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惊艳
江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像这个年纪的其他男孩一样,他倔强、顽劣、跳动不安,每天同师父步青云顶嘴十次以上。

步青云的性情不算温和,江浪闹得太过火时,他会伸手将其掼入院里的大石缸中,扣上盖子,压上横在院边的一块小山似的大条石。缸里全是水,一关就是半个时辰,江浪只好在缸里静心修习龟息功,憋得受不了就乱踢乱打,步青云便会移开条石放他出来。他通常都会一蹦三丈高,指着师父“老光棍、没婆娘要”地乱骂一气,没等师父来追,他先拔腿飞奔了。有时步青云会追上他狠揍一顿,有时便任他去了。

江浪拜步青云为师已近三年,一边学艺,一边随师父四处浪迹,直到三个月前,才在洞庭湖畔的岳阳城外觅了一所小房住下来。步青云深居简出,江浪却没用多久就把城里城外跑遍了,和近邻的男孩儿女孩儿玩成一片。尽管江浪遵从师命不显武功,但他身手敏捷,人又机灵,玩耍中处处占先,很快就成了女孩子们的偶像。女孩儿们送他糖豆、熟鸡蛋或是一张小手帕后,他便更意气风发、得意非凡了。

  小铃铛是他最忠实的跟屁虫,大眼睛尖下巴,只有七岁,太小了。杏花也不错,就是太多嘴。最漂亮的要数姗姗。姗姗跟他同岁,个头比他还高,两颊红红的,最有趣的是她的胸脯,在衣服底下微微隆起,跑动时一晃一晃的,像波浪。有一回他故意将手臂往那隆起的地方一撞,接触之处软绵绵的,他就大叫起来:“姗姗胸脯里有棉花糖!”姗姗气得流泪,江浪后来送了她两次花,又特地抓了只翠鸟给她,可姗姗还是没有原谅他。

  江浪颇有些沮丧,直到那天去米铺买米,见到一个女子,他就再也没想起姗姗了。

  那女子穿一身合体的淡青色布衣裙,也是来买米的。这之前江浪还是个孩童,见着她以后,他心里就像春风吹拂的大地,仿佛有什么在悄悄地苏醒、萌芽。他呆呆直视着那成熟美丽的曲线,一袋好几十斤重的大米拎在手上就忘了放下。

  她的相貌太美了,脸若轻霞,唇似娇花,只是一双妙目始终低垂着。周围人的目光如刀如剑如火,她也没有抬头看上一眼。她买米时伸出一根春葱似的手指比了比,用碎银子付了十斤米钱。

  江浪扛着大米跟在女子身后。女子身体娇弱,提着米袋时身体微微往一侧倾斜,行得一段便放下来歇歇。江浪有心相助,却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歇了五六程,女子进了一所宅院。宅院不大,可围墙很高,只看得见一个屋顶高耸着。江浪怔怔地等了一阵,可院门紧闭,女子没再出来。

  这一天,江浪无心去同朋友们玩耍了。他吃饭时想那女子,练功时也走了神。晚上他梦见了她。女子似乎没穿衣衫,他没见过没穿衣衫的女子,所以梦中总是看不清,但他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慰,手脚都微微痉挛。

  江浪有了心事,此后每天都去那高墙宅院外面伸长脖子转悠,希望能碰上那女子出来。然而,非但那女子不出院门,也不见有旁人进出。终于有一天,有个妇人高声叫着“脆梨”走到院外时,“吱呀”一声,院门开了,女子站在门边招了招手,向卖梨妇人买了五只脆梨。女子进去后,江浪怔怔望着院门,心想:“无论如何,我要再见到她。”

  当天晚上,江浪假装先睡,趁师父打坐练功时悄悄溜了出去。他的轻功已经有一点儿根底,女子的院墙虽高,他两个借力纵跃就攀了上去。

  刚上墙头,江浪吓得差点儿没掉下来。原来那女子就站在院中一株茶花面前,幸而她是以背相对,江浪忙不迭伏下身子,慢慢顺着墙壁滑下地来,闪身躲在阴影处。没过多久,女子转身进屋。屋里点着油灯,只见微黄的灯光一闪一闪地被移到了东首一间屋内。

