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听筒的那一刻,杨煊的脸上就结了一层凝重的霜,接电话的时间每过一秒,这层霜就要厚上一分,等到接完电话,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凝固得犹如冰封了,握着听筒一动不动地发怔。

汤君赫怕极了,他的牙齿打着颤,从喉咙里面挤出来的声调也是颤的:“哥……”见杨煊还是怔着不动,他又抖着声音叫了一声。他伸手去握他哥哥的手,可是他们的手都是冰凉的,谁也给不了谁一丝温度。

杨煊这才回神,他脸上那层厚重的冰层就在这一瞬间碎裂了,暴露出了一个十八岁少年在突遭变故时的脆弱和不知所措。他继而阖上眼,将脆弱全部敛在薄薄的眼皮之下,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声音哑得变了调:“回去吧。”

回程的路途远没有来时顺利,通往省城的航班由于省城暴雨而全部遭到取消,他们只能先坐飞机到达燕城,然后再坐火车中转到润城。

机场上各种语言齐齐地朝他们耳朵里涌上来,过往行人的脚步声匆忙而凌乱。杨煊脚下的步子比来时迈得更快一些,手上紧紧地握着汤君赫的手腕。汤君赫几乎跑着才能跟上他,他的手腕被杨煊攥得生疼,那几根收紧的五指好像紧贴着他的骨头,可是他一声也不吭。尽管对杨成川一直心存恨意,但在这一刻他也只是感到惊慌和无措。

十几个小时后,飞机落地,他们在燕城坐上了火车。不知从哪个城市开始,雨就开始一直不停地下,越是靠近润城,暴雨就越是瓢泼。

汤君赫从来没有见过杨煊这样——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浑身上下透着颓唐和疲惫,凸起的喉结偶尔因为吞咽而上下滑动,以往的骄傲与闲散此刻在他身上荡然无存。

汤君赫去接了热水,他用手碰了碰杨煊的胳膊:“哥……”

杨煊睁开眼,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汤君赫被吓了一跳,他看到他哥哥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哥,你喝点水。”汤君赫把水递到他眼前,小声说。

“你喝吧。”杨煊哑声道,他微微坐直了身体,伸手捏了捏眉心,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快到了。”汤君赫说着,伸手去握杨煊的手。以往杨煊的手指总是微凉而干燥的,但此刻那五根手指都是冷硬的,从骨头缝里朝外冒着寒气。

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杨煊还是不敢相信杨成川突遭意外的事情,但汤小年在电话里的语气让他不得不信。

“你爸啊,就差一口气等着你回来呢,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回来看看这个人渣吧。”

“你说是不是报应啊,每年润城都要防汛,怎么偏偏今年的事情就让他赶上了。”

杨煊觉得这可能是杨成川使出的一招苦肉计,专门为了骗他们回润城而编造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在他见到杨成川的第一眼,他就要不顾晚辈身份,狠狠地朝他抡上一拳。

前座的窃窃私语这时清晰地传过来,让他心里仅存的一丝侥幸彻底破灭了。

“听说是在前线视察,刚接受完采访,记者收了机器,突然山上就爆发了泥石流,有一块山石砸到头上,当场就不行了。”

“才40岁,太可惜了,电视上看着一表人才的,”说话的人啧了一声,“这得对家庭造成多大打击啊。”

“听说刚二婚不久,唉……”

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终止了前面的两人关于这件事的讨论。

汤君赫觉得握着自己手指的那只手骤然缩紧,他的手指几乎要被捏断了,他转过头看杨煊,杨煊还是闭着眼睛,额角凸起一条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突突地跳动着。

润城被这场猝不及防的暴雨席卷,街道上的雨水翻滚着涌入下水道,排水落后的老城区内,马路上的积水已经漫过小腿。连续几天的暴雨让这座小城的交通系统几近瘫痪,街上仅有的零星几辆车正趟着水艰难行驶。

陈兴冒着雨来了,他头发上滴着水,跟在后面给他们俩撑伞,自己淋在外面:“快点,快上车!”

车载广播上的所有当地频道都在播放杨成川遇难事件的新闻:“17日晚八点,副市长杨成川在得知蒙县突发泥石流灾害后,于第一时间亲临一线组织抢险救援工作,而就在蒙县居民安全撤离受灾地区之后,年仅40岁的副市长杨成川突遭当地小范围泥石流爆发,被山上滚落的一块山石砸中头部,当场陷入重度昏迷。目前,杨副市长正在医院紧急抢救当中,记者将会持续跟踪报道此事。据统计,这场泥石流已造成蒙县13人死亡,25人重伤,目前受灾地区全部居民已安全迁出。据防汛办相关负责人介绍,本次降水覆盖面广,局部强度大,各区县……”

杨成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生命会以这种方式终结。那天是自主招生复试的时间,汤君赫翘了考试,汤小年把所有的怒火和怨气都集中在他身上,疯了似的让他把儿子还给他。

“你那个宝贝儿子是同性恋!”杨成川一怒之下朝她喝道。

汤小年愣了一下,随即以高他几度的声调骂回去:“杨成川你疯了吧,他是我儿子,他也是你儿子!”

