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男癌进入言情小说后上一章:第16章
  • 直男癌进入言情小说后下一章:第18章

  马宝珠此时尚且昏迷不醒,废世子夫妻带着儿子一道往内室去探望,只瞧了一眼,谭氏好容易止住的泪珠子就又一次掉出来了。

  马宝珠粉白的一张小脸几乎都被打烂,两腮高高肿起,血丝密集,红紫可怖,挤得一双眼睛都被眯成了缝。

  旁边伺候她的婢女擦着眼泪,哽咽道:“姑娘后边的槽牙掉了两个,前边那一排牙也跟着松动,奴婢找了个大夫来瞧,说是很难好了,稍有不慎,怕还会添上头风的毛病……”

  谭氏听得心如刀绞,虚弱的伸手去触碰马宝珠面颊,还未碰到,便苍白着脸、轻薄如一张纸似的,径直倒在了地上。

  废世孙马华良眼见妹妹遭受这等惨烈折磨,母亲又屡次为祖父所辱,再也按捺不得,手扶着腰间短剑的剑柄,紧咬牙根,大步往外边走。

  废世子眼尖瞧见,一脚踢在他腿弯将人踹倒,厉声道:“混账东西,你是迷了心肝不成?!”

  女儿此次受此重罚,已经说明老父耳聪目明,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废世子失了次子,伤了幼女,如何还敢拿长子冒险?

  当下不等马华良回话,便冷喝道:“还不将这孽畜的嘴堵上?生母染病,幼妹体弱,你竟还有心思出去玩耍,哪还有半分心肝?把他捆起来,送到房里去反省,没我的吩咐,不许给他饭食饮水!”

  在这院落里,废世子说话自然好使,仆从们蜂拥而上将马华良按住,随便寻了几张帕子堵住他嘴,绑住之后送回了他自己房里。

  另有人见谭氏昏迷不起,气若游丝,匆忙去请了大夫来。

  大夫本就是吴王府里边养着的,这几日隔三差五的往这边跑,只能在心里边嘀咕废世子这儿风水是不是不好,怎么要不就是生病,要不就是被打,见他比吃饭都勤。

  仆婢们送了矮凳过去,大夫称谢落座,手指落在谭氏腕上,凝神帮她诊脉。

  废世子眼见大夫眉头皱的越来越近,神情中忧色更深,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不自觉的前倾几下身体,待大夫将手收回,便迫不及待道:“如何?内子身体可有大碍?”

  废世子再怎么失势,终究也是吴王长子,大夫不敢得罪,沉吟几瞬之后,只能以最委婉的言辞,斟酌着道:“郡王妃此前遭受刑杖,大伤元气,未曾添补好之后便屡闻噩耗,伤心惊惧过多,极损寿数……”

  废世子听他说完,脸上霎时间失了血色,双目紧盯着大夫不放,视线凌厉至极:“你给我一句实话,我夫人她,她还有多久寿数?”

  大夫嘴唇嗫嚅几下,含糊道:“天命如何,岂是人力所能知晓?郡王如此言说,实在强人所难。”

  废世子冷笑一声,忽的拔刀出鞘,直直抵在大夫脖颈上,刀刃锋利至极,刺破了表面皮肤,慢慢沁出一线血色。

  大夫不意他会如此,额头瞬间便生出细密冷汗来,胆战心惊道:“郡王,郡王冷静些……”

  废世子目光嗜血,寒声道:“告诉我,我夫人究竟还有多少寿数?!”

  性命被别人捏在手上,容不得大夫不慌,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他颤声道:“若是好生将养,情绪平稳,心情欢畅,不再大惊大怒、遭遇大悲之事的话……”

  废世子忍无可忍道:“如此会有多久?!”

  大夫抿了下嘴唇,声音低不可闻:“大抵会有十年吧。”

  废世子如遭雷击,顾盼茫然半晌,方才隐含希望道:“最少还有十年吗?”

