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不希望他在场吗?”

“我也不知道,”汤君赫摇了摇头说,“先试试吧。”

汤君赫坐在光线柔和的治疗室里,空气中流淌着舒缓的音乐声,他跟从着心理医生的话放松自己的身体。杨煊坐在后面的沙发上,看着这边的治疗过程。

起初汤君赫并不觉得焦虑,只是有些紧张,因为杨煊在后面看着他。但渐渐的,在心理医生的诱导下,他很快进入到想象的情境当中。

开始时进入的是刺激等级低一些的想象场景,比如让他想象杨煊从这间屋子走出去,逐渐地,根据他的反应,刺激等级开始提高。

“现在想象你们走在机场,周围人很多,声音嘈杂……”

汤君赫跟着Julia的描述进入到这段回忆当中,人来人往的机场,杂沓的脚步声、嘈杂的交谈声、以及拉杠箱摩擦地面的声响混杂在一起,他和杨煊一起走向安检处,那里立着一块“送行人员止步”的牌子,汤君赫知道自己只能送到这里了。

他看着杨煊走远,周围有人走过来重重地撞到他的肩膀,他想出声喊住杨煊,可是张开嘴,却好像突然哑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汤君赫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的后背离开座椅靠背,不自觉地蜷起身体,两只手抬起来捂住脸,嘶哑地叫了声“哥……”,绷紧的肩膀线条微微发颤。

这是他在陷入恐慌和焦虑时自我保护的样子,杨煊再熟悉不过,他蹙着眉,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见心理医生没有阻拦,他走到汤君赫身边。

汤君赫已经二十七岁了,相比十年前也长高了不少,但他这样把自己蜷起来时,看上去却似乎只有很小一团,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汤君赫一时忘了自己在治疗室,在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在机场,他看到的杨煊不是十年前的杨煊,也不是现在的杨煊,似乎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杨煊。过后清醒过来,他才意识到这是他想象中的杨煊,这十年里,他无数次想象过他哥哥杨煊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想象的情境中,他很绝望地看着杨煊走进安检区,极度的惊恐与慌乱让他有些腿软,他忍不住蹲了下来,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一只手落到自己的头顶,揉了揉他的头发。

汤君赫不喜欢别人揉自己的头发,事实上也没有别人揉过他的头发,一瞬间他以为杨煊又回来了,他一抬头,被照进治疗室的阳光晃得眯了一下眼睛。这才意识到,刚刚只是一场治疗中的假想而已。

“我还在。”杨煊在他头顶上说。

汤君赫埋下头,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呼出来时他缓缓直起身,然后侧过身抱住杨煊,脸埋在他的小腹上。杨煊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着。

汤君赫抱了一会儿才缓下情绪,松开杨煊,转过身对Julia说:“不好意思,我刚刚的反应是不是太过激了?”

“你肯暴露出自己的情绪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了,”Julia说,“虽然没有进行到最后,但这个程度对你来说很不错了,有恋人陪在身边进行脱敏治疗,效果确实要好很多。”

刚刚在脱敏治疗时的各项数据通过笔记本屏幕上展示出来,汤君赫看着那几个数字有些出神,他还是很难快速从那种情绪中走出来。

在Julia说着接下来的治疗计划时,杨煊握着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地记下她说的内容。汤君赫觉得自己好像没见过这样的杨煊,记忆中的杨煊会在篮球上跳起来投篮,会趴在教室的课桌上睡觉,会握着笔慢悠悠地在托福试题上勾选答案,但唯独没有这样神情认真地快速记着什么东西。

尽管治疗时的崩溃状态跟几年前有些相近,但相比上一次,汤君赫这次的情绪却恢复得很快。

半小时后,在治疗临近结束时,Julia提出想和汤君赫单独说几句话。汤君赫一直握着杨煊的手,闻言,杨煊反过来握了一下他:“那我先出去抽根烟。”说完,他站起来和心理医生握了握手,又将笔记本合上卷起来拿在手里,走了出去。

门一合上,Julia就看着汤君赫说:“他很爱你。”

这话从心理医生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有说服力,汤君赫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先是怔了一下,回神后忍不住有些开心:“可以看出来吗?”

“这很明显,而且他看上去很可靠。”Julia说,“那在你们相处的过程中,他会强势到让你感觉不舒服吗?”