“你看看你养出了一个什么好儿子!”杨成川说完走进书房,重重地摔上门,坐到木沙发上心烦意乱地抽烟,耳朵里除了瓢泼大雨打在窗户上的噼啪声,就是汤小年在外面聒噪的骂声。

杨成川几经克制才没把事情的真相吐露出来,事实上在杨煊带着汤君赫离开的那天,他就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杨煊和汤君赫离开坐实了他们“同性恋”的事实,这件事情太荒唐了,杨成川难以置信的同时怒火中烧,比收到那条短信时还要愤怒百倍。本想将这件事情告诉汤小年,但汤小年当晚几近崩溃的神情让他难以开口,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劝慰她,说杨煊只是要带着君赫出去玩几天,不会出事,让她别太冲动。

杨成川到底是一家之主,他不能跟汤小年一起变成崩溃的疯子,一家里总得有一个冷静清醒的人。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见识过的场面也不少,处理事情的情商还是有的。劝完汤小年,他强自冷静下来,捋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打算先将这件事瞒过汤小年,把兄弟俩劝回来,从头到脚地狠抽一顿,再把杨煊亲自押到国外。至于汤君赫,这次他非要找个心理医生过来,里里外外地给他治一遍!

如果下个周这两人还没回来,他非得亲自去国外把他俩拎回来,真是荒唐至极!

听着汤小年在门外的骂声,杨成川狠狠地抽了几下烟,然后掏出手机给几天前打过来的那个座机号拨了回去,依旧是占线。他按捺住火气,翻出手机上的短信界面,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怒火,强自镇静地给杨煊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所有的内容都为一个主题服务——赶紧回来,别胡闹了!

杨成川刚将短信发出去,市防汛办的负责人突然来了电话:“杨副,蒙县出大事了,丰原山突然爆发了泥石流,山下那个村全给淹了砸了!”

杨成川当即意识到大事不好,表情一肃,问道:“死人了没?”

“死了,唉……现在已知的死了三个,具体数字还没统计出来,现在正组织村民往外撤出……”

“我马上赶过去。”杨成川立即站起来掐了烟,披上一件西服,领带也没来得及打,司机也顾不上叫,冒着雨就到车库里开车。

润城多雨,防汛工作一直都是重中之重,今年上面将这个重任交给了他,这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也将是他日后升迁的重要一步。现在蒙县泥石流造成伤亡,他这个总督察无论如何也逃脱不过事后追责,他得在第一时间赶过去补救。

事实上那天他去到蒙县之后,救灾抢险工作已经组织得差不多了,泥石流已经爆发过一轮,雨势也小了一些。电视台有记者过来采访,为了追求现场感,他们就站在一片泥泞的山脚下进行采访。杨成川先是总结了抢险工作的进程,又反思了防汛工作的不到位,最后保证会厘清事件责任,安抚好受难家庭,做好善后工作。短短几句话将事情概述得清晰有力,杨成川在镜头前的表述能力向来稳妥。

但就在接受完采访的几分钟之内,杨成川刚想将防汛办负责人叫过来痛骂一顿,第二轮泥石流突然在他身后爆发,在他还未意识到头顶危险的时候,就被一块从山顶滚落下来的山石砸得失去了意识。

***

重症监护病房里安静得犹如一片死寂,杨成川吊着最后一口气等着他的两个儿子回来。他的呼吸微弱到几近停止,但心跳还在勉力维持着,一天前医生已经宣告了他脑死亡的消息,停止了抢救工作。

脑死亡,意味着杨成川已经无法感知到外界的任何变化,此刻他像一棵被暴雨砸垮的植物,毫无意识地等着呼吸终止的那一刻。

杨煊疾步走进病房,汤君赫在后面跟着进来。神情憔悴的汤小年伸手拉过汤君赫,叹了口气。杨成川的秘书退后一步,给走过来的杨煊让路。

以往意气风发的杨成川此刻脸上带着呼吸机,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以此维持着他奄奄一息的生命。杨煊走过去,俯身看着病床上的人。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人渣杨成川吗?杨成川明明要比病床上的这人高一些,壮一些,可是这具虚弱的身体上顶着的这张脸又的确是杨成川,他看了十七年,不会认错自己的爸爸。

杨成川紧闭着双眼,就好像已经死了一样,只有旁边的心电图机在在滴滴地响着,显示着他身上的最后一丝生命迹象。

杨煊咽了咽喉咙,伸手握住杨成川的手,手臂上凸起的青筋暴露着此刻他内心翻滚着又被压抑下去的情绪。

他对着杨成川低声叫了一声“爸”,声音已经哑得不像他了。

杨成川已经失去意识了,他感知不到周围的变化,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可是在杨煊喊了这一声“爸”之后,他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双眼,涣散的瞳孔看向杨煊,好像突然要活过来了一样。

杨煊猛地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医生,哑声道:“他的眼睛……”

医生也注意到杨成川睁开眼,靠过来扒开他的瞳孔看,随即无能无力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没有影像,睁眼只是无意识地条件反射。

“爸……”杨煊又叫了一声,杨成川这次却没有任何反应。

杨煊盯着他半阖的眼睛看了半晌,终于无力地垂下头,缓缓地在病床边半跪下来,额头贴着杨成川冰凉的手。他的头深埋着,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哭了。

杨成川涣散的瞳孔已经动不了了,他睁眼的方向面向着床尾的汤君赫,他的心跳越来越微弱,可是还不肯停止,好像还在等着什么。

见惯了生老病死的医生实在不忍心,看着汤君赫提醒道:“叫一声‘爸’吧,他在等着。”

