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汤君赫停下抽泣,杨煊松开手臂,手肘撑着床,抬起上身看着他。

汤君赫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抬手去揉哭过的眼睛。杨煊伸手捏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拿开,扳正他湿漉漉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眼底浮现一丝逗弄:“疼的还是爽的?”嗓音沉得发哑,透着化不开的情欲。

汤君赫的脸腾的红了,他撩拨杨煊的时候从不脸红,但一经杨煊撩拨,面皮似乎就薄得很。

他意识到杨煊又在逗他,这种感觉熟悉而遥远,上一次这样的场景发生还是在十年前——隔音不佳的房间里,他们刻意地压着声音对话。

汤君赫定定地看着杨煊,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可以再清楚不过地看着他哥哥。杨煊的眉毛齐整浓黑,眼睛因为微微凹陷而显得尤为深邃,若是只看上半张脸,几乎可以用“深情款款”来形容,然而遮住眉眼,单看下半张脸时,锋利的下颌轮廓和削薄的嘴唇又让他看起来凌厉得不近人情。这种差别看似矛盾,在他脸上又显得无比和谐,年少时就初见端倪,成年后更是有增无已。

汤君赫全然忘记了擦眼泪,先是伸手遮住杨煊的下半张脸看着他的眼睛,又将手掌挪上去覆住他的眼睛,杨煊被他遮着眼睛,并不阻拦,只是问:“怎么了?”

汤君赫把手移开,看着他的眼睛说:“观察你。”

杨煊的唇角微微勾起来:“观察出什么了?”

汤君赫说:“你猜。”说完又忍不住自己补上一句,“观察出你好看。”

杨煊低低地笑了一声:“夸我还是夸你自己?”

汤君赫想了想说:“不能一起夸吗?”

年少时就有人说过他们长得像,起初汤君赫并不能分别这种相似体现在哪里,单从五官而言他们似乎并不太相像,直到后来杨煊走后,有一次汤君赫的同桌尹淙无意间提起,说他们的眼睛最像,看上去比平常人要更黑一些,尤其是当看向某一个人的时候,黑沉沉的瞳仁让他们看上去极其相似。

杨煊俯下脸吻了吻汤君赫的眼睛,然后顺着他脸上的泪痕一路吻下去,当吻到嘴唇时,汤君赫忍不住笑起来:“有点咸……”

杨煊则反问道:“为什么会咸?”说罢他半硬的**又在汤君赫体内顶了一下,汤君赫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杨煊便从他体内抽了出来,伸手拍了拍他腰侧:“去洗澡?”

他一抽出来,留在体内的液体便流了出来,汤君赫眉间微蹙,脸上显露出些许情动的痕迹。杨煊一低头也看见他身下的画面,随之笑了笑,又抬头吻了一下汤君赫的嘴唇,然后下了床。他这一笑,汤君赫瞬间有些难为情,坐起来挪蹭到床边,两条腿抬起来,避免脚底接触地面,扭过身子看了看窗台边的一次性拖鞋,装没事儿似的:“哥,我拖鞋在那里。”言下之意是让杨煊帮他把拖鞋拿过来。

但杨煊却并没有帮他去拿拖鞋的意思,连眼睛都没有朝那个方向瞥一眼。“我抱你去吧。”他说着,俯下身把汤君赫打横抱起来,走到浴室,又将他放下来,让他踩在自己的脚背上。

“你好高啊哥,”汤君赫微抬着下颌看杨煊,“不过我也长高了,以前到你这里,”他展平手掌比划着杨煊下颌的位置,“现在到这了,”他的手掌侧碰到杨煊的鼻梁。

“现在多高了?”杨煊拿着花洒朝他身上冲。

“一米七八,哥,你有多高啊?