“不会,”汤君赫摇头道,“他其实很让着我。”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虽然是恋人,会拥抱、接吻、做|爱,可是他们又无法完全脱离兄弟关系。杨煊总是有意无意地让着他,像一个称职的哥哥那样,而与此同时,汤君赫也会不自觉地依赖杨煊,就像小时候他依赖他哥哥一样。这无法避免,而且谁也没想过去改变这种相处模式,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打他们出生起就注定如此。

“那就好,”Julia和他相识多年,看上去很为他高兴,“看到你幸福真是为你开心,最重要的是他还很帅。”她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汤君赫也低头笑了一下。

杨煊站在走廊上,对着打开的窗户抽烟,一支烟抽了一半,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见汤君赫从治疗室出来朝他走近,他没有问心理医生说了什么,只是抬手摸了一下汤君赫的脸说:“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治疗时发生的那一幕让汤君赫有些不好意思,“哥,我去洗手间洗把脸。”

“走吧。”杨煊在垃圾桶上的烟灰槽里捻灭了烟,陪着他一起过去。

洗手间很安静,只有哗哗的水流声,汤君赫捧着水洗了脸,然后关了水龙头,用手背把脸上多余的水抹掉。杨煊半倚着洗手台等他。

“洗好了。”汤君赫走到他面前,微抬着下颌看他。

杨煊伸手把他湿掉的额发拨到一边,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刚想起身走时,汤君赫忽然贴过来抱住他。

他脸颊的水蹭到杨煊的肩膀,透过薄薄的衬衣布料渗了进去,杨煊什么也没说,抬手揽着他的后背,手指有意无意地蹭着他颈后的发茬。

“哥,”汤君赫低低地说,“你猜Julia刚刚跟我说了什么?”

“嗯?”杨煊问。

“她说……”汤君赫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杨煊的眼睛说,“她说你很爱我。”

杨煊似乎也怔了一下,随之又笑了笑。

“是不是啊哥?”汤君赫很期待地看着他。这份期待让他的眼睛微微睁大,看上去就像十七岁时那样。

“这不是很明显么?”杨煊说着,用拇指抹去他下颌处即将滴下的水珠。

“你要说‘是’还是‘不是’。”汤君赫坚持道。

杨煊的手指顺着他的下颌线滑下来,托着他的下巴,低头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然后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睛,并不绕弯子地说:“是。”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从治疗室出来,两人一左一右上了车,杨煊接了个电话,是尤欣打过来的,似乎是要他过去拿什么东西。

“拿什么?”杨煊把车窗打开到最大,语气听上去并不上心,对着电话说,“搞什么神秘,着急么?”

那边似乎又说了什么,杨煊听了一会儿,说:“他在,好,我赶在你下班之前过去。”

等他挂了电话,汤君赫有些好奇地问:“哥,你要去哪儿?”

“尤欣要我过去拿东西,”杨煊启动车子,松了手刹,“过会儿再去,先带你去看看车。”

工作日的下午,路上总算不堵,杨煊屈起来的手肘搭在车窗沿上,开得并不多快,看上去有几分闲散。

碧空如洗,尚未浓重的暑气从翠绿的叶梢蔓延开来,正是燕城一年中最怡人的气候。

汤君赫看着街边后退的绿树,想到他们从前在润城也是这样,他坐在杨煊的自行车后座,在茂密的树叶下穿行而过,风吹起来,把杨煊的白衬衫吹得鼓起来,贴到他的脸颊上,那是他少年时代最快乐的记忆。他这样想着,忍不住像十七岁那样小声地哼起歌来。

起初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哼歌,直到杨煊把车停到4S店门口,他才察觉到自己的这个举动。

杨煊把车熄了火,若不经意地问道:“怎么不哼了。”

汤君赫有些不好意思,不作声地低头解安全带,他好多年没这样哼过歌了。前些年他脑子里装满了实验参数和结果,临床方法和术后恢复,根本就没有过这样大脑放空的下午。

见汤君赫不作声,杨煊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刚刚哼的什么?”

汤君赫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哼了些什么,他很少听歌,也从不刻意去记那些旋律,所以直白来讲,他刚刚就是在瞎哼一通。听到杨煊这样问,他的脸微微发红,但还是佯作自然。

杨煊笑了一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挺好听的,下车吧。”

那辆线条硬朗的黑色路虎停在展厅里,销售人员站在一边,杨煊低头问汤君赫:“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汤君赫说。

“坐上去试试。”杨煊拍了拍他的后腰。

汤君赫便朝副驾驶的方向走,杨煊抬手拦住他:“坐驾驶位吧,有驾照没?”

