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周林喊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汤君赫呼吸一窒,心脏被猛地提了起来。

杨煊停下来了,转过身看着他们。

汤君赫几乎忘了挣脱开周林钳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摒着呼吸等着杨煊的反应。

周林没想到杨煊会转身,顿时吓得动作一顿,松开了汤君赫的下颌。

杨煊盯着他们看了几秒,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只黑色的手机,举起来,对着墙角处的两个人拍了张照片。

刺目的闪光灯逼得汤君赫眯了下眼睛,忍不住朝一侧偏了偏头。

闪光灯的光暗下去之后,杨煊把手机装回去,然后转身走了。反倒是应茴愣了两秒,很快转身跟过去。

汤君赫那颗吊到嗓子眼的心脏重重地、无声地回落,像是掉到了某个无底深渊。

刚刚那一秒他竟然真的在期待什么。也许在期待杨煊像小时候一样,冲过来帮他狠狠地把周林推开,然后他们就能恢复十年前那样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

这种期待如此强烈,以至于在那一瞬间他几乎卸下了全部抵抗的力量,甚至希望周林做得更过分、更无耻一些,以便彻底激怒杨煊,逼迫他承认他们之间血浓于水的瓜葛。

他看到应茴在转头跟杨煊说着什么,然后他们就拐入了一侧的巷子,消失不见了。

“那根本就不是你哥。”周林贴得更近,语气变得更肆无忌惮,“他拍了我们的照片,会发给你同学看吗?发给你同学的话,他们就会知道你是我的……”

汤君赫感觉到下`身有东西在抵着自己,他隐约猜出那是什么,随即从胃里泛出一阵强烈的呕吐感。

趁着周林放松警惕,他迅捷地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周林的肩膀,抬腿朝他的小腹狠狠地顶了一下。周林冷不防吃痛,抓着汤君赫的那只手松了劲儿,嗓子眼里发出一声闷哼。

汤君赫顺势握着书包带,用尽全力把沉重的书包朝他的脸上抡过去,然后在周林往后退的时候,又朝他的小腿上狠狠地踹了两脚。

“你听好了,我现在不是10岁,是16岁,”他握着自己的左手腕,用阴冷的目光盯着周林那张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说出了那句在脑子里发酵了很长时间、自觉最阴狠的话,“我已经有力气把你杀了,而且就算杀死你也不会被判死刑。”

说完这句话,汤君赫把书包背回肩上,快步走开了。他走的不是杨煊和应茴走的那条路——他第一次来这里,从没走过那条小路,只能先回学校,然后坐公交车回家。

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周林猛地酒醒了,他捂着疼痛的部位愣了几秒,然后像是突然变了个人,惊慌失措地追上来,试图乞求汤君赫的原谅:“小赫,我,我晚上喝多了,我没想到刚刚我会做那些事情,对不起小赫,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今天周五,我好不容易请了半天假,我……”

街上零星的路人好奇地朝他们看过来,看着这个绝顶漂亮的少年和他身后跟着的那个看似老实无害的人,那人卑躬屈膝的模样像极了一条丧家犬。

“离我远点,”汤君赫站住了,瞪着他警告,“你再跟着我,下次我真的会拿把刀捅死你,再捅死我自己。”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以至于周林有些被他吓住了,怔怔地停在原地,看着汤君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然后跑着过了马路。

***

“你看到了吗,刚刚他们好像是牵着手的。”转到那条小巷上,应茴小声地开了口。

杨煊像是有些心不在焉,说:“没注意。”

“你说,他们不会像李斯嘉和张春澜那样吧?”应茴犹豫着继续说,“就是音乐班的那两个男生……你知道他们的事吧?”

