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苦儿见他一出手,心中已是一惊,他脚步一错,已经让开。那剩下的五人不由口里‘咦’了一声。他们都是‘人龙’中人,对耿玉的修为一向清楚,没想他蓄势而出,居然会一抓失手。

耿玉面色一红,双颊如冰,双手一错,第二式已以一招‘控鹤九皋’,左右交击,直抓向甘苦儿肩头。

‘隙中驹’步法原就擅于险处求存。甘苦儿见他招术之意,分明已倾全力,拿自己当个平等的对手来看,立刻脚下一错,不向后避,反向那耿玉所立的炕下钻来。耿玉‘咦’了一声,双手再度落空,那和尚落颜已一垂眉,低喃了声:“果然是‘脂砚斋’的独门心法。这孩子,非捉不可了!”

说着,他双袖微荡,看似未曾出手,却以袖风封住了甘苦儿左闪之路。甘苦儿见他们两个人一起欺负自己,更是触动了他那表面顽皮之下的高傲之性,也不屑出言讥讽,他身形一闪,竟极快地在那落颜和尚的‘大风袖’中寻隙闪了开去。‘大风袖’本为少林绝艺,但隙中驹步法一施,他的人已似变成了一条虚虚的影子。那全清羽士也口里咦了一声,他脚下微挪,挡住甘苦儿去路。他们顾及耿玉的面子,不肯出手相助,还是让他生擒甘苦儿才为上策,也不至在龚长春面前丢了五派三盟的面子。可他算得虽好,如是三天之前,甘苦儿一定就要逃不出去。可自练习了‘删繁就简剑’后,加上刚才在海东青与胡半田的手下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回来,甘苦儿对这自幼难得认真的一项艺业已臻圆熟。只见他步子一错,反手一劈,竟以手代剑,劈向那两扇门板样挡在了他右路的卢氏兄弟的双颊。那卢氏兄弟见他出招诡异,渺然不带一丝烟火气,忍不住就缩步一避。他们论硬挨也不是挨不得甘苦儿那一掌,可同袍在侧,护券左使当前,实在丢不得这个面子。甘苦儿一转退出,还有余裕向那一直没动的九宫山余华踢了一腿。屋中六人一刻之间已人人被他引动。另五人虽不便出手,但脚步微挪,分明已在配合耿玉一齐捉拿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了。

甘苦儿‘隙中驹’步法练得时日虽久,但一向实战之处甚少。仗着对方不便明着出手击伤自己,这时左腾右挪,脑中灵光连闪,在这捉逃之间,反悟到不少平时未能领略到的精妙之处。他一身气脉贯通,隙中驹原本使来就如白驹过隙。那屋内并不大,加上六个成人立在当地,可供腾挪的空间更少,可如此才更见出那隙中驹的妙处。只见甘苦儿左兜右转,常于山穷水尽之处间不容发的闪转开来。那耿玉面色不动,出手却已越来越凝重,甘苦儿却也不时反击,他没佩剑,‘删繁就简剑’法却被他以掌代剑,不时随机而出,只见他掌风渐细渐薄,以无厚入有间,已不再只是花架子,却是真的可以伤人毙敌的真正剑术。

那耿玉越打越惊,那龚长春虽双目俱废,但耳朵极聪,已知至此地步,甘苦儿引动了对方杀心,才真正是落到了险处。偏他为约言所缚,不能出手。就是出手,以他在石人山被困十年之伤,也全无把握救得出甘苦儿来。只听那道人清休忽淡淡说了句:“龙湫”,那五个闲人登时步下微挪。龚长春听声辨位,面色一变,已知这五人虽不出手,分明所踏之方位就是大同盟训练而就的一招杀手。他们布阵即成,‘隙中驹’虽步法飘忽,飞纵如电,甘苦儿一时也不由大汗淋漓,缚手缚脚,再不似刚开始时的轻松。

他心下加紧,那六人心中惊愕却较他更甚,要知他们面上虽不动声色,这‘龙湫’之术却是五派三盟穷无数高人之力,打破门派之规,合力参研的一项阵法。‘人龙’中人,本是要凭此一会剧天择一流的高手的,没想第一次动用,却是为这么个小孩子发动。

甘苦儿斗至苦处,忽长叫了一声:“绮兰姐,你快走!”

