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只想做你的小狐狸

作者:矢厘

文案:

你叫什么名字?

卯时,长街行人寥若晨星,甚是冷清。

琉璃瓦的屋脊,薄雪轻覆,宛如东方欲晓前,点亮长屏城的绢灯。

朱漆大门吱呀微敞,一抹身影翩然走近,居高临下地瞧着蜷缩在檐柱旁的柔肤弱体。

闻声,她抬了抬耷拉的眼皮,一双明眸直直地撞入他深邃探究的目光里。

瞧着他一袭天青色长袍,腰间束着一条雪白祥云宽边锦带,坠一枚通透牙白美玉,果真是翩翩少年。

她低头瞧瞧自个儿,衣衫褴褛,身无长物,活脱脱一遭人唾弃、避而远之的乞丐模样……

他缓缓蹲下身,细细打量她:“你叫什么名字?”

“应南枝……”

还挺凶

这小狐狸,

第一章

-01-

稜丘靠北,古木参天,郁郁葱葱,苍翠挺拔。

未冬眠、爱凑热闹的蝉围聚树一头,蝉鸣嘒嘒,倒也掩了茫茫林海里,犹如凡间敲锣般的喊声——

“果子!果子,你莫要乱跑!”

禄娘着一黎色交领襦裙拨开丛丛荆棘,细眉紧拧:这丫头着实不让她省心哪。

稜丘狐狸修道养性,从未卷进任何纷争,虽靠着在人世间的北山脚下汲取些许山神灵气修行,却恪守六界天则,与凡世各自为界,相安过活。

近些年,不知哪儿传开的谣言,闹得狐心惶惶——

说是狐狸以骨血修炼而生的七窍玲珑心能延年益寿、永葆芳华。

起了歹心的猎户三两结伴,不知在稜丘布下多少陷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若非狐族长老的爱女阿阮不知所终,长老下令翻遍稜丘也要将阿阮找出来,她又怎会由着这滑头丫头出来?

果真,一将她放出来,她便像脱了缰的野马,溜了个没影儿。

野果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袭雪白皮毛异常惹眼。

果子未敛狐狸真身,嘴里还衔一颗野果子四处打量。

步步逼近的脚步声让果子顿时警觉,她轻盈一跃,灵活地穿梭于林木荆棘中,却不敌精明眼尖有经验的猎户。

猎户伏于雪林中,眯了眯眼,开弓放箭,干脆利落。

一箭正穿过果子的小腿胫骨。

果子暗嘶一声,强忍小腿胫骨传来的疼痛,一瘸一跃,拼命逃离猎户虎口。

正巧碰上一装满野生药材的背篓,她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利索钻了进去。

闻声,随老安堂郎中采摘药材的居泽木直勾勾地盯着轻晃的背篓,起了疑。

“泽木,你怎么了?”身着一青灰长衫,手抚络腮白胡的郎中轻拍了拍他瘦削的背。

“没……没什么。”居泽木微敛目光,摇散他一脑袋里的胡思乱想。

他来稜丘月余,听闻稜丘常有狐狸神出鬼没伤人,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他从未亲眼见过狐狸真容,倒常常能瞧见出入稜丘的猎户摆弄猎物招摇过市。猎户们三两结伴打着为民巡视稜丘驱狐的幌子,实则是为掩他们的一己私欲。

居泽木卷了卷皂色衣袖,瞥眼便瞧见背篓底部一摊血红浸染了皑皑白雪。

他心中不忍,不动声色地将微露在背篓盖布外的半截绒绒雪白狐狸尾巴往篓里塞了塞,若无其事地背起背篓。

长屏城内狐狸伤人之事传得沸沸扬扬,越渐离谱,他得瞒着他人方能捡回这小狐狸一命。

居泽木拜别郎中,便匆忙回了居府。

“公子,发生什么事了?”阿陈乃是居泽木的贴身侍童,虽是主仆却胜似亲人。

阿陈上前,欲接下公子的背篓,却被公子一拂袖打发了。

阿陈挠头疑惑,他自问是公子的左膀右臂,照料公子起居的贴身侍从,公子还从未像今日这般防备他。

“公子,公子。”阿陈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居泽木身后,一根筋似的瞧不出居泽木拼命想要甩开他的心思,屁颠屁颠让人生厌。

居泽木蓦地一停,害得紧跟他身后的阿陈猛撞了一鼻子,一脸委屈:“公子,阿陈做错什么了?”