“一八八,”杨煊伸手调低花洒的水量,抬高移到他头上,“闭眼。”

汤君赫便听话地闭上眼睛。

杨煊伸手把他额前的头发拨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相比年少时,汤君赫长开了一些,眉眼间青涩的影子逐渐淡去。长熟了,杨煊想到自己一直留着的那张照片,他弟弟从一个精致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漂亮的成年人,而他错过了这些年发生在他身上的珍贵变化。

在帮汤君赫清理身后时,两人擦枪走火,又在浴室里做了一次,杨煊把他抱起来抵到墙上,自下而上地很深地进入他,浴室里蒸汽盘旋,汤君赫大脑缺氧得更厉害,高潮时趴在杨煊肩膀上小声地呜咽。

做完后他腿软得站不住,杨煊帮他清理干净后,他已经趴在他哥哥身上睡着了,杨煊用浴巾把他包裹起来,草草地把他的头发和身上擦干净,抱他到床上。

“还没吃晚饭。”汤君赫累得睁不开眼,睫毛动了动,迷迷糊糊地说。

“等你睡起来吃。”杨煊说着,手指插到汤君赫的头发里揉了揉。

原想小憩一会儿,但杨煊阖上眼睛才发现似乎并没有什么睡意。他坐起来,下到地板上,走到窗台边抽了根烟,一边抽一边看着熟睡的汤君赫。

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起初他并不知道他是他弟弟,只是单纯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小玩具。现在想来,大抵那种根植于骨血的缘分从那时起就发挥了作用。虽然分开的时间比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可只要一遇见,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开始变得沸腾而浓烈,就像彼此身上流淌的血液一样。

他看着汤君赫阖上的眼睛,记起这双眼睛在不同时期的样子,六岁时哭和笑都极其分明,哭时蓄着一汪眼泪,扑簌簌地朝下掉泪珠,笑时弯成一弯月牙,漾着一汪清澈的月光;十六岁初见时警惕而倔强,对谁都不肯抱以信任,后来躺在他身下时无辜而引诱,把所有的信任和依赖都倾注到自己身上。

回想人生的前十七年,好像他就是淌着冰冷而粘稠的黑暗一路走过来的,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少年时代,但无可否认的是,这双眼睛曾是他十七岁时的一束光,火光微弱却炽热,但却足以让那些看似永无止尽的黑暗变得没有那么难捱。

汤君赫睡了快两个小时,醒来时天已经黑透,杨煊躺在他身边,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似乎在浏览什么网页。

“哥,”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声音有些沙哑,“你在看什么啊?”

“醒了?”杨煊看向他,“饿不饿?”

汤君赫趴过去靠在他肩膀上,看着他手机上的页面:“你要买车吗哥?”

“喜欢哪辆?”杨煊调出几个网页给他看。

汤君赫看完了几辆车说:“路虎吧。”

“好,”杨煊说,关掉了手机屏幕,“吃饭吧。”

“我乱说的,”见杨煊干脆应下来,汤君赫反而有些心虚,“我不懂车。”

“那怎么选路虎?”杨煊站在地上躬身穿裤子,抬头看他一眼。

“名字好听……”汤君赫说,其实他觉得车型也比较适合杨煊。

杨煊笑了笑说:“路虎挺好的,就这个吧,回去带你买。”

“我不想开车,”汤君赫坐起来说,“医院太堵了,早上停不了车,你开吧哥。”他一坐起来便倒抽一口气,身下一阵撕裂的疼痛感清晰地传过来。尽管杨煊刚刚已经尽量温柔,但到底还是太久没做了。

“买了再说。”杨煊弯腰从行李箱翻了一件黑色的T恤出来,从头上套下来,看着他抽气的表情笑了一下,穿好衣服后走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你趴着吧,我去楼下买饭。”

汤君赫有些脸红,背过身趴在床上说:“那你快点回来。”他说着,开了空调调低房间的温度,想让脸上的热度快点散下去。

“好,还想吃什么?”杨煊问。

“没什么了。”汤君赫说,压根没过脑子,杨煊一靠近他,他就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根本无力思考。

杨煊说到做到,果然很快回来,手上拎着装饭盒的牛皮纸袋,汤君赫换了个方向趴着,头对着茶几,看着杨煊将饭盒一个一个拿到桌子上,最后拿出一盒冰淇淋。

“哥,你还买了冰淇淋啊。”汤君赫看着那盒冰淇淋说。

杨煊坐到沙发上,依次开了饭盒的盖子,转头看他一眼:“你不是以前喜欢吃这个?”