  江浪上了屋顶,四肢放松,伏在瓦上,轻轻揭开眼前的一小片瓦,往屋内张望。他运上师门秘技龟息功,那女子身无武艺,决计不知头上有人偷窥。

  屋子是女子的卧室。女子靠着床帷,一派娇懒之态。她脱去了外衣,只穿一件月白中衣,松松的领口露出一段柔美娇嫩的脖颈。许是百无聊赖,她走到窗下案前,铺开纸笔,写起字来。江浪不懂书法,却认得她写的字。

  那女子翻来覆去只写了两个字:“凌风”。她将一张纸全都写满,这才叹了口气,吹灯上床。

  江浪聆听了一阵,暗夜中只听到偶尔的辗转反侧之声。他起身离去,心里既感到兴奋慌乱,又隐隐觉得疑惑不安。女子孤身一人居住,她不害怕吗?要是有坏人想欺负她,她怎么办呢?“凌风”是什么,大约是一个人的名字吧,是她的意中人吗?

  江浪仰望夜空中的繁星,凉风吹动着他的衣衫,渐渐地一股豪气在他幼小的胸膛中涌起:“是了,我要保护她,不许任何人欺负她,从今以后,我就是她的意中人。”他意气风发地蹑回家时,步青云打坐还未完。他摸上床,想了一阵那美丽的脖子,便甜甜地睡去了。

  次日晚,他又去了那小院。他到达时比前晚早一点儿,亮着灯光的一间屋子里有“哗哗”的水声。他一下子觉得热血冲顶,心里“咚咚”狂跳——她在洗澡!他手心出了汗,可最终没去看。并不是他想到了什么礼义廉耻,实在是因为不敢。一个成熟异性的肉体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年,那种恐怖感不亚于洪水猛兽。等到女子出来后坐在院中梳理湿发时,一股沐浴过后的清新香气吹入他的鼻孔,他又懊悔了起来。

  女子进入卧室后,又开始写字,写的还是“凌风”二字。初时她一笔一画写得端正秀丽,写得不久,笔下越来越快,字迹渐渐潦草,突然投笔于案,嘤嘤啜泣起来。她哭声虽低,却含着极深的愁苦之情。

  江浪伏在瓦上,但觉心头酸楚。这一晚,他睡梦中都在想着她的哭声。半夜惊醒时,他突然明白过来:“一定是那叫‘凌风’的坏蛋欺负了她,她才会写着他的名字哭,我要遇上这‘凌风’,一定杀了给她解恨!”

  次日晚上,江浪早早上了床,侧耳倾听,隔壁屋中寂无声息,料想师父打坐练气已入佳境。他起身套上鞋子,慢慢从窗户溜出,一路跑到那令他神魂颠倒的院落,找到那个他已极熟的背光无人角落,提气纵跃。但这一回他的双脚还没离地,头上的发髻就被人揪住了一拽,整个人被拖得仰天一个趔趄。他的身手也算不弱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腰上一麻,身子就飞了起来,肚皮在一个又瘦又硬的肩膀上一硌,然后就只看见一副穿着灰布衫的后背和两条不断迈动的长长的腿脚。

  他气得七窍生烟,如果他开得了口,一定会“万恶的老光棍”这般骂将出来,可惜擒他之人早知他秉性,一并点了他的哑穴。此人正是他师父步青云。

  步青云扛着他回了家,却不进屋,解下腰带绑住他的双脚,将他倒挂在门前那株老槐树上。江浪全身的热血涌向头顶,蚊虫嘤嘤嗡嗡绕着他脸面舞个不休。他心中恼恨欲狂,真恨不得跳下地来与师父恶斗一场。