瞧着自家公子眼神飘忽不定,阿陈身子前倾,一副猫嗅着腥味似的姿态,公子今日对背篓这么宝贝,其中必定有鬼。

居泽木剑眉蹙了蹙,眯了眯眼轻易就震慑住了阿陈:“给我打盆热水来。”

“哦。”阿陈摸不着头脑,但碍于公子的气场,只得照做。

自家公子虽说寡言少语,鲜与人来往,却心中有谱,行事自有主张,他人讹传从入不了他的耳。

阿陈照公子吩咐避开了居府内丽二娘的耳目,一刻也不耽搁,端着铜水盆入了公子厢房。

他一绕过古韵屏风,便仗着公子心善嚷嚷,似要公子心疼方罢休:“公子,阿陈的手都要断了。”

居泽木并未如往日般开他玩笑,只是从阿陈手中接过水盆,便让他出去守门。

阿陈心中藏了疑惑,莫非公子今日在稜丘捡着了什么宝贝?

“公子,”阿陈顿了顿,哭腔涌来,“阿陈自知愚笨,但对公子可是尽心尽力,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的!”

阿陈自五岁被卖入居府,便在公子身边尽职侍奉,已有八载,所以公子那小心思瞒不过他。

门口阿陈还在哭诉:“现如今公子都不和阿陈交心了,这真真是伤了阿陈……”

居泽木葱白手指浸入热水中,叹口气打断他:“替我撕些白色布条来。”

阿陈吸吸鼻子:“布条?”

“嗯,”居泽木轻拧丝绸手绢,“你不就是断定我在稜丘捡到了宝贝,却不予你瞧,学着丽二娘那鹦哥儿撒泼打滚吗?”

被拆穿小九九的阿陈耳郭一红:“公子英明!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公子。”

居泽木瞥头瞧着抓头挠腮的阿陈,不禁一笑:“去将门关上。”

“噢。”阿陈扶着门沿,小心探头左右瞧,千百个小心,生怕隔墙有耳。

家大院深,谁知道二房那边又藏着什么坏心思?

门关严实后,阿陈搓手踱回来:“公子,我已将门……”

话还未说完,阿陈便瞧见自家公子从背篓中抱出一物,惊得阿陈结巴了:“公、公子……这这……这让人瞧见,几、几张嘴也说不清哪。”

一遇事便结巴,急得阿陈直拍大腿。

长屏城因狐狸伤人一事已是人心不安,这要是让旁人知晓了,公子必会遭难呀。

二房夫人本就视公子为眼中钉肉中刺,这要是让她瞧见,家主定会狠狠责罚!

不想公子遭罚,阿陈急得直接上手去抢公子怀中昏睡的狐狸。

“公子,这狐狸留不得!”

居泽木护住狐狸旋身躲过,心中也知阿陈行事再莽撞也不会伤及他:“你再大声嚷嚷,怕是府宅上下都惊动了。”

闻言,阿陈吓得双手紧紧捂住嘴巴,含混不清道:“我这都是为公子好!”

“真为我好,就替我找些干净布条来。”居泽木低头瞧着怀中昏睡的狐狸,腿伤得这么重,竟还睡得如此沉。

是心太大了还是无防备之心?

阿陈偷瞧着在榻上已然包扎好还睡得香甜的狐狸,心中愤愤:这可是公子歇脚的床榻!竟让这畜生霸占了!

公子自小便没服侍过何人,竟让这小畜生捡了便宜,得公子亲手处理腿伤仔细包扎,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阿陈又气又妒,却也只能黯然离开,眼不见为净!

