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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尘海初逢芳心可 寒夜独怜盲眼空

董半飘讶然回首,却见是个穿灰羊皮袍子的半大小子正呲着个牙一副无赖相地对着自己说话。只见他冲大伙儿嚷道:“大伙儿怕他做什么,他正自顾不暇,真正的历害点子要来了,有他好忙的。他要是敢逼咱们,咱们就一齐叫,这么多嗓子喊起来,不见得就没那乌脚七叫得响!”

董半飘仔细打量了他一眼,想: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唯恐天下(`F V `A ` L`. ` C` n`福` 哇`中`国`小`说`下`载`)不乱。他手下已有人怒叱道:“臭小子,你不要命了!”

那个小苦儿做了一脸怪相,笑嘻嘻道:“不要了,不要了,我正活得不耐烦,想找阎罗王问他讨不讨女婿呢,要命干啥?”

骂他的人没想他如此惫赖,气得出手就要抓他,被他身子一扭,已钻进人堆了,口里还在那儿鼓动人:“大伙儿快叫呀,正点子要来了,刚才打的那场咱们还没看过瘾,让他们再斗上一场精彩的!”

董半飘这边的人不由气苦——无奈之下被迫放走了黑门神与乌脚七两个本已就够他们别扭的了,这时哪还禁得起他再来撩拨,已有几个“五凤刀”的少年子弟按捺不住,奔向小苦儿向他抓去。那小苦儿一缩头,尖声大叫道:“救命,救命,老爷少爷大叔大伯们,咱们一起喊救命啊!”

说着就在众人之间乱钻。他人小,又惫赖,也不在乎体面,就在众人的裤裆之间与桌子底下乱窜,身段又极灵活,滑似泥鳅,那几个人倒一时拿他不住。董半飘看了他半天,忽然一出手,揪往他衣领子,一把就把他从桌子底下薅了出来。

那小苦儿双腿乱弹,大叫道:“老东西,放开我,放开我。”

董半飘神色不动,只冷冷看着他。那小苦儿被他看得发毛,咧嘴一笑道:“你抓着我干什么?我也没听到那首歌决,——什么‘土、返其宅;水、归其壑’的;我听都听不懂,最多出去找几个能文擅武的有见识的人帮我解释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意思。”说着一拍头:“对了,我们少爷学问最深,问问他、他保证就知道。”

说着,真的就一伸脖子,向那面坐着的他的公子爷问去:“少爷,你说,那句歌决是什么意思呀?”

董半飘这时已觉出这年纪轻轻的一主一仆只怕也非同寻常。他向那个少年望去,只见他双眉挺秀,神情隽逸,除此之外,怎么看也不象个练武之人。但他为人谨慎,一向三思而后行,当下向那少年道:“小兄弟从哪儿来?可知江湖道上,多看少说,这是处世的道理,尊架怎么放任一个小僮胡说八道?”

那少年似不善言辞,正待开口,却听那小苦儿已经笑道:“嘿嘿,你怎么能问我家少爷的来历?我家少爷可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就是想告诉你又怎么能说。至于说到我嘛,我可是帮少爷从家里跑出来的大功臣,我们之所以出来就是为了要好好乱说乱动一气的,我家少爷怎么会说我错?”

那少年眉头一皱,瞪了小苦儿一眼。董半飘脸上绿气一闪,冷声道:“小哥儿不开口,真的要老夫替你教训教训这小孩子吗?”

他这么一说,没想小苦儿笑道:“少爷,这可不怪我,人家在向你挑战呢,你救我不救?”

那少年怒道:“你再乱说乱话,你的事我可不管了啊。”

那小苦儿一侧脸,笑嘻嘻向董半飘说:“你可听到了?我的事儿我家少爷也不想管了,你真想管教我就自己动手吧。”董半飘一沉吟,手下加劲儿,心想你小子虽惫赖,不信捏不出你的蛋黄来。那小苦儿果然大叫一声‘好痛’、就呻吟起来,哀声道:“少爷,你真的不救我?”

