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忙您的吧,机场我很熟了,不用送。”杨煊说。

他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去了机场,办登机手续,托运行李,虽然这些对他来说都轻车熟路了,但一个人做这些,对他而言却是第一次。以往杨成川都会来送他,若是实在公务缠身走不开,就会让陈兴过来,上一次有些不同,是他跟他弟弟一起走的。

办完托运,走出值机柜台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汤君赫来了。

汤君赫又翘课了,他穿着宽宽大大的校服,头发有些长了,半遮着眉眼,脸色苍白,看上去十分憔悴,只有那双眼睛看上去还是乌溜溜的。

他没哭也没闹,连一声“哥”也没叫,只是用那双乌溜溜地眼睛看着杨煊,嗓音微哑地说,我来送送你。

事实上他长大以后就很少哭了,除了试图杀死周林却被拦下的那天傍晚,他从没在杨煊面前掉过一滴眼泪,他早就不是小时候的那个汤君赫了。

值机柜台离安检处不远,他们一起走了短短的一段距离,这次谁也没主动去牵谁的手。国际通道的安检区人很少,不需要排队,到了就可以接受安检。入口处立着“送行人员止步”的标识,汤君赫自觉地停住了脚步,他知道只能送到这里了。

杨煊也停下来,转过身面对着汤君赫。机场一片亮堂,偶尔有人经过他们身旁,谁也没说话,就这样相顾无言了几秒钟。

汤君赫先开口了:“如果那天你说的是真的,那我说的也是真的。”

杨煊记得他说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以后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哥哥。”他闭了闭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穿着的那件黑色的棉质外套,一扬手,把他们两个人都罩了进去。

刺眼的日光被过滤在外面,小小的一方空间里黑通通的,谁也看不见谁。

眼睛无法适应黑暗时,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极其敏感。汤君赫感觉到杨煊离他很近,先是鼻息扑到他的脸上,随即嘴唇也凑近了,摸索着贴上他的。

他还发着烧,那两片微凉的嘴唇一触碰到他,他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一瞬间刷的掉了下来,落在他们彼此相触的嘴唇上。

“记得那个生日愿望。”他听到杨煊用很低的声音说,再然后,放在他脑后的那只手就拿开了,脚步声渐远,杨煊真的走了。

汤君赫蹲下来,裹着那个外套无声地哭了,他捂着脸,把脆弱全捂在两只手心里,可是两只手还是太小了,兜不住他的伤心,眼泪顺着指缝渗出来,顺着他的手腕和下巴掉下来,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全都洇进了黑色的布料里。

第八十章

医院还是一往如常的熙攘繁忙,临近下班,人才少了一些。汤君赫今天下午做了三台择期手术,过程都很顺利,没出什么乱子。

昨天科室主任薛远山做了一台特级手术,汤君赫配合做一助,从头至尾在手术台边站了近十三个小时,耗得心力交瘁,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正好今晚不是他当值,他打算早早回家补眠。

白大褂脱到一半,外面突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

这是又来急诊了,汤君赫心道,手上放慢了动作。

果不其然,护士匆匆忙忙地推门而入:“汤医生,来急诊了,薛主任叫您马上去会议室!”

“这就来。”汤君赫把白大褂穿回去,跟在护士身后跑出去。

从办公室到会议室的几十米距离,走在一旁的护士三言两语地把情况交代清楚了,说是城南闹市区发生枪袭事件,有人见义勇为中弹受伤了——枪是自制土枪,子弹也是自制的,目前病人右肺上叶残留弹片,并且造成大出血休克。

汤君赫点头应着,疾步走到会议室,握着门把手推门进入。

胸外薛主任急诊经验丰富,这时已经组织好各科室人员,手术室、麻醉科的几个医生都站在显示屏前,正紧急拟订手术方案。

见汤君赫进来,薛远山抬头看他一眼,继续说:“目前弹片还没移位,一会儿做胸腔镜手术,我来主刀,还是君赫配合我做一助。”

心胸外科上下都知道,汤君赫是薛主任的得意门生,在他刚到普济医院时,一向疾言厉色的薛远山就曾在会议上公开夸过他,说他天生是做外科医生的材料,不像有些人,书读了半辈子,割个阑尾都吓得手抖。