厢房外,夕阳洒至青灰的砖石路。

搪瓷瓦罐里飘出的浓浓药香弥漫了整间厢房,熏得果子鼻间犯痒,呛得猛咳一声,醒了。

果子脑袋发蒙,身子猛一翻转,扯到了小腿胫骨的伤,龇牙咧嘴,痛呼一声。

在桌案前提笔练字的居泽木闻声一惊,笔尖一重,墨点在白纸上晕染成一朵墨花。

搁笔提衫,匆匆踱至榻前,居泽木便瞧见那只小狐狸蜷在榻角,前腿轻环着受伤的后腿,那模样,又滑稽又可怜。

惊惶不已的果子瞧见居泽木偷笑,那男子的笑容温文舒适,她不由得愣愣地盘在那儿一动不动。待瞧着居泽木伸手靠近,果子心中一惊脑袋一热,猛地朝他一扑咬了他手一口,顾不上其他跳下床夺门而出。

在院中煎药的阿陈瞧见一只狐狸从公子房内仓皇而逃,心下一紧,立刻冲进厢房。

“公子,你无妨吧!”

居泽木松了眉头,将被果子咬了一口的手不动声色地藏在身后:“无碍。”

为免阿陈小题大做,惹有心之人的怀疑,他话锋一转:“药煎好了吗?”

被公子成功转移注意的阿陈一拍脑袋:“对,药!”

公子体弱,一日三顿都要按时服用汤药,阿陈一直盯着亲力亲为。

见阿陈脚下踩风冲出厢房,居泽木立在原地,伸出手,盯着手上的咬痕反复瞧。想到咬人时小狐狸那黑漆漆的甚至带着怒气的眼睛,他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这小狐狸,还挺凶。

-02-

狐狸长老的爱女阿阮为爱甘愿剥下一身雪白狐皮,只求与心上人居于凡间,做一对平凡夫妻。

奈何狐狸长老对凡人向来嫌恶,费尽心思将阿阮捉回稜丘,逼阿阮与其心上人生离死别。

狐狸长老下了狠心要斩断阿阮与那凡人的孽缘,将其囚在稜丘藤牢里,并下令任何人不许靠近。

禄娘轻手轻脚靠近,吓得果子一个激灵。

“长老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藤牢……”

见禄娘拧起了眉,果子立刻服软:“好阿娘,果子知错了。”

禄娘最招架不住她这股撒娇劲,牵住她的手,细细交代:“果子,我们既苟居在稜丘,自当要听长老的话,万不可忤逆他的命令。”

果子不知阿娘为何如此卑微、小心行事,她只知她自小生在稜丘,长在稜丘,与族人无异,可不知族人为何似避瘟疫般,对她们避而远之。

她从小无玩伴,只身攀山、钻林、嬉水。

唯有阿阮从不对她另眼相待,虽谈不上熟络,可她心里是喜欢阿阮的,阿阮与旁人不同。

如今阿阮遭难被关于藤牢,她着实担心,于是想躲着来看看阿阮。

禄娘轻抚着果子细软的青丝,眉眼里都是宠溺。旁人如何她没那个心力管,她只求果子平安顺遂一辈子。

“阿娘,阿阮究竟犯了什么错,才惹得长老发这么大怒火?”

禄娘手一顿,眼神闪躲。

果子才金钗之年,世俗情爱为何,她不知也罢。禄娘轻弯唇畔,掐断这话头:“你腿还伤着,别再乱跑落下伤残。”

果子撒娇地挽上禄娘的胳膊:“阿娘,我的腿伤早好了。”

“你这回算是遇着了贵人,要不然你这小命就丢了。”禄娘伸手轻掐着果子的脸。

“他是果子的恩人,果子牢记心中!”果子作势掏掏耳朵,“阿娘,你念叨得果子耳朵都要起茧了。”

“你这丫头,”禄娘宠溺地轻点她的脑袋,“你要是听话,阿娘也就省心了。”

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她这副病弱身躯也不知能拖到几时,她活着,定力所能及地护着果子。

月白风清,寒风吹得人身子打战。

别院门可罗雀,一入夜,便如荒山野岭似的。

阿陈手握外衫急匆匆奔至居泽木身侧,叨叨道:“公子,你站这甬路风口,要是着了凉,祖老夫人定会心疼,你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也得为祖老夫人考虑啊。”

居泽木轻咳一声,将外衫披得紧了紧。

阿陈一瞥眼就瞧见公子手上的咬痕,气得直跺脚,要是让他逮住那只不知感恩的小狐狸,他定狠狠鞭打一番,为公子出出气!

