“啪”的一声响,右前方突然扔过来一个篮球,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尹淙放在桌面的杯子上。没扣盖的杯子应声而倒,里面的水洒了一桌子,同时也溅到汤君赫的脸上、校服上,还有摊开的习题册上。

“嚯,好球!”陈皓紧接着喝了一声彩。

“跟我赌准头?”冯博坐在课桌上,势在必得地笑着看他,“说好的一百块拿过来。”

汤君赫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抬起头看着他。

冯博举着陈皓拍到他手里的一百块钱,回头对汤君赫说:“不好意思啊哥们儿,没想到会扔这么准,要不分你五十?”

这句话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但汤君赫却无视他似的,站起身,走到教室后面捡起那个篮球。

“哎哎哎别冲动,打到别人可不好啊。”冯博以为他要把球扔过来,虚虚地抬起一条胳膊挡着脸。

全班立时都安静下来,回头看着汤君赫。

汤君赫只是拿着那个篮球回到自己的座位,把习题册上的水抖干净,装到书包里,然后把书包背到左边肩头,拿着球走出教室。

“操,你他妈把球还我!”冯博冲着他吼,赶紧跳下桌子跟着追出教室。

刚跑出去,就看到汤君赫一把拉开走廊的窗户,把手里的篮球直接扔出了窗外,扔到了荒无人迹的学校后山,然后背着书包就朝楼梯口走。

“我`操!那是杨煊的篮球,你他妈——”冯博追上去,从后面一把揪住汤君赫的领口,握紧了拳头朝他的脸上抡过去。

汤君赫偏过头一躲,堪堪躲了过去,让冯博抡了个空。

“你他妈下去给老子捡回来。”冯博有些狼狈地收回手,另一只手揪着他的领口,恶狠狠地指着窗外说。

汤君赫平静地看着他问:“为什么我捡?”

“谁他妈扔下去的谁捡!”冯博恼羞成怒。他是家里的独子,从小被宠着惯着长大,还没人敢当众给他甩脸色看。

“谁想要球谁去捡。”汤君赫说。

“我`操——”冯博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杨煊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怎么了?”

杨煊在操场训练完,刚一上楼就撞见了这个短兵相接的场面,走过来问:“怎么了?”

第八章

见杨煊走过来,冯博松开汤君赫的领口,松手前还不忘就势朝他胸口搡了一把:“煊哥,他把你篮球扔窗外了。”

汤君赫被他推得往后趔趄了两步,然后站住了,看着杨煊。

“什么篮球。”杨煊问。

陈皓抱臂靠着教室门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就是你那个NBA全明星签名的篮球。”

杨煊转头瞥了陈皓一眼,走到汤君赫面前,挡住了映在他脸上的阳光,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扔的?”

汤君赫微微仰头,看着面前比他高了半个头的杨煊,竭力做出镇定的样子:“是。”

不少人都跑到后门,伸出脖子往外看热闹。走廊上经过的人也顿住脚步,停下来看这场突如其来的争端。象牙塔里坠落的一丁点小火星,都足以点燃一大片乏味的好奇心。

杨煊觉得有些好笑,他注意到了汤君赫垂在裤边攥紧的拳头,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的紧张和故作镇定。

那个曾经遇事只知道哭的洋娃娃,如今像一只拱起背来严阵以待的猫一样紧盯着自己。让他忍不住想试试把他惹恼了会是什么样子——会像小时候那样哭个不停吗?

“捡回来。”他冷声道。

“你都不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吗?”汤君赫看着他,咽了一下喉咙,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的右半边衣服湿了一大片,想来是冯博和陈皓搞得鬼。

“有必要么?”杨煊笑了一下,“你扔的,那就你去捡。”

“我要是说不捡呢?”

杨煊好像看到那只猫的背拱得更高了一些,像一只拉满的弓。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恶作剧的想法,然后微微低头,俯在汤君赫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既然你妈妈把你像小公主一样伺候着,应该也不介意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篮球吧?”

汤君赫的脑子里闪过杨煊早上对自己露出的那个略带嘲讽的笑容,他的脸腾的烧红了,攥紧的拳头紧接着朝杨煊的脸上挥了出去。

杨煊偏头躲过去,伸手接住了那一拳,他的手包着那个攥紧的拳头,用了点力气往下压了压:“想动手吗?省省力气——”

“干什么呢?在走廊上聚众围殴啊!”数学老师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赶过来,拨开一群看热闹的学生,石破天惊的一嗓子瞬间吼散了堵在走廊上的几十个学生,“也不看看自己考成什么样子,还有脸跑出来看热闹——哎,说你们两个,杵那儿驱邪呢?都给我回教室!”