薛远山很少当众夸人,汤君赫的相貌又实在惹眼,所以打那天之后,全院的护士都议论开了,说胸外有个汤医生,刀口缝合得跟他的人一样漂亮。

手术方案拟订得很利索,汤君赫洗了手进层流手术室,护士走上来帮他穿无菌服,他的目光看向手术台上的那个人——那具身体看上去很年轻,但浑身上下都像是被血浸透了,打眼看上去触目惊心,暗红色的血液通过输液装置进入血管,正维持着迅速流逝的生命。

术前的开胸工作照例是由汤君赫来做,他在手术台边站稳了,冷静地朝器械护士伸出左手,与此同时他下意识瞥了一眼病床上那人。

冰凉的刀柄触到他的手心,还未来得及握住,他的目光触到病床上那人的脸,那一瞬间,仿佛当头一道雷劈,他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变得一片煞白,身上的血液像是刹那间凉透了,脚下险些站不稳。

“叮”的一声脆响,手术刀落在了地上,在各种仪器的运作声中听来令人心惊。

站在手术台边的医助一时都转头看他,薛远山也将目光从显示屏上收回来,皱眉看向他,厉声骂道:“手术刀都握不住了?!”

汤君赫没说话,定了定神,接过护士递来的另一把手术刀。他合上手指,握住了,做了个深呼吸,低头将刀尖对准血肉模糊的伤处。

因为刚刚那个意外,层流室的所有目光都汇聚在他手里的那把柳叶刀上,刀尖抖得厉害。薛远山看出他的反常,催道:“还嫌病人失血不够多是吧?”

汤君赫收了那只抖得厉害的左手,直起上半身,垂着眼,深吸一口气:“薛老师,这台手术我做不了,这个病人……”声线有些发颤,他咽了咽喉咙才能勉强说出话来,“……是我哥。”

薛远山闻言也愣了一下,但好在他阅历丰富,二十几年的手术台并不是白站的,他劈手夺过手术刀,亲自低头开胸,嘴上骂道:“那还逞什么能,出去把孙连琦叫过来!”

汤君赫推门出了手术室,眼前一阵眩晕,腿软得走不动路,他六神无主地随手抓了个经过的护士,伸手摘了口罩,竭力稳着声音说:“帮我叫一下胸外的孙副,三楼右拐第一个办公室,麻烦快一点。”

他脸色惨白,把护士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赶忙应道:“我这就去!”说着抬腿就朝三楼跑。

不过一会儿,副主任医师孙连琦快步赶到,转头看向汤君赫问:“出什么事了?”走近了,才看清他脸色煞白,嘴唇倒是有点血色,却是用牙齿生生咬破了渗出来的血珠,下唇上还带着齿痕,他转了话音,“——身体不舒服?”

汤君赫无力地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往常难度再大的急诊手术也没见他打怵过,孙连琦的神情中流露出些微诧异,但他来不及多问,匆匆换好衣服进了手术室。

汤君赫坐在手术室外的金属椅子上,额头上涔涔地冒着冷汗,脸埋到手心里,无法自控地想要干呕。

杨煊被推进来的那个瞬间在他脑子里不断回放——被血浸透了的身体,还有紧闭着的那双眼睛。

医不自医,打小就听过这句话,到这时才真的有了切身体会。做了医生,到头来,想救的人却一个也救不了。

手术时间并不算多长,一个多小时后,薛远山拉开门,从手术室走出来。

汤君赫听到开门的声音,抬头看向他,想张口问手术情况,又被胸口吊着的那口气堵着,一时一个字也说不出。

“在关胸了,”薛远山朝手术室的方向偏了偏头,神色如常道,“没什么大碍。”

胸口吊着的那口气这才松了下来,汤君赫艰涩开口道:“谢谢薛老师。”

“该谢的是他命大,这要是打穿了心肺,神仙也救不过来。”薛远山掏出烟盒,要出去抽烟醒神,走到汤君赫旁边的时候停了步子,问道:“你家里还有个哥?从来没听你说过。”

“同父异母,”汤君赫感觉自己的牙在打颤,紧张感还没完全缓下来,得竭力稳着声音才能正常说话,“很多年没见面了。”

薛远山更诧异了,挑眉道:“看你那么挂心,还以为你们兄弟俩关系很好。”

汤君赫勉强扯出一点笑来:“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薛远山抬眼看他,笑了一声说:“那还连个开胸都做不了,多大点事儿,出息。”

待到手术完全结束,护士推着病床走出来,见汤君赫还站在外面,招呼道:“汤医生还在等啊?”