那少年冷声道:“你爱闹,你就自己玩儿去吧。”

小苦儿愁眉苦脸一扭头,冲董半飘说;“我可不是不想陪你玩儿,是你弄得我太疼了,不如刚才光倒吊着好玩儿,我躲了。”董半飘正不信他还能从自己手中逃出去,就听‘噗’的一声,一股臭气扑面而来。他本就是把小苦儿倒提着,那小苦儿的尊臀也正向上对着他的脸,这肌恶臭可非同一般,董半飘不假思索地就要掩鼻。那小苦儿已轻轻一挣,就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只是董半飘本提着他的腰带,这一挣,他的一条外裤就留在董半飘的手没挣出来。

董半飘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有这么一招馊招,人当下一楞。却见那小苦儿毫不脸红,已插腰站在那儿,理直气壮地朝自己伸出一只手,大声道:“小老头,你要我裤子做什么,还我裤子来。”

店中人不由地都觉着滑稽,当场就有人哄堂笑了起来。董半飘手下的人冷哼一声,人声一时马上又噤若寒蝉。董半飘把那条裤子往小苦儿面前一掷,冷冷道:“小小年纪,如此惫赖,不好好管束,那还了得。你穿上吧,穿上后,要是再能从我手里逃出一次,那我今天可就真地饶了你。”

那小苦儿一副嬉皮笑脸的架式,笑嘻嘻地把裤子又穿上了,口中笑道:“董老头,你忒也不大方,只饶了我一个人?咱们打个赌,你要是能再抓住我,我叫你三百声爷爷;你要抓不住我,嘿嘿……”

董半飘冷声说:“嘿嘿什么,也要我叫你三百声爷爷不成?”

那小子偷眼看了他们公子一眼,知道他定不许他如此胡闹,当下改口道:“那也不用,你就放了今天在座的众人吧。”

众人均没想到他居然有这般的侠义心肠,但心里也不由替他担心,人人都知道董半飘为人狠辣,当真惹翻了他,只怕大家伙儿吃不了兜着走。但也多有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胡大掌柜的人扣住的,心存侥幸便真的希望可由此逃过一劫。

那董半飘并不看小苦儿,而是眯着眼着看那位少年公子,口中冷冷道:“好啊,你真相信自己有那个道行,那就来吧。”

那小苦儿笑嘻嘻说:“可有一条儿,你可不能出重手杀我。”

董半飘一声冷哂:“抓你还用出重手。”说着人就已经动了,众人至此才明白他为什么会叫‘董半飘’,随着他身形展动,真的只有一个飘字能形容他的快。但让人吃惊的是,他伸手一抓竟真的没有抓住那个小苦儿,只见小苦儿头一缩,叫了一声,已经从董半飘跨下钻了出去。董半飘不由也‘咦’了一声。他第二次出手就不象第一次那么随意,他的身子向左一晃,拦住小苦儿的去路,右脚却暗藏‘魁星踢斗’式,只要小苦儿向左闪,定要被绊上一跤。哪想小苦儿闪得也奇妙,他见有人来抓,即不是朝后躲,也不是左奔右逃,他反向董半飘直奔过去,这下连董半飘也是一楞,就这么一楞的工夫,他已从董半飘腋下钻了出去。董半飘又是一声惊‘咦’,第三次出手已经用上了‘小擒龙手’中的控鹤十三式,这是拿对方当人物看的架式了,伸出一只手缓缓向小苦儿推去。

小苦儿这时才脸色一变,叫道:“董老头儿,说好不下重手的。”他声音本尖,这一叫可见董半飘是用上了真功夫。说着小苦儿就向董半飘身前一扑,可这一回可不容易了,董半飘手虽未到,小苦儿身形已被他真气控制。小苦儿脸色一慌,人就往下一蹲。董半飘的手忽然加快,那小苦儿身子反弹而起,直向后退,这下可不容他取巧,他退到哪儿,董半飘就跟到了哪儿。这一追一逃也闹了个盏荼工夫,那董半飘已知不用诈今天是拿不下这小子了,当下一加掌劲,象是要活活劈死这小苦儿的架式,小苦儿脸上一苦,返身扑来,他这下正中董半飘之意,只听董半飘嘿嘿一笑,说:“这下你可上当了”。他原就是要吓吓小苦儿,一抓之下,已经得手,当下向后一退,提着小苦儿退至厅堂当中时。忽然觉得手中又是一轻,他一楞,只见小苦儿已又挣脱出去,立在他对面。董半飘手中,居然又是抓了小苦儿的一条裤子。

只见小苦儿一脸恼意道:“老头儿,这回算谁胜了?——你、你、你、你又脱我裤子干什么?”

