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鲨

茫茫大海,怒涛万顷,无边无际。
出现在风口浪尖的是一叶扁舟,上面稳稳地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老人双手紧紧握着船尾的橹,一张橘皮老脸刻满了风霜。另外一人是个青年壮汉,赤着上半身,露出一身黝黑粗糙的皮肤,脸上是一副坚定如钢的神情。他的手中牢牢地握着一把渔叉,叉尖打磨得极是锋锐,纵使在这如晦风雨之中,亦是锋芒难掩。
壮汉以钢叉为拄,借势立住身形,抹一把脸上的海水,喊道:“阿爹,还撑得住吗?要不换我来掌?”未等老人接话,那青年壮汉已经抢上前一步,将双橹抓在了手中。
老人抓过儿子手中的钢叉,笑骂:“海山,这几百里海域,哪个不知道我成大壮是海神爷的亲戚?你以为你爸只是一把老骨头了么?”那叫成海山的青年笑道:“哈,若阿爹是老骨头,那海山岂非是骨头渣?”
滔天巨浪,在父子俩的谈笑之间渐渐平息。漫天乌云也不知何时已经散去,红日如歌,自天地间激昂唱起,跃出海平面。
成海山掌橹遥望前方,突然变色道:“阿爹,不对劲,你看那里……只怕是到了魔狱岛了?”成大壮悚然一惊,眯着双眼望去,只见前方隐隐露出一线陆地来。
这父子二人是福建泉州港的渔民,今次驾舟出海,原为捕杀一条为害渔民的虎鲨。却在不知不觉间,已驶离泉州港百多海里,此刻从风浪之中冲出,便望见陆地,绝对不会是回到了泉州,却是已经到了琉球岛海域了。
所谓魔狱岛,是琉球群岛中的一个小岛,因近几年以来种种渔船沉没和渔民失踪而得名。
这父子二人虽然艺高胆大,但这刻得知自己已经进入了魔狱岛附近,心头也不由得有些紧张。成海山突然一拨橹桨,那小舟便在浪头上滴溜溜地转了个圈,朝着与海岸相反的方向轻快划去。成大壮手心沁满了汗,暗暗心道:“光天化日,料想岛上的妖魔也不敢出现吧?”一颗心尚未落下,便听见一阵叽里呱啦的怪叫声传入耳中。
成海山目光望处,一艘小舟出现在视线中。那小舟以浆轮驱动,驶得飞快。船头站着五人,直朝小舟压了过来,出鞘的长刀闪着冷厉的寒光。
“你们的……停住……死啦死啦的!”喊话的人操着生硬的汉语,语气却是凶厉之极。
是倭寇!成海山心跳如狂,朝父亲看了一眼,却见父亲脸上的惊惶之色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骇人的杀气。老人咬了咬牙,将钢叉举起,“嗖”的一声,朝快艇上那名喊话的倭寇扎了过去。
其时正值明万历年间,自嘉靖一朝而始,东南沿海便屡遭倭寇侵扰。倭寇以抢掠为生,杀人手段又极为残忍,东南沿海一带数十年来,闻倭色变。此地本属琉球海域,然而仅在一年以前,琉球国被日本侵吞。倭寇占据琉球岛后,更是屡屡侵扰距之最近的福建沿海一带。因此倭寇之害,更甚于魔狱岛带给渔民的恐惧。
成大壮身为老渔家,没少吃过倭寇的苦。此时他见对方人并不多,又是在这茫茫大海之上,与其仓皇逃命,不如放手一搏。
“刷”!血花四溅。成大壮老当益壮,这一叉掷得又准又狠,一下子将船头那名倭寇捅了个透心凉。紧接着,成大壮手一抖,连在钢叉尾部的绳索便动了起来,钢叉已被收回,叉尖犹自滴下黏稠的血液。
顿时,倭人的快艇上便似炸开了锅,余下的四人发了狂似地叫了起来。成海山也掷出了一柄钢叉,又一名倭寇被扎坠入海中。
剩下的三名倭寇已气极败坏,一人突然从舱板下操出一柄鸟嘴铳举枪便射。所幸海风甚大,而成氏父子二人又是极好的操舵手,那倭寇射出的铅弹全失了准头。
暗流涌动。一瞬间,海面突然变得狂暴起来,然而风势却是不变。成大壮心知有异,大声道:“海山快退!”成海山心领神会,双橹猛摇,小舟刹那间往后飘开数丈。
猛然间,海浪如山般掀起,巨大的黑影遮天闭日地出现在海平面上!