一旁的销售人员见状,也立即说:“对,可以试驾一下的。”

“不用了吧哥……”汤君赫面露为难,“驾照我拿了就没开过。”

杨煊握着他的手腕朝前走了几步,停下拉开驾驶位一侧的门,朝他抬了抬下颌,汤君赫只能坐进去。

“要不要靠前一点?”杨煊俯下身,手朝座位下面的调节杆摸过去,“在这里,自己调。”

汤君赫也顺着摸过去,杨煊抬手覆住他的手背,握着放上去。

“哥……”汤君赫小声说,“还是你来试吧。”

距离拿到驾照已经几年时间,他是真的有些打怵,尤其是这车的底盘还很高,视野和他当时学车时相差甚远。

杨煊直起身看他一眼,倒也没再坚持:“那我来试吧。”说完扶着汤君赫的胳膊,等他从车里迈下来,自己矮身坐进去,将座位朝后调了一下,这才把两条腿伸展开。

做销售的那人是个挺清秀的小伙子,很自觉地坐到后排位置,为杨煊指着试驾场地的方向。

杨煊试驾一圈,开得很顺畅,开回去的路上,销售问了一句:“你们是兄弟吗?还是……”话说到一半,挺谨慎地噤了声。

杨煊开着车,头也没回地说:“还是什么?”

小伙子挺心虚地说:“没什么……”

汤君赫这时侧过脸说:“他是我哥哥。”

“哦……怪不得呢,看着有点像。”那人讪笑道。

新车各种手续繁杂,杨煊打算过两天自己过来办理。见时间差不多了,他开车带着汤君赫径直开到警局,打电话叫尤欣下来。

见杨煊下了车,汤君赫也推开车门走下去。

尤欣抱着一个厚厚的档案袋快步走过来,递给杨煊道:“队长,这个给你,跟着材料一起转过来的。”

“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杨煊接过来看了一眼,“我还以为什么重要的东西。”

“就是很重要啊。”尤欣反驳道。

“碎纸机你那里有么?”

“有是有……”

“那帮我把这些都绞碎吧。”杨煊把信封递还给她。

“不要了吧……队长,你就算不给自己留点回忆,”尤欣说着,看了一眼汤君赫,“总是要给汤医生看看的吧……”

汤君赫见她提到自己,这才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尤欣观察着杨煊的表情,拿不准能不能说,犹豫再三,到底也没敢明说,只含糊道:“你哥以前在部队的东西。”又转而抬头看向杨煊道:“队长,你要想真绞,回头等你上班了,自己过来绞吧,这玩意儿绞了折寿,你可千万别把这差事派给我。”

杨煊笑了一声:“我没死呢,折什么寿?”

“反正我不绞。”尤欣铁了心拒绝。

“行吧,回头等我过来再说,那你先帮我收着。”

“你自己收着,”尤欣推拒道,“我拿着不踏实……要不你让汤医生给你拿单位里碎呗,”尤欣说着看向汤君赫,“医院也有碎纸机,是吧汤医生?”

杨煊瞥她一眼道:“刚不是还说折寿?”

“哦,你俩是兄弟嘛,”尤欣睁着眼瞎白话,“三代以内直系或旁系血亲不适用于这条法则。对了队长,你是不是快要来上班了?下下周?”

杨煊收了那个信封,捏着边缘拿在手里,说:“嗯。”

“哎哟,你可快点来吧,老徐天天念叨你。”

“念叨我什么?”

“G组打从年初开始就缺组长了啊,”尤欣压低了声音,“前几天代理组长又定了一个错误决策,把老徐给气得……”

“临时决策?”

“是啊,旭哥这个代理组长也当得特痛苦,他就不适合做机动决策,他比老徐还盼着你空降G组解救他。”

“旭哥?”杨煊回忆了一下说,“我没见过吧?”

“对,G组你都没见过,不过他们见过你啊,在那篇报道上……”尤欣说到这,看着汤君赫笑道,“汤医生最近忙不忙啊?”

“还好,”汤君赫的心思在那个信封上,听她提到自己,回过神说,“胸外一直都差不多。”话说到一半,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麦泽”,他说了声“不好意思”,按了接通键。

麦泽开门见山道:“什么时候有假啊?”