汤君赫都快忘了他以前喜欢吃冰淇淋了,但杨煊这样一说,他脑中忽地掠过那个夏天,乱糟糟的台球厅里,他哥哥杨煊拿着台球杆站在窗边。他看上去并没有被乌烟瘴气的环境所浸染,反而干净得和周遭格格不入。

那是记忆里最甜的一个夏天,那时他心无旁骛地看着杨煊,一口一口地将手里的冰淇淋吃掉。

第一百零七章

说是来小镇度假,其实两人倒并没有赶什么行程,大多时候只是绕着小镇走走。

酒店附近有一片湖,白天时不见特别,到了黄昏时分看上去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风一吹,泣血的残阳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透着星星点点的光,成群结队的渡鸦呼啦啦地掠水飞过,衬得整个小镇尤为安谧。

汤君赫已经记不得自己上次这样悠闲是什么时候,好像活了二十多年,生老病死都不知亲眼目睹过多少,却唯独没见过这样风平浪静的时候。

十七岁以前他被汤小年逼着不停地学习,即便放了假也不得闲,十七岁以后他又害怕自己会闲下来,反倒开始逼着自己忙活起来,做实验、写论文、做手术,一旦有一点空闲时间,就会开始不自觉的焦虑。

现在想来,唯一一段空闲的时间便是斯里兰卡的那一周。印象中斯里兰卡的黄昏跟这里倒是极为相似,静谧的水边,成群的渡鸦,浓烈的火烧云,只是比这里多了不断拍打岸边礁石的潮汐。

海面之下似乎总是蕴藏着危险的信号,而湖面看上去则平静而温柔。

在小镇的第二天黄昏,两人走到湖边停了下来,都驻足望着湖面。

“歇会儿?”杨煊半蹲下来捡了一块石子,随手朝远处一抛,石子落在湖面上,激起一圈涟漪。

汤君赫也蹲下来,同样捡了一块石子,扔在那圈还未平静下来的水波里。

“哥,你什么时候回军区啊?”汤君赫转头看着杨煊问。

杨煊拿着石子在手心里抛了一下,这次扔得更远了一些:“等你上班吧。”

“去几天?”汤君赫这次又扔在那颗石子的周围。

“一两天,不是什么大事。”杨煊说完,看着那两处离得很近的涟漪,很轻地笑了一下,“想跟我比谁扔得远啊?”

“不可以吗?”汤君赫歪头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然后低下头,四处捡了几颗大小合适的石子放在手心里。

他摊着手心,杨煊直起身走过来,弯下腰在他手心里抓了几颗,然后站起来朝一边走。

汤君赫见状,正要直起身跟上去,杨煊回头看着他道:“你先别动。”

听他这样说,汤君赫便又蹲了回去。

杨煊在离他几米远的距离停下来,半蹲下来,身体朝汤君赫的方向微侧,微微抬高声音对着他说:“你先扔。”

汤君赫以为杨煊真要跟他比谁扔得远,举高了胳膊,手里拿着石子在半空比划两下,卯足了劲儿扔出去。

他手上的石子刚出手,杨煊也随之扔了出去,石子的方向却并不是冲着远处去的,反而微微偏向汤君赫的方向。

汤君赫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向他,杨煊仍保持着刚刚瞄准时眯着一只眼睛的表情,目光看向石子抛出去的方向。

静谧的空气中发出“当”的清脆声响,汤君赫不自觉地顺着杨煊的目光看过去,两颗石子已经分别弹向别的方向,失去了前进的动势,在半空中仓促划出两道抛物线,落入水中。

汤君赫有些看呆了,过了几秒后才转头看向杨煊,杨煊这时已经睁开了那只眯起来的眼睛,看着他笑了一下,跟他平时的笑法不太一样,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这让汤君赫想到他十七岁时的样子,那时的杨煊站在篮球场上,投进一个球后,队友跑过来冲他击掌,他有时便会露出这样的笑来,吊儿郎当的,举重若轻的。

汤君赫回过神,又朝水里扔了一颗石子,杨煊像上次一样,眯起眼睛瞄准,然后轻轻松松地击中。

“哥,你先扔,”汤君赫转头看着他,稍稍抬高了声音,“我来打。”

“好。”杨煊随手扔了一颗石子,手上几乎没怎么用力。

汤君赫抛出石子的瞬间,杨煊扔出的石子已经落到了水里。

“不行,你扔得太近了,”见没有击中,汤君赫很认真地为自己分析原因,“你用点力气。”