  大夫表情僵硬,战战兢兢道:“最多十年。”

  废世子眼底的希望便如同冬日浮冰一般,瞬间破碎开来,双眸染血,神情狰狞,将手中佩刀举起,泄愤般朝大夫砍去。

  生死关头,大夫被吓得张皇大叫,跌坐在地,却有人匆忙入门,一声厉喝:“不可!”

  废世子木然回头,便见来人是个老年文士,两鬓已霜,神色肃穆,双眸正紧紧注视着自己,其中不无悲悯怜惜。

  是蔡先生。

  他的授业恩师。

  被那双熟悉而亲切的眼眸注视着,废世子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身边被伤到的人也太多,局势转换之快,更令他应接不暇。

  还未反应过来,事情便发生了,还没来得及应对,事情便结束了,不等他回过神来,来自老父的无情惩罚便随之而来。

  他无从反抗,也无法反抗,只能被动挨打,然后逐渐沉入深渊。

  目光茫然而无措的看着面前老者,废世子惘然叫了一声“先生”,手中佩刀掉落,再难支撑一般,猛地跌坐在地。

  蔡先生却不曾理会他,快步上前去将满头冷汗、魂飞天外的大夫搀扶起来,由衷致歉道:“先生以岐黄之术生死肉骨,不想此子激愤之下如此无礼,着实冒犯……”

  大夫脑门上的冷汗还没散去,心知是捡回了一条性命,若非面前这老先生前来阻止,自己此时只怕已经上了黄泉路。

  他能在吴王府里当差,自然不是傻的,知道废世子决计不可能因此受罚,也不会去找麻烦纠缠不休,勉强笑了一笑,躬身向面前老先生致谢。

  蔡先生忙道不必,再三向他致歉,又赠他百金,以偿其屈,最后亲自将这大夫送了出去。

  他再回来的时候,废世子已经被仆从搀扶起,目光濡慕的看着他,哽咽着唤了声:“先生。”

  蔡先生面无表情,不喜不怒:“去书房说话。”

  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将仆从们遣下之后,他二话不说,劈手一记耳光将面前弟子的脑壳打歪。

  废世子身体一侧,怔楞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惶然道:“先生……”

  “混账东西!”蔡先生怒不可遏,厉声斥责道:“你都办了些什么糊涂事情?!”

  废世子脸上涨红,不敢同老师对抗,又知他识见深远,非同凡辈,自己现下深陷泥潭,此时不去求教,更待何时?

  他定了定心,躬身向蔡先生深深一礼,整理过思绪之后,将近日来发生的事情一一讲与蔡先生听,请他为自己出谋划策,指点迷津。

  “糊涂,糊涂!”

  蔡先生听他说完,连声喟叹,恨铁不成钢道:“长彦,我向来见你温文知礼,何以事情到了身边人身上的时候,便糊涂至此?”

  他正襟危坐,以为废世子讲学时候的郑重道:“我问你答,无需顾忌其他!”

  废世子恭敬道:“是。”

  蔡先生道:“马华耀贪功冒进,贻误军机,致使二十万将士苦攻江州不下,是否有罪?”

  废世子听得心头猛颤,合一下眼,痛苦道:“有。”

  蔡先生冷冷道:“该当何罪?!”

  废世子道:“当斩。”

  蔡先生道:“军队是什么样的地方?令行禁止,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不必说是在征讨江州这样的关键时刻,吴王下令攻城,何过之有?”

  废世子黯然道:“无过。”

  蔡先生点点头,又道:“为平稳军心,营中向无女眷出入,吴王妃在时如此,常山郡王妃更不曾破例,嫡母与弟妹如此表率,谭氏何以身入军中,咆哮帅账,逼杀谋臣?!”

  废世子无言以对,嘴唇嗫嚅良久,终于痛苦道:“父王已经下令刑杖内子,先生便勿要见怪于她了……”

  “吴王杖责此妇,是她罪有应得,既知有错,便该悔改,勿要见怪四字,又从何说起?!”

  蔡先生猛地击案,厉声道:“谭氏搞出这么大的乱子,受刑之后,你可曾问责于她?她可知自己错在何处?是否曾去吴王处请罪,是否去同许先生行大礼致歉?!”