汤君赫微凸的喉结动了一下,但两片嘴唇却紧闭着,抿成了一条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肯叫他一声“爸”。

“叫吧,”汤小年别过脸,“让他安心走。”

汤君赫垂下眼睛,他的拳头紧攥着,不住地抖,短短的指甲陷进了手心里,却还是一声也不吭。

汤小年伸手拍他的手臂:“你就叫一声。”

汤君赫几不可见地摇了一下头,他比当年的汤小年还要倔。

“滴——”的一声长响打破了空气中的一片死寂,心电图机的屏幕上拉出一条直直的线,杨成川的最后一口气也断了。

十几年前他就试探着从汤君赫口中讨到一声“爸爸”,但直到生命终止的这一秒,到底他也没等来这一声。

第七十七章

润城的雨势终于小了下来,关于这场伤亡数十人的泥石流灾害一时引起了全国上下的关注,杨成川临死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在电视上轮番播放,铺天盖地的报道都在哀悼他的英年早逝。

“英年早逝!副市长杨成川因医治无效逝世 享年40岁”

“只身赴前线组织泥石流抢险救援 副市长杨成川不幸罹难 ”

“润城副市长抢险遭遇泥石流不幸遇难 生前仍记挂灾难善后工作”

……

留给杨煊脆弱的时间并不多,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上再无人依靠,他很快就强打起精神,应付前来采访的媒体、好心慰问的来客,还有各种待办的繁琐程序。对着媒体,他说了数十遍的“不接受采访,抱歉”,对着来客,他说了不下百遍的“谢谢”。

他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那样,跟汤小年划清了彼此应该承担的责任,陌生而客套地商量各种后事。自打汤小年搬来这个家里,他们从来都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这么多话。

他那副因为闲散而看上去总有些吊儿郎当的肩膀,陡然间平直地像是能背负起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

杨成川被医护人员推出病房,汤小年却并没有跟着跑过去。她坐到病房外的椅子上,头埋在圈起来的手臂里。

汤君赫蹲在她旁边,叫了她一声“妈妈”,他以为她哭了。

“这里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去让陈兴把你先送回去,”汤小年抬起头,她看上去有些憔悴,但脸上却没有哭意,她转身去翻自己包里的手机,“我给他打个电话,你先去楼下等着。”没等汤君赫开口,她就抬高声音催道,“快去啊,耽误了这么多天的课,你还想不想高考了?”

汤君赫只能起身朝楼下走,下到二楼时,突然有记者扛着摄像机过来采访,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请问杨副市长那晚出门前在家里做什么?”

“杨副市长平时关心你的学习和生活吗?”

汤君赫对着黑洞洞的镜头愣了一下,随即转身朝一侧走,想要避开媒体的采访。但记者很快跑着跟上来:“麻烦您配合一下采访,这对杨副市长也是一种悼念。”见汤君赫只是低头朝前走,她试图跑上前拉他的胳膊。

汤君赫想找一个卫生间躲进去,走到走廊中段的时候,正撞上了在二楼办理手续的杨煊。杨煊看了一眼扛着机器的记者,抓过汤君赫的胳膊朝楼梯口走,脸上挂着霜一样冷漠:“不接受采访,抱歉。”

“他是个好市长,应该也是个好父亲吧?”记者不死心地争取道,“我们会做成一个专题报道,以后会成为很珍贵的影像资料。”

“不需要。”杨煊冷淡地从唇间吐出这三个字,看上去拒人千里之外,然后拉着汤君赫的手腕快步走下了楼梯。

不知是因为他眉目间缀着显而易见的戾气,还是因为他语气中的冷漠加重了那种抵触的态度,那个女记者跟着跑到医院门口,便没再跟上来。

摆脱了记者,杨煊短暂地卸下了冷漠的防备,浑身上下又写满了消沉和颓唐。他松开汤君赫的手腕,手插进兜里摸索了一圈,没摸到烟,这才想起烟全落在了千里之外的酒店里。

他们站在医院门口伸出的房檐下面,外面的雨还在下着,空气中充斥着潮湿的水汽。

“哥,你要抽烟吗,”汤君赫说着,转头用目光寻着附近的超市,“我帮你去买……”

“回去吧,”杨煊的声音听上去仍是沙哑的,“这里太乱了。”

陈兴这时也从楼上下来了,他走到门口对杨煊说:“我先把小赫送回家,走,”他拍了拍汤君赫的后背,“这里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我们先回去。”

每个人都让汤君赫离开这里,于是他就只能像个置身事外的外人一般地,看着他们为杨成川的离世悲痛不已、忙里忙外。

汤君赫坐到车上,看着不断拍打在车窗上的雨点和街边飞速掠过的树干。相比他们上个周离开时,润城的春意似乎并没有更浓一些。在他还没来得及从那场充满着咸腥海水味儿的梦中醒过来时,他就猝不及防地跌入了另一场更加不真实的梦境当中。

***

医院里的程序都走完,杨煊自己打了一辆车回家。

车窗外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实时的交通台已经开始播报杨成川因医治无效逝世的消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杨煊就一直想逃离这个遍布着杨成川影子的润城,可是现在他猛然意识到,等到这场暴雨彻底停下,从今往后的润城都不会再有杨成川了。

