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告诉你吗?我哥,同父异母的亲哥。”汤君赫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可能镇定,压低声音道,“你可以回头看看,在你左后方的操场上,他正在看着我们。”

他的表情和语气太过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确定无疑的事情,以至于周林又回头看了一眼。

昏暗的天色里,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周林看不清杨煊此刻的表情,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个子很高的少年靠着篮球框,正讳莫如深地看向自己。

早春尚未降临,寒气依然逼人,但那个少年的上身却只穿了一件半袖的T恤,手臂上尚且青涩的肌肉线条被渐深的暮色衬托得十分嚣张。

在他身边还有几个和他个头相差无几的男生,看上去跟他关系很不错。

这一眼,着实看得周林心头一跳。他不敢盯着那人看太久,转过头对着汤君赫,半信半疑地问:“他是你哥?”

“需要我叫一声给你听吗?”汤君赫捏着手心的冷汗说,“我叫他过来,可能就不只是看着你那么简单了。”

“不,不用了。”周林说。他显然已经放弃了过来抱住汤君赫的念头。

“那你现在走,”汤君赫暗暗松了一口气,“我要等我哥一起回家。”

“哦,哦,”周林犹疑地应着,“小赫,我对你没恶意,我就是喜欢你,真的,以前是我做得不对,没克制住自己……”

“不走是吗?”汤君赫把目光转到操场上,吸了一口气,佯装要把杨煊叫过来。

他抄进校服口袋的那只手又一次攥紧了拳头,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周林执意缠着他,那他就豁出去,在这里把周林打一顿——说不准打不打得过,但毕竟能惊动不远处的保卫处。

“你别叫,我走我走。”周林卑微地看着他说,“我周五再来看你。”

汤君赫没说话,冷眼看着他。

等到周林低头匆匆走了,过了几分钟,他才靠着那棵树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再抬头看向篮球框的方向,杨煊正背对着他,弯腰拿起一旁的衣服,似乎是准备离开了。

刚刚他撒了谎,利用了杨煊,汤君赫想,不过没关系,杨煊不会知道,因为他现在已经不会管自己的闲事了。

他抓着书包带,快步跑出校门。门口的站点正好停着一辆公交车,正准备关门,看他急急地跑过来,又将门打开了。

汤君赫跑过去,跳上那辆公交车,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转头看着公交车驶过校门,也驶过校门正对着的那个空无人迹的篮球场。

回到家已经快7点半了,饭菜摆在桌子上,杨成川和汤小年正坐在沙发上等他,电视上正在放着无聊的新闻联播。

“今天回来得这么晚?”一见他回来,汤小年立刻站起来迎他,“不会真的有人跟踪你吧?”

“没有,”汤君赫把书包放到一边,“最后一节课考试,晚了半小时下课。”

“哦,脱了校服快来吃饭吧。”他撒起谎来得心应手,汤小年便不做他疑,接过汤君赫的校服问,“一中功课会不会比三中难啊?”

“都一样的。”汤君赫朝饭桌走。

“你陈叔叔今晚没接到你,还以为你先走了。”杨成川的视线从电视上的新闻联播移到他脸上。他有些轻度近视,这时带一副银边眼镜的模样,让汤君赫想起“衣冠禽兽”这个词。

“学校门口有专门的校车线路,不用劳烦陈叔叔每天来接我了,”汤君赫说,“学校晚上的放学时间可能也没那么固定。”

汤小年抬头看他一眼,嗔怪道:“有人接你你还不乐意。”

汤君赫端端正正地坐在饭桌前,不动声色地反唇相讥:“有人来给你做饭,也没见你乐意。”

汤小年脸色微变,正想说什么,被杨成川打断:“君赫比小煊懂事,既然你坚持,那之后我就和陈叔叔说,不用他每天去接你了。”

汤君赫点头道:“嗯。”

“来,不过这个收着。”杨成川走过来,往他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台崭新的手机,是电视上广告的最新款,汤君赫看了一眼便认出来。

“谢谢您,”他含蓄地拒绝,“不过我……我不太用得到手机,”

“给你的你就拿着,”汤小年说,“以后晚上回来晚了和我打电话说一声,也方便一点。”

杨成川在饭桌旁坐下来:“拿着吧,里面已经输了你妈妈的号码,你哥和我的也在里面。”