  废世子冷汗涔涔,勉强分辨道:“内子已经知错了,我也已经在父王面前请罪,一日三次去探望许先生……”

  “我问的是谭氏,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蔡先生不依不饶,直逼得废世子坐立不安:“惹下祸事的是谭氏,见笑于人的也是谭氏,为何收拾烂摊子的却是你?!若说此前遭受刑杖,重伤在身不得起身也便罢了,现下她既大好,可曾因当日之事去向吴王叩头请罪,往许先生家中拜会?!”

  废世子应对不得,面有难色。

  蔡先生怒发冲冠,寒声斥道:“如此痴愚蠢妇,内不能主持中馈,外不能抚恤臣属,以我之见,早该一纸休书送回谭家,哪里能容她继续兴风作浪,败坏你的名声!”

  “先生,先生!”废世子只得向他行礼,央求道:“请您给弟子留几分颜面吧!”

  蔡先生冷笑一声,又道:“你膝下唯有华良一子,儿息单薄,吴王令你纳妾,开枝散叶,又有何错?你顾惜谭氏,坚决不肯,吴王又令你过继……我的乖乖,他倒一心为你想法子,意欲叫你坐稳世子之位,难得你如此痴蠢,到手的鸭子都要往外丢,现下如何?”

  他的唾沫几乎要喷到废世子脸上了:“吴王令你纳妾的时候你不肯,道是当年与谭氏有白首之约,现下被废黜了世子之位,当年的白首之约就成了放屁?你自以为聪明,却不知是自作聪明!”

  废世子愕然一瞬,坐直身体,正色道:“敢请先生教我!”

  蔡先生脸上讥诮之意愈浓:“你意欲纳徐氏与柳氏为妾,一是想拉拢徐将军,二是想向吴王表态,有意再添子嗣,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好,只是有一点——吴王真的会像你预设的那样想吗?我儿当初将谭氏视如珍宝,甚至为她忤逆于我,现下为了权势,竟能将谭氏抛诸脑后,再纳新人讨好于我?你怕不是觉得寿数太长,想走走捷径!”

  废世子听得汗流浃背,慌乱几瞬,咬牙道:“但求先生救我!”

  十几载师生之情,蔡先生自是放不下这个弟子,故而听闻他近来窘境,便轻装简行往淮州来。

  眼见他如此狼狈,憔悴疲乏至此,蔡先生叹一口气,徐徐道:“想要回天,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是不知你是否做得到了。”

  废世子郑重其事道:“先生请讲。”

  蔡先生紧紧盯着他,道:“一封休书送谭氏离府,终止同徐家和柳家的婚事,再去吴王面前请罪,陈述自己过失,若吴王不为所动,便跪伏于地,痛哭早逝的吴王妃。”

  废世子听得意动,只是头一条……

  他艰难道:“内子与我乃是结发夫妻,又曾为母亲守孝,我怎能在这时候抛弃她?”

  蔡先生失望至极:“谭氏与你确是结发夫妻,但她可曾尽过一日妻子的职责?你说谭氏曾为吴王妃守孝,那为何吴王妃与谭氏不和之事人尽皆知,暗自耻笑?”

  废世子面庞涨红,久久无言。

  “长彦啊!”蔡先生痛心道:“若谭氏当真有意于你,又怎会置你于如此境地?执掌中馈、管理庶务,竟有那么难吗?约束娘家兄弟守法,勿要妄为,竟有那么难吗?吴王妃出身微末,并非尖酸刻薄之人,孝敬婆母,友爱妯娌,竟有这么难吗?”

  “我言尽于此,你自求多福吧。”蔡先生长叹口气,起身离去。

  废世子院中动静不小,难免惊动了朱元璋,唤锦衣卫来一问究竟,心下惊奇交加。

  废世子是个憨憨,一心偏宠老婆,脑壳就跟被虫子蛀过一样,这位蔡先生倒是眼明心亮,可惜废世子未曾在这位老师身上学到几分真本事。

  侍从回禀,道是蔡先生已经吩咐人备马,意欲离去,朱元璋心生爱才之心,当即下令拦下,将人请到自己的书房里去,又吩咐左右更衣,以示自己的郑重之意。

  刘彻百无聊赖的在空间里边转圈儿,闻声冷笑道:“老朱,你是不是傻?废世子乃是吴王嫡长子,此前颇得爱重,他的老师,必然得是吴王和吴王妃斟酌再三挑选出来的,品貌出众都非奇事,只是这位蔡先生却不曾担任官职,效忠左右,你就不觉得奇怪?”