看着车窗外茫茫的大雨,杨煊脑中不断地掠过跟杨成川有关的画面。三年前他妈妈走的时候,他翘了中考,离家半个月,回来的时候,杨成川并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托关系给他办了个体育生的身份,让他进了润城最好的高中。

那一阵子他还总打架,跟校外的混混打,跟街上的醉汉打,进了好几次局子,事后都是杨成川托人给他消了案底。

如今杨成川走了,杨煊突然意识到自己再无任性的资本了,以前他的为所欲为全都是因为杨成川的纵容和包庇。杨成川绝不是个好丈夫,可能也算不上个好市长,可是在作为一个父亲的身份上,他的确从未对不起自己。

他继而想起在他7岁之前的那个杨成川,他们一家三口相处得很和睦,杨成川不经常发脾气,遇到争执的时候总是让着他妈妈,看他们俩斗嘴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时候的杨煊就在一旁看热闹,他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会吵得天翻地覆。

后来这个家就被那件事情毁了,十年来杨煊一直以为自己是恨杨成川的,尤其是在他妈妈走了之后,这股恨意便达到了顶峰,以至于他总是抗拒开口叫他一声“爸”,但在一刻,杨煊突然觉得,自己对于杨成川的感情,并不只是“恨”那么单纯。

可是当他想明白这一点时,撒手人寰的杨成川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给他留下。

杨煊到家推门,看到汤君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出神地想着什么。听到推门声,他回头朝自己看过来。

杨煊没说话,鞋也没换,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他从抽屉里翻出手机——临行前他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用到这个手机了。他按了开机键,正当屏幕上显示出开机的画面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杨煊拿着手机起身走出去,汤君赫已经开了门,是陈兴过来送行李。

“我刚刚开车去了一趟办公室,把你爸留在那里的一些东西都收拾好拿过来了,”陈兴把行李箱和手提纸袋递给杨煊,“这个笔记本电脑和备用的手机,肯定以后还用得着,你都留着。”

杨煊接过来,“嗯”了一声。

对着比自己还要高上一头的杨煊,陈兴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跟老市长说了没?”

“还没有。”杨煊说话间,握在手心里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几下,应该是短信声,但他并没有立即低头去看。

“抽时间打个电话吧,这边的事情办好之后,你就出国吧。你爸之前一直惦记着你出国念书的事情,你好好地读个好学校,以后有大出息,就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他的心愿从来也不在我。”杨煊垂着眼睛淡淡道。

“别这么说,他一直都盼着你有出息。还有什么事情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要出国了也告诉我,我去送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别跟我见外。”

“谢谢陈叔叔。”

陈兴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临走前叮嘱道:“小煊,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啊。”

“嗯。”杨煊说。

“君赫也是,”陈兴看向站在门边的汤君赫,“过不了多久就上大学了,马上都要成大小伙子了。”他说完,按着门把手将门朝屋里推了推,“我还得去趟医院接你妈,先走了啊。”

送走陈兴,杨煊才拿起手机低头看了看,屏幕上弹出了数条短信提醒,全是杨成川出事之前发来的。杨煊脑中顿时的“嗡”的一声响,额角开始突突跳动。他随手合上门,顾不得有没有关严,朝屋里走了两步,深吸一口气,点开了最早的那条短信。

“你带着你弟弟去哪了?赶紧回来,下午三点的飞机,别误机了。”

“开机了赶紧给我回电话!”

“赶紧滚回来!你汤阿姨要急疯了,你弟弟后天还有考试,你懂点事,赶紧回个电话。”

“你跟君赫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先回来,不要冲动,我们当面谈这件事。”

“哥……”站在一旁的汤君赫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叫他。杨煊眉头紧皱,神情肃然,顾不及抬头看他一眼,指尖微颤地点开了杨成川发来的下面几条短信——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们俩这件事,杨煊,你真是太胡闹了。你不参加中考,三番五次打架,故意考试交白卷,这些我都可以容忍你,因为这些事情造成的后果我都可以帮你承担,我可以让你上一中,帮你消案底,送你出国,但是你现在做的这件事情太荒唐了,这个后果是连我也承担不起的。”

“你不要觉得自己已经很成熟,可以随意办签出国,你的财产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你在润城的权力是我给你的,你能出国是因为你外公外婆有能耐,你现在的一切都是别人给你的,你仔细想想,有什么东西是你自己的?”

“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发展到哪一步了,我姑且猜测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想跟我叫板,或是想借此来报复你汤阿姨?不管你怎么想,杨煊,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你自己实在是太幼稚了,你快要成年了,应该成熟起来了。”

“你有没有看过你弟弟看你的眼神?他没有那么看过我,也没有那么看过你汤阿姨,那是全身心信赖依赖你的眼神,你利用这份信赖去达成你的报复目的,你有没有想过在他知道你的真实想法后会有多失望?”

