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他又想起了小院中那个美丽的女子,若是她被坏人欺负了怎么办?他辗转反侧之时,听到师父回来关门的声音,初时他没在意,后来听到师父在隔壁屋里不住叹气,这才想起师父这样叹气已有好多天了。

  江浪决心守在那女子身边保护她。第二天他给师父留下一张纸条,说是独自闯荡江湖去了,叫师父不要挂念。然后找出最旧的一身衣服,撕扯得七零八落地穿上,抹花了脸,扯散了头发,坐在那女子门外号啕大哭。他哭得十分悲伤,没多久,那女子就开门来看。江浪相貌清秀,体形偏瘦,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小些,他泪汪汪地哭诉着父母双亡、无处安身,模样看来十分可怜。女子显然被他打动了,面含戚色,沉吟一阵,把他领进了门。江浪欢喜得几欲跳起,但是还得苦苦忍耐,作感激涕零状。

  女子安排他在一间小耳房里住下,又找出一套男人衣裤,改小了给他换上。女子年约二十四五岁,神情温柔和蔼,与师父迥然不同,江浪心里暖洋洋的。当那女子给他拉拉衣领、扯扯袖管之时,恍惚之间,竟像是回到了母亲身边一般。

  那女子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话,江浪忍不住问:“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巴么?”女子微微一笑,指指嘴巴,摆了摆手。江浪心里一阵惆怅,不过这惆怅很快就轻烟般散去了,女子虽然口不能言,但那双深澈幽柔的眼睛总是带着一种善解人意的温暖,眼波及处,令人如沐春风,哪还需要什么言语。

  江浪乐陶陶地自甘仆佣,扫了院子,又抹桌子。一会儿劈堆柴禾,见那女子端出竹箕剥豌豆荚,便叫道:“姐姐仔细伤了手!”抢过竹箕坐在厨房木头门槛上剥起来。他如此反常地体贴勤劳,若让师父步青云见到,当真要气恨得牙痒痒,女子却只道他天性如此,只是嫣然一笑,任他忙去。可惜江浪不擅做饭,要不然还真能将所有家务独揽下来。

  这一晚,女子用豌豆炖了半只猪蹄,用一点青椒和肉末炒了一盘香菇,蒸了一甑子的米饭。江浪少年人食欲正旺,又劳作了大半天,这顿饭吃得真是狼吞虎咽。女子含笑瞅着,一时给他夹菜,一时给他添饭,自己也吃得甚香。饭后,女子板起脸做出生气的样子,才将抢着要洗碗的江浪推出了厨房。江浪正兴奋着,哪里闲得住,便将院里黄桷树下那张小木桌抹干净,泡上了一杯清茶放好,只等女子收拾罢碗盏,牵着她衣袖过来坐下。女子笑吟吟地拍拍他头顶,端起茶来很惬意地喝了一口。

  江浪见她欢喜,心里愈发高兴,道:“姐姐,我永远这般做你的小厮好不好?所有的活儿我都会干,我保证十天之内学会煮饭,我还要保护姐姐不受坏人欺负。”他说得真诚,女子眼波中泛起一点温柔的光亮,左手拉过他一只手,在他掌心写了“林霜红”三字。江浪道:“姐姐的名字叫林霜红,真是好名字,太好听了。”可惜江浪只是识得些字,并不通文墨,否则这当儿定要引诗据词地赞美一番。林霜红伸手指了指院门,又摆摆手,江浪道:“是了,姐姐要我不可将姐姐的名字对外人说。”林霜红笑着点了点头。江浪心里好不欢喜,他感觉得到,姐姐是真拿他当自己人看待了。