汤君赫没再多说什么,低头开始吃饭。

吃完饭回了房间,他把作业摊开到桌子上,愣了一会儿,却没什么动作。

过了几分钟,他伸手把那个银色的手机拿过来,翻出备忘录,把杨成川的电话删了。然后他又点开了杨煊的那一条,选中了删除,刚想按下确定键,手上动作顿了顿,把屏幕关了,又把手机放了回去。

算了,汤君赫想,反正这个手机以后他也不会用的。

第十一章

刚到一中那几天,汤君赫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在班上引起大片目光的关注,课间还有不少女生拿着数学试卷,借着向他请教问题的名义来和他搭话。但没过几天,班里同学的热情就迅速地减退下来。

汤君赫半途转校,性子又冷,看样子并不想积极地融入这个新班级。就算被问到问题,也只是态度平淡地把自己的试卷找出来,问一句:“哪一步不懂?”然后三言两语地讲完,就没了后续。

这种态度倒也无可厚非,毕竟从表情上看来,他也从未流露出任何不难烦的神态,可就是那种冷淡的、事不关己的态度,让人莫名感觉出一种“别来烦我,让我自己待着”的弦外之音。

润城一中虽说只是个市重点,但在全国之内的名声都是响当当的,能进入理科三班的学生更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谁也看不上谁,更别提做什么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

对于汤君赫,班里渐渐地自觉分出了两种态度。女生被他的冷淡吓退,生出一种此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态度,只敢私下里偷偷议论;男生瞧着他孤高,不少人心里暗骂“三中转来的有什么可装逼的”,自动跟冯博和陈皓一伙人靠拢,大有孤立他的意思。

没人过来烦他,汤君赫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前几天不停有人过来向他释放好意,让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不知如何去回应才好。

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待在视线角落的感觉,阴暗地发着芽,不需要阳光照进来,反而能生长得更自在一些。

周五上午的大课间,汤君赫从卫生间回到教室,刚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应茴就靠了过来,直接坐在了他旁边尹淙的座位上,嘴角噙着笑看他,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期待,像是在等他先转过头跟她打招呼。

汤君赫并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抽出了一张纸巾,旁若无人地擦干净刚洗的手,然后去拿摆在桌角的奥数练习册。

“嘿,”应茴对于这份冷落并没有太在意,嘴角上翘的弧度反而更明显了一些,“我今天过生日。”

汤君赫觉得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笑容就好像直射的阳光一样扎眼,让他忍不住想躲开。他几不可见地咬了咬下嘴唇,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该说“生日快乐”吗?不说的话,好像会显得很没礼貌,汤君赫想。他的喉结微动,已经打算说出口了,应茴又笑眯眯地说:“晚上我要开个生日party,全班同学都会去,你也来吧。”

“我……”汤君赫的大脑还没做出完全的反应,嘴上先快了一步,“我晚上有别的事情。”

“啊……”应茴发出了一声叹息的声音,头低了低,两只手捧着脸颊说,“好吧,我还想你能来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汤君赫抿了抿嘴唇,低声说:“抱歉啊。”

“没什么可抱歉的啦,”应茴看着他,又恢复了刚刚那种期待的眼神,“不过,如果你能跟我说一声‘生日快乐’的话,我也会一样开心的。”

汤君赫握笔的那只手收紧了些,转头看着她,认真地说:“生日快乐。”

“谢谢。”应茴对着他绽放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像阳光照射在平静的湖面上。

还真是……明媚啊。

应茴走开之后,汤君赫神经质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他想到尹淙上次跟自己说的那句,“不过应茴只喜欢杨煊。”

还有这么漂亮的、明媚的女孩子喜欢他。杨煊好像什么都有似的。汤君赫又一次冒出这种想法。

不像自己,只有周林那双恶心的、不怀好意的手时刻想贴近他,还有那种阴暗的、如蛆附骨般的眼神粘糊糊地投射到他身上……

也许归根结底是因为自己更阴暗一些。汤君赫想到开学那天,阳光投射在杨煊后背上,那一道道浅灰色的窗棱影子。

他余光瞥到应茴走到了杨煊的面前,带着撒娇的语气说:“晚上你会来吧。”

他没听到杨煊说话,只听到过了几秒钟,应茴带着一丝羞涩意味的笑声。

杨煊坐在位置上,被站着的应茴挡住,他看不到杨煊了。应该是点了头吧,汤君赫想。

不爱搭理人,但是会搭理应茴——也许不仅仅是“应茴只喜欢杨煊”吧。

“what?!”他的同桌尹淙一坐下来就瞪大了眼睛看他,“听应茴说你晚上不去?”