“君赫还小,心智很不成熟,可你是哥哥,你这么做会毁了他!他本来可以上国内最好的大学,因为你他翘了复试,难道以后他连高考也不参加了吗?你要让他成为一个永远都心智不成熟的废物吗?你可以说你不在乎你这个弟弟,但你如果毁掉一个人的大好前途,你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之下,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因为这会导致你最终毁了你自己。”

“你汤阿姨那里我暂时还没有明说,她一直对你抱有偏见,这我心里清楚,事情都是慢慢解决的,你不要采用错误的方式,这永远都没办法解决问题。赶紧带着你弟弟回来,我等着你回来好好谈谈这件事。”

这几条长长的短信带着强烈的情绪,就像杨成川对着他的耳朵直接吼出来的一样。那声音吼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高,震耳欲聋似的,几乎要把他的耳膜穿透。

杨煊只觉得耳朵里一阵嗡鸣,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听力,他听到汤君赫在他耳边叫他“哥哥”。他转过头去看他,那双眼睛离他很近,眼神里盛的不是所谓的天真和引诱,的的确确是杨成川所说的“信赖”和“依赖”,此刻大抵还混杂了可以被称作关切和心疼的情绪。

杨成川在短信里吼的那几句话后劲十足地在他脑中回旋:你利用这份信赖去达成你的报复目的……你是哥哥,你这么做会毁了他!太荒唐了……你会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之下!

“哥,”汤君赫见他神色有异,有些害怕地伸长胳膊抱着他,“你没事吧?”

“我们……”杨煊的喉结动了动,嗓子哑得发不出声,他清了清嗓子,他想说他要暂时冷静一下,但汤君赫立刻惊惶地打断了他,“哥……你又要不理我了吗?”

“杨成川出事前给我的手机上发了短信,”杨煊的声音压得很低也很沉,所有的情绪都被压在了嗓子里,“……你要不要看看?”

汤君赫一阵剧烈地摇头,他怕极了,杨成川知道了,他会让他们分开的,可是他不想跟杨煊分开。“哥,你要听他的话了吗?”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惶恐,收紧胳膊搂着杨煊,生怕他哥哥突然推开他走掉,他几近哀求地看着他说,“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杨煊闭了闭眼睛,抬起胳膊揽着他,手心落到他的肩膀上,他的下巴抵着汤君赫的头顶,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口气,把他少年时代最后的荒唐和任性也叹尽了,“好好上学,好好高考,”杨煊声调很低,语速很慢地说,“我是你哥哥,以后有什么事……”

“那我宁愿你不是我哥哥,”汤君赫说着,像是急于确认什么一般地,仰着脸凑过去吻他,他的嘴唇贴着杨煊,他满心以为只要杨煊不拒绝他,那他们就还能继续在一起,“我们就还像以前那样——”

他话还没说完,汤小年推门进来了,语带指责道:“门也不关严,等着家里进小偷啊——”

汤小年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会撞见汤君赫仰头亲吻杨煊的画面,那一瞬间她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杨成川出事当晚怒喝的那句话像个随时会被触发的定时炸弹,这时在她脑中轰然炸开——“你那个宝贝儿子是同性恋!”

第七十八章

汤小年手中拎着的包直直地坠到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汤君赫闻声转过头,对上了汤小年睁大的眼睛,那眼神中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一丝不漏地撞到他的眼睛里,他的手臂缓缓地从杨煊身上抽了回来:“妈……”

“你们在做什么?啊?”汤小年朝他走过去,她拉过汤君赫的手腕,一把将他拽到自己面前,随即胳膊高高地扬起来,“啪”的一声脆响,结结实实地抽了汤君赫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劈头盖脸,用尽了汤小年所有的力气,汤君赫从小到大都没挨过打,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他的左边脸登时肿了起来,左耳出现了一阵耳鸣,汤小年吼出来的话全都从他的右耳灌了进去:“我问你在做什么?你说啊!”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啊?”汤小年浑身发抖,用手指着杨煊,对着汤君赫声色俱厉地吼,“你不是知道要叫他一声‘哥’吗?!”

杨煊头疼欲裂,杨成川的怒吼声还没有在他脑中停歇下来,现在又掺进了汤小年的嘶喊,两道声音混杂到一起,让他一时什么也听不清。等到勉强听清汤小年在说什么,他清了清哑掉的嗓子,刚想开口,汤小年却冲着他哭了。

“杨煊,我没有对不起你吧?”汤小年走近他,用一根手指重重地戳着自己的胸口,哭道,“我汤小年,没什么文化,说话也不好听,但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对你一个孩子做什么啊!”

“杨煊,小煊,”她上前拉着杨煊的胳膊,眼泪汩汩地涌出来,语无伦次地求他,“你放了我儿子好不好,他就要高考了,他不像你还可以出国,你可是他哥哥啊……” 杨煊比她高太多了,她得费力地仰着脖子才能看着他说话,“你说话啊杨煊,你想让我怎么办啊,我给你跪下来好不好?”

接二连三的变故彻底熏哑了杨煊的嗓子,他无法自抑地咳嗽了一声,在他还没来得及出声的一瞬,汤小年的两个膝盖一打弯,已经重重地砸到了地板上,“咚”的一声闷响,她对着杨煊跪下了。

“妈,”汤君赫手足无措,他试图走上前把她扶起来,但汤小年却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一把将他推搡开了,嘶声力竭地呵斥道,“滚一边儿去!去你的房间看书去!”吼完她又回过头,拿手胡乱地抹掉眼泪,仰头看着杨煊,哽着声音几近哀求地看着他,“阿姨给你跪下了,杨煊啊,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她低下头,用手捂着眼睛,声音里全是悲戚,“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们的啊,你妈当年抢走了我丈夫,现在你又要抢走我儿子……”

杨煊蹙起眉,哑着声音打断她:“你说什么?”