杨煊闻言笑了笑,将一颗石子在手心里抛了两下:“看好了啊。”然后捏起石子,上臂用力,远远地将其抛了出去。

汤君赫也立即扔出石子,但石子很不争气地又落进了水里,别说击中,连边儿都没有沾到。

“也不要太用力了。”汤君赫又提了要求。

“你调整你自己,管我做什么。”杨煊这样说着,却还是配合地放轻了一些手劲儿。

“跟你也有关系。”汤君赫显然有些耍赖,说完又迅速将石子抛出去。还是没击中。

他接连试了几次,脑子运算了一通石子的抛出速度,画了无数个抛物线,一落到实际出手,仍旧什么也击不中。

杨煊将手里的石子扔完了,起身走过来,见他仍比划着扔石子的动作,点拨道:“重点要放到手臂的动势上,等到眼睛看出石子的运行轨迹,那就什么都晚了。”

“我知道啊,”汤君赫把手里的石子放回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有些丧气地说,“但还是打不中。”

“光懂方法也不行,最重要的是靠练。”杨煊朝他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汤君赫站起来,握着杨煊的手,边走边好奇地问道:“哥,你之前是狙击手吗?”

“几年前做过狙击手,”杨煊说,“后来做队长之后就分不出精力了。”

汤君赫点点头,又问:“那是不是很危险啊?”

杨煊并不正面回答,眉梢微挑道:“不是活下来了么?”

天色完全暗下来,小镇显得更加静谧,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留下苍茫的剪影。

汤君赫有些出神地看着波光涌动的水面,叹了口气道:“假期怎么快就结束了……”

“不想上班?”杨煊侧过脸看他一眼,眼中透出些笑意。

“嗯。”汤君赫沉重地点了点头。

杨煊朝前走了几步,起先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若不经意地提起:“汤医生同时做了四个课题,后来全都发了SCI。”

“谁跟你说的?”汤君赫听出他语气中的逗弄意味,有些脸红,转头看着他问。见杨煊不回答,他又问:“是不是小宋?”能对杨煊说出这种话的人,他只能想到小宋。

杨煊只是低声笑了笑,并不说到底是不是。

汤君赫低声地嘟囔:“汤医生现在一个课题也不想做。”

汤君赫从未像这样盼着假期再长一些,但假期似乎总是这样,越是不想结束,就越是结束得更快。

等回了燕城,从小宋那里把十三接回家,假期就彻底结束了。

“汤医生你总算要回来了,”小宋一见他,脸上显出些雀跃的神色,“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半个月,薛主任脸色可不好了。”

“手术很多?”听她这样说,汤君赫已经推断出胸外的近况。薛远山平日里用他用得顺手,汤君赫这一走,很多事情都要他自己亲力亲为,自然忙得没有好脸色。

“可不是嘛,”小宋说,“不过,你一回来,可能又要很忙了。”

汤君赫有些无奈地微哂一下,抱着十三问:“它没有挠伤你吧?”

“没有啊,它挺乖的,没挠过我。”小宋说。

汤君赫抱着十三坐到副驾驶位上,十三一见到杨煊,又弓起了背,它好像总是有些怕他。

“好奇怪,它不挠小宋。”汤君赫摸着它的后背,想让它放松下来。将十三寄养出去之前,他曾经很担心叮嘱过小宋,要她一定注意不要被挠伤。

“是公猫?”杨煊看了一眼紧张盯着他的十三。

“嗯。”汤君赫说。

“说明它喜欢异性。”杨煊随口道。

“真的吗?”汤君赫捧着十三的脸,跟它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很无情的话:“那也没用,它已经被阉了。”

因为把十三寄养在小宋家,胸外的护士们全都知道汤医生家里养了只猫,是他从楼下捡回来的。“汤医生家里养了只小野猫”这句有些歧义的玩笑话,因为跟汤君赫平日里拒人千里的形象差别极大,很快在胸外传播开来。

汤君赫一回医院,就有护士跟他打招呼:“汤医生回来啦。”有爱开玩笑的则直接当着他的面说,“汤医生,你家的小野猫好可爱啊。”

汤君赫听出这话中的玩笑意味,但他只是笑一下,并不接话茬。

薛远山见他回来,把他叫到办公室,推过来一摞病历本:“今天趁没手术,把这些全都看了,一会儿跟我查房,了解一下病人的情况。”

汤君赫全都应下来,把病历本抱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一天没休息,中午吃饭也赶着时间,一刻也没闲下来,因为惦记着下班后要去送杨煊到机场。

下午杨煊打车过来,他一到楼下,汤君赫便合上病历本下了楼。他以前从没在天黑前下过班,护士站的护士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说,汤医生今天这么早啊。

“去送我哥,”汤君赫匆匆经过,“一会儿还回来。”

坐上车之后,顾忌着司机坐在前面,一路他只和杨煊说了三两句平常话,等到了机场,声音被熙熙攘攘的喧闹声盖住,他才靠近杨煊,看着他说:“哥,明晚你真的会回来吗?”