“嗯。”汤君赫淡淡地应。

“那你可要错过好戏了。”尹淙像是故意吊他胃口,说了一半停住卖关子。

汤君赫没反应,对于自己的好奇心,他向来掌控得体。

反倒是尹淙先忍不住,趴过来小声说:“你真的不去?应茴今晚很可能要向杨煊表白哎!”

汤君赫握笔的那只手顿了一下,眼神飞快在她脸上掠了一下,然后依旧没什么反应,转过头继续在草稿纸上计算。

尹淙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然后转过头偷偷地抿嘴笑了一下——果然,之前的感觉没错,她的冰山小美人同桌只对杨煊有兴趣。

“去吧去吧,放学我拉着你去。”上课间隙,尹淙小声地劝他。

汤君赫没作声。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放学铃声响了之后,和往常不同,班里没人急着回家,大家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兴致高昂地等着那些从卫生间回来的同学,还有除今晚的主角应茴之外,最重要的那个人——杨煊,从操场上训练回来。

单肩背着书包走出教室的汤君赫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不知是谁先使了个眼色,随即整个班都注意到汤君赫从讲台前经过的身影。喧闹声弱了下去,一个男生故意抬高了声音让他听到:“三中不是有名的贫民窟吗?傲给谁看啊?”

冯博的声音随即跟上:“你不懂了吧?没钱就只能有个性了呗。”

汤君赫装没听到。走出教室的时候,他听到应茴清脆的声音:“你们别添乱,他家里有事,和我说过了。”

“哦,家里有事。”冯博加重了语气,又补上一句,“哎你别说,他家里是挺有事的……哎姐,别上手,别打我我又没说你……停停停我错了应茴……”

离教室越来越远,身后的声音逐渐模糊,然后听不清了。

成为应茴那样的人,会是什么感觉?被应茴那样的人喜欢着,又会是什么感觉?

应该还不坏吧,汤君赫这么想着,走到了楼梯口,他的脚步顿住了——杨煊正在朝楼梯上走。

他的校服搭在手臂上,露出里面干净的白T恤,以及裸露在空气中的,初具规模的小臂肌肉。

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看,杨煊抬起下颌,不经意地朝上看了一眼,正对上汤君赫的目光。

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极了一双猫眼,看向他的时候一眨也不眨,无比专注似的,以至于杨煊微微一怔。

那双眼睛的主人随即收回了目光,低着头从他身边匆匆地经过,走下楼梯。

走到走廊上,杨煊的脑子里莫名闪过十年前那双黑玛瑙似的眼睛。它们在他的记忆里分毫不差地重合,但却让他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两双眼睛。

真是奇怪。

杨煊踏进教室,不知是谁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也不知是谁高声喊了“出发”,少男少女们手脚麻利地把收拾好的书包背起来,成群结队地出了教室。

汤君赫又看到了那个站在校门口,用贪婪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男人。

他感到有些犯恶心。那人约莫三十岁,一米七几的个头,沉默寡言的瘦削面相,留着最普通的平头,后背总是微微佝着,像永远舒展不开的枯树一样。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汤君赫下意识放慢了脚步。他不想靠近校门,想到那人会凑上来试图贴近他,他的胃里就抑制不住地翻腾开来。

身后传来一阵大规模热闹的喧嚣声,汤君赫辨认出那是他的同班同学,他们正兴致勃勃地要去给应茴庆生。

居然这么快就出教室了,汤君赫觉得自己进退两难。

“哎,那不是我同桌么!”尹淙正跟在应茴旁边走,一转眼看到了前面的汤君赫,“我去叫他过来啊!”

没等其他人有什么反应,尹淙就脱离了大部队,飞快地朝汤君赫跑过来,抓着他的胳膊不满地嚷:“我去个厕所而已,你怎么自己走啦!”