“你闲下来了?”汤君赫问。

“对啊,新专录完了,就等做后期了,先歇两天。什么时候能出来?”

“明天?”

“可以啊,叫上你哥吧?朔子,丁黎,应茴,还有我乐队的几个朋友都会去,人多热闹嘛。”

“再看吧。”汤君赫说,听到应茴也会去,他有些犹豫。

“别啊,你不会是因为应茴追过你哥,怕他俩尴尬才不叫你哥去的吧?”

汤君赫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丁黎告诉我的,”麦泽懒洋洋道,“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他跟应茴都不介意,你哥看起来也不像会介意的人吧?”

“再看吧。”汤君赫又这样说。他还没想好怎么和杨煊说起应茴。

挂了电话,汤君赫正犹豫要不要跟杨煊说起这件事。

“哥,”他刚说出口,手里握着的手机这时震了一下,他转过屏幕一看,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没存过的号码。

“汤医生,我是尤欣。想了想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你哥对你真的很好,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看看那个档案袋。”

“怎么了?”杨煊见他迟迟不往下说,这时转过头看他一眼。

汤君赫的目光落到仪表台上那个厚厚的档案袋:“哥,那个档案袋里装的是什么?”

“当时在部队的一些资料。”杨煊开着车说。

只是资料的话,为什么要用碎纸机碎掉?尤欣又为什么要说什么折寿?汤君赫脑中闪过这种想法,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已经做好了打算,想到可以趁杨煊不注意时,把信封拿过来看一眼,他们住在一起,总是有机会的。可他转念一想,又忽然觉得,何必要偷偷摸摸地拿过来,如果开口和杨煊要过来看的话,他会拒绝自己吗?记忆中,杨煊好像没有拒绝过自己什么事情。

“哥,”汤君赫有些迟疑地开口,他不常和杨煊提要求,“我想看看那个信封……可以吗?”

杨煊先是没说话,打着方向盘转弯,长长的弯道平稳转过去,汤君赫又叫了一声“哥”。

杨煊这才问:“怎么突然好奇这个?”

汤君赫想了想,说:“其实关于你过去的一切,我都挺好奇的。”这句是实话,如果有一盘记录着关于过去十年杨煊点点滴滴的录像带,他一定会片刻不落地看完。

“回家看吧。”杨煊说。他果然没有拒绝汤君赫。

汤君赫有些好奇,又有些开心。

下了车,杨煊拿起仪表台的档案袋,推开车门走下去。

电梯里站着一个陌生人,汤君赫不动声色地朝杨煊靠过去,握着他哥哥的手,顺着朝下握住档案袋的一侧,试图从杨煊手里抽出来。

本以为杨煊会很轻易地松手,没想到他手上反而加重了力气。

汤君赫只能也跟着用力,但却怎么也没办法把档案袋从他手里抽出来。

他转头去看杨煊,杨煊却视而不见,眼睛盯着电梯门旁的楼层指示屏幕。

等到那个陌生人下了楼,电梯门重新合上,汤君赫这才开口说:“你说回家给我看的。”

杨煊偏过头笑了一下,漫不经心道:“你抽走就给你看啊。”

汤君赫一只手较不过杨煊,便有些耍赖地两只手一起用力,杨煊这时主动松了力气,抬起胳膊揽着他的肩膀。

汤君赫抱着档案袋,低头看那上面的字。那上面只用很粗的黑色水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两个字——“杨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用手指捏了捏,里面的东西尺寸比纸币稍大一些,很厚,整整齐齐的,像是被捆在一起。

杨煊先一步下电梯,走在前面,摁密码开了门锁,然后握着汤君赫的肩膀让他先进去,自己也随后走进去,反手关上门。

十三这时蹿出来,扒着杨煊的裤腿,整只猫立起来。它现在不怕杨煊了,反而因为杨煊近来待在家里的时间多些,经常给它喂食,变得比对汤君赫还亲近。

两人在玄关处换了拖鞋,杨煊俯下身摸了两下十三,然后把它拎到一边,转身去了卫生间,汤君赫则拿着档案袋走到床边坐下。

他找出剪刀,把密封的档案袋打开,手伸进去,拿出里面那厚厚的一摞信封。

杨煊这时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十三又凑过去,抬起前爪摁着他的拖鞋,似乎要阻止他继续朝前走,杨煊弯腰把它抱了起来。

汤君赫抬头看他:“它在关禁闭,你这样会把它惯坏的。”十三昨天咬坏了一只拖鞋,汤君赫罚它不许吃猫粮罐头。

杨煊抱着猫朝他走过去,腾出一只手伸出手去抬他的下巴:“哪儿捡来和你这么像的猫?”