  朱元璋不以为然道:“兴许是他觉得原先那位吴王无人主之像,不愿效忠于他呢?”

  他心中畅想,美滋滋道:“或许这便是上天赐给我的卧龙先生,世界之大,唯有我朱元璋才能以自己的雄才伟略折服于他!”

  刘彻:“……”

  其余皇帝们:“……”

  高祖冷眼旁观,说:“我怎么觉得老朱要翻车。”

  嬴政:“翻车+1。”

  刘彻:“翻车+2。”

  李世民:“翻车+3。”

  朱元璋嗤之以鼻,正要反唇相讥,便听侍从在外回禀,道是蔡先生已经被请到了门外。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快快有请!”

  侍从应声去请,不多时,两鬓斑白的蔡先生便皱着眉,出现在了书房之中。

  朱元璋想着这是故人,便笑道:“蔡先生别来无恙?”

  蔡先生却未曾与他寒暄,只道:“昔日我所进言之事,吴王可曾改变主意?我虽不才,却也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许诺,便绝无收回之理!”

  朱元璋听得一怔,了解此人不愿效力于吴王乃是另有内情,不禁大皱其眉,听这位蔡先生言谈举止,颇有奇才风范,必然是先前那位吴王言行有所不妥,方才不愿意效力于他。

  是时候展现出老朱的人格魅力了!

  朱元璋当下微微一笑,礼贤下士道:“敢请先生细说?”

  蔡先生似乎有些不习惯于他如此和蔼情态,目光诧异一瞬,道:“乱世当用重典,但扒皮萱草、抽肠挑筋这样的刑罚太过酷烈,有伤民心,用之不祥,望请吴王改之。”

  朱元璋:“……”

  改是不可能改的,扒皮是老朱本体,这辈子都不可能改!

  蔡先生又道:“乱世兵祸甚多,人口顿减,鼓励生产、劝勉生育尚且来不及,哪里敢空耗人口,残杀妇孺?殉葬之事有损天和,前朝太祖之时尚且不曾有,吴王何以本末倒置,纵容治下官员豪绅令妻妾殉葬?上行下效,时风所导,却不知要害多少性命!”

  朱元璋:“……”

  朕是人间天子,死后地下应也如此,让宫嫔们同行侍奉,错了吗?!

  只是他死过一次,却也知道人死之后便是死了,并不会如生前畅想过那般继续做地下天子,后宫众人之中,他只是与老马相会过,至于其余宫嫔,却是各自投胎去了,根本不曾见到。

  思及此处,朱元璋一时思绪停滞,沉吟不语。

  蔡先生一连说了两条,见吴王起初面上有激愤之色,思量之后却又转为凝思,却不曾暴跳如雷,心下大为惊奇。

  略微顿了顿,他又继续道:“还有最后一条,吴王处事公允,雄才伟略,唯有一处欠缺,便是御下之道。您一直奇怪如此严刑峻法之下麾下竟还会有人铤而走险贪污,其实答案却也简单,无他,钱少事多、刑罚酷烈全年无休,再不贪污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朱元璋:“……你放屁!”

  朱元璋恼羞成怒:“我给底下人的俸禄少吗?!”

  蔡先生毫不犹豫道:“少!”

  朱元璋怒上加怒:“我给他们安排的工作很多吗?!”

  蔡先生毫不犹豫道:“多!”

  朱元璋怒发冲冠:“我的刑罚酷烈吗?!”

  蔡先生毫不犹豫道:“酷烈!”

  朱元璋面容扭曲:“全年无休……为百姓办事,为万民谋福祉的事情,为什么要谈休假?!”