杨煊有些莫名的心烦,明明以前就算对应茴没什么其他特别的感觉,但也不至于有心烦的感觉。

“那不是冯博他们么?”杨煊朝不远处抬了抬下巴,“快跟上去吧,陈皓离你家近,正好可以一起打车。”

“啊……”应茴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甘愿,“可是我不想跟陈皓一起打车,他有点烦。”

“去吧。”杨煊竭力压着心里的烦躁说。刚刚那句话好像耗尽了他的耐心,以至于他不想多说一个字。

“那你呢?”应茴抬头看着他。

“我跟你们不顺路。”杨煊说。

“好吧。”应茴低下头,抿了抿嘴唇,朝前面几个人跑过去。

应茴走后,杨煊后背倚着墙,点了支烟抽起来,然后又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打开了刚刚拍的那张照片,他的食指和中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把照片上的那两个人放大。

真在谈恋爱?像音乐班的李斯嘉和张春澜那样的关系?他微微皱着眉想。

他把烟咬住,食指又在照片上划了一下,因为光线不佳,这张照片拍得并不很清晰,但隐约能看清那两只手并不是握在一起的,是一个人的手握着另一个人的手腕。

这两个人站着的姿势,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且不说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真的在这十年里长成了一个同性恋——就算真的是这样,总不至于眼光这么差吧?

杨煊把屏幕关掉,装回衣兜里,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然后从墙上直起身,原路返回。

去看看吧,杨煊低头抽着烟想,再多管一次闲事。

一拐过去,他就意识到刚刚那个地方已经没人了。

已经走了?

杨煊走过去,朝四周看了看——没人,相比刚刚的那条小巷子,酒吧前面的那条街灯火通明,如果是从那条路走过去的话,想来不会出什么事。

刚刚离得不远,也没听到这边发出什么剧烈的争执声——如果有危险的话,起码会弄出一点声响吧?

杨煊站在刚刚那两个人站的位置,把一支烟抽完,烟蒂丢到垃圾桶,然后顺着酒吧前面那条街,步行回了家。

“怎么才回来?”汤小年帮汤君赫把书包从肩膀上拿下来。

他不跟杨成川打招呼,杨成川这个市政府三把手自然不会次次拉下脸跟他套近乎——就算是自己的小儿子,也没必要把姿态放得这样低。所以在这个家里,汤君赫跟杨成川有时候就像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汤小年正要帮他脱校服外套,汤君赫拦住了她的动作:“我自己回房脱。”

“在哪脱不一样。”汤小年跟着他进了房间,帮他把书包放到书桌前的椅子上,“晚上跟同学出去玩了?”

汤君赫揪着自己的校服袖口说:“嗯。”

他想汤小年大概又要唠叨那些让他早点回家的话了,已经做好了无视的准备,没想到汤小年却说:“刚到新环境,多跟同学接触接触挺好,晚上吃饱了没?吃的什么?”

汤君赫说:“都是西餐,牛排,薯条,沙拉。”

“吃那些能吃饱?要不再给你下点面条吃?”

“吃得很饱了。”

汤小年走到他旁边,弯腰对着他的耳朵低声问:“杨煊也去了?”

汤君赫抬头看她一眼,说:“嗯。”

“他今晚不回来了?”汤小年继续压低声音,怕客厅里的杨成川听到。

汤君赫说:“不知道。”

“不回来才好。”汤小年说完,揉了揉汤君赫的头发,“快点换睡衣,校服脱下来明天给你洗。”

“知道了。”

汤小年走出去后,汤君赫悄悄走到门边,把门上了锁,然后坐回床上脱下校服。

他的校服下面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在那截裸露在外的白`皙的胳膊上,手腕处的淤青显得尤为扎眼。

