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商队的老板也知道这批货物定是保不住,与其为财送命,不如献出货物保命。他虽不情愿,但想到镖局会负责赔偿,也就稍稍心安。忙令伙计们将货物卸下,任由匪徒们搬走。

沙里虎早就注意到丁兰的美貌,见货物到手,立刻扬鞭向她一指,对任天翔笑道:“将这个女人也送过来,她也算货物的一部分。”众镖师神情大变,纷纷拔出了兵刃。

任天翔示意众人不用紧张,然后对沙里虎淡淡一笑:“那你得杀尽这里所有男人才行。”“你以为我不能?”沙里虎冷笑,眼中寒芒暴闪。任天翔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你有三百多兄弟,拼着死伤百十号人,肯定能将我们全部斩尽杀绝,不过你最终得到的只是这个女人的尸体,以及百多个冤魂的诅咒,包括我们和你手下那些死去的兄弟。”

“你是在威胁我?”沙里虎眯起眼睛,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任天翔。虽然对方看起来非常年轻,但眼中那份从容和镇定,却令人忘记了他的年纪。如今他和商队处于绝对的弱势,可他却依旧有着掌控一切的自信,令沙里虎也不由心生敬意。

“不敢,以死相搏实在是弱者的无奈。”任天翔淡淡道,“你可以抢走我们的财物,甚至夺去我们的生命,但你不能夺走我们的尊严。”“这女人跟你的尊严有什么关系?她是您老婆还是妹子?”沙里虎调笑道。

任天翔正色道:“一个真正的男人,决不会眼看着身边的女人被抢而袖手旁观。这里一共有三十六个这样的男人,所以你得先将我们斩尽杀绝。不过就算是这样,你的愿望也不可能实现。丁姑娘既然能做这帮汉子的头,就绝对会用生命捍卫自己和这帮汉子的尊严。因为她知道,就算她和这帮汉子全部罹难,兰州镖局所有男人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定要将凶手的脑袋,送到他们的灵前。”

沙里虎愣在当场,他倒不是怕了兰州镖局,只是面对一干抱着必死之心的彪壮汉子,要想抢下那女人,恐怕真要损失不少兄弟。自己若一意孤行,到时那女人真的自杀,自己定会令兄弟们寒心。想到这他哈哈一笑:“这姑娘姓丁?想必就是丁镇西的女儿吧?丁总镖头沙某也是仰慕已久,今日劫他的货也是情非得已,兄弟们要吃饭啊。”说着他转向丁兰:“丁姑娘请转告丁总镖头,就说沙某今日多有得罪,还请他海涵。”

丁兰也不是第一次走江湖,立刻抱拳道:“沙当家客气了,我定会向爹爹转达沙当家的问候。”

沙里虎斜眼扫了任天翔一眼,对丁兰笑道:“你有一个好伙计,丁镇西真会用人,令沙某佩服。”说完对丁兰拱拱手,然后向一干兄弟一招手:“咱们走!”众匪徒带上货物呼啸而去,转眼走得干干净净。

直到匪徒们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众人才暗松了口气。阿豹来到任天翔面前,拱手一拜:“多谢任老弟,是你救了小姐和大伙儿一命。”

任天翔忙还拜道:“阿豹师傅太客气了,我自作主张将货物交出去,你们不会怪我吧?”阿豹连忙摆手:“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这是损失最小的办法。能在最短时间做出最明智的决定,任老弟实有过人之才,我们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哼!不战而降,白白损失所有货物,有啥好感激的?”阿彪在一旁悻悻地道。任天翔望着他有些后悔地摇摇头:“对不起,方才我忘了对沙里虎说,咱们这有位大英雄要跟他单挑,真可惜让你失去了一个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

阿彪张张嘴,但硬气话实在不好意思再说出口。方才他在沙里虎面前,大气也不敢乱出,沙里虎对丁兰无礼时,他更不敢吭上半句。他只得狠狠瞪了任天翔一眼,心里暗自将他立为自己的头号情敌。