“公子,早些歇下吧。”阿陈担心公子的身子。公子自小身子羸弱,娘胎里带来的病症,无法根治。

“阿陈,丽院那边礼送到了吧。”

“我亲自去的,公子你放心。”

“嗯,二娘的宝贝其哥儿生辰,我拖着这副病弱之躯不便去沾喜气。”

“公子。”

“我心里都清楚,虽说我是正室所生,居府嫡子,但我身子羸弱不得父亲重视是事实,若非父亲看在我生母与祖母的面上,怎会允我未及弱冠,开院另居。”

“公子,老爷这是……让你安静休养身子。”

“是吗?”居泽木迎风踱步回屋,屋内的烛火隐约,“明面是为我着想,实则是为了他的面儿,怕他的至交笑话,笑话他得了个病弱嫡子。”

他心里都清楚的,所以每日除了请安,他不踏入主府半步,远离宅院那些不干不净的争宠,也落得个清静。

“阿陈,明日祖母去北府郊外的寺庙上香,你多安排些人手,路上有个照应。”

“是,公子。”

居泽木微抬脚上台阶,便听见屋顶上有动静。

阿陈心大,也没深想:“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居泽木敛回目光,可又忍不住朝屋脊上瞧了瞧。

自他救了那只小狐狸后,他这院里夜夜都闹出些小动静,隔三岔五,阿陈早起去院里煎药,都会瞧见炉前搁着三两野果子。

阿陈贪嘴,替公子尝了一个,酸涩得很。

居泽木倒觉得,野果子很甜,甜到了心坎里。

见自家公子出了神,阿陈忍不住抬手在公子眼前挥了挥:“公子,你在瞧什么呢?”

阿陈顺着公子的目光瞧去,光瞧见黑暗无垠的夜空了。

居泽木敛起微扬的嘴角:“回屋。”

阿陈摸不着头脑,循例一问:“公子,院里还留灯吗?”

“留。”

“阿陈这就去点灯!”阿陈搓了搓手,虽不明白公子近日为何夜夜院里留灯,但只要公子说的,他定照做!

夜深人静,果子从屋脊上一跃而下,抖了抖她身上沾染的雪屑。

她躲在屋脊上,待屋内熄了烛火再出现,她都快等睡着了。

他救了她,她却反咬他一口,她心中过意不去,只得时不时送些野果子赔罪,望恩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稜丘小妖皆知,这冰天雪地,寻些野果子可不容易了,她可是将她最馋的宝贝奉上了。

可果子却不知,她的一举一动皆落入居泽木的眼里。

居泽木披着外氅,侧躲在窗棂旁,透过窗棂缝隙瞧着果子围着炉火打转,腿脚利索,看来……腿好全了。

-03-

“砰——”

茶盏被摔得粉碎,此举惊得跪在地上的众人身躯一震。

府内上下,都知嫡公子向来性情温和、待人和善。

如今发这么泼天怒气,全为了他的亲祖母。

此事说来也蹊跷,祖老夫人数十年如一日去北府郊外的寺庙上香,中间从未出过差错,哪知这回运数不好,翻了马车,半条命都搭了进去,外头都传祖老夫人熬不到开春。

同祖老夫人一同前去的侍随都被居泽木召来了前厅问话。

丽二娘手扶脑额,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行入前厅,前脚刚踏入,便听见了这大动静。

“居府嫡公子开院另居后真是脾气见长啊。”

老爷不在府中,祖老夫人命悬一线,她虽是二房,但作为府中长辈,还是有说一嘴的份儿。

言毕,丽二娘又执丝绢掩面,惺惺作态:“老太太怎么就摊上这祸事了呢?”