“真的。”杨煊抬手揽着他的肩膀,“航班信息不是给你看过了?”

“那我明晚等你。”

“回来也凌晨了,你先睡。”杨煊说着,看着他脸上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笑了一下,“就一天也舍不得啊?”

“我不想自己睡觉。”汤君赫说。这话是真的,他觉得自己可能会睡不着,但他并没有告诉杨煊。

“先让十三陪你。”杨煊手臂用力,把他朝自己怀里带了一下。燕城机场要比润城繁忙得多,周围人来人往,汤君赫微低着头,额头触到杨煊的嘴唇,但他分不清这个吻是有意还是无意。

又要到走到“送行人员止步”的那块立牌,这几乎是他的噩梦,杨煊刚走那会儿,他几乎天天梦到这块牌子。

他远远看到这几个字,情绪不由自主地有些低落,他想也许他不该坚持来送杨煊,关于机场离别的种种情形他实在不想再回忆起来。

杨煊的手臂一直搂着他的肩膀,也许是看出他情绪低落,他一边走一边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微低下头道:“这次会很快回来。”

汤君赫点点头,他想自己应该表现得开心一些,否则就太任性了,可是察觉出杨煊对他的纵容,他又忍不住继续任性下去,他看着杨煊说:“哥,那你能亲我一下吗?”

杨煊笑了笑,朝他侧着脸偏过头来,脚步不停,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第一百零八章

杨煊走后,汤君赫独自打车回医院。他特意跟其他人调了夜班,计划做得很周到,值一晚夜班,次日白天在家里补眠,再睁开眼时就能见到杨煊。

当晚,他坐到办公桌前,补完了这半个月以来胸外的病历资料,又起身到住院区查了一遍病房,一忙起来时间便过得很快。后半夜来了一台急诊手术,他从值班室的床上坐起来,匆匆赶到手术室,等到手术结束,天光已经隐隐亮了起来。

天亮之后,汤君赫做好交接工作,脱了白大褂回家。到家时,十三正仰躺在床中间,肚皮上雪白的毛发跟随着熟睡的呼吸一起一伏。汤君赫把它抱起来放到一侧时,它不满地睁眼,换了个姿势窝成一团。

临睡觉前,汤君赫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天气预报,这一看,顿时睡意全无。昨晚上面还显示渭州近日无雨,但现在却明明白白标明了今日中到大雨。他关了程序,心存侥幸地又打开一遍,还是同样的结果。

盯着天气信息想了想,他给杨煊发过消息问:“哥,你那边天气怎么样?”

杨煊大概在忙,过了几分钟也没回消息,他更加睡不着,闭了眼睛,不到一分钟就要睁开看一次屏幕。

这样的动作不知持续了多少遍,正当他放下手机再一次闭眼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他立即抓起来看,屏幕上显示电话是杨煊打来的。

“天气挺好的。”杨煊开门见山地说。

“真的?”汤君赫的情绪稍稍好转,“可是天气预报说今天可能有雨。”

“这边?”杨煊顿了一下,下一句话听上去稍远一些,似乎并不是对着电话说的,“今天有雨?”然后声音又恢复到近处的清晰度,“昨天查的不是晴天么。”

“是啊,但今早又变了……”汤君赫说着翻了个身,趴到床上,脸颊侧过来贴着枕头。

电话里传来另一道模糊的陌生男声,声音听上去有些粗犷:“我查了,是有雨,军区的天气预测也这样说的,哎,就说你不要这么急着走,家里又没新媳妇儿,赶着回去做什么啊?”

“你怎么知道没有?”汤君赫听到杨煊这样说,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什么语气,但他还是忍不住红了一下脸。

“操,真的假的,你才回去几天啊,”那人显然有些惊讶,“谁啊,不会是小尤得手了吧?”