汤君赫趁势用力甩开杨煊的手,瞪了他一眼,然后扭头朝楼梯口走了。

“哎——那不是我们班的吗?”数学老师没见过这么不甩自己面子的学生,一时有点懵了,抓过旁边一个人问。

“是……今、今天刚转过来的。”那人结结巴巴道。

“把他给我叫回来——哎等等,算了别叫了,”数学老师挥了挥手,“回教室吧,人家也不需要订正。其他人赶紧给我回座位坐好了!”

所有人一哄而散,杨煊盯着楼梯口又看了两秒,这才转身回了教室。

“这就是你们说的没骗我是吧?”数学老师把一摞试卷往讲台上狠拍了两下,把粉尘拍得满天飞,“都是练习册上有答案的题,没有一个人全部做对——哦不对,有一个,还是外校新转过来不用做寒假作业的同学。”

“课代表过来帮忙发卷子!”数学老师把试卷递给课代表,把板擦在讲台上拍得震天响,苦口婆心地咆哮,“还觉得自己是重点高中的尖子生是吧?看看今天刚转过来的新同学,三中的!半个小时做完一张试卷,满分!你们难道没有一点紧迫感吗?醒醒吧我的同学们,别做井底之蛙了好吧?……晚上回去把试卷订正好,明天上课你们讲给我听,听明白没!”

“明白了——”全班蔫蔫地答。

数学老师一出教室,冯博立马转过身子,两只手猛拍几下后排的课桌,冲着杨煊喊:“怎么样煊哥,解气不?”

杨煊起身朝门外走:“NBA全明星签名的篮球,你们也真是能胡扯。”

冯博背着书包,跟在他后面走出去,大笑道:“看那样子,他还真信了,乐得我差点没憋住。”

“你们怎么招他了?”杨煊看他一眼。

冯博添油加醋地把之前在教室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又跃跃欲试地问:“哎,那篮球,明天接着让他捡回来?”

“你挑的事儿,你捡。”杨煊一点面子也不甩他。

“哎煊哥——我是帮你出气啊!”冯博哀嚎道。

“差不多得了,只针对他,没什么意思。”杨煊兴致缺缺,抬脚朝另一个方向走,“我去食堂吃饭了。”

“去食堂?”冯博拉住他的胳膊,“什么情况,不回家了?”

“嗯,我跟班主任申请了住宿。”

“你不是认真的吧?”冯博惊得睁圆了眼睛,“那是你家啊!”

“不想给自己添堵,”杨煊看着不远处的操场,皱了皱眉道,“行了,我的事情你别管了。”

***

汤君赫出了教学楼,低头快步走出了学校。

刚刚发生的事情,让他确认了之前隐隐约约的一个想法——杨煊讨厌自己。原本他还抱着一丁点渺茫的希望,毕竟十年前的某段时间,他们曾经真的亲如兄弟来着。

现在看来,还是自己过于天真了。那时候的杨煊不知道他的身份,那些日子与其说是杨煊被蒙在鼓里,心甘情愿地向自己施予好意,不如说是自己隐瞒身份,心怀叵测地偷来那些好意。

毕竟那个时候,虽然杨煊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但他自己却隐约知道杨成川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杨煊就是自己的亲生哥哥。

没人向他戳破过这个真相,于是他也就顺从地装作一无所知。

走出校门口的时候,他敏感地察觉有一道视线投在自己身上。

周围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熙熙攘攘地围在校门口,汤君赫朝刚刚那道视线的方向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可疑的身影——应该是躲起来了。

他下意识握紧了书包带,一边穿过拥挤的人群,一边谨慎地回头看。

正往前走,突然有人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吓了一跳,他的心脏猛地提起来,差点喊出声,条件反射般的抬头看——原来是杨成川的司机,见过的,他松了一口气:“陈叔叔。”

“想什么呢?”司机被他受惊的样子逗得笑了一声,然后朝校门口看了看,“你哥呢?还没出来?”