  三月的春晚,连风都被万物的香气浸透,它吹动着花树,吹动着江浪年少的心。他对林霜红的绮念早在不知不觉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人般的依恋。他叽叽呱呱地说着他小时的调皮事,又说到他如何拜步青云为师。那是三年前的夏天,他和伙伴们在村外小河中洗澡,大家比赛看谁在水中闭气得最久,结果赢的人一直都是江浪。那时候,一直坐在河边看他们玩闹的那个陌生人就飞到河上,像鱼鹰捉鱼那样把他叼上岸,问他愿不愿拜其为师,去闯荡江湖见世面。那时江浪的母亲去世不久,烦闷的父亲经常收拾爱惹事的江浪,江浪既对陌生人所说的江湖感到好奇,又想跟暴躁的父亲赌赌气,没有犹豫就点了点脑袋瓜子。没想到这一回失算了,陌生人变成他的师父步青云后,他的日子过得更不痛快了。师父督促他练功很勤,他若不听话就会挨揍。师父比父亲可厉害到天上去了,父亲要打他时,他还能脚底抹油逃之夭夭,可是师父却让他藏不住逃不了……

  他讲得正起劲,突然张大了嘴不吭声,原来他想起了对林霜红撒下的“父母双亡、无处安身”的谎。他心头打鼓似的跳,半伸着舌头,苦着脸,极慢极慢地扭头去看林霜红的表情。

  林霜红头靠着竹椅靠背,脸孔微仰,夜晚蒙眬的微光洒在她脸上,使她秀美精雅的面部像镀上了一层淡银色的光。她的眼睛是闭着的,眼皮上隆起的小小弧形安恬而柔和。江浪舒了口气,还好,姐姐睡着了。一念未已,林霜红春山似的眉尖蹙了起来,眼皮的弧形波动着,似乎竭力想睁眼却无法睁开。她的面部也开始了颤动,四肢微微痉挛,整个人都似陷入了恐怖的梦魇。江浪吃了一惊,忙伸手摇晃她肩膀,大声叫道:“姐姐,快醒来!姐姐!”

  林霜红没有醒来,神情愈加痛苦,脸色在苍白之后,渐渐泛涌起一层乌云般的阴暗颜色。她颤抖的身体竟似没了温度,凉得像秋天的湖水。江浪慌了神,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束手无策之下想起了师父,忍不住便想去把师父叫来,但他毕竟没下定决心,又怕一旦离开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犹豫延宕之时,幸而林霜红颤抖渐止,脸上暗色隐褪。她在江浪的呼唤中慢慢睁开眼来,眼光迷蒙而疲惫,冷汗淌在她苍白的脸上,真如大病了一场。她眨眨眼定了定神,看着江浪微微一笑,抬起手来摸了摸他脸,原来江浪惶急之中早已是满脸涕泪。

  林霜红拉起他手,在他掌中写了“不要紧”三字,将他手合在掌中摇了摇。江浪毕竟年幼,见她似乎没事了,自也想不到深里去,破涕为笑道:“姐姐好吓人,刚刚真把我急死了,当真不要紧么?”林霜红笑着点了点头,眼中忽然泛起两点泪光。

  这一晚,江浪就睡在小耳房中。他心里异常安稳满足,什么也没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次早醒来,天已大亮,春光从小窗的冰花窗格中射进来,看来是个极好的天气。他一跃而起,心想既做了姐姐的小厮,可不能贪睡懒觉,须得早起做事。可惜林霜红早就起来了,不仅煮好了菜粥,还烙了一盘芝麻葱花面饼。

  饭后不久,江浪挥帚打扫院里落叶。他本性难移,扫着扫着,便把那落叶扫得漫天飞舞。他见林霜红并不嗔怪,反而在窗前含笑观望,忍不住便想卖弄,将落叶当作假想的敌人,将扫帚当作三尺青锋,口中“嘿嗬”有声击刺起来。

  步青云曾传给他一套七十二式的崩云剑法,他天赋原本不错,步青云又勤加鞭挞,是以他剑术已略有造诣,这时虽然隐去了剑招,可是腾挪劈击之际身法利落,出手生风,也颇有一番气势。