“楼下的排风管道,”汤君赫看着窝在他怀里的十三,“哪里像了?”

“眼睛。”杨煊说。

“我没有这么圆的眼睛。”汤君赫仰着下巴看杨煊。

“这个角度最像。”杨煊笑了笑,评价道。

汤君赫很敏感地察觉到他哥哥在转移话题,他眨了一下眼睛:“哥,你是不是不希望我看这些信封啊……”

杨煊眉梢微抬:“有一点。”

汤君赫犹豫道:“其实我也可以不看……”如果杨煊不希望他看的话。

杨煊俯下身把十三放到地上,从茶几的烟盒摸了支烟出来,直起身,夹烟的那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想看就看吧。”然后走到窗边,划开打火机,点着烟吸了一口。

汤君赫隐隐觉得这些信封与自己有关,他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他小心地打开那个信封,把敞着口的信封倒过来,薄薄的一张纸片掉到他的膝盖上,折起来的,从背面也能看到微凸的字迹。

他莫名有些不安,深呼吸一口气,将那张纸拿起来,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名下所有遗产赠与弟弟汤君赫。”

字迹力透纸背,落款是“杨煊”。再后面一行,是五年前的日期。

是五年前杨煊留下的一份遗嘱。

“遗产”两个字显得格外刺眼,汤君赫的握着信封的那只手忽然开始发颤,他觉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

他定了定神,又抽了一个信封出来,打开,取出里面折起来的纸片。

同样的一行字,仍旧是“名下所有遗产赠与弟弟汤君赫”,落款也依旧是杨煊,只是日期变了,是三年前的某一天。

汤君赫的指尖抖得愈发厉害,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又抽了一个信封出来,还是同样的一行字,同样的落款,不同的日期,六年前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汤君赫的手抖得愈发厉害,几乎拿不住信封,在他抽出下一个信封时,力气用得太过,一小摞信封掉在他的大腿上,还有一些掉落到了地上,他弯腰去捡,随即剩下的信封也全都掉了出来。

他有些狼狈地埋着头去捡那些信封,每个牛皮纸信封的正中都写着杨煊的名字,字迹深浅不一,大小各异,有几张似乎因为年岁已久,已经褪了色。十年真的太久了。

汤君赫忽然想起杨煊讲过的那个故事,想到坐在宿舍里的夏昭看着吴攀留下的那张信纸,原来在他栖栖遑遑的这十年间,他曾经有这么多次离那个画面那样近。

他无法自抑地想到自己站在医院的实验室里,收到这些信封中的其中某一个,抖着手拆开,然后读到这句话的场景,光是想到这样的画面,就足以让他被巨大的恐惧密不透风地笼罩住,继而觉得透不过气来。

杨煊这时走过来,见汤君赫半跪在地上,头深深低着,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他在茶几的烟灰缸上捻灭了烟,弯腰捡了几个脚边的信封拿在手里,然后半蹲在汤君赫身边,伸手按在他的后颈上,低声安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了一会儿,见汤君赫还是低垂着头没反应,杨煊稍稍起身,两只手伸到汤君赫腋下,将他拖着抱起来,然后自己坐到床边,让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看着他发红的眼角,笑了笑问:“想哭啊?”

汤君赫咽了咽喉咙,伸手抱住杨煊的脖子,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哥,所有的信封里都是这句话吗?”

杨煊的手指插到他的头发里,说:“嗯。”

汤君赫觉得喉咙很堵,胸口酸酸胀胀的,一时很多话涌上来,嘴唇张了张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样过了片刻,那些涌上来的字句和画面又渐次归于平静。

半晌,杨煊搂着他的腰开口道:“你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汤君赫转过头,看着他锋利的下颌线闷闷道:“为什么?”

