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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看来你是真忘了。”

“你今天要进城,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你进城不就是为了见他吗?”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和那人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我也不想见他,不想见!”

“没关系?没关系半夜喝多了给你打电话?没关系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男人几乎吼了起来。

“我说了这是我自己买的!”女人争辩道。

“这么多年了,你就是对他念念不忘对吧?我天天这么累这么辛苦,为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还这么不安分?”

“我念念不忘?我念念不忘他,会跟着你来这个地方?住这样的房子?干那么累的工作?我和我爸妈都翻脸了!你还不相信我?”

“你要是真忘了,就别没事总进城。”

“要是我们之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就分手吧。”女人的声音小了,却充满了悲伤。

“行啊,你啰唆了半天就为了这句话对吧?行啊,你走啊,你去找他啊!”男人怒吼道。

男孩小跑了几步,来到自己家的门前,正在掏钥匙准备开门,却闻见了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他侧目一看,居然有一个瘦弱的女孩正在他家的门边蹲着,脸上是说不清的表情。

她是男孩曾经的小学同学,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自己家门前?怎么浑身会带着这么熏人的气味?她是在偷听自己家的“丑事”吗?

出于对她“偷听”行为的不齿,和对她浑身气味的厌恶,男孩恶狠狠地瞪了同学一眼,便要开门回家。

正在此时,大门突然拉开了,吓了男孩一跳。

穿着灰色连衣裙的母亲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没有定睛去看愣在门口的男孩和那个浑身奇怪气味的女孩,而是径直向镇子里的方向走去。

男孩稍微宽心了一些,毕竟妈妈没有带行李,这次不算太严重。

他踏进家门,第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一个包装盒。这个包装盒他不陌生,每天放学后经过的手机店,柜台上一直都展示着这台诺基亚公司新出的旗舰版手机——诺基亚8310。那是男孩做梦都不敢去想的奢侈品。

男孩连忙打开了塑封已经被拆开的手机盒,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卡通贺卡,上面有母亲写的一行娟秀的小字。

儿子,你十三周岁的生日礼物,我猜你一定特别喜欢。有了它,你就不会再淋雨淋雪了。一个电话,妈妈就来接你!

一股暖意从男孩的心里喷涌而出,他拿起手机,转身准备出门。

“你去哪?”父亲严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找我妈。”

“不准去!”

“你有资格管我吗?”男孩转过头,愤愤地看着父亲。用这么挑衅的眼神去看父亲,男孩还是第一次。

“我是你爸!”男人怒不可遏地起身。

“你有资格吗?”男孩丢下一句话,把手中母亲留下的生日贺卡狠狠地拍在桌子上,转身离去。

一道惊雷闪过,豆大的雨点浇灌了下来。男孩顾不上瞬间湿透的身体,向雨雾中跑去。

那个浑身臭气的女孩已经不在自己家门前了,但空气中似乎还留存着那种令人厌恶的气味。

爸爸看到贺卡,应该知道自己有多浑蛋了吧,他现在一定是一副惊愕后悔的样子。等我把妈妈叫回来,他肯定得道歉。一家三口,还能有一顿像样的生日晚餐。妈妈会去哪里呢?不用说了,一定是去卫生院。

男孩一边在雨中奔跑,一边想着。

“刺——”

突然间,远方传来一阵尖锐的刹车声。

这令人心惊肉跳的刹车声,不知道为什么让男孩心中一阵剧烈颤抖。他停下来,寻声望去,可是在雨雾中,什么也看不到。

男孩加快了脚步,沿着刹车声发出的方向跑去。

镇政府门前,不宽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载重卡车。卡车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条镇里的大路,每天都会有数百辆卡车经过。奇怪的是,司机正在大雨中捶胸顿足。

一股不祥之感涌上心头,男孩三步并作两步,跑向了卡车。

马路上,躺着一个人,穿着灰色的连衣裙。连衣裙早已被雨水浸湿,皱皱地贴在地面上。那人的头旁,有一大摊血迹,血滴在雨点的击打下,不安地跳动着。

那不是母亲,又能是谁?

男孩跌倒在离母亲十米远的路边,一股酸水从胃里涌了出来。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尽是家门口空气里那股奇怪的味道。

哇的一声,男孩吐了出来。

3

尖叫声,碰撞声,还有激烈的争吵声。

他努力地凝神,想去听清楚那些声音究竟在说些什么,可一切都是徒劳。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但依旧模糊到无法辨明每一个字,他依旧听不清这些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从哪里来。

刺耳的声音让他越来越烦躁不安,越来越呼吸不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氧,他的头越来越痛,以致于痛到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突然,一双温暖的手掠过了他的脸庞,那种熟悉的温度,那种令人无比舒适的柔软度,让他顿时放松了下来,头痛也迅速缓解。周遭的环境安静了下来,他享受那双柔软的手的抚摸,想睁眼看看眼前的一切。

眼前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靠近,看不清身形,但就是那么的熟悉。他努力地想抬起双臂,环抱眼前的身影,可是双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不知为什么,身影在眼前停住了,若即若离。抚摸他脸颊的温暖的手,突然消失了。

他有些心急,想叫住眼前的身影,希望她不要离去。可是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而此时,身影似乎在慢慢远去。

他挣扎着想要留住身影,却始终也无法动弹,他拼尽全力想要挪动自己的四肢,却毫无办法。

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他绝望了,想哭,心酸到无法呼吸。

突然,一股令人极端厌恶的气味飘进了他的鼻腔,残忍地折磨着他的嗅觉神经。心酸变成了胃酸,不断地翻腾。呕吐中枢受到了刺激,正在通过神经指挥着膈肌和腹肌的收缩。胃内没有东西,所以他一直在干呕着。