他这话一说完,远处已隐隐传来马蹄声。董半飘脸色一变,知道那活儿来了,一挥手,无空再和那小苦儿厮闹,要先清理出这楼面再说。只听他冲众客人说:“众位,请随我手下进屋吧。”

他知道不必用强,那些客人都是省事的人,绝不敢得罪自己的,至于怎么处理,要等他料理完来人再说了。那些客人果然乖乖地随了董半飘手下进了后院,屋内登时一空。那小苦儿也拦不住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口里却叫道:“董老头儿,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那批客人却已转瞬退完,小苦儿一挠头、冲董半飘道:“快点还我裤子来。”

他这话一落地,屋里就响起了一阵银铃样的笑声:“奇怪,师兄,你说那老头儿提着那小孩儿的裤子干什么?”

这声音蓦地传来,连董半飘都吃了一惊。他抬头望去,只见靠柜台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已坐了一男一女。那两人年纪都不大,男的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女的更小,只有二十一、二。那儿灯影昏,看不清两人具体面目,只见那男的穿了一身蓝,女的却穿了一身红,都是锦缎小袄,这么冷的天气,看起来虽然利索,未免显得薄薄的。女的正笑语晏晏,——正是她在说话,——那边的少年留心,注意到他们就是堂中客人刚刚退光之时从厨房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的。

小苦儿只穿了条衬裤,猛地见到房中多了个女客,脸上不由一红。但他天性惫赖,马上笑嘻嘻道:“正是,连那位大姐看着都害羞了,董老头,你为老不尊,羞也不羞?”

——明明是该他羞的,他却左攀右扯,一副恬不知耻的赖皮相,惹得那红衣女子不由一笑。恰巧,在她那一笑之际,她头顶上的油灯灯花忽然爆了一爆,瞬间一亮,照得那一笑灿若红荷。小苦儿只觉眼前一亮,伸手一扯他的少爷,喃喃道:“少爷,少爷,那姑娘是个天仙。”

那女子不由笑得更好看了。

董半飘却没工夫看那女子笑得好不好看,沉声道:“二位何人?”

那女子一笑,冲那男子道:“师兄,看来咱们关外是来得太少了,看了咱们的衣服佩剑,还有人猜不出咱们是谁,咱们的招牌可不够亮啊!”

正说着,门外马蹄声已近,董半飘面色转为凝重,一拉开门,就向门外望去,只见远远就有两匹马跑来,虽在夜色中,也见到其身高腿长、极为骁骏。耳中就听到那女子口里唿哨了一声,那两匹马一声欢嘶,就冲这儿跑来,近了时才看清,两匹马都是空鞍。董半飘已知对方是谁,一关门,转身冲那两人‘嘿嘿’道:“您二位倒是有心啊!——原来二位就是名驰北五省的‘青红双剑’。”

小苦儿向那男女二人腰间看去,果然一人腰间悬了一柄宝剑,女的是青鞘,男的却是鲨鱼皮制的红鞘,看来是他们成名的宝贝。只听那女子笑道:“我兄妹就是好奇,怎么从十里铺到这儿,一路上会猫叫不断,估计是被什么地头蛇把我们盯上了,不由就空着马鞍儿让马儿在后面慢慢地走,自己人先过来看。没想、原来是——董二当家。”

她说到‘董二当家’几字时、口气明显一顿,分明语音里隐含轻蔑。董半飘脸上一怒,他出身不正,最恼的就是这些名门子弟的高傲劲儿。只听那女子已接着道:“小女子覃红帘,那是我师兄张溅,这里有礼了。”

‘五凤刀’中弟子已有人不满她语气倨傲,当下鼓噪起来。只见那女子丝毫不惧,反冲她师兄道:“师兄,招牌不擦不亮,咱们也该练练,不然、咱‘青红双剑’的名号出了关、只怕却要被些狗眼看低了。”

‘五凤刀’中子弟不由愈怒。覃红帘说着、已走到堂中光影下,略略筹思了下,双眉微蹙——众人这时才看清她,所谓灯下看美人,只见灯光下她的脸红红的,一双手的十指却纤纤细白,柳眉杏眼,猿臂蜂腰,走起路来袅娜多姿,果然十分十的明媚艳丽。加上她腰佩短剑,于妩媚中更露出一股英飒气概,果然是名家子弟风范。那原本暗黑的酒馆似是一霎间也被她的一身红衣照亮了。