他声音未落,只见那蓝布棉帘一闪,一盘热菜热气腾腾地飞了出来,那盘子旋转而来,已极快的削向了耿玉的后颈。耿玉反掌一劈,他事出不意,虽一掌已劈飞那飞袭而来的盘子,可盘中热菜却飞溅而出,洒向四方,炕下六人一时避得好不狼狈。耿玉怒道:“何方高人?敢擅自插手我们大同盟的事!”

帘内无人应答,却只见蓝布帘子一阵疾闪,一个个碟儿碗儿一一掷出,或盘或旋,如削如割,真真有如杂耍一般。那六人不敢轻忽,纷纷闪避,知道要给击中,这下丑可就丢得大了。那盘碗掷出之时俱带回旋之力,虽无如周馄饨当时‘馄饨之击’的凌厉,论巧妙犹有过之。如不命中,俱飞旋而返。只听帘内一个女声清喝道:“苦儿,过来!”

那声音虽是一声清喝,语意简断,却掩不住话底那一股温柔蕴味。少林落颜神色已经大变,开口叫道:“这是‘蝶变’之功,女施主何人,为何会用魔教妖法?难道魔教不念教训,还敢出手擅管堕民的事吗?”

余下五人一惊:魔教?

甘苦儿得此之机,一退已退到了那蓝布帘边。那飞舞在空中的盘子也一一飞进了帘内,屋内登时一静。然后半晌,才听帘内一个女声道:“不错,我姓遇。堕民的事我们魔教不管,但如有人敢伤及这个孩子,魔教上下,数千子弟,从此一定要让他寝食难安。”

那‘人龙’中的六人一时把屋里封得那叫一个严实,甘苦儿就是想走料来也难。只见那通向灶房的门上的那个蓝布帘子这时为耿玉掌风一削,已落了下来。帘后的厨房一时整个露了出来。只见遇绮兰身形袅娜,正站在锅台后面。甘苦儿在门口一守,不肯轻放那六人轻进厨房一步。只听耿玉开口道:“遇姑娘,我们大同盟与魔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望姑娘还记得当年魔教擅自插手堕民之事,惨遭反噬,不要一意阻拦得为好。”

遇绮兰当垆而立,面如桃李,却冷若冰霜,冷冷道:“我不管什么堕民不堕民。但只要你们敢动这孩子一指头,不信我不让你们五派三盟从此战乱忽起,血流成河。”

她口里说着,双后十指似有意似无意夹起了六根筷子。那筷子在她指中根根立起,或直耸,或斜刺,虽她姿态婉转,面容温和,却只只有如利剑一般,看得‘人龙’六人个个一惊。然后只见她一沉肘,锅台上就有六个粗瓷盘子腾空而起,她掌中筷子一接,六个盘子登时在她手里的筷子尖上旋舞起来。她做得有如杂耍,双腕一振,那几个盘子飞旋而起,直升入她的头顶。她的手肘却又在那灶台上一拍,接二连三,只见灶台上的盘啊碗啊碟啊一时俱都飞腾而起,为她手里的筷子一带,或立筷头,或腾空中,一时只见她全身上下到处飞舞的都是这荒郊小店里的粗瓷盘碟。那盘碟瓷质不好,她的一张容面却似烧得最好的瓷胎,只见她容华清冷,口齿叮叮,冷然道:“实话跟你说,这孩子就是我们老教主遇老爷子的嫡亲外孙。为了他,魔教徒众,可是人人要拚命的。你们谁敢碰他?”

她最后一字才一落地,只听她身边腾入空中的盘碗一时俱都好出嗡嗡之声。那遇绮兰似在讨度那每个盘子不同的音韵,试了一试,然后宫商角徽羽,五音齐发,那一溜的盘碟竟在空中如吟如唱地鸣响起来。甘苦儿果是个万事不愁的乐天派,这时听得好听,嬉颜笑道:“绮兰姐,你终于练成了‘碟鸣大法’。”

‘碟鸣大法’本是魔教中教给走江湖卖艺的弟子的一项法术,一但施出,有影有响,令人不知不觉就已目眩神迷。遇绮兰望着他温颜一笑,心中此时却早已忧心如沸。她知以一己之能,要当得对方一人之攻还无问题,可眼下,对方共有六人。可为了小苦儿,她又不能不尽力一拚。只见她一咬牙,心中已下了决定——实在不行,只有‘自噬’了。就是拚着身消命殒,也不能让他们这么捉了小苦儿去。

耿玉等六人虽心有顾忌,但情知魔教当年为堕民之乱伤损更重,倒也不太怕她的要胁。只是毕竟一但撕破脸,干联太大,也不好轻举妄为。只见他六人面面相望,一直没出声的九宫山余华忽道:“如果这小子就是遇古的外孙,那他必和那‘妖僧’牵连更深。捉到了他,再不怕那释九幺不肯出面的。”

他一言落地,剩下五人对望一眼,已打定了主意。他们此行所奉之命极重,务求办妥,就是要树强仇,却也顾不得了。遇绮兰颜色一变,忽喝道:“碟!”