“嗯,辛苦了。”汤君赫跟上去,帮忙推着病床。

“他是你哥啊?这也太巧了。”从手术台下来的护士放松了刚刚紧绷的神经,滔滔不绝地八卦道,“我们刚刚还在里面说呢,汤医生你家的基因可真是好,不但生出俩帅哥,还不带重样儿的……说来你俩长得还真是不太像,他是你亲哥吗?”

汤君赫并没直接回答,只是说:“像的,眼睛最像。”

“是吗,闭着眼睛还真是看不太出来,”护士打趣道,“那等你哥睁眼了,我们再来看看。”

一旁叫来帮忙的孙副接话说:“我说刚过来的时候小汤怎么脸色不对,吓我一大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要么都说医不自医呢,”护士打趣道,“我今天才知道,汤医生也有紧张打怵的时候。”

“来之前我还看那条新闻呢,”孙连琦说,“今天也多亏你哥,我看新闻上那个视频啊,要不是他,城南今天那么多人,不知道得有多少伤亡。哎哟,当时他直接冲上去把那人手里的枪踢飞了,我说小汤,你哥这身手可以啊,做什么工作的?”

汤君赫听完,眉头几不可查地微蹙着,目光看向病床上双眼紧闭的杨煊,低声道:“我也不清楚,很多年没见面了。”

推着病床的两人同时意识到汤医生和他病床上的这个“哥哥”似乎关系并不佳,护士朝孙连琦吐了吐舌头,自觉地噤了声。

病床推进重症监护室之后,薛远山走进来跟ICU主任交流了几句病情,又叮嘱了后续的观察事项,其他人陆续走了,只有汤君赫还留在病房。

“汤医生,你留下来陪着啊?”护士临出门前回头问。

“我再待一会儿。”

“薛主任说没什么大碍了,你也早些休息啊。”

汤君赫“嗯”了一声,又道了谢。身后的脚步声渐远,他抬头看向病床上躺着的杨煊。

麻醉效果还得一阵子才能过去,杨煊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汤君赫的目光便显得有些肆无忌惮,直直地盯着杨煊。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杨煊了,十年还是十一年来着?十多年里,他想过会再见到杨煊,也想过再也见不到杨煊,几乎预估了所有可能碰面的场景,本来以为对任何结果都可以心如止水了,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

杨煊已经不是当年桀骜的少年模样了,脸上多了几分成熟稳重的影子,头发剃得很短,衬得脸上的轮廓愈发锋利,就算是这样虚弱而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也像极了一把刚出鞘的人形利器。

等待全麻苏醒的时间有些漫长,但比刚刚站在手术室外要好受得多,汤君赫起身走到门边,抬手关了病房的灯,到办公室拿了手机回来,倚着旁边的陪护床,摸黑看手机,屏幕上的白光投到他的脸上。

通知栏已经被各大新闻APP刷了屏,关于城南枪袭的新闻成了当日的爆炸头条,路人拍摄的各个角度的现场视频被轮番转载,杨煊跨过护栏踢枪那一幕看起来让人心惊肉跳。

评论也是一水儿五花八门的后怕和惊叹声——

“和平年代哪来的枪啊?恐怖!今天下班还想去城南逛街来着,多亏临时有事!”

“警察反应这么迟钝??还要路人过来见义勇为?”