  “这就是我不愿意为吴王效命的原因!”

  蔡先生大怒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钱少事多还随时可能会被扒皮,辛辛苦苦一整年不得休息,我是干了个寂寞吗?!”

第42章 真假千金11

  朱元璋:“……”

  朱元璋面孔扭曲,艰难的分辩道:“为百姓谋福祉、造福苍生的事情怎么能谈钱?格局小了!”

  蔡先生冷笑出声:“天下是你家的,又不是我家的,怎么就不能谈钱?难道我是闲出屁来了,非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自带干粮帮你打天下,祝你子孙万代永享天下?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哪一个不要钱?!西北风可不管饱!”

  朱元璋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造福苍生,造福苍生怎么能谈钱财这等俗物……”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工作使人灵魂升华”,什么“全年无休是一种福报”之类,引得蔡先生哂笑起来,空间里皇帝们也哈哈大笑,到处都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若是早先时候,蔡先生的言辞必然不会如此尖锐,今日见了吴王,却觉时移世易,他也大有改变,故而方才冒险言之。

  现下见吴王只是愕然恼怒,却不曾喝令下属将他推出去斩首,蔡先生心中便愈发高看他几分,当下温和了语气,规劝道:“如今天下战事未平,吴王手握重兵,大权在握,自然可以一言定万事,可日后呢?一统南北山河,登临高位之后,还要如此吗?您的后世子孙,难道都拥有您这般的勇武刚毅,能与天下官吏对抗,若有违逆,统统拖出去扒皮揎草吗?”

  朱元璋心头猛地一震,眉宇间的恼怒神情瞬间沉寂下去。

  他知道,不能。

  终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没有任何一位帝王能超越他,即便是被后人尊称为永乐大帝的老四judy,也只是无限接近于他而已。

  ……对不起老四。

  爹刚才叫错了,是朱棣。

  吴王的沉默意味着服软与赞同,却不能宣之于口。

  蔡先生见状,便知他已经被自己说动,当下敛衣行礼,正色道:“吴王起于微末,难道不知底层百姓小吏是何情态?贪污超过六十两便要扒皮揎草,这固然是通过严刑峻法令贪官污吏退却,然而官员俸禄低微,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哪一样不是钱?人情往来、身体病痛更不可免,手中无钱、腹中空空,却掌控着权力,怎么能叫人不动歪心思。”

  说到此处,他叹息一声:“贪污六十两要被扒皮,贪污六百两也是扒皮,左右都是最残酷的刑罚,被发现了就是个死,为什么不干脆多贪一点?”

  朱元璋听得默然,久久没有作声,蔡先生也不催促,只静静等他思考。

  如此过了许久,朱元璋终于迟疑着道:“殉葬一事,自此而止吧,我死之后,便效仿前朝帝王,有儿女之人奉养宫中,无儿无女之人落发出家,留她们性命便是。至于俸禄一事,却得叫底下人斟酌着仔细商讨才好……”

  他眼皮子抬了一下,恹恹道:“你来做这件事。”

  蔡先生前后三次建言,吴王接纳了两个,欣然之余,语气随之欢欣起来,行礼谢过之后,又试探着问:“我最初所谏,扒皮揎草等酷刑的事情……”

  “你死了这条心吧,这条刑律绝对不可能废掉!”朱元璋虎目圆睁,恶狠狠道。

  蔡先生:“……”

  行吧。

  能说通这个吝啬、保守的守财奴放弃殉葬、增加官员俸禄便是意外之喜,至于废黜扒皮揎草等酷刑之事,现下便不必强求了。

  乱世用重典,给世人一个震慑也好。

  蔡先生想到此处,便不曾再言,又向他行一礼,从善如流道:“谨遵吴王之令。”

  朱元璋收服这样一名奇才,心中终究欢喜,外边仆从听着里边动静停歇,回禀一声,捧着香茶敬上。

  正事谈完,蔡先生难免想起此次往淮州的主要目的来,饮一口茶,沉吟几瞬后,徐徐道:“废世子之事,我虽在别处,却也深有耳闻……”

  朱元璋摆手示意不愿多听:“你跟他说的那些话,确是逆耳忠言,只是那混账东西鬼迷心窍,死活不听,你我为之奈何?不提也罢!”