杨煊垂眼看着他,眼神里透出些笑意:“多亏了你的那个生日愿望,我才没出事啊。”

汤君赫有些发怔,过了几分钟才说:“那我这么辛苦想过得好一点,也算值得了。”

晚上,汤君赫把那些信封按照时间顺序排好,认真数了数,一共79封,杨煊这九年里一共出过79次任务,每次出任务之前都会写下这样一句话,所以“汤君赫”这三个字,他一共写了79遍。

他拿着捆起来的信封靠到杨煊身边,杨煊正坐在沙发上,看一部二战题材的黑白电影,手上在剥昨天汤君赫买回来的桔子。

“哥,你不要把这些碎掉了吧,”汤君赫的指腹划过那些信封的边缘,发出很轻的摩擦钝响,“我想留着,好不好?”

杨煊看了一眼他手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信封,说:“你都已经看到了,不会碎了。”

“你之前不想让我看到吗?”汤君赫看着杨煊掰了一瓣剥好的桔子放到嘴里,随之下颌跟着动了动。

杨煊的眼神转到屏幕上,咽下那瓣桔子才说:“怕你看了难过。”

“是很难过,”汤君赫说,“但还是很想看到……哥,桔子甜不甜啊?”

“还行,”杨煊说着,又掰下一瓣,用手指捏着放到汤君赫嘴边,“尝尝。”

汤君赫张嘴把那瓣桔子吃下,牙齿一咬,汁水在口腔中溢出来,他顿时酸得皱起脸:“好酸啊。”

杨煊转过脸看着他的表情,像是忍笑许久,这时才笑出声,伸手推了一下汤君赫的头:“酸还买,没有试吃啊?”

汤君赫勉强囫囵吞下,苦着脸说:“试吃的那个明明很甜……哥,你不觉得酸吗?”

“我怎么会不觉得?”杨煊上身前倾,把剩下的大半个桔子放到茶几上。

“那你怎么面无表情的,我还以为不会酸。”汤君赫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忍着呢,”杨煊眼睛里的笑意未消,靠回沙发后背,“我如果表现出很酸,你还会尝么?”

“为什么非要我尝?”汤君赫脱了拖鞋,跨坐在杨煊身上,两条腿抬到沙发上绕过他的腰,跟杨煊面对面贴着。

“你买的桔子这么酸,”杨煊把胳膊从他身后伸过去,手探进他的睡衣下面,揉捏着他的腰侧说,“当然要你自己尝一下。”

汤君赫临睡前才想起麦泽的那通电话,已经关了灯,屋里一片黑暗,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哥,麦泽明天组了个局,要我拉上你一起去。”

“都是你朋友?”杨煊的手臂从他颈下穿过去,摸着他的脸问。

“差不多。”汤君赫含糊道。

“可以啊。”杨煊说。

汤君赫又说:“还有一个人,我们俩都认识……”

杨煊“嗯?”了一声,听起来并没有上心。

“应茴。”汤君赫还是说出口。

“应茴?”杨煊回忆了一下,脑子里出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隐约记得这姑娘追过他。然而时间太久远了,这些年他过得又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关于十年前的很多记忆,都被枪炮声震得只剩下一些稀薄的影子。

“哥,你还记得她吗?”

“大概记得,”杨煊说,“不过样子记不清了。”

“很漂亮,”汤君赫说,“那你记得她喜欢过你吗?”

杨煊没说话,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啊哥?”汤君赫抬起头,趴在杨煊身上,摸黑看着他,“你记得对不对?”

杨煊抬手按着他的后脑勺,舌尖抵开他的牙齿,探进去吻了一圈:“桔子是挺酸的。”

“我都刷牙了,还酸吗?”汤君赫有些诧异地问完,听到杨煊又笑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他哥哥在暗指他吃醋。

汤君赫第二天下班,杨煊开着那辆新买的路虎来接他去酒吧,车身黑得发亮,汤君赫一眼便认出来那是他们的车。

虽然对车子并没有特殊喜好,但看到杨煊把这辆车开过来,他还是止不住地有些开心。

他们在燕城有了一辆车,之后还会买一套房,然后慢慢地,渐渐地,将会在这里有一个家,从此往后落地生根。

酒吧里放着震天动地的摇滚乐,麦泽喊了不少人过来,乐队的几个人都来齐了,这时正凑在吧台前喝酒。

“嘿,汤汤,”麦泽转过身,扬起胳膊朝汤君赫招了招手,“这边!”说着,他直起身,从高脚凳上跳下来,走到他们俩面前,朝杨煊伸出手:“麦泽,上次见过的。”

杨煊握了一下:“杨煊。”

