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虽然是一大早,那有些痴癫的疯子李却已经持着颇为破烂的二胡蹒跚地游荡在庙街上,用他那走音的嗓子高声叫着。

  随着他带着颤音的公鸭嗓响起,吉祥镇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豆——腐——,新出锅的豆腐——”街角处,老吴头一边挑着担子吆喝起来,一边恨恨地盯着和他较量嗓门的疯子李。炒瓜子的董大妈将一簸箕瓜子颠得“刷刷”地响,瘪了瓤的瓜子雨一样地飞落。小李开始向槽里放水,新捞出来的大尾鲤鱼在水槽中起劲地扑腾着,溅得水花老高,把地面都打湿了好大的一片。那一边的杜麻子早支好了油锅,麻利地将捏好的油条下在沸油中,随着“哧啦”声响,那油条眨眼间便炸成了金色。

  车马声,脚步声,吆喝声,在几口烟儿的工夫里便响成了轰隆隆的一团。

  庖丁也在这时甩着油腻的围裙出了铺子,来到肉案旁。虽是一大早,却已有许多人排队候着了。见庖丁来了,大家都亲热的和他打招呼。

  眼前都是些熟悉的面孔,隔壁的钱三爷、镇东头的马大胯、小野菜、二滚子、许大嫂、刘哥儿……他们总是在这个时候来买肉的。

  这些人合起来,便是庖丁心目中的“大家”。“大家”自然就是很大的一家子,庖丁很为自己是这样一个家庭的成员而自豪。

  庖丁已经和“大家”一起在吉祥镇过了七年。七年前他爹带着他来到这里,结束了流浪生涯,开起了这个肉铺。他爹在第三年上去了,丢下他一个人守着这门生意。

  他的本名不叫庖丁,只是那天镇上最有学问的李老夫子见了他切肉的功夫后,赞不绝口,说什么“便是庖丁解牛,也不过如此。”从那时起,镇上的人们就叫他庖丁了。庖丁不识字,不清楚这名字的含义,也没人说给他听,不过“大家”既然都这么叫,他也就接受了。

  庖丁笑呵呵地和“大家”打着招呼,他的问候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字。可虽只一个字,在他那憨厚的话声里,却似将所有的意思都说尽了。他点着头,一边“好”着,一边抓起那盖着摊子的油布一角,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舔了一下嘴唇,猛的用力一掀,油布“呼啦”一下被掀开了。“大家”的眼睛一亮,嘴里不禁发出惊叹声。

  从左边开始,两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猪头笑眯眯地望着“大家”,旁边是码得齐齐的血脖,一块块肩颈肉和通脊切得四四方方,摆放得整整齐齐,看着也是舒坦。里脊和五花肉被切成一条条的,不带丝毫的肉沫与血丝。腰窝的颜色鲜得发亮。蹄膀的毛去得干干净净,白生生的,让人看了都想摸一下。下水是另搁在木盆里的,都洒了淡盐水,断不会失了鲜味。

  “大家”啧啧地赞叹着,一边指着自己所需要的肉种和分量,一边唠着闲嗑。

  “许大嫂子,你晓得么,昨天张许茂家的小儿子掉在河里淹死了。庖丁,给我切块弹子肉,四两就够了,我熘了下酒吃。”说话的是马大胯。

  “咋不晓得,当时我就在河边和王大姐她们洗衣服,作孽呀,吓得我把新做的那件裤头都丢到河里了。”许大嫂摇头叹息着,转头又问,“二滚子,当时你也在吧,每天你都去那里捞鱼的。”

  一头癞痢的二滚子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那当然,我他娘的离那小子也就十几丈远,他扑腾来扑腾去也没扑腾到岸边,倒是越去越远了,活该他短命啊!庖丁,来二斤猪肚子,别带水啊。”

  “我呸!他当然越来越远了,那时我的船离他就几丈远,他又不是傻子,当然要往船这边扑腾。当时我连他脸上的眉毛有几根都数得出来,他沉下去那会儿,我他娘的差点连尿都吓出来!他那号叫听着都瘆人,害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宿的恶梦。”马大胯心有余悸地道。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不远处的李疯子拉着二胡大声叫道。

  庖丁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好像是张小毛淹死了。死就死了呗,有什么好说的。对于死,庖丁并不太明白。他知道自己的爹是死了的,怎么死的他没看着,只知道是因为下雨天去给自己采药,被山上掉下来的石头压死的。庖丁再见他时,人已经在棺材里了。“大家”告诉他,他爹在里面睡觉呢。从那天开始,死在他的心目中就和睡觉等同起来。

  他挺羡慕那些死人的,不用一大早就起来上货、洗剥、取料,成天的睡觉,多好啊!没法子,爹说过,他不在自己就得看着这铺子。庖丁憨憨地想着。只是没了爹,自己一个人无趣了很多。爹睡下时,很多人说自己是傻子,也不知道哭。

  哭啥呢?爹总会睡醒的。何况庖丁知道,爹不喜欢看见自己哭。

  一边想,庖丁一边将手中的刀挥舞着。不论分量多少,在什么部位,他总是一刀下去就满足了“大家”的要求。然后将切好的肉用荷叶包了,也不称,就那么递给“大家”。“大家”便笑着接了。因为他们知道,庖丁手中的刀是比秤还要准的,他们还知道,庖丁的肉从来不会短斤少两——因为他是个傻子。