  蔡先生远道而来为弟子指点迷津,自认为尽到了老师本分,至于废世子肯不肯听、又是否愿意照做,那便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若废世子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也无能为力。

  现下听朱元璋如此言说,他也不曾再为弟子说情,只皱起眉头,狐疑道:“我同废世子见面,便是今日之事,当时屋内唯有我师徒二人在,吴王如何知晓我说了些什么?”

  朱元璋:“……”

  翻车它来的猝不及防。

  空间里几个皇帝兴致勃勃围观老朱翻车现场,刘彻毫不客气的笑出了猪叫,朱元璋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咳嗽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蔡先生何等精明,略一思量,便冷笑道:“吴王不仅是当世名将,搞情报刺探消息也是一把好手啊!”

  朱元璋所作所为被他当场戳破,难免尴尬,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道:“事无不可对人言,若是不做亏心事,又何必怕我知晓难免说了些什么?圣人讲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蔡先生皱眉看着他。

  朱元璋理直气壮的回望着他。

  李世民咂嘴道:“哦豁,老朱,可以啊,这嘴皮子够溜的。”

  朱元璋颇觉得意:“不跟他拉开架势掰扯掰扯,你们都不知道谁才是世间第一能言善辩之人!”

  然后便见蔡先生点点头,从怀里取出炭笔和小本本,低头在上边记了几笔:“钱少事多刑罚严酷,全年无休,背地里还有人监视官员一举一动……吴王啊,被看几眼倒不会少块肉,但是,得加钱!”

  “……”朱元璋:“?????”

  李世民:“掰扯完之后我们知道了,是蔡先生。”

  朱元璋:“……”

  李世民补充说:“世间第一能言善辩之人。”

  朱元璋:“……”

  ……

  废世子目送蔡先生身影离去,孤身回到书房之后,再没有任何礼仪上的顾忌,跌坐在地,倚在墙上,久久不曾做声。

  他知道蔡先生说的有道理。

  可是他怎么能舍弃莲房?

  做不到。

  他真的做不到!

  大夫说莲房屡遭重创,身子早就虚透了,他作为丈夫,关心爱护她尚且来不及,哪里能主动给她最后一击?

  但是眼下的局势……

  废世子静下心来,暂且不去想妻子身上发生的事情,而是按照蔡先生所言,思考自己现下所遭遇的困境,逐一斟酌着应当如何处置才好。

  起初他只是跌坐在地,想到一半,目光渐亮,也有了精神,便站起身来在书房中踱步,再到最后步速越来越快,废世子猛一击掌,信心满满的离开了书房。

  都说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若非蔡先生今日前来将自己点醒,却不知自己要错到什么境地去!

  废世子振奋了精神,脸上神情反倒沉静下来,先去瞧过谭氏和马宝珠,见她们母女俩尚且昏睡未醒,嘱咐侍奉仆婢几句之后,便往废世孙房里去瞧他。

  马华良的嘴被堵着,手也被捆在身后,侍从们倒不敢怠慢他,毕恭毕敬的将人放在塌上,只是就以这么个姿势而言,即便是放在龙椅上怕也不会有多舒服。

  马华良涨红着一张脸,见父亲来了,口中呜呜做声,剧烈的扭动几下,示意他赶紧把自己放开。

  废世子将仆从遣退,再三确定门外无人,合上门后亲自将长子腕上绳索解开,不等他撒野,便单刀直入道:“华良,你想活还是想死?是想带着我们一家人一起去死吗?”

  这话既直接,又犀利,宛若一把尖刀,径直刺穿马华良心脏。

  他错愕至极,再一想自己此前一时激愤要做的事情,霎时间汗生脊背,面孔惨白。

  废世子见他还未完全昏头,面色略微和缓几分,轻叹口气,抚着儿子肩膀,将近来诸事讲与他听:“我已经失你祖父之心,却不敢再往深渊下边儿去了,不是为着我,而是为着咱们一家四口,为你阿娘,为你,也为宝珠。你二叔近来如何势盛,你也是瞧见的,我毕竟曾经做过世子,又是他嫡亲兄长,他来日若得大位,岂会不忌惮于我?届时咱们全家又该如何自处?”