“别乱说,我先打完电话。”杨煊说完这话,似乎朝哪个方向走了几步,转而对电话这边的汤君赫说,“好像确实有雨。”

“我都听到了。”汤君赫小声说。

杨煊说:“嗯?”

“你们刚刚说的……”

杨煊很低地笑了一声。隔着电话,那声低笑像是直接敲在汤君赫的耳膜上,声音很近,可是相隔的距离又很远,汤君赫觉得自己极其想念杨煊,明明只隔了一个晚上而已,却好像已经好久没见到他哥哥了。

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脸埋到枕头里,闷声道:“哥,我好想你啊。”

杨煊轻笑道:“这才几个小时?”

“已经很久了……”汤君赫有些担忧地说,“今晚的航班不会取消吧?”

“没那么严重,这里大多都是阵雨。”杨煊这样说,但汤君赫仍旧放不下心。

他隐隐觉得航班真的要取消,每隔几分钟便要去查一下航班软件,见还未取消才松一口气。反复了不知多少次,彻底把困意消磨没了,一直等到傍晚也没睡着过。

晚上八点,杨煊到达机场。从中午开始,天就一直灰蒙蒙的,乌云罩顶,压在城市上空。

到了傍晚,雨点真的落下来,雨势忽大忽小,但却持续了很久也没停下。

大抵因为也拿不准这场雨到底什么势头,航空公司迟迟不发布航班取消的通知,屏幕上持续滚动着航班延迟的消息。

汤君赫食不甘味地草草解决晚饭,给杨煊打过电话问那边情况,那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隔着电话也能感受到闷热的潮湿气息。

“我觉得真的会取消,”汤君赫抱着十三,心情低落地说,“墨菲定律总是这样。”

他话音刚落,电话里的雨声陡然大了起来,光是听着声音,就能想象到雨点铺天盖地砸下来的场景。

汤君赫听到电话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夹杂在雨声之中,是打火机点燃的声音:“哥,你在抽烟吗?”

“刚点着。”杨煊咬着烟,有些含混地说。他已经在里面等了四个小时,这时起身走出来透气。他站在机场出口的檐下,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微蹙的眉间显出些许烦躁的神情。这雨下个没完没了,也许航班真的要取消也说不定。

这种想法刚冒出来,周围不知谁喊了一句:“看屏幕!”

杨煊捏着烟,对着一旁垃圾桶上的烟灰槽弹了弹烟灰,然后转过脸,抬眼扫了一眼屏幕——刚刚“航班延迟”几个字已经被“航班取消”所代替。

“操,真取消了。”杨煊眉头紧蹙,低声道。

汤君赫闻言随即问:“取消了?有正式通知了吗?”

大厅这时响起广播声,环绕在机场内部:“各位旅客,现在广播取消航班通知。气象部刚刚发布暴雨黄色预警,预计未来两天,渭城及周边城市将持续大到暴雨……”

“意思是明天的航班也取消了吗?”汤君赫握紧了手机问。

杨煊眉间的烦躁情绪更甚,但语气中却不露端倪,尽量放缓道:“只是预计,还不一定。明天有没有手术?”

“有……”汤君赫如实答,“要跟薛老师做一台肺移植手术。”

“那还不早点睡?”

“我以为不会取消的……”汤君赫把十三放到一旁,自己趴到床上,“哥,你想不想我啊?”

“我今天来回不停地跑了三个地方,刚刚又在机场等了四个小时,你说想不想?”

杨煊正说话间,十三从沙发上跳下来,身形敏捷地跳到汤君赫的腰上,汤君赫猝不及防地承受它的重量,来不及回答杨煊,疼得闷哼一声。

“怎么了?”杨煊问。

“十三忽然跳上来踩我。”汤君赫背过一只手,捉住十三的前爪,试图把它拉下来,但十三窝在他腰上不肯动弹,汤君赫便不再管它。

“疼不疼?”

“还好,只疼了一下,多亏它只有五斤重。”

杨煊脸上的表情缓下来,把手里的烟蒂捻灭:“要是没有十三,你刚刚那声,”他顿了顿,声音听上去隐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别具深意似的,“听上去像在偷情。”

“我没有情可偷,”汤君赫咕哝道,“我只想跟你偷情。哥,你今晚怎么办?”