刚刚在楼下的时候,他掀起校服袖口对着昏黄的路灯仔细看了看——果然被捏青了。

汤君赫打小细皮嫩肉,在汤小年的娇惯下从没吃过苦,平日里磕磕碰碰都会在皮肤上留下印记,更别提周林刚刚用那么大的手劲钳住他。

他找出一件长袖的睡衣穿上,遮住手腕上的淤青。

汤小年对他的关心无微不至,如果刚刚在她面前脱下校服外套,她准得大惊小怪,然后紧接着肯定要追问个没完没了,汤君赫想。

他不能让汤小年知道周林还在跟踪他,所以只能向她撒谎。

汤君赫换好了睡衣,从卧室开门走出去,汤小年坐在沙发上喊他:“过来吃点水果。”

“一会儿吃。”汤君赫应着,进了卫生间。

他打开水龙头对着自己的手腕冲着水,然后往手腕的淤青处挤了一大坨洗手液,反复地揉搓了很多遍,对着水龙头冲干净,然后又挤了一些,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想,杨煊会拿那张照片怎么办?

如果是给班里的同学看的话,那也没什么——托周林的福,他早就对别人的指指点点免疫了,也从未对所谓的同学情谊抱有什么过高的期望。这样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汤君赫再次把手对着水流冲干净,拉开门走到客厅,拿起汤小年给他切好的果盘,坐到沙发角落吃起来。

“多吃点梨,你别不爱吃,”汤小年在他旁边说,“清火的,别只吃芒果和草莓,把这些都吃了——”

正说着,大门开了,杨煊推门走了进来。

杨成川回头看了一眼,说:“还知道回来。”

汤小年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随即扯出一点笑来招呼杨煊:“小煊回来啦?吃不吃水果?”

杨煊谁也没理,径自回了自己房间。

汤小年继续刚刚的话:“挑挑拣拣的,告诉你多吃点梨……”

刚一进房间,手机“叮”的一声响了,是来短信的声音。

杨煊坐到床上,摸出手机,听着客厅里汤小年喋喋不休的唠叨声,内心烦不胜烦。

短信是冯博发来的:“煊哥,到家没?”

“到了。”杨煊回。短信发出去之后,他看到跟冯博的对话框下面有一串陌生的号码,号码下面显示的那行字并不是他发出去的。

——是汤君赫发出去的,他很快想到。他晚上把手机借给了尹淙,尹淙又给了汤君赫。

那行字写着:“妈,有同学过生日,我和班上同学出来吃饭了,晚一些回家。”

交待得这么清楚?原因、结果、人物——还真是长不大啊。杨煊想起汤小年给汤君赫抹面霜的那一幕,内心讥讽了一句,

他不知道一个小时以前,自己为什么要退回去看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会不会出事——或许汤君赫和汤小年是无法割裂开来去看的,汤君赫是汤小年的小拖油瓶、是她的附属品。

也是她作恶的帮凶。

这一晚,汤君赫失眠了。

一想到周林抵在他腿上的那个东西,他就忍不住地一阵阵犯恶心。为什么周林会对他产生这种欲`望?这是什么……性`欲吧?难道自己长得像女人?

汤君赫辗转反侧到半夜,趿着拖鞋去了卫生间。他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脸,像女人吗?像女人吗?可女人不会有喉结的,女人也不会长这么高,女人有胸`部吧,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扁扁平平的——到底哪里像女人?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或许应该去剃个秃头?

可是汤小年又会问起来,她会为此疯掉吧——他是汤小年最满意的作品,无论是长相、身高还是学习。哪一样被毁掉她都会发疯的,汤君赫有些头疼地想。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十全十美的解决方式,只能拉开洗手间的门回到自己房间,没走两步,他的脚步就停下了——杨煊的房门没关。

那扇一向紧闭着的门此刻大敞着,他看到杨煊站在窗前——那扇窗也是大敞着的,冷风呼呼地灌进来。今晚没有月亮,屋子里是昏暗的,只能隐约看到杨煊趴在窗边的背影。

他闻到若有若无的烟味。杨煊在抽烟。

汤君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下来,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仿佛看到了自己。

杨煊像是感应到了那道落在他后背上的目光,他突然转过身,倚着窗台,也看着汤君赫。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杨煊把烟捻灭了,朝他走过来。

汤君赫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紧张,可是他似乎无法挪动脚步了,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杨煊一步步地靠近。

“你在看什么?”杨煊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问。他的嗓音低沉着,听上去有些哑。

汤君赫说:“看你。”

杨煊凑近了看他的眼睛:“你不是在梦游吧?”