“中弹了?看上去这么年轻,别出事啊,揪心……”

“这身手,这哥们练过吧?!看上去比后面冲过来那几个警察利落靠谱多了”

汤君赫点开了新闻下方的视频,监控拍下的视频里,闹事者持枪对着路人,周围的人面色惊慌,乱作一团,尽管视频是无声的,但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现场的惊恐氛围。

杨煊是从闹事者的后面过来的,他两只手按着护栏,一条长腿跨过去——

汤君赫还没看到他踢枪的一幕,猛地一阵心悸,赶紧抖着手关了屏幕。他把手机放到陪护床上,低垂着头,闭上眼睛,伸手捏住眉心,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半晌,他坐到病床旁边,借着窗外黯淡的路灯灯光,摸索着握住杨煊的手。杨煊手心里的茧还在,像是更厚了一些。这些年他去做了什么?汤君赫收紧手指,指尖在他的手心里摩挲了两下。然后他的指尖触碰到一处平滑的地方,圆圆的,位置靠近手腕。心下一动,这么多年了,被那支烟烫伤的疤痕还在。

汤君赫坐在病床旁边,倦意很浓,却又不敢闭眼,一阖眼,眼前就会出现杨煊胸口中弹的那一幕,后怕到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

一直等到后半夜,才半梦半醒地睡着了。梦里急诊室脚步杂乱,医生护士们十万火急地推着病床跑进来,他站在一楼的门口等待会诊病人,目光一转,一眼就看到病床上的杨煊。推过来的杨煊浑身被血浸透了,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不敢置信地走上前去摸他的手,手心冰凉——梦做到这里戛然而止,汤君赫猛地睁开眼,醒了,胸口急促起伏。

他趴在病床上,把杨煊的手握紧了一些,手心里是温热的,这才稍稍放了心。庆幸好在只是噩梦一场。

过了好一会儿,呼吸和心跳平复下来,他乏力地直起上身,转头看向杨煊。

隔着眼前的一团昏黑,汤君赫像是看到杨煊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心下一悸,尚未清醒的大脑还未来得及冒出想法,手上已经先一秒松开了杨煊的手,起身快步走出了病房。

作者有话说

医学生的规培制度我查了一通,最后决定架空一下,大概就是采用15年以前的政策,在这里简单交待一下,恳请大家别较真= =

(看到评论区有人问,统一提醒一下,烟烫伤在53章)

第八十一章

第二天一大早,护士站就炸了锅,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说昨晚急诊来了个大帅哥,就是新闻上说见义勇为的那个。一群二十几岁的姑娘们顿时都凑过来八卦。

背身偷偷吃早饭的那个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多帅啊?能有汤医生好看?”

另一个说:“我今早刚去了一趟ICU,你别说,跟汤医生还真的有点像。”

吃早饭的那人咽下包子,抬头喝了口水,这才口齿清晰地叹道:“唉,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丑的皮囊可是各有各的丑法啊……”

早上薛远山带着手下的医生查房,几个病房依次查过去,几乎都是汤君赫走上前查看病人的术后恢复状况,薛远山则直着腰杆站在一旁,偶尔指点一两句。他用汤君赫用得顺手,自然有心提拔他。

临到要进ICU病房,汤君赫突然停了步子,走上前跟薛远山说,前面病房有个医嘱忘下了,他得折回去交代一声。

“什么医嘱?”薛远山问。

“是12床的病人,赵医生交待给我的。”

胸外的赵临峰向来好大喜功,病历却总是写得一团糟糕,薛远山一向看不上他,这时冷哼一声:“他倒是很清闲。”倒也没再说别的。

汤君赫见他默认,回身去了前面的病房。事实上赵林峰今早的确跟他说过,有个病人今天要办出院,让他帮忙接待一下,但事情远没有这样着急。他只是害怕看见杨煊,又或者说,是怕杨煊看到自己。

给12床的病人下完医嘱,汤君赫回到办公室。几个查房的医生已经回来了,这时正低头写病程、开化验单,汤君赫绕到一个小医生旁边,微微偏头看他手上正写着的那份病历。

小医生诚惶诚恐地抬头:“汤老师……”说着就要站起来。

“你写你的,”汤君赫伸手按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起身,“我就看看。”

因为有汤君赫在身后盯着,小医生有些犯紧张,一句话得在脑子里过好几遍才敢落笔,写得比入党申请书还要郑重。汤君赫也不催,就那么偏着头看他一笔一划地写完了,才开口道:“写好了?我看一下。”说完捏着病历本拿起来看。

“哦,好……”小医生站起身,把笔递给他,“汤老师,您顺便给补个签名呗?”

“嗯。”汤君赫接过笔,目光扫到薛远山刚刚写的那几行龙飞凤舞的医嘱,逐字看完了,握着笔边签名边问,“这个病人的状况怎么样?”