居泽木犀利地朝她看去,丽二娘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缓缓坐至椅子上,她倒要瞧瞧他这泡在药罐子里的身子骨能翻出什么水花。

虽说居泽木不过舞勺之年,气场却十足,震得全厅的人大气不敢喘。

丽二娘端坐了半晌,顿觉不利,敢情这病弱嫡子在打心理战呢,将同去之人聚在一起,等着人露破绽呢。

“老太太现在昏迷,郎中也束手无策,不如我们替老太太做场法事,兴许就醒转了。”

丽二娘话音刚落,便瞧见居泽木骇人的眼神,不作声了。

她这也是好心,总比坐以待毙强不是。

须臾,伴着下人的呼唤,其哥儿手握一糖人窜入屋内,绽着笑脸,直直朝居泽木跑去:“大哥哥!”

丽二娘恨铁不成钢地站起身,她与其哥儿说了那么多次,与那病秧子保持距离,可他倒好,将她的话全当了耳旁风。

瞧着自己的宝贝儿子那么黏着居泽木,她心里堵得很。

丽二娘使眼色让婢女将其哥儿拉回来。

“其哥儿,你爹爹将书房分让一半给你读书,你怎么只知整日玩乐?”丽二娘佯装苛责,瞥了眼居泽木,继续道,“你大哥哥身子骨弱,你爹爹可是将心全押在你身上呢,你可得帮你爹爹和你大哥哥分担些。”

往居泽木心里扎刺后,她命人将其哥儿带走。

虽说居泽木是居府嫡公子,但居府偌大家业也不会交到一天生身子骨弱、不知何时便会撒手人寰的人手里。

她哪怕落得一恶妇之名,也要为她的其哥儿争个名分,铺一锦绣前程!

正当前厅气氛一触即发,便有小厮来报,祖老夫人醒了。

居泽木蓦地撞开丽二娘匆匆前往,独留丽二娘气得脸都要绿了,暗暗攥紧手绢:这老太太命可真硬啊,从马车上翻摔下来都没死!

-04-

稜丘的狐狸洞穴成百上千,名曰暖窑的洞穴是果子与阿娘的家。

“果子。”禄娘强撑着身子起身。

“阿娘。”一听阿娘唤她,果子立马丢下手中的捣药罐。

禄娘伸手轻抚果子的脸,她的身子她清楚,她怕是熬不到稜丘开春了。

“果子,别哭。”禄娘将果子轻拥入怀里,要是有活下去的法子,她也舍不得将果子一个人丢在这凡世。

“你要记得阿娘的话,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

“阿娘,我会找到法子救你的。”果子眼泪都蹭到禄娘的衣衫上,偌大稜丘,唯有阿娘与她相依为命。

“命数已至,谁都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或早或晚罢了,”她不留恋尘世,却不舍活在尘世的孩子,“谁也陪不了谁一辈子。”

禄娘带着哭腔:“可我最舍不下你,你一出生便没了爹,如今……”

“阿娘。”

“族人虽不待见咱们,可你是狐族的血脉,长老定不会薄待你。”

禄娘从藤屏后取出一长命锁:“这是你爹爹留给你的唯一物什,你定要收好了。”

果子紧攥着长命锁,抽噎道:“阿娘。”

禄娘脚下一软,身子靠着果子:“果子,阿娘想去稜丘山坡上,去瞧一眼夕阳。”

果子吃力地扶着阿娘:“好,果子带你去。”

稜丘山坡上,覆于荆棘丛上的白雪将融。

一轮将要西下的红日映得脸泛红。

果子揽着阿娘的肩,瞧着那红日缓缓沉下山脚,凡世家家户户生出缕缕炊烟。

她最喜凡世那烟火气,不似稜丘这般清冷。

“阿娘,你瞧,夕阳好美啊。”

禄娘眼皮越来越沉重,努力吊着最后一口气:“是啊,真美。”

禄娘紧紧握住果子的手,想好好陪着她长大,看着她结一段好姻缘,有人能陪着她哭、陪着她笑。

可惜,她命里没那个福分,她如何都没关系,只是苦了果子。

“你要好好活着……阿娘会在天上佑你……”

“阿娘,”果子回攥着阿娘的手,“阿娘,你别丢下果子呀,阿娘,阿娘!”