只见她身边前后那几十个碟子突然转速加快,她人向前挪了一大步,已到了甘苦儿身边,那几十个碟子就飞龙矫蛇似地就环绕住她与甘苦儿的身侧。那碟子此时所发之音已非乐声,一声声如瓷勺刮碗,听得人说不出的烦燥聒耳。

对面六人主意已定,知道要求擒敌,还是以速战速决为佳。只见那耿玉喝了一声,就拍出了一掌。然后,只见那小小斗室中,一时腾起了两道鞭影,一双利爪,一轮佛珠,一柄拂尘与一把快刀。遇绮兰十指一挥,如弹琵琶,手中碟子已飞舞起来。彼此相触,只听‘锉’然一声,遇绮兰身形一晃,面色惨白,她身边飞舞的碟子已落地粉碎了几个。却有一片碟片已划破了九宫山余华的脸,只见一串鲜血就在他颊上流下。血光一溅,双方已知,今日之事,那是不死不休的了。

遇绮兰情知不敌,偏偏‘哎、哟、喂’三个遇府家人这时也为寻小苦儿怕不远在数十里之外。她叹了口气,忽纵声长啸,声音尖亢,杂入那盘盏之音,直欺金石。她一弯腰,极快地在甘苦儿耳边道:“小苦儿,姐姐只怕打不过这六个人中之龙。一会儿,只要姐姐众碟齐发,碎片四溅之时,你就快跑。”

甘苦儿情知遇绮兰还没有同时驱动数十个碟子齐发杀敌的功力。他面色一变,叫道:“绮兰姐,不要,你不能冒用‘自噬’之法!”

一语未落,那边那六人已又迭翻攻上。他们不肯轻易受伤,也不想杀人,所以遇绮兰以这‘碟变’之术一时还能抗衡。但不时就听得一声粗瓷落地的碎裂之声。甘苦儿知道绮兰姐姐为姿质所限,虽修为颇高,但必还抗不住对方这六个高手。他还从不曾与敌人真正对面硬搏过,也一向不喜正经打架。这时却不能眼看绮兰姐姐独力支撑。只见他忽一声啸叫,身子一窜,已窜向灶下,伸手一拨,已从灶坑里拨出一柄通火用的钢钎。那钢钎久放灶中,这时尖头已烧成黯红。小苦儿一声啸叫:“简约方通神”,回手一刺,竟在他绮兰姐那满天碟影中击刺出了他正面对敌、发硎初试的第一剑。

‘删繁就简剑’果非寻常,难怪释九幺说海删删如果练成,怕当世已无人敢轻易欺负于她,这真不算一句大话。那一剑击出,当日就是海东青与胡半田也不由色变。这时只见被甘苦儿钎锋所指的耿玉面色一变,爪影一收,登时退开了几步。他们‘人龙’中人,久经战阵,遇强愈强。这时反而精神一振,招呼一声,竟各各使出了看家的绝艺。甘苦儿与遇绮兰对望一眼,他们不求伤敌,先求自保,只见遇绮兰口里低吟有声,那盘呀碗呀碟呀在她身边啸叫呼闪,一样样平平常常的东西居然都化做了可以上阵对搏的利器。她的工夫本为大繁大难,变化无穷,只见她使到极处,她与小苦儿身边绕腾而起六道白光,竟把她与小苦儿的身子俱都护住,每要有敌攻来,那盘碗边缘就削向敌人万难救护的关要所在。她以这碟盏之器使出的居然是‘削经斩脉’大法。甘苦儿却脚步灵活,他的隙中驹步法此时施为已臻极至,只见一天盘影中,他手里的钢钎不时击刺,所用虽非青钢长剑,但剑意俱在。每一击刺,简约凌历,直不让‘人龙’高手专美于前。对面那六人越斗越惊,只觉假以时日,让这小子一旦艺成,只怕修为之凌厉,自己也不能再加钳制。