  待得林霜红含笑鼓掌,江浪一看院里已给自己舞弄得一片狼藉,脸腾地红了,扭捏笑着,方才老老实实扫起地来。扫罢地,又去买了些米面菜蔬等物,回来时却见林霜红坐在木盆前洗衣。她洗的是几件男子长衫,一件天青的,一件银白的,一件鼠灰的,衣衫长大,显然穿它们的人身形高大。洗好了,她在花树之间系上绳子,将衣服晾晒上去,一件件慢慢抻平。

  江浪问道:“姐姐,这些衣衫是姐夫哥的吗?”林霜红身子微微一震,一双纤秀的手停在湿衣上,半晌不动。江浪绕到她身前还要再问,只见她怔怔的,眼波在两排长睫下藏得很深,但觉那温暖的春光落在她身上,都像变得饱含雨意般清清冷冷。他吐了吐舌头,悄悄走开。

  这日午后,林霜红又在屋里写字。江浪蹭了进去,见她已写了好几张纸,每张纸上都是同样的字句:“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这是三国时魏国徐干的诗句,江浪自不知道出处,可诗句浅显,他也能见文知义,见林霜红写满一张接着又写,便道:“姐夫哥为什么走了,他去哪儿了?你洗好了他的衣衫,是不是他快回来了?”

  他只管连珠炮似的发问,突然看见“嗒嗒”两声中,林霜红面前正写着的纸张上落了两滴大大的泪珠。她提笔的手不住发颤,笔尖墨汁也滴到纸上,眼泪更如流泉般嘀嗒不绝。江浪吓了一跳,又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他在院里闲走一阵,见那几件大半干的长衫在风里飘摆,不禁走到衣服面前一件件细看,咕哝道:“衣服好像很不错,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长高,穿得下这样的衫子?”他的眼光慢慢滑过三件长衫,突又返回去停在了第二件长衫的下摆上。这是那件银白色的衫子,衣料质地轻薄,映照着日光,下摆处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两个淡淡的指印。江浪没有摸过衣服,林霜红的手指比衣服上的印迹纤细得多,指印也并不是陈迹旧痕,江浪伸手拎住衣服搓了搓,指印立刻就被搓散了。

  他心中一阵狂跳,知道刚才有人来过。这人既在大白天悄无声息地逾墙而至,想必武功很不错,也断不会是个好人!他体内热血冲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咬牙道:“想来打我姐姐的主意,找死吧你!”
3、非礼

  一个白天平静无事,到了晚上,江浪假装先睡,趁林霜红不注意时钻进她房间衣柜中。他屏声静气,从柜门缝隙间注视着屋内。林霜红进屋关门后没有写字,只是坐在案前托腮沉思,烛光照着她洁净无瑕的脸庞,和那身后长可及地的如瀑秀发,江浪心中暗赞:“姐姐真美啊,真像画上的仙女。”一个在柜中呆呆凝视,一个在案前脉脉凝眸,只有烛花爆响的声音偶尔响起,给这寂寂长夜平添了几分柔谧。

  “弟妹,哥哥看你来了。”没有任何先兆,一个粗豪的声音忽然在窗外响起,话未落音之时,与窗户相隔丈许的房门被自外推开,本已插好的铁门闩竟像是豆腐般随之折断。江浪一惊,深知来人武功极强,很快便会察知屋中另有他人,赶忙运上师门秘技龟息功。步青云所授龟息功与众不同,不仅能长时间屏去呼吸,还可保持身体各项机能与寻常无异。江浪此时功力尚浅,只能龟息约摸小半个时辰,可这段时间已足够了解很多事了。

  来人身材高大,膀阔腰圆,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大约四十来岁。他的衣着也不如何华丽,看起来却很气派。他脸泛红光,笑道:“弟妹好像比以前清减了,哥哥这些时日忙于筹办试剑大会,可冷落弟妹了。”他笑嘻嘻地拱手作揖,林霜红站起作福还礼。

  江浪见是林霜红熟识之人,放下心来,听那人一口一个“弟妹”,想起师父说过,林霜红是武林盟主孟不凡的拜把兄弟媳妇,心头一跳,暗想:“难道这人就是武林盟主孟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