“啊,我……”鲜少有人这么热情地跟自己这样讲话,以至于汤君赫大脑里那个一向运作正常的撒谎系统猝不及防地当了机。

“我知道你想去的对吧。”尹淙狡黠地对着他眨了眨眼,“别装清高了小美人,没人不八卦的。”

她叫自己什么?汤君赫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不过,尹淙一过来,他就看到周林的身体往校门外隐了隐——如果这样就能摆脱掉那个人的话,那跟他们一起去倒也不坏。

何况,他好像也真的对晚上的表白场面有些好奇。

尹淙热情洋溢地拉着他的胳膊,一边转过身倒退着走,一边举高了一只胳膊朝后面的人挥了两下,大喊道:“我先带着我同桌去踩个点啊!”

“去吧去吧!”应茴回应她。

经过校门的时候,汤君赫故意无视了紧盯着自己的周林。

倒是尹淙频频回头:“同桌,校门口那个人好像一直在看你哎。”

“是吗?”汤君赫装作不知情。

“看上去不像好人。”尹淙又回了一次头,“我觉得你要小心一点,你看上去很容易招坏人。”

她老气横秋的语气让汤君赫有些想笑,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角。

“真的,我的感觉一向很准的,”尹淙滔滔不绝地释放着自己的热情,“你看上去很小你知道吧,你又长得很漂亮……你多大啊?”

“16。”汤君赫诚实地答。

“那好像是比我们大多数人小一岁,你上学早啊?”

“我跳过级。”

“哇,这么酷。”尹淙睁大眼睛看他,“那你学习还这么好。”

“没什么酷的。”汤君赫说。也许6年前没跳级的话,也不会遇到周林这种变态吧,他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尹淙带着汤君赫走了两条街,伸长了胳膊指着前面一家店面说:“就那儿,到啦。”

是一家酒吧?汤君赫看着那个店面的门头想,他还没到过酒吧。他心里有些怯,但努力装作镇定。

刚要踏进去,就被门口的服务生拦了下来:“不好意思,今晚有人包场了。”

“我们包的呀,”尹淙冲那人笑得灿烂,“应茴的朋友。”

“哦,那请进吧。”服务生侧身让开,伸手给他们指了方向。

不大的一间酒吧,里面的装修却很别致,90年代复古的风格,墙上挂着不少国内初代摇滚人的海报。汤君赫忍不住抬头朝四面的墙壁上看,他以前没来过酒吧,这时觉得什么都很新鲜。

他们前脚坐下,浩浩荡荡的其他四十几个人很快后脚就到了。

服务生关了门,拉上了厚重的画满了涂鸦的窗帘,把所有的自然光都一丝不漏地挡在外面。蓝调的灯光笼罩下来,把室内的气氛衬得有些诡谲。

玩真心话大冒险的和玩桌游的自动分成了两个阵营,正前方的台子上从后面绕过来一个长发吉他手,坐在高脚凳上高声地朝下面喊:“应茴过来,来一首。”

“唱什么呀。”应茴经过的时候,汤君赫听到她带着笑意低声地嘟囔。

应茴唱了一首英文歌。汤君赫低着头,仔细地辨认着歌词,他的英语是所有科目里成绩最差的,听力又是英语试卷上所有题目中最差的。

他听到应茴发出的标准的美式卷舌音,夹杂在轻快的歌词中,好听极了。

西餐、果盘和小吃摆满了长桌短桌,应茴在台上一首接着一首地唱,其他人毫不吝啬地在台下做观众为她鼓掌欢呼,把她捧得像万众瞩目的公主。

汤君赫坐在长沙发上,没参与其他人的游戏。他注意到杨煊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正低头玩手机。

看到手机的亮光,汤君赫突然想到了汤小年。

他妈妈汤小年应该还在等他回去吃饭吧,汤君赫一瞬间涌上了有些愧疚的情绪,出来这么久,他居然都没想起过汤小年。

“你有手机吗?”抓住尹淙朝着台上尖叫的间隙,汤君赫偏过头问她,“能借我用一下吗?”

“手机?”尹淙怔了一下,“我没带啊!”她朝一边张望着,“等等啊,我帮你借一个。”

然后她理所当然地看到了正在玩手机的杨煊,立刻起身朝他走过去。

汤君赫本能地想拉住她说“算了”,但尹淙动作太快,让他抓了个空。

他搭在桌子上的两只手因为紧张而扣了起来。尹淙会说是他要借吗?如果说了,杨煊会借给自己吗?