汤君赫闻到了他鼻息里的烟草味——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这种味道很讨厌了,反而觉得有些好闻。杨煊离他太近了,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脸:“没有,醒着呢。”

杨煊伸出手,把他的下巴扳过来,让他看着自己:“你猜我在想什么?”

汤君赫没有反抗,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杨煊。

“我在想,”杨煊说,“如果你妈妈看到了我今晚拍的那张照片,会是什么反应。”

汤君赫的心脏杂乱无章地跳起来,重一下,轻一下,他竭力装作平静——他恰巧精于此道:“你希望她什么反应?”

“我希望,”杨煊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残忍,“她跟我妈妈一样,精神错乱,痛不欲生,试图自杀。”

第十四章

汤君赫躺在自己的床上,大睁着双眼,看着屋子里黑漆漆的一切。

他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脑子里就会出现杨煊刚刚说的那句话,以及他说那句话时的神情。

一股森然的寒意顺着他的后背缓慢地爬上来。

——杨煊刚刚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妈妈的死和汤小年有关?

他只听杨成川简单说过,杨煊的妈妈是因为乳腺癌而死的,但从来都没想过这件事会跟汤小年扯上什么关系……

虽然汤小年总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是杨煊和杨煊的妈妈抢了他们原本应得的一切,但在他看来,汤小年从未有过把这一切抢回来的想法。否则,当时听到汤小年要嫁给杨成川的消息时,他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在他看来,汤小年身上背负的最大污点,就是当年不应该做了杨成川的小三……这个污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洗刷干净的,哪怕作为汤小年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汤君赫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一段时间里,他曾经不止一次偷偷地怨过汤小年。

汤小年从未在他面前讲过她和杨成川的故事,他也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兴趣——一段插足别人感情的经历,想来也不会是一段多么令人动容的佳话。

那是一段不该发生的感情,他也是一个不应该降落到这个世界的孩子,汤君赫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没人为他的诞生感到高兴,也许连他妈妈汤小年当时也觉得他是个大麻烦。

他可能一出生就注定被周林这种人纠缠不休。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离开这里啊……

就在这种自我厌弃的情绪中,他不知不觉地跌入了沉沉的梦境中。

他又回到了那间酒吧的侧墙处,周林捏着他的手腕把他抵到墙上,他试图挣脱,但却发现周林的力气大得惊人,他根本动弹不得。

那双令人恶心的手在摸他,从校服下面伸进去,顺着他的腰,摸到他的后背。他感觉到下`身有很硬的东西在抵着自己,想试图转动身体避开,身上那人却用腿把他紧紧地固定住。

“别碰我……”他竭力地挣脱那人,可是怎么都无济于事,他内心涌上一阵绝望。

那人把他牢牢地圈在怀里,捏着他的下颌逼他把脸转过来。他扭着头拒绝,却还是闻到了扑在脸上的温热鼻息——闻到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和那种令人作呕的酒精味完全不同,还有那双抚在他后背的手上,带着略微粗糙的薄茧……

他挣脱的力气渐渐弱了下来,被那人扳着下颌正过脸来,一转脸,却发现压在身上的人不是周林——竟是杨煊!