“煊哥,”麦泽挺客气地引着方向,“来,你们坐这里。”说着,他上前搭着汤君赫的肩膀,打量着他说,“汤医生今天穿得很潮么。”

“我不是一直穿这样?”汤君赫觉得麦泽的眼神有些奇怪。他只是穿了简单的T恤和黑色长裤而已,若说特别,不过是白T恤的袖口加了有些特别的卷边设计,裤子又比较修身,毕竟是到酒吧,总不能穿得太过正式。

“哈哈挺好的。”麦泽拍拍他的肩膀,又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待会儿啊,给你介绍个人。”

“什么人?”汤君赫有些敏感地察觉到他要做什么。

麦泽啧了一声:“这么不懂事儿。”

“你别……”汤君赫刚要开口,他们三人这时走到吧台前,其中坐着的一个人忽然站起来,随之她旁边的另一个人也跟着站起来,起身起得太猛,带得高脚凳摇晃了一下。先站起来的人是应茴,汤君赫一眼便认出来,后站起来的那人自然便是丁黎。

作者有话说

按照后面的情节,之前预估的120章误差应该不大,然后那个白大褂.avi我记得的,会在正文出现,其他play如果有的话应该也是在番外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过来了啊。”丁黎点头跟汤君赫打了个招呼。他一向为人活跃,有时甚至看上去不太着调,这时却显得有些拘谨。

“这是汤汤的哥哥,煊哥,”麦泽适时地介绍道,然后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拍了下丁黎的肩膀,冲他挤了挤眼睛。

“去你的,”丁黎笑着挥开他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后跟杨煊简单握了下手,“丁黎。”

轮到最后介绍应茴,她自己先开了口,看着杨煊笑道:“我还需要自我介绍吗,还记得我吗,杨煊?”这话问出口,她自己先后悔了,若是杨煊真的不记得自己,那场面着实会有些尴尬。

但杨煊挺给面子地点了下头,笑了笑说:“当然,”继而目光转向站在她身旁的丁黎,“这位是……?”

“我男朋友,”应茴笑得舒展,转头看了一眼丁黎,“准确地说,应该是未婚夫。”

他乡遇故知,两人看上去都挺磊落,应茴又表现得毫不忸怩,一时在场等着看戏的人便也不好再起哄。

麦泽指着人头挨个介绍了剩下几人的名字,这就算认识了。各自落座,乱七八糟的烧烤外卖叫了一堆,酒吧被包圆儿了,麦泽拆着外卖包装,把酒吧老板和台上的驻唱歌手也叫了过来:“灯姐,别嚎了,下来一起吃点东西!”

乐队几个人近一个月都窝在录音棚里录新专辑,在经纪人眼皮底下腥辣不碰、烟酒不沾,过得好似要成佛,这时见到成堆的烧烤,眼睛都亮得冒起绿光,饿鬼似的扑上来抢食。

“见笑了见笑了,这个月嘴巴里淡出鸟了都,”麦泽分出几个食盒拿到他大学室友这边,又攥着一把串坐到汤君赫旁边,“怎么样啊汤医生,上次那篇论文发SCI了没?”

“哪篇?”汤君赫拆着意面盒子问。。

“就上次那篇么……”麦泽费力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添油加醋跟其他人道,“哎,我跟你们讲,上次我送汤汤回家,他都高成那样了,愣是抢着我方向盘,非要我送他到医院取论文,我真后悔当时没拍下来给薛老师看看……”

“我哪儿抢方向盘了。”汤君赫打断他说。

“你当时喝高了,不记得了,煊哥当时不也在么?”麦泽笑道,“你从来没提过,忽然冒出个哥,害我担心你被拐走,后来吧又想,”麦泽伸手拿起一瓶红酒,起身给杨煊面前的杯子倒酒,“长得挺帅,拐走好像也不亏……是吧煊哥?”他给自己面前也倒了酒,拿起杯子朝杨煊的方向举了举。

杨煊没说话,只是笑了笑,捏着杯壁跟他随意碰了一下,然后仰头把一杯酒喝得见了底。

“哎,够意思,”麦泽也喝光了,又拿起那瓶红酒,伸长手臂给杨煊倒酒,刚倒完,他一抬头,自顾说了句“哟,来了”,然后从高脚凳上站起身,还不忘拍了一下坐在旁边低头吃意面的汤君赫。

汤君赫有些莫名地抬头看他,见麦泽朝前走了几步,拉了一个高高瘦瘦戴口罩的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