“薛主任说恢复得不错,今晚再在ICU监视一晚,没事的话明早就可以转普通病房了。”

汤君赫点点头,又将下面写好的几份病程大致看了看,签好名递给小医生。去手术室的路上要经过ICU,ICU病房不设窗户,从走廊上看不到病房里面的情况,他低着头快步经过,径直走到手术室。

因为昨夜精神受到巨大冲击,再加上一夜未眠,汤君赫的精神状态有些不佳。上午强打精神主刀了两台择期手术,下手术台后,他明显有些精神不济。他换了衣服,摘下口罩,上七楼的肿瘤科去看望汤小年。

汤小年正吃着护工打来的午饭,精神倒是看上去不错,见汤君赫过来,她更是心情好了许多:“刚下手术啊?吃饭了没?”

“一会儿吃,”汤君赫走近了看她饭盒里的饭,“如果医院的饭吃够了,晚上让周阿姨去楼下餐厅买。”

“这饭挺好的,我可没你那么矜贵。”汤小年抬头看着他,“脸色这么差,又没睡好?”

“嗯,”汤君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过了一会儿说,“妈,我想下午去请个年假。”

“这段时间累啊?”汤小年自知自己的病让汤君赫耗尽精力,自责道:“都是我这病闹的,把你拖累了。”

“跟这没关系,”汤君赫摇摇头,“是我自己想休息几天。”事实上他是怕看到杨煊,每天几次的查房总不能次次都逃过去。

汤小年只当他工作太累,点点头说:“多休息几天也好。”

申请年假得先过薛远山这一关,再跟科室提交申请,汤君赫去年就没休过年假,本以为今年会顺利申请下来,没想到在第一关就碰了壁。

“不准休。”薛远山二话不说地驳回他的请求。

要是放在往常,汤君赫从不为休假的事情争论半句,但这次他却罕见地有些坚持:“薛老师,我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

薛远山皱眉道:“那这两天就少做两台,把不打紧的择期手术往后推推,非得休年假?”

汤君赫不松口。

“科里现在新老交替,病人又多,正是用人的时候,你现在休年假,这不是打我的脸么?”薛远山面色不佳地说完,沉默了片刻又道,“你尽可以去休你的年假,我没什么异议,但回来之后我不会再带你上手术台。”

薛远山是汤君赫的博士生导师,汤君赫临床八年博士毕业,第一台手术就是跟着他做的。要不是薛远山的有心栽培,汤君赫自知自己现在不可能有这么多独立主刀的机会,汤小年也不会得到医院的资源优待,他是不可能忽视这份知遇之恩的。

休年假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薛远山虽然当时撂下狠话,事后倒并没有再提起,第二天就带着汤君赫上了一台双肺移植手术。

做完手术已是傍晚,汤君赫换了衣服,摘了口罩透气,两只手伸到白大褂的口袋里,独自朝办公室走。自打在手术台上看到杨煊的那晚,他连续三天失眠,精力几乎耗到极限。

杨煊的身体状况恢复良好,已经被转到胸外的普通病房。病房外面站着几个人,肩上扛着单反和摄像机,正围着一个护士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

护士一闪眼看到汤君赫,扭过头,苦着脸向他求救:“汤医生,他们非要采访病人……”

汤君赫还没来得及开口,几个记者很快转移了目标,凑过来将他围住,其中一个男记者抢先说:“医生,我们就采访几分钟,大家现在都很关注这件事……”

另一个人接话道:“对啊,我们就是想采访一下这位见义勇为的英雄。”

“这要求不过分吧?”

汤君赫被涌到耳边的声音闹得头疼,冷淡地打断几个人道:“病人不同意采访?那医院只能尊重病人的决定。”

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突然说:“那医生,既然是你们医院的病人,我们采访一下你总行吧?”

“我也不接受采访。”汤君赫说完,侧身挤了出去,转头看向一旁傻站着的小护士,“小宋,你跟我过来一下。”

汤君赫朝楼道的另一头走了几步,停下来抬眼看了看那几个记者,又垂眼看着矮他一头的护士问:“病人不接受采访?”