“打车去附近找个酒店,你快睡吧,我明天再看看这边的情况。”

汤君赫“哦”了一声,仍旧不肯挂电话,跟杨煊扯东扯西,问他在那边办户口的事情。杨煊起先并不催他挂,陪他聊了一会儿,后来见已经快到凌晨,才让他早些睡觉。

挂了电话之后,汤君赫心情郁郁,燕城一丁点雨星也见不到,明明是一年中最干燥的时候,但他还是感觉外面很潮湿。

他关了灯躺在床上,十三很快就入睡,微微打起呼噜,但汤君赫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其实很不喜欢下雨,在他过往的人生里,似乎只要一下雨就会有坏事要发生。周林被车撞死的那个黄昏就乌云遍布,杨成川去世时也是瓢泼大雨,想到在电话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汤君赫越想就越觉得焦躁。

除了焦躁,还有恐慌,他开始忍不住担心杨煊会出事,想给他打电话,但时间又太晚了,他不想因为自己毫无根据的焦虑而吵醒杨煊。

这种焦虑在他身上蔓延开来,先是心率加快,到后来坐卧不安。他意识到不能这样继续这样下去,昨晚到现在一夜未眠,明天又要跟薛主任做一台重要手术,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明天非出岔子不可。

他下床去翻药箱,降心率的药很久不吃,已经过期了,他随手扔到一边,想着明早出门时扔掉,然后翻出安眠药,剥了两粒出来,就着水咽下去。

然后他又走到衣柜前,从里面翻出了一件黑色的棉质外套,抱着走到床边。这是十年前杨煊临走前留给他唯一的一件东西,他始终好好保留着,有时睡不着就会翻出来抱在怀里。

开始时这件外套上还残留着一些杨煊的味道,在他把头埋进去,假装自己被这种味道包围时,他会睡一个久违的好觉——高考前的那一晚他就是这样睡着的。

但到后来,外套上残留的味道逐渐淡去,他的失眠也开始变得愈发厉害,即便抱着它也很难入睡。但无可否认的是,抱着这件外套的时候,他的焦虑症状会减轻一些,心率也会缓下来一些。

汤君赫就这样抱着那件黑色棉质外套,脸颊贴在上面,安眠药过了一会儿才发挥作用,他抱紧外套,跌入到黑沉的梦境中。

第一百零九章

半梦半醒之间,汤君赫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他摸索着抓过手机,看也没看便接起来。

那边的声音急急躁躁,十万火急似的:“汤医生你快过来,有急诊来了,病人有生命危险!”

汤君赫觉得脑袋不太清醒,也许是因为那两片安眠药的作用,他有些混混沌沌,嘴上应着“这就来”,起身匆匆穿好衣服,来不及坐电梯,抓着楼梯扶手飞快地下楼,一刻也不敢耽误。

天色尚未清明,目及之处灰沉沉的,宽阔的马路上一辆车的影子也见不到,静悄悄的。

汤君赫一边快步朝医院的方向走,一边拿出手机叫出租车,屏幕上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打车软件还是毫无动静。他不断低头看打车界面,心头涌上一股焦躁,等不及出租车,他关了手机屏幕,迈开腿朝医院的方向跑过去。

他跑得很急,额头上跑出了汗,呼吸逐渐拉长,变得沉重,清晰地响在自己耳边。两条腿跑得酸软,全身都泛着乏。护士不断打电话来催,他一秒钟也不敢停下来。

不知跑了多久,总算到了医院门口,他急喘着气跑过去,刚上了几阶大门前的楼梯,身后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

有人在他身后喊:“汤医生,病人在这里!”

汤君赫停下来,转过身朝救护车看去。

救护车停在大门口,医务工作者将病人用担架床抬下来,汤君赫刚想抬腿走下楼梯,赫然看清了担架床上的那人——浑身被暗红色的血浸透了,右胸的伤口触目惊心。

汤君赫难以置信地将目光移到那人脸上,在看清杨煊双目紧闭的那张脸时,汤君赫脚下一脚踏空,腿上一软,整个人朝楼梯下面栽过去——

强烈的失重感让汤君赫猛地睁开眼睛。

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一场噩梦的同时,他也看到了坐在自己面前,正神色凝重地看着自己的杨煊。

汤君赫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跟梦里的感觉像极了,拉严了窗帘的屋子看上去光线昏暗,周围静得让人不安。

他平复下呼吸,抬手揉了揉眼睛,沙哑的嗓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哥?”