连日来的崩溃、怨怼和无助齐齐涌上心头,汤小年声泪俱下地对着他哭诉:“君赫也欠了你啊,你抢了他爸爸还不够,难道现在还想毁了他吗……”

“你刚刚……”杨煊咳嗽一声才能从嗓子里艰涩地挤出声音,“说什么,什么当年?”

汤小年哀莫大于心死,哀哀地冷笑:“当年啊,当年……我跟杨成川在一块三年啊,你妈才认识他多久?就跟他结了婚,生了你,杨成川是个人渣啊,”她说到一半,声音陡地高了起来,骂道,“你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杨煊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随时可能爆掉,全身的血液好像都集中了在这两处,让他无法镇静下来好好思考汤小年说的话。她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些事情和他知道的完全不一样?

汤君赫因为愧怍而一直低垂的头猛地抬起来,震惊地看向跪在地上狼狈哭泣的汤小年。打小时候起,人人就都说他妈妈是小三,他是小三的儿子,因为这件事他怨了汤小年十几年,可是现在汤小年说,她才是当年被欺骗的,最可怜的那个人。

“你们都不知道吗?”汤小年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语气哀沉地低下来,有气无力地笑,“也是啊,我从来都没跟别人说过,有什么用呢,除了可怜我,没人会替我讨公道啊……”

杨煊的喉咙里像是混进了粗粝的沙,每发出一点声音就会将声带磨得生疼,他的嗓子哑得厉害:“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让我怎么证明啊?”汤小年疯了似的又哭又笑,鼻涕眼泪全涌了出来,“你妈入了土,杨成川也成了死人,我……我跟你发毒誓好不好啊?我汤小年,今天要是说了一句谎话,我出门被车撞死,”她说得咬牙切齿,末了又仰着头求他,“杨煊啊,够不够啊?你还想让我怎么办啊?你放过我,你也放过我儿子好不好?”

杨煊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来,那双微凹的双眼皮被轮番的打击和压力轧出了一道深深的褶,看上去疲惫极了,那副平直的肩膀用尽全身的力气强撑着才没有垮塌下去。

屋里只剩汤小年的嘶声痛哭,听来令人极度揪心,让他想起十年前的那天下午他妈妈的哭声,好像也是这样的嘶声力竭。杨煊沉默良久,哑声道:“好。”

然后他弯下腰,将跪在地上的汤小年扶了起来,低头走出了这个家。

汤小年的腿软得站不稳,扶着墙才不至于滑倒在地上,她脸上挂着眼泪,冷眼看着汤君赫:“你真行啊,杨成川说你心理有问题,说你是同性恋,我不信,我跟他吵,我没想到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会变成这种怪物,你说我哪对不起你?”她逼近汤君赫,“你倒是说啊?!”

汤君赫的脸白得透明,他伸手扶着汤小年,杨煊的那声“好”彻底地给他判了死刑,犹如一把锋利的刀插在他的胸口,可是汤小年眼神里的哀戚又拽着他,不让他走出这个家门。

“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啊!”汤小年扑上去捶打他,但没打几下她就失了力,她软塌塌地跪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放声嚎哭起来。

汤君赫拿过茶几上的纸巾,放到汤小年旁边的地板上,然后在她身边蹲下来。

汤小年抬头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汤君赫不知道她问的是开始什么,若是指他对杨煊情感的开始,可能要从周林被撞死那天算起,可若是指杨煊对他有所回应,或许应该从元旦那天开始。

“元旦。”他想了想,垂着眼睛说。

“谁主动的?他故意骗你的是不是?”汤小年逼问道,眼睛紧盯着汤君赫,似乎只要汤君赫点一点头,她就能一股脑儿地将责任全部归咎到杨煊身上。

但汤君赫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

汤小年先是怒极反笑,重重地推了一把汤君赫:“你怎么那么贱啊!”随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汤君赫把脸埋到膝盖上,也许汤小年要的只是一句“保证不再和杨煊有来往”,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沉默半晌,他埋着头说:“妈妈,对不起。”

汤小年头也没抬,又或许是哭得太大声,根本就没听见这声抱歉。

***

太阳穴疯了似的跳,头疼得像是下一秒要炸开,只要一闭眼,杨煊就能看见跪在他面前的汤小年厉声地朝他吼,“你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他找了一家路边的烟酒店买了一盒烟,烟的牌子很常见,玉溪,但他以前却从来没抽过。准确地说,他就没怎么抽过国产香烟,倒也不是因为崇洋媚外,实在是以前觉得它们的外形不太好看,所以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去尝试。

杨煊拆了烟盒的包装,从里面抽了一支烟出来,点着火,蹲在一根电线杆子旁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隔着白烟看眼前来往的车辆。

雨停了,因为阴天的缘故,天黑得格外早一些,路灯一瞬之间全亮了,接着就是路边各色小店的店头和霓虹灯被渐次点亮,华灯初上。

玉溪味道不错,口感绵润,也够劲儿。杨煊抽了半支烟,才觉得自己有些清醒过来。原来刚刚那二连三的操蛋事儿都不是梦啊,杨成川真的死了,自己真的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他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被抓了个正着,当年三儿了他妈的汤小年跪下来说,你其实才是三儿的儿子。