  说到此处,他心中酸涩,眼眶微生泪意:“华良,你可明白我的忧虑吗?”

  马华良听得神色黯淡,难掩伤悲,抬眸看着近来憔悴许多的父亲,哽咽着点了点头。

  “你能明白这一席话,阿爹便放心了。”

  废世子看得欣慰,用力扶住儿子肩头,郑重道:“可是华良,你祖父并不曾册立老二为世子,我还有机会从头再来,为着咱们全家,收敛脾气,以图长久,好吗?”

  马华良有种被托付重任的激动,深吸口气,重重点头。

  废世子欣然而笑,抚着他的头,赞许道:“好孩子。”

  从长子处离开,废世子便往谭氏身边去,守着她直到深夜,见人醒了,忙叫人将灶上一直煨着的汤药膳食去了,自己坐在床榻边上,喂她一点一点吃下。

  谭氏勉强用了些,饶是身子虚弱,首先想的也是同样重伤的女儿:“宝珠呢,她可好吗,醒了没有?”

  废世子动作一顿,将汤匙搁下,摆摆手打发周遭仆从退下。

  谭氏见他这样郑重,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祥之感来,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是宝珠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废世子帮她掖了掖被角,说:“大夫已经帮宝珠看过了,说是静养一段时日便会好的,且她年纪尚小,若是顾看得当,再吃着药,牙齿也是能重新养好的。”

  谭氏松一口气,捂着心口,半是释然、半是娇嗔:“你这样板着脸,我怎能不怕?”

  废世子眼底闪过一抹迟疑,很快又坚定起来,握住妻子的手,沉声道:“莲房,我要送宝珠到庵堂里去,叫她在那儿吃斋念佛、修身养性,忏悔自己的过失,华良与她同去,兄妹俩一道作伴。”

  谭氏不想丈夫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错愕之后,大惊失色:“你是不是疯了?我们宝珠打小就没吃过苦,怎么能到庵堂里边去?还有华良……是老爷子让你这么做的吗?!”

  老爷子今日宴席上将那日马宝珠在屋里说的话讲了出来,谭氏便知晓隔墙有耳,饶是心中怒气滔滔,也暂时压住声音,目光紧迫,不无激愤:“宝珠失言,的确有错,可她已经受了罚,一张小脸都被打烂了,难道这还不够?老爷子要怎样才肯罢休,杀了她吗?我们宝珠还是个孩子啊!”

  “莲房,你冷静些,听我说!”

  废世子深吸口气,用力扶住她肩膀:“不是老爷子让我把两个孩子送走的,从头到尾,老爷子除去下令掌嘴宝珠五十之外,他什么都没说过!”

  “你还记得我年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他眼底不无悲色,将声音压低死低,咬牙道:“老爷子的脾气,周围人都清楚,他肯教训你、骂你几句,那是抬举你,真要是一句话都不说了,那就真不把你当个人看待了!你敢用我们一家四口的性命,来试试他老人家的心有多狠吗?你敢吗?!”

  谭氏的泪珠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竟,竟有这般严重吗?”

  “有!”废世子加重语气,道:“莲房,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将来,也为了两个孩子,你必须要听我的,明白吗?!”

  谭氏怯怯的点头。

  “稍后我便吩咐侍从为华良和宝珠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便动身往庵堂去,他们接二连三的犯错,不下狠手整治,老爷子那一关必然是过不去的,好在两个孩子还年轻,在庵堂里边住个一年半载也无甚大碍,你我膝下只剩下华良一子,叫他借机躲开北伐征战,也是好事。”

  废世子说的心酸,不觉落下泪来,抬手擦了,又嘱咐道:“明日送走两个孩子,你便打发人往谭家去送信,叫你两个兄弟闭门不出,老老实实在家念书。莲房,我将丑话说在前边,我会叫人在门外守着,他们若是敢出府,立时便打断腿拖回去!”