灶屋里的老板娘两口儿早已惊呆了,开始每一个碟盘落地,他们还会发出一声心伤的哭叫,这时却已再顾不得,只是相互握手,抖衣而颤。正屋与灶房之间的门脸本来狭窄,人龙六人攻敌不便,但你进我退,迭翻强攻。偏偏遇绮兰女孩儿心性,细致周密,守得极为谨严。而小苦儿每每又于众人万难防备处,一剑击出,简约通神。那六人神色大变。使双鞭的卢氏兄弟已经不耐,只听他们道:“看来,不挂点彩,还当真拿不下你们了。”

他们分明已动杀心。却见那少林门下的和尚落颜这时忽退后一步,略吸了一口气,甘苦儿见他面上神色,已知不好。仗着步法灵便,闪出门去,一钎就向他胸口刺去。可那五人与落颜配合默契,一见已明他的用意,武当清休拂尘一摆,已化解开了小苦儿攻敌之势。甘苦儿无耐之下,见那耿玉追击而来,只有先避。只见落颜和尚忽一扬首,口里宛如龙吟,竟仰天长叫起来。可他这叫是无声的。甘苦儿先还不觉,半晌,才见遇绮兰神色一变——这是佛门的‘狮子吼’!吼至极处是无声,落颜修为果深!然后,只见那灶房门后‘噼叭’连连,先是那空锅空坛一齐鸣响,然后只见遇绮兰将之护身的盘儿碗儿竟接连碎裂,满屋中竟似下起了一场瓷雨。甘苦儿神色大变,只见那本飞旋在空中的几十个碟子个个应声而裂。那少林落颜竟以‘狮子吼’之术破解了遇绮兰的‘碟变’!

遇绮兰神色大变,她一提气,只见她脸上一红,刹那之间,艳如三春之阳。照得与她刚一对面的耿玉目光一愣。甘苦儿情知不好,他知绮兰姐为护自己,竟要冒用那‘自噬’大法,驱动无数碎碟飞袭杀敌,她是在催发出一场‘碟暴’。可此法一用,只要待得一呼吸的工夫,遇绮兰面色转为至白,纵是伤敌,她此后一生也要经脉俱废。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慨,只知万不能叫这个一向对自己护持有加的绮兰姐姐受伤,忽用钢钎的把反向一撞,正好封住了遇绮兰经脉,阻住了她的气息运行,然后飞腿一踢,就把遇绮兰踢向了灶后的窗前。那窗子应声而破,遇绮兰被甘苦儿全力一腿已踢至窗外。小苦儿叫了一声:“姐姐,你先走,以后记得给我报仇!”

他牙齿紧咬,已把那‘删繁就简’之剑术提至极至,亡命似地封住了灶间的门口。那六人只见一天碎瓷中,小苦儿神色悍厉,钢钎飞舞,竟不由也怔得一愕。就在这一愕这机,小苦儿耳里忽听得一个极低沉的声音道:“说,你怎么会修得这隙中驹步法?”

甘苦儿诧异之下,一抬头,只见满屋之人似都没听到这句话。只听那声音又响在自己耳朵里道:“你——是不是……回甘……她的孩子?”

那声音语意里都是一种深叹。甘苦儿听了,不知怎么就起了一股极为伤心的感觉。他辨不出声音来处,也不会传音入密。只见他眼圈一红,口里不自觉地呢喃了一句:“——人生多少伤心事……,历尽寻思乃回甘!”

然后,他只见那个一直块然独坐,屋里虽闹翻了天也没回一下首的那个壮伟男子身形一颤。然后他忽仰头一望,然后,一步,只一步就视众人如无物般,跨到了这灶房门前。人龙中人没想到还有人敢在这攻防凌厉中冒然插手,人人不自觉伸手一封,要封住那个人进灶房的路径。可那一人步子迈得那叫个怪,全不似小苦儿步法的轻灵飘渺,却别有一种雄威凛凛的杀气。人龙中六个高手的全力一封居然都没有挡下他来。只见他步伐沉稳,一脚脚踩在那碎瓷之上,那地上碎瓷全无声响,可众人往他脚下一望,只见他步履所至,那一地碎瓷无意间竟都给他踩成了一地齑粉。他一步步走过,那踩过的碎瓷摊在地上恍如细雪。那人似无意显露什么功夫,只是情怀说不出的觉郁闷烦躁。他径直走进灶内,一弯腰就提起了一个还没开封的酒瓮。他一撑拍去泥封,看着那酒,自叹了一声:“人生多少伤心事——”