“行了!你们不要再争了!”丁兰第一次带队就丢了镖,心情异常恶劣,铁青着脸翻身上马,马鞭向前一指,“还不尽快赶到龟兹,补充给养后打道回府,向我爹爹如实禀报。”说完一甩马鞭,独自向前飞驰。

众人急忙收起颓丧,纷纷骑上马匹骆驼,向龟兹方向奔去。

龟兹处在丝绸之路的交通要道上,是东西往来的必经之路,居民以印欧种的龟兹人和回鹘人为主。这里原本是龟兹国的首府,隋末唐初龟兹附属于突厥,后大唐兴盛,先后击败东、西突厥,进而于贞观二十二年攻占龟兹,并在龟兹设立安西都护府,辖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龟兹开始成为唐朝统治西域的中心。不过由于西番势力也进入了西域,大唐对龟兹的统治并不牢固。回鹘、龟兹、西番等势力犬牙交错,安西都护府有时也不得不依靠当地人的势力进行统治。

丁兰在龟兹准备好给养后,歇息一日就要赶回兰州,任天翔只得与她在龟兹郊外分手道别。遇劫之后,她对任天翔的印象已有所改观,分手时甚至第一次对任天翔柔声道:“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徒有其表的卑劣之徒,没想到你竟会为了我不惜与沙里虎拼命。”

任天翔淡然一笑:“这没什么,每一个男人都会这样做。”

丁兰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镖局的叔叔伯伯为我拼命我可以理解,我跟你萍水相逢,甚至没给过你一次好脸色,你为何也会这样做?”

任天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斯斯艾艾地道:“其实那时我心里也没底,要是沙里虎坚持的话,我说不定会劝你干脆跟他去做压寨夫人算了。既救大伙儿一命,又嫁得一个…”话未说完,任天翔便吃了重重一耳光,打得他两眼直冒金星,好半晌才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痛。心中暗暗悔恨:“妈的,早知道这野丫头出手这么重,就不跟她开这种玩笑了。”

这一巴掌打了个结实,丁兰也有些意外,瞪着任天翔问:“你为啥不躲?”“我哪知道你手这么快?”任天翔委屈地叫起来,“宜春院的姑娘比你温柔多了,就算动手也是用千娇百媚的温柔拳和含情脉脉的风情掌,哪似你这等…”见丁兰又扬起了手,任天翔赶紧闭嘴。丁兰也是江湖儿女,一听宜春院就知道是什么地方,不由啐道:“没廉耻的混账东西,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说完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任天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摸摸火辣辣的脸颊遗憾地想:这野丫头跟长安的姑娘比起来,真有些特别,可惜萍水相逢,只怕以后都没机会再见。这样一想,心中竟有些怅然。

回到城中,入眼多是高鼻深目的龟兹女子,每一个看起来都有些像记忆中的可儿,任天翔不禁有些茫然。他只记得童年的玩伴是个金发雪肤的龟兹女孩,连可儿这名字也是赵姨给起的艺名,偌大的龟兹该上哪里去寻找?再说找到可儿又如何?总不能说自己被人赶出了长安,到她这里来逃难吧?这样一想,寻找可儿的心思便不再那么急切,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必须先在龟兹站稳脚跟才行。

大街小巷响起的吆喝叫卖声,很快就勾起了任天翔的食欲。但他摸遍浑身上下,除了作为纪念挂在脖子上那枚开元通宝,竟然没有找到一文钱!以前跟着商队混吃混喝,任天翔从未考虑过钱的问题,如今置身于陌生的街头,身边全是打扮各异的异族人,说的又是各种夷语蛮腔,使任天翔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之中。

摸着脖子下那枚开元通宝,任天翔饥肠辘辘地在熙熙攘攘的长街游荡,望着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羊肉串、牛肉面和白面馍馍,他再次体会到钱对于人的重要。无论是南来北往的商贩,还是像丁兰这样的镖师或沙里虎这样的盗匪,无不是在为它奔忙、流汗,甚至流血。