这是什么狗血的八点档电视剧。

此刻他终于有精力去好好捋一捋这几天的变故,可是他突然什么都不想去想了。太累了。他想就这样蹲在路边,吹着风,好好地放空一会儿。

兜里的手机振起来,杨煊仿若未闻,那振动声响了好一会儿,又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执着地响起来,他还是没理。

他就这样放空地抽完了一支烟,正捏着烟蒂想要不要再抽一支时,手机又开始振起来。杨煊叹了口气,站起来,将手里的烟蒂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手插进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美国的号码,是他姥姥打来的。

那边哀叹着造孽命苦,他敷衍地应着,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动于衷的麻木。实在是太累了。

杨煊有些走神,等到电话里叫了几遍“小煊”,他才回过神:“我在听。”

“嗓子都哑成这样了,”老人心疼道,“事情办完就赶紧过来吧,要不要你姥爷去接你?”

杨煊没接话,只是说:“姥姥。”

“哎——”那边应着。

“我妈当年,为什么要结这个婚啊?”杨煊哑声问,顿了顿又说,“明明知道我爸是那样的人。”

“当年谁能知道啊!只看你那个爸一表人才,谁能想到他外面已经谈了一个女人啊,”老人叹了口气,“结婚好多年才发现这件事,真是作孽……唉,人都没了,不说这事了。”

汤小年说的也不全是对的,挂了电话后杨煊想,没有谁三儿了谁,都是一样的可怜,谁也不比谁好过一些。

但他还是有些茫然。他对汤小年的恨来势汹汹,此刻却落了空似的无处着力。

本以为一切的源头都起于汤小年,他想过很多次要去报复她,后来选了她的致命软肋,她那个有些孤僻的、成绩很好的、又总是对自己有着莫名依赖的儿子,也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汤君赫。

他继而又想到,在这场荒唐的事故中,谁都不是无辜的,杨成川不是,两个女人也不是,他自己更不是,只有汤君赫是。他无辜而可怜,而这种可怜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由他们联手造成了一部分,在过去的半年里,他又在他身上加剧了这种可怜。

一个无辜而可怜的人,在自己面前却总是执着而炽热的,像一束摇曳的火光。杨煊本以为自己已经将这束火光攥到手心里了,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的手心潮湿而黑暗,火光是会被捂熄的。

第七十九章

连着几天,汤君赫都没有再见到杨煊。他被汤小年送到了学校里,穿上春季校服,又开始了两点一线的高三生活。发试卷、做试卷、讲试卷……一切都在机械而有序的进行着,白花花的试卷由教室前排传至后排,哗啦啦的声音像极了不断拍打着海岸的潮汐,而潮汐是不会因谁而停止的。班里的座位重新调整了一遍,他仍跟尹淙坐同桌,但位置朝前移了两排,身后坐着的人再也不是杨煊了。

周围的同学都知道他翘课一周,又从新闻上得知了杨成川遇难的事情,他们小心翼翼地看他,目光里掺杂了探究、好奇以及怜悯,但没人敢上来和他搭话。连一向话多的尹淙也噤了声,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刺激到他的情绪。

汤君赫又变回了以往的冷漠,他的话很少,除了偶尔和尹淙交谈两句,他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除了做题,还是做题。

杨成川骨灰下葬的那天是周末,陈兴将汤小年和汤君赫接到墓园的时候,杨煊已经到了。他们都穿了黑色的连帽卫衣,尽管身高有些差距,但乍一看还是惊人的相似。

对于这个巧合,汤小年并不高兴,她将汤君赫拉到自己身边,刻意地隔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杨成川生前的领导和同事来了一批又一批,他们就像接待宾客一样迎来送往,一声又一声地道谢——几乎全都是杨煊站在前面,和他们握手、道谢,他已经从几天前的打击中缓过劲儿了,也许是瘦了一些的缘故,他脸上的轮廓看上去更加锋利,身上已经有些成年人的影子了。

汤君赫就站在后面,看着他哥哥寡言却得体地跟那些大人们打交道。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白色的,他想到他们在斯里兰卡的那七天,那多像一场梦啊,咸湿的海风,瓦蓝的海水,永不停歇的潮汐,还有浓墨重彩的火烧云……以及,他哥哥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他单调的人生前十六年好像陡然间充满了斑斓的色彩,变得壮阔而生动……难道往后的日子里,又要一个人去过那种黑白色调的、枯燥而乏味的生活吗?

送走来客,葬礼就结束了,汤小年拉着汤君赫的胳膊回家,杨煊站在杨成川的墓碑前,盯着那张黑白照片看了一会儿,也转身低着头走了。墓园的位置在市郊,不太容易打车,他住的酒店又离这里有些远,他走得不快,心里盘算着若是打不到车,就走到前面的公交站坐公交回去。

离公交站还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他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追赶的脚步声,他没回头看,径自朝前走,那脚步声的主人很快追上来,拉着他的胳膊,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哥。”

杨煊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十分钟前他目睹了汤小年拽着他上车的场景,汤小年的手握得很紧,生怕他又偷偷溜走似的,嘴上还不住地催促着让他快点。他有些好奇汤君赫是怎么摆脱汤小年跑过来的,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停下来看着他。

“你要走了吗?”汤君赫微仰着下颌看着他,眼角有些发红。

杨煊知道他问的不是回酒店,而是出国:“嗯,周三。”

“走了以后就不会再有联系了吗?”