  步青云坐在屋门口的条石上,叼上烟斗吸了起来。他吸了半袋烟,才道:“小子,这就叫‘吊民伐罪’,吊起你这小刁民,讨伐你的罪。你心里一定在说‘老子有什么罪?’我就告诉你,你犯的罪可大了,依你的罪行,凡是正道中人,都可以一剑杀了你,大伙儿还要拍手叫好。”

  江浪腰间一痛,嘴巴突然能动了,却是步青云投出一截小树枝解了他的哑穴。他呱啦呱啦地就要叫骂,还没说完一句,步青云就道:“你再乱七八糟地说,我就再点你哑穴,吊你三天三夜。”

  江浪知道师父说得出做得到,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放缓了声音道:“师父,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说个明白,我才服。”

  步青云道:“咱们江湖中人,第一要讲的是‘义’,第一要戒的是‘色’,任你杀人放火罪恶滔天,也比不过奸淫妇女令人痛恨。你半夜去偷窥人家孤弱妇孺的屋子,谁信你是上人家屋顶乘凉去?谁不说你小小年纪却是色胆包天、无耻卑鄙?”

  江浪又是恼怒又是委屈惭愧,叫道:“我喜欢看谁就看谁,谁像你们这些正人君子满肚子坏水,尽拿邪心肝想人!”

  步青云道:“小子,你倒真有理了。我若不拦下你,没准儿你小命已丢了。用你的笨脑瓜想想事,她一个孤身大美人,若没人照应着,像你这样的江湖好汉不早把她抢得没了影儿?你知道她是谁?她是武林盟主孟不凡拜把兄弟的媳妇!谁敢动她?偏有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仗着有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就飞檐走壁起来,死了也不知怎么回事!”

  江浪强嘴道:“我也去过两次了,怎么没事儿?”步青云怪笑,道:“那是你祖坟埋得好,叫你踩着了空儿。有胆你再去试试!”他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进屋去了。

  他没再点江浪哑穴,江浪却不开口了。他没想到他心里那么美妙的情感,在旁人看来竟是如此龌龊。夜风吹来,他额头上凉冰冰的,却是他羞愤的泪水倒流下来所致。
2、思君

  一连好几天,江浪不再外出乱跑,除了练功,便是帮着师父劈柴、挑水、拾掇家事。步青云见他小小年纪却做出一副愁深思重的模样,脸上便老是挂着一抹古怪的淡笑。江浪不出门了,步青云出去的次数却频繁了,耽搁的时间也渐久。江浪少年心性,过些日子闲得无聊,便重又去找以往那些同伴们厮混。他满心欢喜见了杏花、小铃铛等伙伴,不过独独没看到姗姗。

  杏花眨着眼叹着气道:“姗姗出不了门,她爹妈不让她出来,说是病了,其实我娘跟我说,姗姗是被坏人欺负了。那天早上姗姗去地里摘菜,好久也不回来,我娘帮着去找,原来在菜地边的小树林昏过去了,身上衣服都没了。我娘本来也把我关在家,我爬窗偷跑出来的。我才不怕坏人呢,我的牙齿可厉害了,遇上坏人,我就咬死他!”

  江浪本来是很喜欢姗姗的,听了这番话,心里怪怪的很不好受。他虽还不懂男女之事,也知道女孩子被坏人欺负没了衣衫,那是很羞耻、很可怕的。他忽然没了玩耍的兴致,一溜烟跑去姗姗家,可她家的院门上了锁。

  当姗姗见到江浪飞过院墙稳稳落在面前时,着实吃了一惊。江浪见姗姗脸也瘦了,容色惨淡,讷讷地也不知说什么好,看到院角放着一个舂米的大石碓,走过去一猫腰抱了起来。那石碓少说也有百几十斤重,他呼的一声,把石碓抛起丈多高,落下时又轻轻接在怀里。他放下石碓,瞧着张口结舌的姗姗道:“你要还记得欺负你的坏人,我就去收拾他,给你报仇雪恨!”姗姗眼里泪水晃来晃去,半晌方道:“他蒙着脸,我只看见他左边肩窝里有个圆圆的小肉瘤,他的力气大得不得了……”姗姗没能说出更多线索,江浪怏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