——那道目光又看过来了。汤君赫猛地回头看过去,那人来不及躲,半边身体暴露在他的视线里,又很快隐没在人堆里。

“怎么了?”司机察觉到他在看什么,问道。

“没事,”汤君赫回过头,接着他上个问题说,“他骑车回家。”

虽然杨煊没这么说,但汤君赫猜测这应该会是他的想法。

“那我们先走?”司机征求他的意见。

汤君赫“嗯”了一声。

司机走在前面,把他引到不远处的车旁,然后俯身给他打开车门。

汤君赫坐进车里,还在不住地回头看。

“需要我打开车窗吗?”司机问。

“别开,”汤君赫慌忙制止他的动作,“有人跟踪我。”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他脸上谨慎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有些吃惊地问:“谁跟踪你?我下去看看?”

汤君赫意识到自己刚刚说漏嘴,赶紧回过头说:“不用了,同学恶作剧的,走吧。”

司机将信将疑地朝那个方向又看了两眼,转过头启动了车子,说:“如果真的觉得有人跟踪你,不要自己逞强啊。”

汤君赫应了一声“嗯”,坐正了身子,没再扭头看。过了一会儿,他抬头跟司机说:“陈叔叔,你以后不用来接我了。”

“怎么了?”

“我不习惯有人来接。”汤君赫看向窗外说。

“这有什么习不习惯的?”司机失笑道。

“就是不习惯有人来接,”汤君赫的语气有些固执,“我今晚回家会跟杨叔叔讲的,这次谢谢您来接我。”

这些都是杨煊的东西,他一样都不要。

第九章

晚饭是保姆阿姨过来做的,前几天汤小年下班早,回家路上就顺路买好了食材,等到保姆按照以往的时间点过来做饭的时候,汤小年已经把食材处理好,准备下锅炒菜了。

因为不好意思让保姆白跑一趟,汤小年就让她做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打扫工作。保姆心里过意不去,今天特地提早了半个小时过来做饭。

汤小年自己也当过一段时间的保姆,在汤君赫三岁的时候,只是没当多长时间就转了行。当时雇佣她的那家女主人总怀疑她和家里那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有一腿,她自己受不了那份窝囊气,一气之下就把那工作辞了,转而在商场帮别人卖衣服。

大概是苦日子过惯了,家里乍一出现保姆,她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汤君赫到家的时候,就看到他妈妈汤小年坐在沙发上对着空气愣神,不知在想什么。

“回来了?”汤小年一听到推门声就立刻回头看过去,见是汤君赫放学回来,赶忙从沙发起身,上前接过他的书包问,“新环境还适应吗?”

“还好。”汤君赫换着拖鞋敷衍道。

“那看上去还不高兴,”汤小年眼尖地看到他肩膀上干了之后留下的不甚清晰的水渍,敏感地问,“杨煊他们在班里欺负你了?”

“没有,”汤君赫拎起书包朝自己的房间走,“又不是小学生,哪来那么多欺负。”

“那你肩膀上的水是怎么回事?”汤小年跟上去问。

“我同桌的水杯不小心洒了,溅到我肩膀上。”汤君赫尽力耐心地解释。

“你同桌?”汤小年转移了话题的方向,“男的女的?好相处吗?”

“女的,”汤君赫把书包放到书桌上,“妈,你还让不让我写作业了。”

“就差这几句话的时间啊。”汤小年的语气明显透着不满,但还是转身替他关上了房间的门。

汤君赫把椅子拉开,坐下后叹了口气,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汤小年这种喋喋不休的关心感到有些不耐烦。虽然知道这样不好,但还是无法克制这种情绪。

杨成川回来得比以往都晚,等他回来之后,汤君赫才被叫去客厅吃饭。

杨成川的脸色看上去很差劲,想来又是与杨煊有关。

“小煊不回来了?”汤小年盛了一碗米饭放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问。

“说是要住宿,还找了班主任给我打电话做说客,”杨成川皱眉道,“随他吧。”

汤小年有些意外地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坐下来开始吃饭。

没人说话,又是一阵相对无言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杨成川突然开口:“早上你没跟杨煊说什么吧?”

汤小年夹菜的动作立刻顿住了,抬头看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杨成川自知失言,赶紧息事宁人道:“就是随口一问,你别想多了。”

汤小年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饭也不吃了,对着他质问:“什么叫我想多了?杨成川,你是说我把你大儿子赶出去的是不是?”