  谭氏听得秀眉微皱,正待反驳,瞥见丈夫眼底神色,再不敢做声,委委屈屈的点了头。

  废世子安抚的拍了拍妻子手,说:“办完这两件事情之后,你我便一道往父王门前去叩头请罪,恳求他原谅你我这段时日以来的过失。”

  谭氏近来着实领略了老爷子的心狠手辣,畏惧不已道:“老爷子会给咱们坡下吗?”

  “会不会是他老人家的事情,去不去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了。”

  废世子道:“等事情了结,你自去许家向许先生请罪,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我先前几次三番示好,他已经有所松动,料想不会为难你才是。”

  谭氏听他这般殚精竭虑,心下且怜且叹,顺从的点点头,说:“好。你既有意重整旗鼓,我必然不会拖你的后腿。”

  废世子目光随之一柔,轻轻握住她纤细手掌,半晌后道:“我同徐家和柳家的婚事,还是就此作罢吧,蔡先生说得对,这时候娶徐家女为侧妃,谁不知道我心思?岂不是在老爷子面前班门弄斧。”

  谭氏听他说了半日,直到此刻,才是衷心欢喜。

  笑意将将浮上心头,却听废世子继续道:“你在府里挑几个丫鬟开脸,先与我做个妾吧,咱们院里的事情便叫嬷嬷和管事们盯着,莲房你……”

  他神情中闪过一抹歉疚:“为叫父王息怒,你虽不必与宝珠、华良一道往庵堂去,却也不好再出现人前,只在屋内念经礼佛,以示悔改吧。”

  谭氏刚刚才浮起的那点子喜意便如同水面上的浮沫一样,瞬间四碎开来,她的心好像也随之碎开了。

  谭氏心头酸涩,哽咽道:“既然不打算娶侧妃了,为什么还要纳妾呢?”

  废世子有心向她解释,然而其中弯弯绕绕太多,谭氏却也未必能够理解。

  最后他叹一口气,温柔抚了抚妻子面庞,无奈而悲凉道:“乖,别问了。”

  谭氏抿紧嘴唇,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绝望,不再追问,垂下眼睫,无声饮泣。

  废世子看得心痛,伸臂将她拥住,低声道:“我不会背弃你的,相信我,任谁也越不过你去,更越不过我们的儿子……”像是在安抚谭氏,也像是在安抚他自己。

  谭氏伏在他怀里,嗅到丈夫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气,只觉半是熟悉、半是陌生,闭上眼眸,任由泪珠滚滚落下。

  ……

  废世子说到做到,第二日天刚亮,便吩咐人送马华良与马宝珠离去,饶是谭氏依依不舍的看着一双儿女流了一缸眼泪,都不曾打动他的心。

  往谭家去传话的人已经去了,废世子安排着去盯住谭家兄弟的人也已经就位,夫妻二人送走了一双儿女,便往吴王正房前跪了,言辞恳切,因近来诸多忤逆不孝之事向父亲请罪。

  朱元璋听底下人回禀说废世子夫妻在外边跪着请罪、今早还把那俩倒霉孩子送走了,又令人去约束谭家兄弟,还当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拉开窗户瞧了眼,却见那太阳的的确确是挂在东方。

  他眉头紧皱一瞬,复又松开,大马金刀的往椅子上落座,吩咐道:“传他们进来。”

第43章 真假千金12

  废世子与谭氏在外边石阶前跪了半日,膝盖生疼,关节麻木,听仆从前来传禀,方才相互扶持着站起身来,简单活动一下之后,面色肃穆,往书房里去。

  刚一进门,夫妻俩便重新拜倒,问安之后,废世子极陈己过:“这些日子以来,儿子做了太多错事,也实在是太过伤父王的心,亏得蔡先生点醒,方才幡然醒悟,今日特携妻室来向父王请罪……”

  朱元璋静静听他说完,脸上不见喜怒,只颔首道:“听说你把两个孩子都送到庵里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