  “大家”一边等,一边拉开话匣子,开心的聊着镇上诸般的惨事,哪家的粮仓走了水,哪家的婆娘在偷汉子,哪家的狗被马车踏死了,“大家”聊得兴高采烈,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这使得他们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和舒泰。

  不一会儿,“大家”买完了肉,就嘻嘻哈哈地互相道别,很快散了。毕竟,猪油的腥臭味不是那么好闻的。

  庖丁站在摊子前,觉得有点落寞。刚才那片刻便是他一天之中最风光的时刻了,然而竟这么快就过去了。他将刀劈在肉板上,把双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走出铺子。先到孙跛子的菜摊上扯了两棵葱,然后拦着老吴头划了两块豆腐,又进张二姐的酒铺沽了半斤酒,今天的吃食便全了。最后他还买了两个烧饼塞给疯子李,这可是忘不得的事,要是他忘了,那这个可怜的疯子就会整整一天没饭吃了。

  刚回了铺子,就听见一阵乱糟糟的锣鼓声震天响起。这声音庖丁是熟悉的,几乎每天他都要听上那么一回。这是赵大倌儿出游的信号。赵大倌儿是赵老太爷的独子,吉祥镇的“大家”有不知道当今的皇上是哪个的,却没有不知道赵老太爷的。他们住的房子要交赵老太爷的租,他们种的地要交赵老太爷的租,他们做的买卖要交赵老太爷的租。他们的祖父的祖父便是赵家的佃户,他们现在还是赵家的佃户,他们的子孙也将是赵家的佃户。赵家既然已经成了天,他们就只好做这承着天的地。他们把赵老太爷当佛似的在心里供着,因为他赏给他们饭吃。他们就好像庙里的“王八”,虽然驮着万斤的碑,可心里还是感到很骄傲。

  镇上的“大家”都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来到街头,脸上挂起笑,点着头,帮着宣衬这华丽而媚俗的热闹。远远地,八个青衣小帽的轿夫抬着一顶显轿咋咋呼呼地晃了过来,两旁还跟着七八个黑褂的家丁和两个丫环。这显轿的红木靠椅大得吓人,看上去倒像张牙床,脸色虚青的赵大倌儿斜靠在雕着福寿云纹的椅背上,眼中神光涣散,透着一股恹恹的倦意。头顶上的紫绸华盖挡住了阳光,越发显得他容色苍白,他扫视着热烈的人群,清了清喉咙,将一口浓痰重重地吐在了地上。

  庖丁听着这热闹的锣鼓声,也不由得高兴起来。他是最易受“大家”情绪感染的,大家快活的话,他自然便也快活了。突然间那赵大倌儿把手一扬,喧闹的锣鼓顿时息了,轿子也停了下来,八个家丁肃手而立,“大家”的笑容竟也在脸上凝住了。他们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便不知道如何去迎合主子的心思。赵大倌儿一招手,一个相貌伶俐的家丁踮着脚走了过去,低头附耳的听他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转过身子,运足了中气大声喊到:“咱们大倌儿说了,平日里和父老相亲的没少打交道,一直没怎么关照大家,今儿个高兴,是要赏大家钱的。”大家听到有钱赏,眼睛便都是一亮,脖子也伸长了,眉毛也笑弯了,两只手都在裤头上乱抓,一个个焦急地舔着唇,那神情欢快得就好像要接受主人喂食的小狗。

  就听那家丁又大声道:“可就是不知谁对咱们大倌儿最有孝心,这钱就不能乱赏了。现在大家都跪下给咱们大倌儿磕头,街左边磕得响就往左边撒钱,街右边磕得响就往右边撒钱,大家可别错过了这大好的机会!”说着,从另一个家丁手中接过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在手里哗啦哗啦地掂了两下。

  “大家”你眼望我眼地看了一会儿,一阵的静默。那家丁有点不耐烦了:“怎么啦,怎么啦?给钱还不要,怕钱扎手?天生的穷命是不是?”

  突然就听马大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咚咚”的磕起响头来。赵大倌儿咧嘴一笑,向那家丁努了努嘴,那家丁哈了一下腰,便掏出一把铜钱,哗啦一声撒了过去。“大家”嗡的一声,炸开了锅似的,转眼间便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男男女女的磕头声此起彼伏,咚咚作响。赵大倌儿龇着牙,懒洋洋地欣赏这蔚为壮观的一幕,不时地指指点点,家丁们就依着他的手势,将大把大把的铜钱雨一般向两边撒着。铜钱落在地上,砸在“大家”的头上,弹起,跳跃,翻滚,往往不等落定,便被一只只迅捷的手抓了,塞进怀里。

  庖丁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大家”是怎么了。莫非他们的头都是铜浇铁铸的?那么大力气碰在青石板上不疼?他不禁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庆幸自己还是站着的。

  忽然间只见一个妇人跪着从人群中蹭了出来,一直蹭到轿子前。庖丁认得是住在街东头的于婶。只听她大声哭道:“大倌儿,大倌儿,你行行好,我那小五子病得不行啦,咱们又买不起药,你行行好,赏我五百文吧,我给大倌儿磕头了!我给大倌儿磕头了!”说着咚咚的在地上磕着,几下额头便见了血。

  赵大倌儿露出不悦之色,显然对她这种打断了他兴致的举动颇为不耐。他又恶狠狠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掏出一把银色的小剪刀慢条斯理的修理他留的长指甲,一边细声细气的道:“是于婶儿啊,借钱是吧,行啊,你先学几声狗叫我听听,要是学得像呢,别说五百文,一千文也有,学不像呢,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