汤君赫在极度震惊的情况下睁开了双眼,他对着眼前的黑暗急促地呼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原来是一场梦啊……他无力地松开了抓着床单的手。身上的被子已经在刚刚的挣扎之中,被他踢到了床底下,可是他的身上却起了一层冷汗。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要下床把被子捡起来,但是稍稍一动,蓦然发现自己的下`身有些不对劲——半硬着,湿漉漉的……

是卫生课上讲过的梦遗吗?汤君赫看着自己的下`身,愣愣地想。他不敢动了,只要一动,下`身就能感受到内裤上刚刚分泌出的滑腻而湿润的液体。

是从什么时候勃 起的?闻到那种烟草味的时候吗?还是感受到那双有着薄茧的手掌的时候?亦或是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

长而整齐的浓眉,眼窝微陷的双眼,高耸挺直的鼻梁,汤君赫懵懵懂懂地回想着刚才的梦境——梦里的那个人,好像的确是杨煊……

怎么会梦到杨煊试图侵犯自己的?汤君赫咬着嘴唇,神情惊惶地想,试图侵犯自己的明明是令人恶心的周林,怎么会变成了杨煊?更糟糕的是,他还起了反应,还发生了第一次梦遗……

生理书上说,男孩子会在13-15岁之间出现梦遗现象,也许是因为发育较晚,也许是因为周林的原因,汤君赫迟迟没有经历过梦遗。他只知道性`欲是一种欲`望,却不知道是怎样的欲`望,也从来都没有尝试着去了解过。

因为周林的缘故,他隐约觉得性`欲是肮脏的、不可见人的,可是现在,他居然对杨煊产生了性`欲……

那可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啊……汤君赫不知所措地抓着自己的内裤边想。

对着黑暗怔愣了一会儿,他下了床,弯腰把被子捡起来放到床上,然后打开`房间的灯,走到衣柜里找出一条干净的内裤拿在手里,又坐回了床上。

他把脏掉的内裤脱下来,低头看了看——已经湿了大半,上面的体液在灯光下泛出若隐若现的光。他不自觉地回味起刚刚的感觉,那是一种奇妙的快感,恐惧与欲`望混合在一起,然后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

所谓的性`欲,就是这样的感觉么……

换好了干净的内裤,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心绪平静下来,他对着微亮的天色想,刚刚的梦应该是个意外,周林对他赤裸裸的欲`望与杨煊带给他的恐惧都发生在前一晚,它们混合成一个杂乱的梦境,让他在梦里体会到了那种肮脏的、不可见人的欲`望。

只是个意外,他抓着被子想。他是不会对杨煊产生性`欲的,否则不就和周林一样了吗?

他继而又开始害怕杨煊会将那张照片发给汤小年。当时还他手机的时候太过仓促,忘记将那条短信的痕迹从杨煊的手机上删除掉了。如果杨煊想要那么做的话,那简直轻而易举。

他想起自己10岁那年,汤小年拉着他,疯了一般地闯到校长室,质问周林那个禽兽老师都对自己的儿子做了什么。

如果当时没有其他人过来拉住她,她可能真的会掏出临走前装在包里的那把水果刀捅死周林——那场景想起来就令他胆寒。

他意识到汤小年真的会为了这件事和周林拼命。汤小年倔起来没人能劝得住。

可是正如汤小年不能没有他一样,他也不能失去汤小年——这跟想方设法地离开她一点都不矛盾。

从那以后,关于周林的事情,汤君赫就再也没跟汤小年说过,就这样瞒了6年。

好在只要周林不喝酒,他就不会试图凑上来贴近自己,大多数时候,他只会跟着他,一副想要靠近而不敢靠近的畏缩模样——他的小心翼翼并不会让汤君赫产生一丝好感,那张看似老实无害的脸让汤君赫一想起来就深恶痛绝。

一上午,汤小年都没什么过激反应。家里有了保姆之后,她更是事事围着汤君赫转,每隔一个小时就要敲门进来送水果,顺便看看自己儿子用功学习的模样,还不忘劝他要劳逸结合。

汤君赫被她的关心包裹得密不透风、不胜其烦,简直想把房门关上,拒绝汤小年的不告而入。

他讨厌汤小年的新工作,这让他们的假期完全重合,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留给他。

中午吃饭,杨煊罕见地出现在饭桌上。这还是汤小年和汤君赫搬过来之后的第一次。

汤小年表现得极尽热情——她不止一次跟汤君赫说过,自己年轻的时候曾在大街上被星探发现,要选她去演电影、做演员,只是当时她怀着孕,拒绝了那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若是真的去演了电影,可能会是一个好演员。汤君赫听着汤小年假模假式的关心,忍不住冒出这种想法。