那些‘五凤刀’的子弟有些就不由嘴唇发干,有的伸出舌头去舔。那女子想来已见惯了男子初见她时的这般模样,似颇为得意,回目一转,却见那边桌上剩下的唯一的客人、一个轻裘少年却仿佛对她视而不见。她这时无工夫理会,和她师兄一语方完,就见她已拨剑。她着红衣,用的却是青剑,堂中只见青光一闪,迅影如幻,她已一剑削向身边一盏油灯的灯蕊。只见那灯蕊一爆,她一剑竟把那细细的灯蕊劈为两半,这是名家剑术,眼法身段、轻重缓急之处,端的做不了假的。只见一点星火就沾在了她的剑尖上,居然在她剑上明了起来。然后就见她红衣连晃,直跃向屋顶。屋顶横梁上俱是一盏一盏已有些油垢的灯笼——那本是店家为了婚庆喜事、或遇年节才点燃的红灯笼,这时就被她这么以剑度火,一盏盏便亮了起来。‘五凤刀’门中子弟一个个仰头看去,只见大厅顶上红影翩跹,剑光到处,就是一盏灯笼被点燃,厅内渐渐亮如元宵,那女子凌空飞舞,也真的宛如飞天。她的轻身功夫好,这还在其次,难的是她的衣襟带风之际,怎么能让剑尖那一点火苗保持长燃。只见酒馆里跑堂的、掌柜的、加上大师傅不由都看呆了,连‘五凤刀’的子弟也不由暗叫一声‘好’。小苦儿眨巴着眼睛愣怔无语,推着他家少爷让他去看。

那女子的师兄坐在一边只含笑不语,然后就见覃红帘轻轻落地,笑冲她师兄道:“师兄,你也该亮亮招牌吧。”

她师兄却比她稳重得多了,只含笑抱拳道:“在下太原张溅,江湖朋友胡乱赠过个绰号,叫‘绯红剑’,见过董二当家了。——不知董二当家这么晚还逗留在这么个小镇,是等我兄妹吗?”

他话说得客气,也没动家伙,但有他师妹刚才的出手,声势就已足够了。都是会家子,见一知二,师妹已修为如此,当师兄的总不见得还弱过她?小苦儿见董半飘神色,就知这家伙的来头只怕比方才的‘黑门神’与乌小七要大得多。董半飘布局失措,时间上没找准,还没布完局时让人撞个正着,再加上那女子覃红帘先声夺人,一时应对倒也颇费筹踌。——说起这‘青红双剑’,最近这几年,可是声誉雀起。‘绯红’‘淡青’,艺出峨嵋,两兄妹又都出身世家,常年在太行、吕梁一带行走,绿林中人,提起山西太平堡,说起他二位,没有不谈虎色变的。本来董半飘也不愿得罪他二位,要不是他大当家胡半田这次手头的事儿极为重要,他也不会惹上这对师兄妹。只见董半飘沉吟了下,‘啃’了一声道:“老朽确是闻听二位侠驾经过,专在这儿候着二位的。实在就是要知会两位一声——我们大当家胡半田和‘海东青’的老大龚海儿正在前面‘八面坡’有一场恩怨要了断,场面颇大,不希望江湖朋友打扰。大伙儿都是道上人,希望两位能够错过这条路就错过这条路吧,以免无谓伤了和气。”

他这话也说得极有技巧,避重就轻,完全避过适才酒店中人谈到的那段江湖隐秘不提,有意试探试探这师兄妹二人知不知道那个消息的意思,此来是不是另有目的。如果不知,倒真的不必动手多结仇家了。

说完,董半飘一脸端正地望着那师兄妹二人,一言不和,只怕就是一场恶斗了,他这边人手不足,心下可真正全没把握。没想张溅沉吟了下,居然道:“原来这样,江湖道上有这规矩,即然你大当家有事,我师兄妹也不想无故开罪,预人争斗、听人隐秘,明日避开就是。”

然后冲他师妹说道:“帘妹,咱们一路疾赶,怎么还是没见到那个人的影子。唉、你说他真的是出山了吗?出来后怎么会往这关外而来,他的行踪一向很少出关的呀。唉、就是找到他,也还不知他肯不肯接咱们送的这封信呢。他那青骓虽快,但已有两日未见踪影,咱们已经追过了头也说不定。反正这条路大概是去绥远的唯一一条路,前面即然有事,咱们就在这儿等他一两天也成。”

他师妹也脸露犹豫,沉吟道:“如果找不到他,那十三个恶人只怕真的无人能镇得住了。好、咱们就在这儿等他两天也行。”

董半飘也没想到怎么今天这兄妹会这么好说话,听他们口气这次出关象不是为了自己手头上的那件事,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影。但一听到他们要在这儿等一两天,不由眉头又是一皱,忖度了下,知道这时开口不便,但事关重大,还是开口道:“二位、这兴隆集这两天我们大当家也定了下来,要和龚海儿有点事儿,两位看看能不能退后一步、或是绕道而行?”