“嗯……按说接受采访也没什么的,其实我也挺想看看采访的……”小护士撇嘴道。

“不接受采访就不要让他们进病房了。”

“我知道,他有朋友在里面看着的。”

“有朋友?”汤君赫有些意外,见护士点头,他想了想又说,“如果之后改变主意接受采访,你注意采访时长,不要让病人过度疲惫。”

“知道了汤医生。”护士点头应着。

汤君赫叮嘱完,转身朝自己的办公室走。路过杨煊的病房时,那几个记者正举着相机对着窗户偷偷拍照。他忍不住顺着镜头的方向,朝窗户内看了一眼,果然,正如刚刚那个小护士所言,杨煊的病床边围着两个人,一男一女,想来是特意过来照顾他的。

汤君赫的目光移到病床上,想看一眼杨煊,没想到恰在此时,杨煊也转头瞥过来,两道目光隔着玻璃撞上,汤君赫微怔一下,随即移开目光,低下头匆匆离开。

认出来了么?走了几步,汤君赫把口罩拿出来带在脸上,抄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不自觉地攥起来,只是一眼,应该认不出来吧,毕竟已经过了十多年了,人的相貌是会发生改变的,而记忆也是会随着时间淡化的,更何况前面还站着那几个记者,或许挡住了自己也说不准,他自欺欺人地想。

第八十二章

当晚轮到汤君赫二线听班,一晚上来了三台急诊,一线值班的住院医生应付不过来,打电话把他从床上叫了起来,他穿上衣服就朝医院赶。

薛远山看人的眼光的确老辣,纵使汤君赫再怎么精神不济,只要一站到手术台边,他就能有条不紊地把手术做完。除了几天前遇到杨煊的那一次。

这一晚的急诊没出什么岔子,但没想到第二天上午,汤君赫自己却差点一头栽倒在手术台边。

当时病床上躺着一位早期肺癌患者,汤君赫主刀,薛远山站在一旁做一助和手术指导。在普济医院,肺段切除术这样的大手术,一般只有副主任医师以上资格的医生才可以主刀,若不是薛远山钦点,汤君赫根本就不会有机会站到主刀位置。两个多小时的手术过程需要保持全神贯注,丝毫分不得神。

摘除病叶后,汤君赫松了一口气,正要将支气管的残端缝合,眼前突然黑了一下,随即身体一晃,耳边闪过器械护士的一声惊呼:“汤医生!”然后就意识全无了。等到再睁眼,已经躺在了心电图室的病床上。

做心电图的医生是心内科的师妹,结果出来后,她绕到病床边给汤君赫撤导联线,见他睁眼,又惊又喜道:“汤医生你醒啦!”

“没什么异常吧?”汤君赫撑着病床坐起来。

“心电图很正常,一会儿你再去做个脑电图吧,怎么会突然晕倒?最近休息得不好?”

“嗯,有点失眠。”汤君赫说,然后又想,其实应该算严重失眠。

“最近这几天胸外的急诊是有点多,注意身体啊。”师妹绕到病床的另一头,正要帮他取下脚踝处的吸球,突然睁大眼睛惊讶道,“汤医生,你还有纹身哎!”

汤君赫只说:“嗯。”

小师妹又好奇地问:“这是纹的什么,树?”

“白杨。”

“但没有叶子,”小师妹看着那个纹身说,“挺特别的。什么时候纹的?”

“有十多年了吧。”

“哇,十多年,那时候你是不是还没上大学啊?汤医生,你可以啊,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叛逆的时候。”

汤君赫的目光也落在那处纹身上,当年那个纹身师的技术上佳,已经过去十年了,皮肉生长,细胞更替,但墨青色的纹身依旧清晰如初,像是印刻在了骨血里。

他没再说话,伸手将挽到小腿的裤脚放下去,下了病床。

脑电图和心电图都正常,汤君赫拿着诊断结果回了办公室。他自己就是医生,尽管专攻胸外,但毕竟学了八年医学,对于其他大大小小的病症都大致有些了解。他自知这次晕厥是因为连续几天的失眠导致大脑供血供氧不足,只要能睡足一觉就没大碍了。

经过胸外的护士站时,昨天被记者围住的护士小宋跑过来问:“汤医生你没事吧?”

“没事。”汤君赫说。

“吓死我了,你千万不能出事啊,你可是我每天上班的动力!”