他感觉到杨煊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便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不安地掐着手上的皮肤。

“给你!”尹淙从对面走过来,隔着桌子把手机推过来。

手机滑到桌子中间停住了,汤君赫伸长了胳膊把手机拿过来。跟杨成川昨天送给他的手机是一个款式,只是颜色是黑色的。

汤君赫握着手机,打开了短信功能,给汤小年发了一条短信。刚把短信发出去,耳边的音乐就停了下来,随即响起了应茴的声音——她在台上叫杨煊的名字。

他抬头朝前面的矮台上看,应茴站了起来,看上去有些紧张,但仍然不失那种娇俏的姿态,她握着话筒说:“杨煊,煊哥,今天我过生日,你就赏脸唱首歌给我听呗。”

他下意识地朝杨煊看过去,看到杨煊像是笑了笑,有些无奈似的说了句话,从口型上看,大概是“又来了”。

汤君赫看到他站起身,扯了扯后腰的衣服,朝这边走过来。应茴也从台上下来,手上拿着歌单,他们正好停在长桌的左侧——汤君赫的旁边。

“唱什么?让宋哥给你弹,”应茴拿着歌单给他看,语气里掩不住的兴奋,“你看歌单有没有想唱的,或者你随便报一首,看宋哥会不会弹。”

汤君赫意识到自己还握着杨煊的手机——他发了短信,是时候把手机还给他了。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碰了碰杨煊的胳膊。

“嗯?”杨煊在看歌单,并没回头,只是发出了一个带着疑问语气的单音节。

尹淙在旁边帮他说:“杨煊,你的手机。”

杨煊依旧没回头,只是把手伸到后面,想要摸索着接过手机。

应茴还在十足耐心地建议:“林忆莲的《纸飞机》也好听,要不唱这个?我还没听过男声版的呢。”

然后杨煊就摸到了汤君赫的手,微凉的,有些滑腻的手背。

汤君赫握着手机的左手条件反射般地往回一缩。

“不好意思啊。”杨煊以为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尹淙的手,回过头道歉,然后看到了捏着自己手机的汤君赫,随即一愣。

汤君赫缩回去的那只手把手机往桌子的边沿推过去,小声说:“谢谢。”

“行吗?”应茴在一旁问他。

杨煊回过神,拿过手机放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说:“不唱这个。”

第十二章

杨煊说完这句,就撇下应茴径自走上了台,俯身和那个长发的吉他手说了什么。那人点了点头,随即站起来,把手里的吉他递给他,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走到台下角落的一个椅子上坐下。

冯博吹了一声尾音上扬的口哨,把两只手拢在嘴边朝台上喊:“煊哥,一定唱那首啊!”

杨煊不置一词,伸手把面前话筒的高度调高了一些,然后弹了一小段试音曲。

“煊哥,不唱不是人!”有人高喊。

杨煊低头开始弹奏吉他,他的手指划过琴弦, 一小段行云流水的前奏就顺着指尖流泻出来。前奏有些长,杨煊迟迟不开口,不知情的人纷纷好奇地交头接耳:“要唱什么啊?”

汤君赫注意到正在拨弄琴弦的那几根修长的手指——也是经年累月拍打篮球的手指,刚刚触碰到他的手背上时,让他感觉到指腹上略微粗糙的茧。他忍不住用右手捏了捏自己的左手手背,那只手刚刚触碰过的地方。

应茴站在他旁边,倚着桌子,他看到她的指甲一下又一下掐着桌子的边沿,那是在紧张状态下的下意识动作。

“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

杨煊开口了,仅仅唱了一句,就引起了台下一片沸腾的起哄声。

他唱了郑钧的《灰姑娘》,一首尤其适合表白的情歌,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可以读作《茴姑娘》,汤君赫很快联想到杨煊唱这首歌的深意。

他看到那双掐着桌子的手抬起来,覆住了那张明媚的脸,听到应茴低声但又难掩激动的声音:“天呐,真唱这个,要死了……”

手背上的那片皮肤被汤君赫揉得发了红,隐隐作痛,然后开始发烫,但他还是不停地揉搓着,甚至用右手短短的指甲在左手的手背上用力挠了几下,像是要把几分钟前的那种触感揉搓掉。