三名倭寇还未回过神来,便被那骤然掀起的巨浪掀得船倾落水。黑影一瞬间又隐入海中不见。
三名落水的倭寇在水中扑腾着,却又不知该往何方逃走。
成氏父子远远地观望着,均觉胆战心惊。方才那一瞬,也没有看清楚那个巨大的黑影到底是什么。
一名倭寇突然发疯似的往小舟游了过来,成海山举起钢叉,正待脱手掷出,突听那倭寇高举手臂“啊”的一声惨叫,之后便没了声息。鲜血,又开始洇染开来。片刻之后,这突然毙命的倭寇的尸身漂浮了起来,却赫然只剩下小半截残躯——他的胸部以下,竟被利齿生生撕去。另两名倭寇由于处得远,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巨大的黑影瞬间又出现在他们身下。
“轰隆”一声,就好似一座冰山被突然炸开,巨大的浪花被掀起。强劲的震力将远在数十丈开外的小舟也掀得直打转。父子俩惊魂甫定,两人四目在一瞬间定格,瞪得老圆——那是一条前所未见的庞大鲨鱼!
两名倭寇在那一瞬间被鲨鱼背顶起,然而鲨鱼的背上奇滑无比,只在一刹那,其中一个便顺着鲨鱼头滑了下去,成为巨鲨的裹腹之物!
最后一名倭寇恐怕已被吓得傻了,连叫声都已发不出来。只是死死地抓着鱼背上的某物,努力让自己不至于掉落下去。
成海山胆战心惊之余,突然意识到这倭寇正好在钢叉飞掷的射程之内,一瞬间,他咬了咬牙,钢叉脱手掷出,如电般向那倭寇钉去。
“刷!”血花冲天喷起。钢叉在扎死那倭寇的同时,似乎也扎中了鲨鱼的某处要害部位。突听得那鲨鱼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吼,紧跟着翻江倒海起来。
成大壮大声叫道:“海山你自己小心!”话刚落音,那受伤的鲨鱼已在一瞬间撞了过来。成海山连钢叉都未来得及收回,小舟便已被鲨鱼重重撞中,顿时四分五裂。
“阿爹!”成海山刚叫了一声,海水便已劈头盖脸地灌了下来,一不留神间,竟被灌入几口海水。腥咸冰冷的海水令得成海山精神一振,他心知这刻万万不能大意。眼前的黑影排山倒海般压了下来,海山把心一横,索性一个猛子扎入水下。一口气憋到尽头,成海山“呼”地冲出水面,迷离水雾中,他看到阿爹此刻正牢牢地站在巨鲨背上,也就是刚才那个倭寇抓住的地方。成大壮举起钢叉,一下又一下,拼命地朝鱼背上那处地方扎了下去。
那里是一堆长在鱼背上的疱状物,还有几根玄蛇般的触须长在那里。钢叉每每扎下,便从疱子中喷出血和体液来。那触须也像有生命般,发出刺耳的“吱吱”惨叫声。扎得多时,却再没有血喷出来了,只是绿色的黏稠液体不断涌出。
蓦地,疱状物中的数十条触须齐齐贲张起来,似有生命般地舞动。成大壮只觉腰间一紧,不留神已被触须缠上。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压迫着他的胸腔。成大壮觉得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神志也逐渐模糊。
蓦然间,胸口一阵剧痛,勉力低头一看,却是有一条触须已如尖刀般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残余的气力随着血液在不断流失,手上一松,钢叉自掌中滑落入海。
“哗!”巨鲨重新跌回海中,远处的成海山被巨大的冲击力拍得头昏眼花。一股巨大的吸力随即蓦地涌至,成海山全无半点反抗之力,身子不由自地主向前涌去。恍惚间,鲨鱼那白森森的牙近在咫尺。