她神情夸张,汤君赫配合地微哂:“不会出事。”

“对了汤医生,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小宋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卖关子,“二十三床那个大帅哥昨天傍晚问起你来着。”

二十三床是杨煊,昨天傍晚正是他们对视的时候,汤君赫一怔,面上若不经意地问:“问我什么?”

“就问,你们科有没有个姓汤的医生,汤医生,她们都说他是你哥哥,到底是不是呀?”

汤君赫没正面回答,只是问:“那你怎么说?”

“我当然实话实说啊!”

小宋的确是实话实说,她说了全院上下流传甚广的那一句——“汤医生的刀口缝合得跟他的人一样漂亮”。

当时二十三床的那个帅哥没说话,倒是旁边过来照顾他的那个女人笑得有些夸张,边笑边说什么,“队长,有没有人说过你们长得有点像?”

因为上午差点在手术台边一头栽倒,薛远山总算给汤君赫批了半天假。

汤君赫回家咽下两片安眠药,困意浮上来,倒头就睡。没有急诊电话打过来,他总算睡了个昏天暗地,连晚饭都不记得醒过来吃。

等到第二天起床上班,有同事拿着手机过来打听他跟杨煊的关系,他才知道自己上了新闻。

新闻配图是杨煊倚在病床上的侧脸,汤君赫立即回忆起前天病房外的那几个记者,想来应该是他们偷拍的。不仅如此,新闻上还写了他们之间的兄弟关系——不知是医院里的哪个人透露给记者的。所以那篇新闻的第二张配图便是汤君赫的照片——贴在心胸外科员工栏的那张,穿着白大褂的员工照。

“汤医生,你们兄弟俩这下可是出名了,下面好多迷妹说要组团来看你们。”同事划着下面的评论给他看。

汤君赫蹙眉道:“这是泄露病人隐私。”

那人一愣,笑呵呵地说:“放心,新闻没提到咱们医院的名字。”见汤君赫还是眉头紧锁神情冷峻,他又劝,“我说小汤,你有点年轻人的样子好不好,上了新闻应该高兴点嘛,这是好事情。”

汤君赫没应声,待同事走后,他转身坐到自己的电脑前,打开员工系统,跟行政部门反应了这件事,直说有人泄露病人隐私,并且搜索出相关的新闻链接附了上去。

等他敲完字点击发送,正要去手术室,小宋突然跑过来,手里拿着单子问:“汤医生,二十三床的帅哥申请转到特需病房,给不给批啊?是不是要薛主任签字?”

汤君赫接过单子低头看:“理由是什么?”

“就是那条新闻啊,好多记者都过来了,估计嫌太吵吧。”

“他自己要转?”

“他那个女朋友来跟我说的。”

汤君赫的目光突然从单子移到小宋脸上,定定地看着她。

小宋莫名道:“汤医生你怎么突然这样看我?”

汤君赫垂下眼睛说:“没事,先转吧,一会儿我跟薛老师说。”

中午做完手术,汤君赫摘了口罩跟薛远山打申请——其实是先斩后奏:“薛老师,二十三床病人申请转特需病房。”

特需病房是单间,条件跟价格都堪比五星级酒店,住院费用不能报销医保,虽说是病人自掏腰包,但由于床位太少,医院处理申请时还是慎之又慎。

“二十三床病人?”薛远山皱眉回忆。

“来采访的记者太多了。”汤君赫提醒道。

“你哥啊,”薛远山记起来,“那转吧。”

汤君赫拿过单子让他签字,薛远山边签边说:“明天银州有个肿瘤大会要我参加,我那几床病人交待给你了。”

汤君赫没有立即应下来,反倒愣了一下,薛远山把签好的单子递给他:“愣什么,现在还想挑活了?”