不止是应茴,台下的少男少女们平日里无处宣泄的荷尔蒙此时此刻全都被点燃了,冲天的尖叫声险些掀翻屋顶,反倒是台上的杨煊一直低着头,专注地唱歌和弹吉他,对台下的骚动仿若充耳不闻。

他的眉骨生得尤为精致,两道整整齐齐的浓眉和那双微陷的眼睛因为间距狭窄,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人时,会给人一种和年龄不符的狠戾感,但此刻他低垂着眉眼,年轻而锋利的面部轮廓被幽蓝的灯光加上了一层柔软的滤镜,明明面无表情,倒显得深情款款似的。

也许杨成川当年就是靠着这种手段,追到了心甘情愿地追随着他的两个女人,汤君赫不无恶意地冒出这种想法。

他想起杨成川戴着银边眼镜的模样,不得不说,他们真是一对天生父子。

他有些想走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吵得人头晕的场合,那些不断尖叫、鼓掌、吹口哨的人真是绝顶无聊,以为自己在追星吗?

想到一会儿还要目睹这两人含情脉脉的表白场面,他就坐立难安,也许他应该现在、立刻、马上起身就走——可是这样做会让一腔热情地拉着自己过来的尹淙失了面子吧?他用力地揉搓着手背想。

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

汤君赫正考虑怎么和尹淙解释离开的理由,台上的杨煊唱完了。台下齐齐地叫嚣着:“表白!表白!表白!……”还有人拿着矿泉水瓶不断敲打桌子,闷重的声响充斥耳膜。

“诶,你们……”汤君赫垂着眼,听到杨煊有些无奈的语气,大概跟刚刚那句听不清的“又来了”是一个表情。

杨煊接着对着话筒说:“刚刚这首歌是冯博和陈皓以及很多人给的建议……所以,不是替我自己唱的,就当是代表我们理科三班所有男生唱的吧,生日快乐应茴姑娘。”

“我不听——”应茴捂着脸大喊,“最后一句我没听到!”

“嘿——没劲!”冯博带头喝了声倒彩,“煊哥你可太没劲了啊!”

“什么啊——还以为真要表白!”台下的观众难掩失望,喷薄而出的荷尔蒙无处释放。

一阵喝倒彩的声势下去之后,酒吧里又恢复了几分钟前杂乱的喧嚷声。

杨煊把吉他还给那人,走下来,对着冯博的后脑勺拍下去:“起什么哄。”又转头对应茴说:“不好意思啊,他们非要我唱这首,我正好会弹,就……”

“没关系,”应茴捂着红得要滴血的脸,从指缝里看杨煊,“虽然是拒绝,但还是很开心。”

杨煊对着她笑了一下,又坐回了斜对角的位置。

所以,传说中的表白就这么结束了吗?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场面,汤君赫有些意外。他觉得应茴对待“喜欢”的态度有种出人意料的大度与坦然,这更衬得他之前那种阴暗的想法见不得光。

就着长凳留下的位置,应茴坐在了汤君赫旁边。她一直捧着脸,不断用手背贴着脸颊试图降温。

“你喜欢他什么?”汤君赫忍不住想问她,难道仅仅是“长得帅、会打架、还不爱搭理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如今的杨煊有些好奇——或许一直都很好奇,只是在这一刻这种想法尤为强烈而已。

但他那个掌控得体的好奇心系统逼他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没想到应茴反而转过头,红着脸小声问他:“他是你哥哥,是不是?”

汤君赫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这种涉及到双方的关系似乎并不由他一个人决定,如果杨煊不肯承认的话,他们就什么也不是。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你哥哥?”应茴像是看出了他的为难,接着小声道,“但他真的很好啊。”

汤君赫转头看着她,想听她继续说下去。

应茴紧接着讲了一个很老套的少女心动故事——高一时她被附近职高的小混混们堵在学校后门,杨煊当时并不认识她,但却上去帮她解了围。

“他打架真的挺厉害的,”应茴脸上掩饰不住情窦初开的神情,“一拳解决一个,哇——跟拍电影似的。”

“是吗。”汤君赫的反应近乎冷漠。

他小时候打架就很厉害,汤君赫想。他继而想起小时候他在河边摔破额头那次,后来没过几天,杨煊就把那个推他的男生狠狠地揍了一顿,帮他报了仇。

一直闹到九点多才有人提议散场。

在大家纷纷把书包背起来的时候,冯博又起了歪心思。他拿着矿泉水瓶在桌子上用力敲了几下,发出“梆梆”的声响,然后表情不失淫`荡地说:“哎哎哎,咱们给煊哥和应茴留一点私人空间好吧?”然后隔着几个人朝杨煊挤眉弄眼,“煊哥,我们先撤,你们随意?”