前方一个大大的“当”字吸引了任天翔的目光。可惜任天翔搜遍浑身上下,除了任重远留给他的那块玉质残片,竟找不到一件值钱的东西。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拐进当铺,将那块残片递给柜台内的朝奉,赔笑道:“请先生帮忙看看,这东西能当多少钱?”老朝奉捋着花白胡须仔细看了看,不以为然道:“这像是一块玉瑗或玉琮的残片,看模样有些年头了,可惜玉质低劣又残缺不全,几乎一钱不值。”说着便扔了出来。

任天翔心有不甘地问:“多少总能值几个钱吧?”老朝奉哑然笑道:“去地摊上问问,兴许能卖上几个铜板。”

任天翔无奈收起那块残片,悻悻退出当铺。漫无目的地走出当铺,就见街道两旁多了些地摊,卖着各种杂物。他拿着那块玉质残片一连问了几个卖玉器和古董的摊主,也没人愿意出超过五个铜板的价钱。任天翔正沮丧间,一个贩卖杂货的地摊吸引了他的目光,摊主是个白白胖胖的龟兹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却已经养了身好吃懒做的肥膘。令任天翔在地摊前停步的除了他那些粗制滥造的刀剑,还有他那和蔼可亲的微笑,任天翔还是第一次在当地人脸上看到如此和善的微笑。

任天翔收起玉质残片,指了指地上那些刀剑,就见对方操着蹩脚的唐语比划道:“刀,五贯;剑,七贯!”任天翔将自己的剑递过去:“这是长安青龙坊打造的龙泉宝剑,在长安要卖八十贯,加上镶嵌的这些珍珠和宝石,起码值一百贯。现在我急需要钱,便宜卖给你了,开个价吧。”

那龟兹肥佬接过宝剑,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最后笑着点点头,缓缓伸出了五个手指。“五十贯?”任天翔沉吟道,“虽然出价太低,不过看在你识货的份上,便宜你了。”

肥佬笑着连连摇头,将五根手指在任天翔面前晃了晃:“五贯!”“五贯?”任天翔勃然大怒,“我一百贯钱买来的东西,你出五贯就想拿去?你他妈以为自己是宜春院的红姑娘啊?”那龟兹肥佬也不恼,依旧伸着五根肉萝卜一样的手指比划道:“就五贯,多一个铜板都不行。”

任天翔气得转身就走,但走完几条街后他终于发现,要想将宝剑卖上个比五贯高的价钱,实在是千难万难。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他只得一咬牙,回到那肥佬的地摊前,将宝剑递过去:“照你说的,就五贯!”

那肥佬笑着摇摇头,比划道:“五贯是方才的价钱,现在是四贯,卖不卖?”任天翔第一次发现,这肥佬貌似愚鲁的面容下,那一双滴溜乱转的小眼睛透着与他那身肥膘不相称的精明。任天翔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四贯就四贯,就当交个朋友。老板怎么称呼?”

“阿普杜拉·达,你可以叫我阿普。”肥佬喜滋滋地将剑接过来仔细收好,然后从褡裢中取出四贯铜钱。任天翔接过一看,感觉每一贯都明显比正常的要少,他不由笑问:“这钱数目好像不对吧?”

“小兄弟是刚来关外吧?”阿普笑呵呵地解释道,“在关内一贯钱是一千个铜板,不过在咱们龟兹,一贯钱就只有八百,这是人所共知的规矩。”“这是谁定的规矩?”任天翔耐着性子问。“自从大唐军队进驻咱们龟兹,一直就是这规矩。”阿普笑呵呵地道,“好像从贞观年间就开始实行。你若觉着这规矩不妥,可以去安西都护府申诉。”

任天翔虽然不明原委,却也能猜到个大概。想必当初占领龟兹后,唐军将领为了贪污朝廷军饷,将八百个铜板当成一贯与当地人交易,这样每贯就可多报两百个铜板,没想到这规矩在民间也延续下来。他无奈摇摇头,笑问:“是我不知规矩,不过这种八百一贯的钱,跟关内的一贯应该有所区别吧?”阿普也笑嘻嘻地点头:“一千的叫大贯,八百的叫小贯,我们这里谈价钱都是用小贯。并且货物入手,概不退换。”