“小煊喝不喝汤?”汤小年把盛着汤的小碗放到汤君赫面前,看着杨煊问——她知道杨煊不会理自己,她也不想真的去给杨煊盛一碗汤。

“不用给他盛,”杨成川对杨煊向来不满意,没好脸色地说,“一点礼貌也没有。”

汤小年伸手把落在脸颊处的头发别到耳后,貌似随意地和杨成川聊天:“我前几天看君赫的试卷,一中的题目好像确实要比三中难一点。”

“看成绩倒没看出来,”杨成川提起汤君赫的成绩,脸色缓和下来,“君赫上次数学试卷考了满分,班里唯一一个,班主任还特地发了短信告诉我。”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是唯一的满分,”汤小年面不改色地撒谎,事实上她早在第一时间就把这些事情问得一清二楚,她话锋一转,关心起杨煊来,“小煊考得也不错吧?”

杨成川冷哼一声:“他啊,交了白卷,一题也不会做,多大的能耐。”

汤君赫闷头吃着饭,对一切交谈声充耳不闻,自打搬到这里之后,他就很少在饭桌上说话,除非被直接问到不得不说。

他始终垂着眼睛,害怕和杨煊的眼神产生不经意的交汇。因为昨晚的那场梦,再面对杨煊的时候,相比恐惧,他内心更多的是一种心虚。

杨煊没什么反应,只是用两根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敲了两下,然后把手机拿在手里。

他会给汤小年看那张照片吗?因为他的这个动作,汤君赫的心脏又被提了起来。

汤小年见过周林,她不会误以为他们在谈恋爱——但她可能会当场站起来,到厨房抄起菜刀,冲出去把周林砍了。

不过,杨成川会拦住她的。汤君赫继而想到这一点,心脏稍稍落了下来。汤小年现在不需要自己动手了,她只需要跟自己的副市长丈夫说几句话,就能把周林的事情解决掉。

这样也好,汤君赫想,如果杨煊真的这么做,那就是主动把属于他的特权让出来了,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而杨煊似乎只是拿起手机回了个消息,然后又把手机放回了桌面。似乎拿手机这个动作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不耐烦。

吃过午饭,杨成川回了书房,汤君赫和汤小年则回到各自的房间睡午觉。

一躺到床上,汤君赫又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他的内裤还藏在抽屉里没洗。他赶紧拿出来,趁着客厅没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卫生间,然后从里面锁上了门。

他一边洗内裤一边安慰自己,刚刚坐到饭桌上,自己并没有对杨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更别提对他产生欲`望,昨晚的那场梦只是个意外而已。

杨煊是男生,还是他的亲生哥哥,他不会跟周林一样的。

他把满是泡沫的内裤放到水流下冲洗,听到客厅传来一阵脚步声,继而是推门关门的声响。卫生间的门上嵌着一块长方形的磨砂玻璃窗,他微微侧过头,从那个模糊的身影上辨认出那人是杨煊。

杨煊出门了。

汤君赫把洗干净的内裤晾到阳台上,打开卫生间的门,想继续回自己房间里睡午觉。路过客厅的时候,他瞥见茶几上静静躺着的烟盒和打火机。

他想起杨煊靠近自己时,那种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很好闻。明明以前他很讨厌跟烟有关的味道,这次却很反常,是和烟的品牌有关吗?