杨煊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这时瞥了他一眼当作警告。

“应茴生日,给点面子嘛——”冯博不怀好意地朝应茴抬着下巴说,“直接生扑吧茴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应茴被调侃得有些恼,上前抓过他手上的矿泉水瓶往他脑袋上敲:“闭嘴吧你!”

冯博赶紧抱头溜了。其他人也很给面子地匆匆撤了,不出几分钟,酒吧里间只剩下应茴和杨煊两个人。

走出长廊的时候,汤君赫故意落后几步,走在冯博和陈皓他们的后面。他听到前面的男生在用很下流的语气讨论杨煊和应茴的事情。

“要不要赌一把?”冯博用力拍着王兴淳的肩膀,“我觉得起码得啵儿一个,赌不赌?”

“你怎么不说起码拿一血呢。”旁边有人跟着说。

“操,滚你丫的拿一血。”陈皓一巴掌拍在那人的后脑勺上。

“哎哟皓子,平时一说这事儿明明是你最来劲啊!什么意思这是?”

“哎哎别失落皓子,”冯博揽着他的肩膀安慰,“开玩笑呢,你也看出来了,煊哥明显对应茴没兴趣啊。”

“操,那你还撮合个毛线。”因为临走前的那一出,陈皓对他爱搭不理。

“玩儿么——别当真别当真,等会儿我发短信给煊哥,保证什么也没发生。”冯博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较真,他一拉下面子求和,没人好意思跟他继续置气。

陈皓的脸色总算缓过一些。

因为不想和他们离得太近,汤君赫特意放慢脚步,离前面几个勾肩搭背的人越来越远。

那间弥漫着幽蓝灯光的小酒吧里,那两人之间真的不会发生什么吗?汤君赫是最后一个走出酒吧的,出来的时候他正暗自猜测着这个问题。

正在这时,侧面突然冲出来一个人,用力地拽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酒吧的侧墙。汤君赫没有防备,被那人推着压到墙上。

——他随即意识到这人又是周林。他被断断续续地跟踪了六年,不需正眼看他就能辨认出来。

他居然一直跟到了这里。汤君赫心里一惊,面上仍表现得镇定。

“放开我。”汤君赫试图挣脱自己的手腕。

周林死死地扣着他的手腕不肯松手:“今天那个抓着你胳膊的女生是谁?你交女朋友了?”

汤君赫闻到一股浓重的酒精味道,混杂在周林湿乎乎的口气喷到他脸上,让他忍不住想要干呕。

“关你——”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吐出来。

“那是谁啊?”酒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应茴带着笑意的声音,“谁啊,藏在那里是不是想吓唬我们啊?哎,看到你俩的影子了——”

话还没说完,她和杨煊就走到了酒吧的侧墙,然后看到了靠墙而立的姿势暧昧的两个人。

应茴以为不小心看到了汤君赫的秘密,随即噤了声,捂着嘴说:“对不起啊,我以为是冯博他们。”

汤君赫和周林也同时回过头。

周林从身形上辨认出了上次在操场上的那个少年,他想起了汤君赫跟他说过的话,握着汤君赫手腕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劲儿,但仍贼心不死地没有完全松手。

汤君赫没说话,他看到杨煊的视线掠过他的脸,然后在他们目光相触的下一秒别过了目光。

“我们走吧。”应茴拉着杨煊的胳膊,往前小跑了两步。

杨煊没有挣脱的意思,随着她的速度把步子迈大了一些。

“你上次骗我的是不是?”等他们走出几米的距离,周林回过头,贴着汤君赫的耳朵说,“那人根本就不是你哥,也不会来帮你。”

“你怎么知道。”汤君赫冷冰冰地说。他的鼻腔里全是周林身上令人作呕的酒味,让他忍不住把头侧过去呼吸。

许是因为酒精上头,周林的胆子比平时变大了一些,他伸手卡住汤君赫的下巴,逼着他把脸转向自己,然后转头对着杨煊的背影,抬高了声音说:“哎,他说你是他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