又来了。汤君赫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针扎似的疼,也许他应该跟杨煊一起申请住宿才对。

“不是,我没那个意思,”杨成川忍气吞声地认错,“我刚刚不该问那句话。”见汤小年还是瞪着他,只能拍拍她的手背劝和道,“当着孩子的面,别闹了小年。”

“我妈没跟杨煊说什么。”汤君赫垂着眼睛说。

杨成川愣了愣,听出了这话里透出的隔阂,勉强扯出一点笑说:“我知道,我知道。”接着适时地转移话题道,“对了君赫,听你陈叔叔说,你觉得今天放学的时候有人跟踪你?”

汤小年闻言,顾不上和杨成川置气,有些紧张地看向汤君赫问:“又有谁跟踪你?”

“没有,是一个同学在看我,”汤君赫说,“不是跟踪。”

汤小年松了一口气说:“我就说,都这么多年了。”

杨成川见汤小年面色缓和下来,赶紧抓住机会转头向她献殷勤,问道:“以前还有人跟踪过君赫?”

汤小年先是没理他,自顾自地吃了几口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是个老师。”

毕竟是自己的小儿子,杨成川也不能说完全不上心,关心道:“老师怎么还搞跟踪这一套?”

“那老师是个变态,”汤小年没好气道,“没揣什么好心思,当时君赫跳级,他说要帮忙补课,我还以为他是好心,没想到——”

“妈!”汤君赫突然出声打断她,“什么事也没发生,你就别提了。”

“怎么就不能提了?”汤小年情绪有些激动道,“当时万一发生什么了怎么办?”

杨成川猜到汤小年被打断的话,问道:“男老师还是女老师?”

汤小年说:“男老师。”

“叫什么?哪个学校的老师?”杨成川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接着追问道。

“一个数学老师,就是君赫当时读的小学,泽定小学,叫……叫周林是不是?”汤小年看向汤君赫,试图向他确认。

汤君赫没吭声。他察觉到杨成川可能并不是随口一问,而是真的想有什么举动——这对如今的杨成川来说轻而易举,而且很可能是他收买自己和汤小年的最佳手段,他有些恶意地想。

然而他并不想被收买,也不想占用一丝一毫属于杨煊的东西。

***

翌日早上,汤君赫坐到位置上,尹淙抱着自己的水杯跟他道歉:“不好意思啊,以后我肯定会把水杯盖好的……”

“不关你的事。”汤君赫低头翻着课本说。

这话本来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告诉尹淙不需要揽这些无关的责任而已,但因为说得太过直接,反而有种“别多管闲事”的意思。话说出口之后,汤君赫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微微抿了抿嘴唇,没多做解释。

好在尹淙也是个心大的姑娘,没在意他的语气,凑过来小声问:“不过你是怎么惹到他们的啊?”

“谁?”汤君赫明知故问。

“杨煊和冯博他们啊。”

“他们一伙的?”汤君赫又问了一句,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一伙的,”尹淙挠了挠头发,有些为难地措辞道,“感觉冯博他们是想和杨煊一伙,但杨煊又没有很想和他们一伙……”

“这么复杂。”汤君赫一边在课本上划线,一边随口道。

“是吧,”尹淙见她这个冰山小美人同桌一反常态,终于肯跟自己搭腔了,兴致勃勃地跟他小声八卦,“冯博就是个虚张声势的公子哥,仗着家里有钱,在学校搞得横行霸道的,陈皓满脑子黄色思想,有时候说话可恶心了,偷偷告诉你,他好像暗恋应茴……”

汤君赫说:“嗯。”

尹淙见他反应冷淡,觉得有些扫兴,便打算转头背书了,结束之前随口说了一句:“不过应茴怎么可能搭理他,全校的人都知道应茴喜欢杨煊。”

没想到她打算结尾了,汤君赫反而破天荒问了一句:“应茴是谁?”

“就是你前面的前面的前面。”尹淙热心地给他指。

汤君赫只是点头,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确认这个。

尹淙以为他对应茴感兴趣,紧接着跟他介绍:“应茴是我朋友,咱们一中公认的校花,成绩好,性格也好,追她的人能从前门排到后山去……你想认识她?”