他走过去,坐到茶几后面的沙发上,像受了某种蛊惑一般地,拿起了那盒烟,翻过来覆过去地看那个黑色烟盒上印的花体字。

烟盒上的单词他一个都不认识,想来并不是英文。他看到烟灰缸里有半截未抽完的烟,忍不住伸手拿了起来,有些出神地盯着。

昨晚杨煊抽的是这支烟吗?他拿起一旁金属质感的打火机,握在手里研究了两圈,然后用拇指划开上盖,拨了一下滚轮,火苗冷不防蹿了起来,让他心头一跳,赶忙松了手。

定了定神,他右手拿着那个仅剩半截的烟头,左手握着打火机,又一次打着了火。他把烟靠近那个跳跃着的火苗,点燃了,烧焦的烟头上出现了金黄色的小火星,然后冒出了一缕细细袅袅的白色烟雾。

是这个味道吗?好像也不是……他盯着那支烟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中的烟味,聚精会神地辨析着。

正在这时,身后的门突然开了,他的手一抖,随即转头看过去。

——是杨煊。

杨煊是上来拿烟的。刚刚他走到楼下,觉得心情有些烦闷,忍不住想抽一支烟,他摸到自己空空的口袋,反应过来烟盒忘带了。刚刚临走前换鞋的时候,他把烟盒暂时搁在了茶几上,走的时候心不在焉,忘记顺手拿上了。

他转身上了楼,一推门就往茶几上看过去。然后意外看到了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正捏着他抽剩的那半截烟,出神地盯着看。

想学抽烟?杨煊有些想笑——他那个整天围着他转的妈妈,会允许他抽烟?

也许是没料到自己的行径会被抓个正着,汤君赫有些局促地定定看着他。

杨煊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烟盒,看着他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好学生,可不要学坏了,让你妈妈失望。”

汤君赫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左手拿着打火机,右手捏着那个抽了一半的烟头,火星不疾不徐地向上燃烧着,烧出了一截长长的烟灰。

杨煊朝他摊开手掌:“打火机。”

“哦。”汤君赫反应过来,立即把打火机放到他的手心里,然后迅速收回了手,咽了一下喉咙。

杨煊看着他,又笑了一下,然后拿着打火机和烟盒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烟灰像是感受到震动一般,倏地落了下来,落到汤君赫的指尖上,烫得他缩了一下手。

他赶忙回神,把那半截烟摁到烟灰缸里掐灭,然后抽出一张纸巾把茶几擦干净,匆匆回了自己房间。

第十五章

杨煊把烟揣进兜里,从楼梯间走下来,点了一支抽起来。冯博和王兴淳等在小区门口,斜倚着墙,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见杨煊吞云吐雾地走过来,冯博直起身,伸手跟他讨烟:“煊哥,来一根。”

杨煊把烟盒和打火机都拍到他手里,在他低头点烟的时候,开口说:“刚刚都走到楼下了,才想起忘带烟了。”

“又上楼拿了?”冯博点着烟,抽了一口说,“怪不得比以前出来得慢。”

杨煊接过冯博递还的烟盒,放回兜里,又拿着打火机在指尖转了两圈,笑了一下说:“我回去的时候,好学生正想学抽烟呢。”

“谁?”王兴淳随即反应过来,“汤君赫?”

“他?”冯博来了精神,“那上次还拿腔拿调地开窗?冻死老子了。”

杨煊漫不经心地说:“叛逆期到了吧。”

冯博怪里怪气地评价:“哟,来得真早。”说完又兴头十足地建议,“哎煊哥,下次你直接朝他脸上喷一口烟,看他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杨煊罕见地回应他的提议,“跟我决一死战?”

“你别说,我觉得真有可能。”冯博想起汤君赫那回当众折了他的面子就来气,“看他那一脸开不起玩笑的样儿。他不应该来上学,我觉得他应该去斗牛,他准得跟牛打起来。”

王兴淳在一边笑起来:“你哪来那么多奇怪的想法。”

冯博又去凑过去碰杨煊的肩膀:“煊哥,要不咱们找人把他揍一顿?不管怎么说先出出气嘛,不用你出面,我校外认识几个人……”

杨煊不置可否地打断他:“揍他能出气的话,我还用等到现在?”