任天翔哈哈一笑:“阿普老板多虑了,我可没说要找你退换。我们长安人做生意就是交朋友,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而已。”阿普明显松了口气,嘻嘻笑道:“公子真是信人,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小弟任天翔。”任天翔估计在龟兹没人知道这名字,也就没有隐瞒。“原来是任兄弟!”阿普指向对面的一座小院,“我家就在那里,以后你若还有什么东西要卖,尽管来找阿普,我一定给你个公道的价钱。”

任天翔心里在暗骂奸商,脸上却堆满笑容:“一定一定,小弟在龟兹人地生疏,能遇到阿普大哥这样的好心人,那是小弟的福气。”

阿普拍拍任天翔的肩头:“以后任兄弟遇到难处,尽管来找我阿普,只要帮得上忙,阿普定不会推辞。看样子你还没找到住处吧?城西的大唐客栈价钱公道,老板实诚,老弟可以去那里看看。”

“多谢阿普大哥指点,小弟这就去看看。”任天翔千恩万谢要走,却被阿普拉住。只见这龟兹奸商特意叮嘱道:“我看兄弟初来乍到,就教你一个乖。在咱们龟兹有句话说得好:大唐人是呆子,波斯人是凯子,回鹘人是彪子,西番人是蛮子…”

“那龟兹人呢?”任天翔连忙追问。阿普肥肥的脸上第一次有些不好意思,嘿嘿道:“龟兹人都是骗子,不过我们只骗外人,不骗朋友!”任天翔哈哈大笑:“多谢阿普大哥将我当朋友,我会永远记得你。”

二人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就像分别多年的老朋友。离开阿普的地摊后,任天翔解下百十个铜板做零用,然后将剩下的三贯多铜钱缠在腰间藏好。其时经济发达,物贱钱贵,三贯多铜钱是一笔不小的巨款,要拎在手上满街走的话,定会引来路人侧目。至于银子,对普通百姓来说实在是稀罕物,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到过。况且一两银子至少要值一整贯钱,平常百姓实在用不上这么多钱,而且切割称量也十分不便,因此银子基本上只在大宗的交易中,才作为铜钱的替代品来使用。

在一家酒馆,任天翔花了三十多个铜板,叫上一壶好酒、一盘牛肉和一盆羊肉,美美犒劳了自己一顿。离开长安后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奢侈,回想起在长安时那些花天酒地的日子,就像是在梦中一般不真实。

酒足饭饱后,任天翔这才依照阿普的指点找到城西那家大唐客栈,客栈名字倒是威风,不过规模门面却是十分普通,一看就是以行脚商贩为主要客源的中低档客栈,难怪阿普要说它价钱公道了。

“掌柜,我要一间房!”任天翔来到柜台,看到掌柜是同族,顿时觉着有几分亲切。就见那老者扫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老朽是客栈的老板周长贵,请问客官有何需要?”掌柜只是客栈的管理者,老板则是客栈的所有者,身份自然不同。

任天翔不由笑道:“原来是周老板,失敬失敬,不知房价多少?”周老板不冷不热地报道:“上房一百二,中房一百,下房八十,通铺三十,客官要哪种?”

任天翔没想到这里的房价几乎可与长安相比,而老板又一点不热情,正要打退堂鼓,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公子,请用茶。”

任天翔回头一看,眼前顿时一亮。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手捧茶盘,正袅袅婷婷地站在自己身后。少女生得温婉纤秀,不施脂粉的脸上有一种天然之美。这种美虽不如明珠美玉般光彩夺目,却如山间清澈的小溪,让人油然而生亲近之心。任天翔没想到在这风沙漫漫的西域龟兹,竟还有标准的江南美女,不由看得痴了。

少女被任天翔火辣辣的目光一看,连忙红着脸垂下头。见任天翔只顾打量自己,却没有接茶,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旁的周老板见状,立刻对少女吩咐:“小芳,既然这位公子不喝茶,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到厨下去帮忙?”“是,爷爷!”少女放下茶盘赶紧走开,撩起门帘进后院时,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任天翔一眼。她在这贩夫走卒往来的客栈中,似乎也很少看到像任天翔这样的翩翩少年。