汤君赫还没来得及说话,薛远山已经转身走了,他派下来的活,容不得汤君赫自己选择要不要接。薛远山的办事风格一向如此,给出手的时候有多大方,要回来的时候就有多严苛。所以全科上下,他对汤君赫最上心,也对汤君赫最苛刻。

第二天早上,薛远山不在,他带的那几个医生都跟在汤君赫身后查房。汤君赫一间一间病房查过去,每个术后的病人都询问得很细致,还上前俯身查看创口的愈合情况,然后根据不同的情况修改当天的医嘱。

查房的速度并不快,但这一层的普通病房还是很快就查完了,接下来就是12层的特需病房了。四五个人跟着汤君赫,乘电梯上楼,汤君赫站在电梯一层,拿着单板夹看薛远山前几天给杨煊下的医嘱。

走出电梯间,他伸手将口罩拉高了一些。只露出眼睛,应该不太容易被认出来吧。到底还是心存侥幸。

身后跟着进修医生和新进医院的小医生,他走在最前面。特需病房需要打卡进入,他拿着胸口的员工牌贴近打卡器,“滴”的一声,锁开了。他握着门把手,朝下压着转动,推开门走进去。

病房里面,照顾杨煊的还是那天那一男一女,那个女人正在跟他说话:“已经在花钱找人删了,就等——”听到推门声,她转头看过来,“医生来查房了。”

陌生的脸,没见过的人。汤君赫想。

照例是要走上前查看创口的愈合情况,那两个人很配合地起身给他让位置。汤君赫的目光垂下来,走上前靠近了,身子俯下去,伸手揭开杨煊胸前的敷料,查看刀口缝合处。离得很近,可以透过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闻到杨煊身上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他不看杨煊,却能感觉到杨煊在看自己。杨煊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他这才知道,原来目光会是这样重。以前的目光也这样重么?还是目光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重量增加?

他竭力地集中精神看创口,原本只是扫一眼的事情,突然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看出愈合情况。

他松开敷料,刚想起身退后两步下医嘱,杨煊突然在他头顶开口了,声音压得有些沉:“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小的tips,17岁的时候第一次见面也是说的这句话。

第八十三章

特需病房很安静,这声“好久不见”听来又太过暧昧,一时跟在汤君赫身后的小医生们都抬头看过来,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

汤君赫微微恍神,心脏像是都停跳,自知再躲不过,他直起身,伸手摘下口罩露出整张脸,竭力镇定地抬眼看杨煊,但目光一触,又很快垂下眼:“十多年了。”

病房里安静了片刻,汤君赫几不可闻地深深吸气,将气氛拉回正轨:“术后愈合得不错,半个月内不要吸烟了,会影响创口愈合。”

杨煊靠在病床上看着他:“好。”

汤君赫继续说:“饮食还是要清淡,明天就可以撤引流管了。”

杨煊配合地应道:“嗯。”

一切都像是医生和病人间进行的普通对话,甚至还要更简洁些,汤君赫顿了顿,侧过脸对特需病房的护士说:“薛主任的医嘱没什么要改的,今天还是按照昨天的来。”

“哎,好的汤医生。”护士点头道。

出了病房,汤君赫抬手戴上口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跟在他身后的小医生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大着胆子走上去,小心翼翼地问:“汤老师,刚刚那个病人的病程我来写?”

汤君赫只顾着低头朝前走:“不用,一会儿我来,你们先回去吧。”

跟在身后的人都散了,汤君赫拐进洗手间,用冷水洗了脸,站在洗手台前,等心跳稍稍平复下来,才转身去手术室。

电梯间的小医生们瞬间八卦开了:“到底是不是兄弟,好像是有点像啊!”

“但气氛怪怪的,我刚刚气儿都不敢喘。”

“什么好久不见的,搞得像老情人见面……”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医生朝身边的人做了个鬼脸。

“我就站在后面,汤医生明明握着钢笔,但是一个字都没往上写,太不正常了……”

因为那则新闻和早上特需病房里发生的一幕,汤君赫和杨煊的关系一时成了医院上下众说纷纭的热门八卦话题。

下午汤君赫跟孙连琦上手术台,手术进行得顺利,孙连琦又一向喜欢开玩笑,进行关胸时,层流室的氛围活跃起来。进来观摩学习的进修医生好奇地凑上前打听:“汤医生,那天急诊送来的那个帅哥真的是你哥?亲哥?”

汤君赫低着头,专注地缝合关胸,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同父异母。”

他神色如常,语气间又透着一贯的冷淡,一时把进修的小医生吓得不敢继续多问。

“剩下的你来缝合,”汤君赫转过脸看她,“过来。”

“啊?哦……”小医生站过来,接过汤君赫手里的丝线,战战兢兢地小心缝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