他奋力挣扎,但是无济于事。眼前突然一黑,便似跌进了一个无底深渊。


活尸

傍晚时分,一艘楼船破浪而来。
支祁异站在船头,看着底下的滚滚白浪,一如他脑海中紊乱不宁的思绪。海风拂起他的白袍,猎猎作响。
支祁异今年五十二岁,从十二岁入教至今已整整四十年。如今的他,早已由当年土司府的卑贱奴隶,晋升为位高权重的五毒教青蛇堂大长老。
五毒教在苗疆的地位一直是等同于朝堂一般的存在,十万苗人,有八成便是五毒教弟子。“倘若有朝一日,苗人举旗造反,夺了汉人的江山,我们圣教必成国教无疑!”支祁异常常这样说。
五毒教自教主以下,分设青蛇、百足、赤蟾、天蝎、彩蛛五大分堂,支祁异所领的青蛇堂又为五大分堂之首,是以在五毒教中,支祁异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如若出现教主更替的状况,支祁异当是继任教主的不二人选。
而现在,对支祁异而言,这个机会似乎已经近在眼前了——
一年前,几名倭人的信使带着厚礼,来到了苗疆境内五毒教总坛,秘密求见教主华辉。他们自称是来自日本的武士,萨摩藩岛津氏的家臣。
在支祁异的劝说下,华辉决定与倭人合作。三个月之前,华辉安排好了事务,便随日本使者一同去了岛津藩的新属地琉球。然而,华辉这一去,竟再也没有回来过。时日一久,教众纷纷猜测,弄得人心惶惶。长此下去,五毒教分崩离析,只是眼前之事。所以,支祁异与其他四名分堂长老商量过后,亲率精锐弟子,雇佣了海船,前往琉球岛探问究竟。
楼船破浪飞驰,不觉间天色已暗。倾盆大雨,逆袭而至。波涛汹涌,海面如沸,将偌大的楼船掀得起伏不定。
下层甲板上的百余名弟子,大多是头一次走出苗疆,平生头一次见到大海。像他们这些常年生活在山岭之中的人本就畏水,如今碰上这狂风怒浪,自是全无抵抗之力。
支祁异也在咬牙苦苦支撑,惊涛骇浪之中,只见得身周众弟子个个被这自然之威吓得面无人色,胆气为之所夺。他叹了口气,仰头凝足目力,往二层船舷探扫而去。
所幸二层的舷窗外,并无人聚集,只有一架牛皮巨鼓孤零零地伫立在甲板上。苗人视牛皮鼓为通神灵之物,每逢祭祀大礼,均要擂鼓叩问先祖。当日出海之时,也曾遵照传统擂鼓问神、以壮士气。支祁异眼睛扫过这牛皮鼓,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当下他双手交替,扶着船舷,一步一步往二层甲板艰难地走了过去。最后,他终于攀到了巨鼓前。搁在鼓架上的鼓槌早已被浪头卷走,那巨鼓却是以牛筋粗索紧缚于鼓架上,所以虽在高处迎浪而却,却一直安然无恙。
支祁异深吸一口气,解开缠头布一头系在腰间,一头系于鼓架上。随后他运足劲力,以拳作槌,重重击在牛皮鼓面上。
“咚……咚……咚……”密集的鼓声渐渐地便盖过了狂风恶浪的怒啸声,真真切切地传入到船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一层甲板上已骇得六神无主的弟子们听到这鼓声,齐齐精神一振。在鼓声的激励下,众弟子开始三三两两结成一堆,最终甲板上的数十人全部双手互挽,抱成了一大团,同抗怒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