“公子到底要不要住店?”周老板的态度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不过任天翔已无心计较。他摸摸腰间缠着的铜钱,只有不到三千,实在不敢奢侈,而与那些贩夫走卒挤通铺,想起来又无法忍受,迟疑半晌,只得道:“给我间下房吧,我先订五天。”

“请交五百个铜板。”周老板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五天不是四百么?怎么要五百?”任天翔奇道。“一百是保证金,退房时再还你。”周老板一脸不屑,“要是你将我房中的茶杯或夜壶顺走了,我找谁赔去?”

任天翔第一次被人当成贼一样防备,不由感到十分好笑,跟着又有些悲哀:自己一旦离开了长安,不再是义安堂的少堂主,他在别人眼里,就跟那些贩夫走卒没有任何区别,这个世界原来就是这么现实和残酷。

将五百个铜板交给周老板后,任天翔小声问:“老丈,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工作适合我?”周老板意外地扫了任天翔一眼:“你会做什么?”

任天翔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回想自己这十八年来,文不会诗词歌赋,武不会一招半式,除了吃喝嫖赌竟没干过一样正事。现在别人问起,还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做什么。

周老板察言观色,立刻就猜到个大概,便道:“我店里还缺个跑堂打杂的伙计,你要不嫌弃可以先试试。一个月可以休息两天,刚开始半年没有工钱,只管一日三餐,后面那间马厩可以免费住,你看怎样?”

一想起马厩中那股味道,任天翔就知道自己肯定受不了,不过能够省下一日三餐的开销,这对他来说也颇有吸引力,他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谢谢周老板,我会好好干。不过我还是住下房吧,房钱我照付。”

“我丑话说在前头,摔坏一个碗或打破一个碟,全都要照价赔偿。”

“那是自然,我会非常小心。”“那好,你先去安顿下来,明天开始干活。”周老板说着冲里面一声高喊:“小芳,领这位伙计去地字一号房。”

方才那少女脆生生答应着从里间快步出来,低着头将任天翔领到楼梯拐角处,打开那间楼梯下的狭窄小屋,她有些歉然地解释:“这间房好久没住人了,有些脏,你要好好打扫一下,需要什么东西可以找我。”

任天翔仔细一看,还真是一间又黑又小的下房,不过好歹也算安顿下来。看看左右无人,他涎着脸嘻嘻笑问:“你叫小芳?大名不知叫什么?”少女迟疑了一下,还是犹犹豫豫地答道:“我爷爷姓周,我的名字叫惠芳。”

“周惠芳?真好听。”任天翔脸上泛起促狭的坏笑,“我是不是缺什么都可以找你?”“是啊!”小芳自豪地道,“我从小就在帮爷爷打理这家客栈,许多事我都可以作主。”

“太好了!”任天翔故意打量了一下房间,然后一本正经地道,“我现在就缺个老婆帮我打扫房间,不知道小芳姑娘可否帮忙?”小芳一怔,脸上“腾”一下涨得通红。虽然她天真单纯,却也明白任天翔是在调戏自己,不禁啐了一口,嗔道:“讨厌,不理你了!”说完匆匆逃出门去。

这妮子还真是温柔,要是对丁兰说这样的话,肯定一个大耳刮子就抡了过来。任天翔不禁将小芳和丁兰做了如此比较,很是庆幸自己留在这儿当伙计的英明:就算光干活一个铜板不挣,有小芳在身边,也足以值回工钱。

第二天天不亮,任天翔就被周老板叫起,开始了他店小二的生涯。他终于开始理解“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吃得比猪烂”是啥滋味,以前在长安有下人这样抱怨,他还当成笑话来听,没想到自己终于也尝到其中滋味。幸好小芳对任天翔还颇有好感,不时从厨下偷点好吃的犒劳这个笨伙计,任天翔也就不觉得做店小二有多苦了。