他自己都知这一句话说得太也过份。果然、一语落地,张溅还没说什么,覃红帘已经双眉一竖,脸罩寒冰,“嗤”了一声道:“怎么,照二当家的意思,我兄妹是进不能进,停也不能停了?辽东道上新添了个规矩——只要你们胡半田打上个喷嚏、所有江湖中人都得退避三舍了?好大的威风啊!”

她这一发威,真的有如一只胭脂虎一般。董半飘脸色就一沉,才待说话,却见张溅也定定地道:“董二当家,你们做得也太过份了吧。绿林规矩,两帮火并,不扰平民。这兴隆集就算你胡大掌柜的地盘,但也是个镇子口,住的可都是平头百姓。你和‘海东青’怎么斗我兄妹管不着,但要是伤了平民,我师兄妹可就不能不管了。”

小苦儿一见又有好戏要上场,不由大是兴奋。这‘青红双剑’看来来头不小,他就想看看他们工夫怎么样,正想拨柴架火,好好挑拨几句,后背猛觉阴森森的,一股冷风吹来,只听小苦儿大大地打了个喷嚏,身子抖了一抖,叫道:“董老儿,还我的裤子,好大的北风。”

小苦儿原本是想添乱说笑话,说完之后,却真的觉得身子猛地一凉,似乎寒风一闪,直刺入骨,不由回头就向身后望去。他身后就是‘黑门神’先前逃命时在窗子上撞出的那个大洞,这时也没堵上,风就是在那儿灌入。小苦儿向窗口一望,忽然大叫了一声:“哎呀妈呀!”叫完就身子吓得一缩,直往他家少爷身后躲去,说:“少爷、少爷、你看、鬼、鬼!”

他一向大惊小怪,众人也不打算拿他的叫声在意的,但这一声象是分外真切,叫得全场之人神经一颤。叫过之后,除了北风嘶嘶,就听见小苦儿上下牙床打架的声音。众人不由齐都回首向那窗外望去,都是胆子不小的人,却也忍不住齐齐吃上了一惊。——只见黑洞洞的窗洞外,这时多了一张人脸,那是个瞎子,北风吹拂,几缕白发在他尖尖的额头上飞舞。他的脸色惨白,一望之下,都分不清他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最恐怖的是他的那双眼,和一般瞎子又不同,那里面什么也没有,竟是两个黑洞。你的眼神投进去,就象被吸了进去,又有一种让人觉得自己猛地看进了一个人的脑髓的恐怖,那种感觉无以描述。他微微张着嘴,伸着耳,他只有一只耳,似在倾听。只见他一张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只耳朵。嘴里的牙也没有,一触目之下,嘴巴就只见到一个黑洞。这洞和一双眼构成的三个黑洞,没有人见过这样只长着三个黑洞的脸。他的鼻孔还在翕动着,他的脸给人的恐怖就在于‘光’,只有洞,让人一看就看进去,似乎连鼻毛都没有。覃红帘也算久走江湖,一向自负胆色,这时一看之下不由也觉身上倐地一下凉溲溲的,退后一步,低声叫道:“师兄!”

她师兄和董半飘的惊讶也不比她少,齐齐盯着那张脸,手不由自主按住了腰间。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惨苦都集中在了那张脸上,那每一道皱纹、每一个黑洞都是这世上让人不忍触目却又无法逃避的一场苦难。那瞎子似乎也觉出了这屋里的一静,张了张干瘪的嘴巴,翕动了两下,才发出一个干涩的声音——“这里、是酒馆吗?”

那声音也象一个三年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的人说出的一句话。他的一切惨苦、残破似乎都是对在座的每一个人的健康与完整的一场鞭笞。小苦儿颤声道:“鬼,少爷、是鬼!”

只有那少年愣愣地看着那张脸,没觉得害怕。因为有另一种情绪压住了那份怕,那是——同情。他握住小苦儿的手,轻声道:“别胡说八道。”他一直很少开口,这时却充满同情的对那瞎子说:“没错儿,这就是酒馆。您——要不要进来喝上一杯?”

他拚命压制着自已口气中的同情,生怕被那瞎子听出来伤着了自尊。

那瞎子似乎也惊异还有一个人没被自己的形象吓着,连连点头。想来是冷,他扶着拐杖的双手一直在抖,拐杖头儿在地上响得‘得得得得’的。那少年就一推小苦儿:“那位老爷爷看不到路,你快去扶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