“那……要不把他跟他妈都揍一顿?”冯博不甘放弃地继续替他出馊主意。

“嗯,然后呢?”杨煊明显提不起兴致。

“然后……然后就出气了呗。”冯博耸耸肩说。

“你怎么一会儿聪明一会儿傻的啊,”王兴淳插话道,“解一时之气,有什么用。”

“嘿——你一点贡献都没有还嘲笑起我来了?”冯博伸手用力推了一下他的后背。

王兴淳被他推着往前趔趄了一步,站稳了说:“要我说,煊哥,他想学抽烟,你就教他呗,他想学打架,你就带着他打呗,他不想写作业的话,我们不但帮他借,还双手递过去给他抄……他想怎么叛逆就怎么叛逆,到时候让他跟他妈对着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词好像用得不太对,不过就这意思,你就——”

他还没说完,冯博就用胳膊勾着他的脖子说:“想不到啊淳儿,看着挺纯,原来这么心机。”

“我`操`你松开我点儿……”王兴淳扒着他的胳膊咳嗽两声,“要被你勒断气了。”

杨煊一直没说话,这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

对大多数学生来说,周五是他们一周中最为期盼的一天,因为这天意味着禁锢的结束,自由的开始,虽然只是暂时的。

然而对于汤君赫来说,周五却是他一周中最不想面对的一天。因为这天不仅要面对周林对他的目光意淫、癞皮狗式的跟踪,还要面对接下来两天中汤小年密不透风的轰炸式关心。

每逢周五放学,周林都会等在润城一中门口,混在一群翘首张望的家长中间,一直等到汤君赫出来,然后死死地盯住他,跟着他走到不远处的公交车站。

开始那几次,他还只是恋恋不舍地目送着汤君赫上车,再后来,他竟然大着胆子,跟着汤君赫一起上了公交车。

周五放学是公交车里最拥挤的时候,平日里住宿的学生全都挤上来,将车厢塞得满满当当。

汤君赫站在靠近后门的位置,右手拉着扶手,扭头躲着车窗外周林赤裸裸的目光。没想到车子即将关门的时候,周林像是大梦初醒般地,慌慌张张地挤了进来,然后拨开门边站着的人,挤到了汤君赫旁边。

车门“砰”的关上,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去,公交车突然启动,车厢里的人纷纷朝后倒。借着这个空隙,周林又往汤君赫的身边凑了凑,试图和他进行肢体接触。

汤君赫扭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吐字清晰地说:“我说过,离我远点。”

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但因为音色清冷,在嘈杂的车厢里陡一出现,让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全都转头看向这边。

“对,对不起。”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让朝周林有些不自在,后背佝得更甚。

汤君赫冷着脸对前面的人说:“劳驾让一下,我想去前面。”

他的长相实在惹眼,车上的人纷纷侧身给他让路,一边频频回头看向周林,猜测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通过人群暂时隔绝了周林的视线,汤君赫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他拉着头顶的拉环,若无其事地看窗外快速掠过的风景,对于其他人投过来的目光视若无睹。

公交车停到站点,车上大半的人已经下车,空出了一条便于通行的过道。汤君赫走到后门下车,路过周林的时候,坐在位置上的周林扭头看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跟着一起下车。

汤君赫在提前两站的闹市区下车,跳下车就朝家的方向跑。他不能让周林知道他家的具体位置——不是因为害怕周林跟踪过来,是因为怕他记恨汤小年而试图伤害她。

这人喝酒前后反差巨大,谁也说不准哪天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闹市区人多,想来周林不敢贸然追过来,但汤君赫还是卯足了劲地一直朝前跑,跑了两站公交路线,跑到了稍显僻静的住宅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