就这样糊里糊涂过了一个多月,任天翔一个铜板没挣着,还因打碎碗盏倒赔了不少。加上每天八十个铜板的房费,卖剑所得的四小贯铜板所剩无几。不过这一个月来他除了学会店小二的招呼应酬,天生聪颖的他还在天天招呼南来北往各族商贩的过程中,渐渐学会了他们的语言,无论龟兹语、回鹘语还是波斯语,他基本上已能应付自如。

在大唐客栈做店小二,不光要招呼南来北往的客人,有时还要负责采买瓜果蔬菜、鸡鸭鱼肉等厨下用品。这天任天翔像往常一样,正在离客栈不远的菜市场选购菜蔬,就见两人两骑风尘仆仆匆匆而来。二人俱是唐人打扮,看模样像是父子,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场没法骑马,二人只得下马,牵着马慢慢前行。一路上二人都在用吴越一带的方言小声争吵着,这种方言在外人听来艰涩难懂,所以二人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凑巧的是,任天翔对这种方言非常之熟悉,因为他母亲说的就是这种方言。听到儿时听惯的方言,任天翔自然感到亲切,不由留上了心,不知不觉跟在了两人身后,二人的小声争吵不断传入他的耳中。

“阿爹!我都没见过那姑娘,你就带我上门提亲,万一她要是个丑八怪,那…”儿子小声抱怨,他的模样倒还有几分俊俏,就是说话有点婆婆妈妈。“你懂个屁啊!”父亲呵斥道,“咱们这次被沙里虎抢得精光,欠下一屁股阎王债,如果不想办法还上,你想让你爹跳井啊?”

“那你也不能拿儿子的幸福去想办法啊!”儿子嘟嘟囔囔地抱怨道。“谁让你在一棵树上吊死?”父亲开导道,“万一那姑娘不合你的意,也不妨碍你先将她娶过来。等咱们过了眼前难关,你要休了她另娶,或者再娶一房小,爹都依你。”

儿子似被说服,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道:“就算儿子娶了那姑娘,也未必就能拿到她爷爷那份产业啊。”父亲嘿嘿一笑,小声道:“那周老头跟我是乡党,往年爹爹贩运货物总要去他的客栈住几日。他早就想招一房上门孙女婿,将客栈留给孙女孙女婿打点,然后回江南养老。那客栈好歹能值几十贯钱,你若帮爹爹弄到手,爹爹定能东山再起!”

二人说话间已出了熙熙攘攘的菜市场,立刻翻身上马,纵马疾驰而去。任天翔先前听到母亲的乡音,原本还想上前认个乡亲,不想听到二人对话,心中顿生鄙夷,不过却也没有多想,只在心中感慨:不知是谁家姑娘,被这两个骗子给盯上了,但愿她不要上当才好。

看看天色不早,任天翔赶紧买了菜蔬就往回走,还未到客栈门口,老远就见门外的拴马桩系着两匹马,毛色十分熟悉,仔细一看,不正是先前在菜市场见过的那两个骗子的坐骑?任天翔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急忙回到客栈,就见厨师兼跑堂的赵大厨正望眼欲穿地等在门口。见他回来,赵大厨抢过菜篮就不满地抱怨:“你买个菜要去多久?老板在后堂款待两个远道而来的同乡,就等你的菜下酒呢!”“是商旅打扮的父子俩?”任天翔急忙问,得到赵大厨的肯定后,他不禁在心中一声冷笑:这俩混蛋父子,居然敢来骗小芳,看我如何揭穿你们的嘴脸!

自荐

任天翔将菜蔬交给赵大厨后,悄悄来到后堂,就见周老板果然在款待那两个骗子。周老板高居主位,那俩父子分坐左右,小芳竟在下首相陪。周老板兴冲冲地用乡音招呼着那俩父子,那俩父子也在不住恭维着周老板和小芳,从双方熟络程度看,显然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任天翔自忖就这么闯进去,只怕是空口无凭,无法让周老板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些话。他悄悄绕到周老板身后的窗户边,向对面的小芳使了个眼色。小芳得到暗示,借口去厨下催催酒菜,匆匆退了出来。

任天翔在后堂门外一把抓住小芳,不由分说便将她拖到僻静处,然后问道:“那两个家伙是谁?”小芳挣脱任天翔的手,不悦地道:“那是胡伯伯跟他的公子,他们是我爷爷的同乡,你干吗问这个?”