他的话尾音极长。然后,他似极深极深地看了甘苦儿一眼,甘苦儿眼睛正望向龚长春,想他也许知道这个突然冒出的人的来历,却见龚长春那一向宁定的脸上露出了一副极度骇然的神色,那种震骇,让小苦儿也不自觉的情怀震动。

他望向身后那人,只见那人身高臂长,忽伸手摸了摸小苦儿的头。小苦儿下意识一避,可隙中驹步法到了那人手下,如小孩儿们的玩意一般,全不管用。只听那人道:“你是个好孩子。怎么,阿甘她还有个孩子吗?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

那人口里全不是发问,而一种自叹,然后叹了声:“酒,还是热的好。”

说着,他随手就夺了小苦儿手里的钢钎,小苦儿一闪竟没闪过。那钢钎到了他的手里,只一入手,忽然通体发红,他一把就把那钢钎插入了酒坛。只闻得酒香一爆,哧啦一声,那一瓮酒被他运力一逼,竟腾腾地冒起热气来。他随手丢了那钢钎,一仰头,竟抱着那酒瓮喝了起来。这真是一番狂饮,其意势之豪纵,纵千千万万人同时畅饮也难企及。他把那酒瓮举在头顶,直浇入口,竟不用换气一般,转眼就见那一坛酒已全倒入了他肚里。地上钢钎犹红,少林落颜却神色大变,颤声道:“炽剑,这是炽剑之术!”

他话音未落,只见‘人龙’中六人一个个忽大为紧张,只见他们脚步一错,已颠来倒去,六人已布成了一个‘龙湫’大阵。那人略无一顾,口里轻叹道:“……历尽寻思乃回甘呀——回甘呀回甘,如此人生,如此际遇,你果还真能做到回甘吗?”

小苦儿眼里一红,不知怎么,一行热泪就流了下来。只觉那一句的忧伤苦沸,对自己一向的幼失怙恃却似是一种慰藉。不知怎么,他看着那个人,心里就有一种好亲近好亲近之感。

那人一瓮酒饮罢,忽抛坛于地,踏步而出。‘人龙’六子还未及阻拦,他已到了门外。他的步子好大,全没提气纵身,却悠忽如缩地大法。那人出了门,忽冷冷道:“你们不是要找‘孤僧’吗?那跟我来吧!”

说着,他身形一纵,已向门外奔去。人龙六子虽心怯,但重任在身,不能不追。身形一腾,已迭相追去。小苦儿不知怎么,只觉自己一定要追上那个人,他展开隙中驹步法,在后面已疾跟而上。一时前后之人成了三拨,那男子大步当前,后面是提起身法疾追不舍的人龙六子,再后面就是小苦儿。他们奔了不上一刻,小苦儿远远已见一条冰封的大江横在眼前,那是封冻了的辽河。那人忽纵声而啸,吐出口的竟是一场大笑。那笑声中全无欢喜之意,分明是对这冰天冷地的一场反讽。一听得那啸声,甘苦儿就已知:是他,一定就是他!——他就是那天骑了一匹黑马直卷入白毛风中的人!

只见那人一啸之下,果有一匹黑马顺风而来。那人一掀腿,已上了马。他冷眼回睨:“你们回去告诉向戈,就说,他即违当年之约,我剧天择也就不能不出山。以后,凡是‘孤僧’释九幺的事,烦你们传言江湖,那就是我剧天择的事。只要向戈他还不想来一番天翻地变,那么四月十五,我们天池之畔相会,我会给他一个交待!”

他口里提及‘神剑’向戈,这个江湖中人人敬畏如神明的人物,却全无畏怯之意。他就是剧天择?——甘苦儿一拍自己的额头!不是他还是谁,谁还能有这‘炽剑孽子’如此豪雄的气度?

那剧天择说着一低头,温柔地看了小苦儿一眼,嘴里却冷冷一哼:“还有这个孩子,我下次见到他只要他少了一根毫毛,就叫你们五派三盟准备好一千条人命来偿还吧!”