杨煊沉默了片刻,还是说:“嗯。”

“所以哥,你又要不理我了是吗?”见杨煊不说话,他有些急了,又开始哀求他了,“可我并没有不听话啊,哥,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一辆空的出租车驶过,朝他们询问式地按了一下喇叭,但杨煊却并没有转头看一眼,他只是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说:“上次你妈妈说的话你听到了吧?”

“可那是他们的事情啊……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汤君赫的眼角红得愈发明显,“该对我妈妈愧疚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啊,是我处心积虑地接近你,不是吗?”他的手紧紧攥着杨煊的衣袖,生怕他突然丢下自己走掉,“哥,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我们就还是偷偷的,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我妈妈不会知道的,我会有办法的,好不好啊哥?”

他满心等着杨煊说一声“好”,就像那天答应汤小年那样郑重。他的下眼睑连带着眼白都泛了红,那两颗黑玛瑙似的眼珠泛着水光,将杨煊明明白白地映到上面。杨煊抬眼看向远处,避开那双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他的两只手伸到兜里,捏着烟盒,但却没有拿出来抽,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缓慢地说:“如果你看了杨成川的短信,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不会看的,那只是一条短信啊……”汤君赫的声音发着颤,犹如某种小动物的哀鸣。

“短信上说,我跟你在一起,是为了报复……”杨煊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垂下眼睛,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报复你妈妈,汤小年。”

“可你不是啊……”汤君赫看着杨煊脸上的神情,他有些不确定了,抖着声音问,“……不是吗?”

“那支烟,你应该还记得吧?我的确想过要把它给你抽,它会毁了你,然后间接地毁掉你妈妈,就像当年的我妈妈那样,痛不欲生,求死不得。”杨煊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去报复冯博,就是为了绕过我,”像是苦笑了一下,他接着说,“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想拦下那支烟的吧。”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啊……”汤君赫几近绝望地说,“可你不是拦下了吗,哥,你帮过我,没有你我早就去坐牢了,就算你真的把我毁了也没关系……”

“真的把你毁了……”杨煊又苦笑一下,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带你去斯里兰卡,不是没有想过你妈妈的反应,相反,我特别期待她的反应。失去儿子跟失去母亲的痛苦应该是一样的,我想也让她尝受一下……”

“别这样说,求你了哥,别把你对我的好都归为报复,别让我恨你,你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行了,没有把你毁掉是因为你运气好,”杨煊的一只手从兜里抽出来,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又变成了那个称职的哥哥,用那种一贯平淡的语气说,“到此为止吧,好好上学,好好高考……”

“到此为止的意思就是再也不联系吗?”汤君赫退后两步,避开杨煊的手,强忍着即将溢出来的眼泪。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哥哥,如果发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汤君赫意识到他哥哥真的不要他了,一瞬间他被铺天盖地的恐惧吞没了,乞求不成,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威胁,色厉内荏地切齿道,“那我以后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哥哥。”

“这不是认不认的问题。”

“就像我不认杨成川一样。”

他忘了他哥哥是软硬不吃的人,在杨煊转过身说“那样也好”的那一刻,他佯装出来的威胁和凶狠全都垮塌了,他慌里慌张地追过去握着杨煊的手,自尊和理智一并抛之脑后,语无伦次地哀求他:“哥,你别不理我好不好?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别不理我,求你了,你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下个夏天你会回来的对不对?你答应过我的,求你了哥,没有你我会疯的——”

杨煊将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在他们指尖相触,两只手分开的刹那,汤君赫的乞求声弱了下去。

他脚下的步子停了,不再追了,就站在原地,穷途末路地看着他哥哥走远了。

杨煊不知走了多久,才发现公交站已经走过了。他想要抽一支烟,但烟盒拿出来才发现已经被自己捏烂了,他打开晃着看了看,一支完整的烟也不剩了,只能勉强找出一支只断了半截的,点燃抽了起来。

那天回去之后,汤君赫连续几天都发起了的高烧,他大病一场,一直过得有些恍惚。上午去医院挂水,下午再回学校上课,混混沌沌的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总会忍不住回想他和杨煊之间相处的细节,试图确认杨煊那天说的那些全都是骗他的。但想得越多,他对于这段感情就越是不确信,杨煊没有说过喜欢他的话,一直都像是他在自说自话;除了他们**的时候,杨煊也没有主动地亲吻过他;杨煊去他房间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总是自己在夜深人静地时候悄悄地去敲他的门。

于他自己而言,这是一场高烧不退的爱情,但当他试图站在杨煊的角度去看一切,又觉得从头至尾都像是一场掺杂了报复和欲望的不得已而为之。

而至于杨煊帮他赶走周林,半途后悔递给他那支烟,不过是因为他天性善良,就像他帮应茴打架那次一样,也许跟喜欢完全无关。

他哥哥杨煊对别人总是善良的,对自己偶尔也会施以援手。

他们后来又见了一次面,是去公证处办理杨成川的遗产继承,三人都在场,杨煊突然提出想放弃继承遗产,却被告知未成年人放弃继承是无效的。这件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了篇,他们全程也没对彼此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杨煊走的那天是周三,陈兴本来说要去送他的,但他临时有公务在身,需要陪领导去外地出差,只能打电话过来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