任天翔低声问:“那姓胡的是不是向你爷爷提亲了?要将他的儿子入赘到你们周家?”小芳脸上“腾”地一红,急道:“你胡说什么呢?没有的事!”任天翔匆匆道:“也许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不过他们肯定会向你爷爷提亲。”小芳奇道:“你咋知道?”

任天翔将先前听到的对话草草说了一遍,最后叹道:“那是两个居心叵测的骗子,你千万不要上当。幸亏让我听到他们的阴谋,不然你爷爷要是糊里糊涂地答应下来,可就害苦了你。”小芳怔怔地望着任天翔,突然问:“别人来跟我提亲,你干吗这般紧张?”

任天翔一愣,跟着嘻嘻调笑道:“有人来跟我抢老婆,我当然紧张了。”任天翔在长安时,与那些青楼女子调笑惯了,一向口没遮拦,到这龟兹也没改过来。而小芳在这各族商贩往来的客栈中,也没少遇到那些爱讨口头便宜的浮滑之徒,所以早已应付自如。不过唯有在任天翔的玩笑面前,她却总是有些心如鹿撞。她红着脸瞪了任天翔一眼,叹道:“你只是一个店小二,就算我爷爷再不计较,也不可能将我嫁给一个伙计。所以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任天翔一时茫然,呆呆地问:“你说什么?”小芳嘴边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天翔哥,我知道你喜欢我,所以说胡伯伯的坏话,要将他们赶走。可赶走他们又有什么用?迟早还会有其他人向爷爷提亲的。”

任天翔愣了半晌才失声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小芳苦笑道:“胡伯伯与儿子说话刚好被你听到,而这些话又正好与我有关,天底下有那么巧的事?你要我如何信你?”

任天翔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听到胡家父子阴谋的过程确实也太巧了,巧到连他自己都有些怀疑,何况是小芳。再说从外表看,胡家父子一个面相忠厚,一个堪称俊男,怎么看都不像是奸诈之徒。更何况他们还是周老板老朋友,无论小芳还是周老板,肯定是更相信他们。

任天翔还想解释,后堂突然传来周老板的呼叫。小芳只得丢下任天翔赶紧回去。任天翔目送她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人微言轻的亙古真理。一个店小二无论说什么,在旁人眼里都微不足道,不管是实话还是假话。

我不能再做店小二了,不然我将永远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像蚂蚁一样卑微而劳碌地活着。任天翔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天翔,快来收拾桌子!”后堂传来周老板醉醺醺的高呼。大唐客栈只是个中低档客栈,所以没有请多少伙计。除了掌勺的赵大厨和负责跑堂的李小二,就只有任天翔这个打杂的小伙计。

“来啦!”任天翔答应着来到后堂,就见酒宴已散,周老板正醉醺醺地要送两个同乡去客房。任天翔连忙将周老板扶着坐下,然后示意小芳领胡家父子去客房。待他们一走,任天翔就忍不住小声问:“周老板,他们向您提亲了?”周老板有些诧异地望着任天翔笑问:“你咋知道?”

“你答应了?”任天翔急问。“还没有。”周老板打了个酒嗝,“不过我看那孩子挺精神,胡老弟跟我又是乡党,知根知底,家境也不错,将小芳托付给他儿子是个好事,我也可以早点回江南养老。”

“什么不错,他们是冲着你这基业来的!”任天翔急道,“你要是将孙女嫁给他,可就害了小芳一辈子。”周老板斜着醉眼乜视任天翔片刻,突然失笑道:“你这小子,你那点小心眼以为老夫不知道?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个一文不名的小伙计,居然敢打我孙女的主意?以后你要再往小芳跟前凑,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