汤君赫直截了当地说:“不想。”

看来也没有对应茴感兴趣啊。尹淙有点失落,她简直摸不准她这个神秘莫测的同桌到底会对什么有兴趣。

她打算放弃了,随口说了一句已经说过的话:“不过应茴只喜欢杨煊。”

没想到汤君赫又抛来了一个问句:“喜欢他什么?”

“呃……”尹淙对这个直白的问题措手不及,“还能喜欢什么,长得帅,会打架,还不爱搭理人?”

汤君赫说:“这样啊。”

尹淙觉得自己莫名生出了一种错觉,她的同桌似乎只对杨煊有一点兴趣。她咬着笔头想,难不成那个私生子传闻是真的?

***

最后一节自习课,杨煊又下楼到操场训练。

距离市篮球联赛还有不足一个月,这学期一开学,校队就加紧了训练,身为篮球队主力的杨煊自然是训练的重点对象,每天晚自习结束还要在操场上多训练半个多小时。

放学铃声响了,过了十几分钟,班上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走光了。也许是因为昨天杨煊不给面子,冯博和陈皓没再继续找汤君赫的茬,一放学就出了教室。

汤君赫反而没动作,他把英语试卷拿出来,打算做完再走。

虽然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已经跟杨成川说过他不需要司机来接,但那个陈叔叔今天一定还会等在校门口。他打算晚半个小时再出去,造成一种自己已经回家的假象。

试卷做了一半,汤君赫看着天色隐约暗了下来,起身收拾好书包走出了教室。

学校的走读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除了操场上训练的篮球队,偌大的校园只有零星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

篮球场正对着校门口,从教学楼走出去,汤君赫一眼认出了杨煊的身影。他好像刚刚结束训练,正吊儿郎当地抬起胳膊,朝着篮筐里投了个收尾的球,轻轻松松的,球进了,然后杨煊微微低着头往篮筐走,一边跟身边的人说着话。

汤君赫站在教学楼门口停了一会儿,看着他投进了那个球。他感觉杨煊像是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没再多做停留,低头很快走了过去。

快要走出校门口的时候,他本能地有些警惕,不知道昨天那个跟踪他的人今天会不会还在。

他警觉地往周围看了看,没想到一转头,居然看到了那个人——周林。他今天没躲,就站在离校门口有一段距离的花坛边,看样子是在等他出来。

第十章

汤君赫本能地想跑。

就在他抬脚的那一瞬间,周林出声叫了他:“小赫!”

那声音不高不低,在此刻晦暗而静谧的校园里却显得清晰无比。也许待在校园比跑出去更安全一些,汤君赫的脑子里飞快闪过这个想法,起码学校的保卫处就在不远处,身后的操场还站着杨煊——只是,杨煊还在操场上吗?还是已经走了?

周林朝他走过来,伸出手试图拉他的胳膊。

汤君赫躲开了,他朝一旁退了两步,把身子微微朝操场的方向侧过一点,然后迅速扫了一眼操场,杨煊还在,说不清为什么,他竟稍稍心安了一些。

他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看着周林问:“周老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找你,特意请假来的,”周林的平头看上去是新剪的,整整齐齐的,却并没有让他的气质显得干净多少,他有些局促地看着汤君赫说,“你,你同学说你转学到这里了,我就想来看看你。”

“你昨天想跟踪我。”汤君赫尽力让自己看上去从容一些,他朝旁边那棵还未发出新芽的老树靠了两步,作出一边身体倚着那棵树的姿势——事实上他只是想让自己面对着操场,以确认杨煊还没有走开。

“昨天是谁来接你的?”周林亦步亦趋地跟着挪动,他背对着操场,试图凑上去靠近汤君赫,“我看到有男人来接你,你上了那辆车,你们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什么关系?”汤君赫看着操场的方向说,“离我远点。”

他看到杨煊也在看着他。

杨煊正倚着篮球框喝水,在他们目光相对的时候,他似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然后他一边慢悠悠地喝水,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汤君赫的方向。

——那种目光,应该是误会了什么,汤君赫的指甲陷进了手心的肉里。

——也许周林现在对他做出什么,杨煊也只会远远地旁观而已。

“你在看什么?”周林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很快又把头转过来。他的胳膊抬了抬,似乎是想走过去抱住汤君赫。

“我哥在看着我们。”汤君赫朝后退了一步,突然说。

周林一愣,顿住了刚要抬起的脚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