整座稜丘都回荡着果子撕心裂肺的呼喊,惊得林中身份最为低微的小妖四处乱窜,却不曾有族人过来关切一声。

按照族规,果子未到成为一家之主的年纪,无法操持其母丧事。

阿娘丧事无人料理,办得简单又匆忙,只在稜丘最冷的北边找了一块空地便埋了。

长老身担狐族安定的重任,对果子已是厚待。

果子不知,她与阿娘究竟做了什么,会让族人对她们厌恶至此,哪怕阿娘已逝,她无所依靠,闲言碎语却一直没停过,好似她们做了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可若她们做了恶事,长老定不会以一己之力堵悠悠众口留下她们。

果子紧捏着挂在胸前的长命锁,她答应过阿娘,要好好活下去。

随你使唤的那种

你需要婢女吗?

第二章

-01-

三日后,祖老夫人仍是没能挺过去。

闭眼前,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的嫡孙儿,生母早亡,生父不疼,继母不慈,自己身子又羸弱。

除了她这个老太婆疼他,谁还能疼他?

听闻噩耗,居府老爷连夜快马加鞭回府,仍是未能见上祖老夫人最后一面。

丽二娘佯装恸心,一身素衣,未施脂粉,双眼红肿,跌跌撞撞去老爷面前领功邀赏:“老爷,老太太这一病,急得我是吃不下睡不着,我夜夜为老太太祈福,盼老太太迈过这劫数,谁料想……”

居老爷一瞧丽二娘哭得梨花带雨,忙让下人扶丽二娘去别厅歇息,拧眉迈步,迎上站在正厅,一身麻衣的居泽木。

“泽木。”

“父亲回来得真及时。”居泽木咬牙切齿,努力压下一腔的怒火。

有心之人趁当家之主外出,背地使坏。有什么冲着他来便是!何苦坑害祖母!

居泽木面无表情地咳嗽一声:“祖母过身,父亲觉得,这是意外还是一场预谋?”

居老爷没想到他这无事便闭门不出的病弱嫡子,竟会说出这毫无凭据的话。

“泽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居老爷脱下外披,在下人的侍奉下换上麻布衣,“你祖母走了,我知道你是太伤心了,才会说出如此浑话。”

居老爷抖了抖麻布衣,走上前,吩咐阿陈:“带你家主儿回屋休息,他这几日怕是累着了,什么话都不遮拦。”

“父亲!”居泽木猛地唤一声,嗓子止不住地干哑咳嗽,“祖母过身实在蹊跷!”

居老爷攥了攥手,面上平静:“世事无常,我知道祖母待你很好,可这就是一场意外,你祖母是因摔下马车救治无果而亡,谁也没有法子。”

“北府郊外的那条路,车夫走了数十年,从未出过差错,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住口!”居老爷吼了一声,制止居泽木再说下去,“在你祖母的灵堂之上,你那无凭无据的话都给我咽回肚子里去。”

丽二娘在别厅听见这番争吵,心中一喜,呼来婢女扶她出去佯装想要缓和两父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可居泽木不领她这假惺惺的情。

丽二娘暗翻了个白眼,跟谁稀罕他似的,仗着自己是居府嫡公子甩脸子给谁看?

见居老爷要入灵堂,丽二娘立刻献媚讨好要扶着他,却被他拂袖打发了。

她可不是省油的灯,吃了瘪也装作无事凑上前,接过老爷手里拜过的香,替他插上。

随即丽二娘见机行事,偷偷命婢女去带其哥儿过来。

爹爹的亲生母亲过身,其哥儿就算是个孩子,也要来安慰几句,更何况其哥儿也是老太太的亲孙儿,理当来磕头行礼,断断不能让这嫡子占尽了风光。

“你们都先下去吧,今夜我守在这儿。”居老爷跪在棺木前。他是儿子,身前未尽孝,身后更要守孝。

“老爷,”丽二娘做心疼状,“您连夜赶路,身子定乏了,您要是有个好歹,我们这一大家子可怎么活啊。”

“你这是在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