说着,他已催马向那冰封的河水上奔去。那马也当真神骏,冰面那么滑,居然全不在意,依旧飞奔如电。人龙六子情知追它不上,却犹在后面亡命疾追。甘苦儿追到了河边,停下脚,那个男子的身影不知怎么已深深印到了他脑海里——这才是释九幺的朋友。释九幺千里鸿毛传远信,要找的就是他吗?也只有他,当得起那个‘孤僧’另眼相看了。

他看着眼前那如玉带般深碧横陈的辽河,不知何时,一滴滴冰泪已冻满了颊脸。

第八章 若遇有情常懵懂 只缘无欲反从容

“苦儿。”

甘苦儿听得身后一声轻唤,茫然回头,只见遇绮兰正俏生生地立在自己身后的寒风中。

“跟我回家吧。”遇绮兰温柔地说。

甘苦儿猛地摇了下头——四月十五,天池大会,这样的热闹岂容错过?何况他还要找到自己的妈妈。那是唯一可以确定遇到孤僧的时刻了,他再怎么也不想就此回去。只听他道:“绮兰姐,难道、你也不想让小苦儿去找自己的妈妈吗?”

——不知为什么,在魔教总坛的那个大宅,提及小苦儿的妈妈遇回甘总是一件很避讳的事。遇古从来不容手下人提及他的这个女儿。遇绮兰叹了口气:“可你没看见,外面的人都好凶吗?姥爷他其实也是为着你好的。你刚才也看到了,大同盟的人如果知道了你的身份,他们是绝对不肯放过的。你在外面,实在好凶险。你不知道‘神剑’向戈的声势。别看剧天择已经现身,可他现在可是自身难保呀。”

甘苦儿摇摇头:“我不管。我不管是大同盟还是海东青,哪怕是什么‘神剑’向戈,只要他们敢阻挡我找妈妈,我就一定要让他们好看!”

遇绮兰不再说话,却忽一伸素指,点向甘苦儿背后。甘苦儿全没防备,当即软倒。遇绮兰一脸温柔地看着他:“苦儿,对不起。你别再犟了。”

说着,她抬手放飞了一只信鸽,轻柔道:“明天早上,你艾叔叔他们三个该就能赶回来。然后,我们护着你,咱们一起回山东吧。”

甘苦儿犹蹬着腿,意犹不甘地叫道:“不……”人却已被遇绮兰抱回那个酒店里了。

第二天一早,果然那号称‘哎、哟、喂’的三个家人——也即甘苦儿与晏衔枚在白毛风中遇到的那三个彩衣人就赶了过来。甘苦儿无奈之下,只有和他们往回走。他头天与龚长春黯然做别时,在那龚长春耳边轻说了句:“你要见到了小晏儿,记得一定要让他来救我呀。”

瞎老头笑了笑,没有说话。这一路上,甘苦儿被遇绮兰制住了经脉,提气不起——想来遇绮兰已见识了他的‘隙中驹’步法,防得严实,万万不肯让他再偷空溜了开去。甘苦儿不好意思拿遇绮兰发气,可一口气没处出,所以他的那艾叔叔,卫叔叔和约姑姑可就惨了。他们只是遇古家的三个下人,甘苦儿就没让他们安定过一刻。

他们走得很慢,想来辽东一地近来已风云激荡,遇绮兰四人护着甘苦儿责任颇重,一丝一毫也不敢懈怠。魔教势力也当真强大,就是在这偏远的辽东,也有子弟眼线在。一路上不时传出消息。这天晚上,他们歇脚在三十里铺。遇绮兰亲自下厨去给甘苦儿炒了两个小菜。那边‘哎、哟、喂’三个另坐一桌。只见那叫艾哎的年老家人才摸出自带的酒瓶喝了一口,忽地一口酒就喷了出来,把身边的约姑和魏畏都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

那艾哎张着口却说不出话。约姑与魏畏眼看着他的一张嘴上下嘴唇一时就通红的肿胀起来,肿得有平时的两倍厚。约姑惊叫了声:“赤蝎散?”她伸手就去摸身边的革囊,一回头,就见甘苦儿在那边桌上正自挤眉弄眼的乐了,脑子一转就已想得明白:想来是甘苦儿不知何时已偷得了约姑的独门毒药暗暗下在了艾哎的酒壶里。三人一时怒不得也恼他不得,遇绮兰炒了菜正自端出。约姑忙取了解药与那艾哎上上。只见甘苦儿眼含杀气地盯了他们一眼,知道是警告他们不得与遇绮兰说。他们也不敢得罪这个小魔王,只有苦笑了下忍了,哪里敢告知遇绮兰。就告诉了甘苦儿顶多受她几句责备,以后自己三人日子只怕更不好过。

一时他们在辽东的眼线弟子进门传讯,遇绮兰过来听了。回到桌边,皱着眉一时不说话,甘苦儿就知有事。他问道:“又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