杨煊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隔着暗沉的光线。

汤君赫还抱着那件黑色的棉质外套,他下意识将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小截外套往里收了收,撑着床坐起来:“哥,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还在做梦吧?”

杨煊脸上的神情像是有些缓下来,伸出手拨了拨汤君赫头顶被压乱的头发:“刚刚做噩梦了?”

汤君赫被刚刚那场噩梦吓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把额前的头发濡湿了,杨煊凉而干燥的手心触碰到他光洁的额头,覆着薄茧的指腹触感微微粗粝。

汤君赫坐起来,有些怔愣地看着杨煊,刚刚在梦里的焦躁和恐慌烟消云散,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撞得有点懵。片刻后,他的嘴唇先是微微抿起来,脸上后知后觉地泛起笑意,然后从翘上去的唇角一直蔓延到弯起来的眼睛里。他靠过来抱住杨煊,下巴颏抵在他肩膀上:“哥,不是说航班取消了吗?你是怎么回来的,坐高铁?”

“高铁转飞机,”杨煊抬手握着他的肩膀,微低着头看他,“刚刚做什么噩梦了?”

“梦到你之前被抬到医院的那天。”汤君赫抱紧他说。杨煊的身上还沾着外面清晨的凉意,汤君赫靠得更近一些,温热的脸颊贴着他脖颈下方裸露在衬衫外的一小片皮肤,侧过脸看着他问,“哥,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

“怕你会高兴得睡不着,”杨煊低头看他,两张脸离得很近,鼻尖几乎碰上鼻尖,“睡得怎么样?”

“挺好的。”汤君赫满心满眼都是他哥哥,没过脑子地说完这三个字,抬起头吻向杨煊。

杨煊搂着他,很温柔地回应他。相比他们在度假时那些热烈而情欲浓厚的吻,这个吻显得平静而柔和,不带一点压迫感,嘴唇相触,呼吸缠绕,湿热而缱绻。

分开后,汤君赫靠回到他的肩膀上,眼神一眨也不眨地落在他脸上。杨煊的拇指抚上他的下唇,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直视着他,声音低沉道:“这是第几次和我撒谎?”

汤君赫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睡得挺好的?”杨煊提醒他。

汤君赫瞬间清醒过来,下意识看向药箱的位置——那盒降心率的药,杨煊看到了?!

“那只是助……助眠用的,”汤君赫把头从他肩膀上抬起来,心虚地解释道,“副作用比安眠药要小一些。”

“继续,”杨煊说,见汤君赫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他又说,“继续撒谎。”

“真的哥……”汤君赫话音里透着底气不足,“你不回来,我肯定会担心的……”

“那好,这盒降心率的药我们先不提。”杨煊说着,从床上起身,走到药箱前,抓着药箱的边缘抬起来,放到汤君赫的旁边。他从里面拿出一个小药瓶:“这瓶是安定片,已经空了。”又拿出一瓶,“这瓶也是,还剩一半。”

“还有这两盒,阿普唑仑,作用是……”杨煊将药盒翻过来念说明,“抗焦虑、抗抑郁、镇静、催眠,”他抬头看着汤君赫,“你是哪一种?”

“已经过期了,”汤君赫咽了咽喉咙,在杨煊的注视下,他觉得过去那个腐坏的自己无处遁形,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恐慌,“我,我很久不吃这个了。”见杨煊看着他不说话,他又补上一句,“这句是真的……没撒谎。”

杨煊盯着他看了片刻,将他看得垂下眼,他伸出手去掀他的被子,汤君赫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立刻抓紧被子的边沿,阻止杨煊的动作,但杨煊的力量显然远胜于他。

“松手,”杨煊沉声道,语气听上去不容置疑,“藏起来不想让我看到?已经晚了,被子是我帮你盖好的。”

听他这样说,汤君赫的动作顿了一下,紧抓着被子的那两只手随之松了劲儿。杨煊将被子掀开,露出藏在下面那件黑色的棉质外套。

汤君赫的睫毛颤了一下,很缓很慢地垂下头,定定地看着那件黑色外套,恍然间他想到几年前那个糟糕透了的自己,白天抽烟,晚上吃药,隔三差五的喝酒,好像没有烟、酒、药这三样东西支撑着,他的生命就会像虫蛀的朽木,随时会垮掉、烂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