刺耳的电话铃声在耳边响起。

他意识清醒了一些,意识到刚才的那一幕,不过是一场支离破碎的噩梦。

现在,他似乎已经回到了现实当中,可是奇怪的是,他依旧无法挪动他的四肢。电话铃声越来越急促,他也越来越着急。

“对了,老秦教过我,‘鬼压床’的时候,转动眼珠,说不定可以缓解。”

他这样想着,尝试转动着自己的眼珠。慢慢地,他的意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终于,他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膊,一边拿起电话。

“几点了?还没起来?这么久都不接电话!是不是又在干坏事?”大宝说。

“睡眠瘫痪症。”他简短地回答道。

“你可就拉倒吧,咋不说你脑瘫呢。”林涛的声音。

看起来,对方开着免提。

“说吧,什么事?难道今天周末,又有事?”

“一级勤务(2)啊大哥!一级勤务还有个屁周末啊!赶紧来上班。”大宝笑骂道。

“哦,我忘了。”他揉了揉眼睛,挂断了电话。

似乎是上次中毒的后遗症,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睡眠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要么就是失眠,要么就是梦魇,今天还来了个“鬼压床”。

他愣在床上,回忆着刚才似乎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出现的影像,想得有些出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缓解一下胸中的压抑。

这一下深呼吸,倒是没有缓解他的压抑,反而直接逼着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冲到马桶边一阵干呕。

原来那熟悉而厌恶的气味,并不是梦境中的幻觉。

他干呕了几下,用毛巾捂着口鼻,皱着眉头,推开了窗户。

窗外模模糊糊的嘈杂声随着窗户的打开,骤然清晰了。

“物业费白交了吗?昨晚就坏了,到现在还没修!”一个一身运动服的晨练男士义愤填膺地喊道。

“我们都联系了,维修的车坏在路上了,我这不在催着嘛,对不起,对不起。”物业经理对着男人点头哈腰。

“有没有搞错?要不要我派车去接他?这都七八个小时了车还修不好?”男人不依不饶,“这是下水道啊!下水道崩了都不修?我们这是高档小区!高档小区好不好?还要闻这种农村才有的化粪池味?”

“对不起,对不起,我保证今天上午修好,保证!”物业经理哭丧着脸,发誓赌咒。

他心生烦躁,皱着眉头把窗户重重关上,顺手从书桌上拿起一瓶男士香水,在房间里喷了喷,这才撤去了覆盖口鼻的毛巾。

他到卫生间简单洗漱,重新坐回书桌,在香水味中,发了一会儿呆,回味着那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幸福的梦境。

无意中的一瞥,他看见了床头正在一闪一闪工作中的万能充电器。他拿下充电器,把玩了一会儿,悠悠地叹了口气。

他把电池拿下,熟练地装进那只诺基亚8310手机里,把手机揣进裤兜,披上外衣,匆匆离去。

* * *

(1) 累犯:指被判处有期徒刑以上刑罚,服刑完毕或者赦免后,在法定期限内又犯必须判处有期徒刑以上刑罚的罪犯。

(2) 一级勤务,就是所有民警每天早八点到晚十点在岗,取消所有节假,禁止所有休假。

第一章 床底的她

不管对什么事情都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东野圭吾

1

我半躺在自己的靠椅上,双眼微闭,面色憔悴,精疲力竭。

大宝把一张大脸凑了过来,对着我左看右看。

“你不要离我那么近好不好?”我瞪了瞪离我只有不超过十厘米的那张大脸,有气无力地吐槽道,“你这样子我总担心你会亲我一下。”

“老秦你这是怎么了?不就参加个周二接访吗?又不是第一次!”大宝好奇地问道,“难道比出勘现场还累吗?”

省公安厅的法医有一个职责,就是要参加每周二的接待信访活动。

“我就在想,能不能在接访的过程中,给我们发现个冤案什么的。”我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一起冤案都没有过。今天接的这位,是青乡的王云,你们都知道吧。”

“老信访户了。”林涛一边看着杂志,一边说,“每周二都要来公安厅门口大喊大叫一番,引得路人都以为我们公安厅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这案子查来查去,事实都很清楚了嘛。”大宝说,“王云的弟弟王智谈了个对象,对方家里要四万块钱彩礼,王智回家要钱,家里不给钱,王智就跳河自尽了。结果这个王云一口咬定王智是被女方家给杀害的,一直上访。”

“所以这一家人真是够过分的,这么点彩礼都不给人家,还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韩亮听着大宝的描述,摇了摇头。

“你是有钱人,对没钱的人,四万块可不是小数目。”陈诗羽漫不经心地说道。

“四万块的彩礼并不过分,人家养一个女儿也不容易啊。”韩亮说,“而且,都考虑到结婚这一步了,准备彩礼也是对未婚妻的尊重吧?”

“尊重?”陈诗羽合上手中正在看的书,反问道,“夫妻之间的尊重,和彩礼有什么关系?给的彩礼多,就能证明有尊重?彩礼给的少,就没尊重了?”

“我觉得,女方要彩礼,倒不一定是要尊重。”大宝插话道,“那是面子问题吧?左邻右舍结婚都有,我没有,那我面子上也过不去啊。”

“不说面子,就是这地位的问题也要考虑啊。”林涛说,“连四万块钱都不给,都能让步,那这女的婚后在家里岂不是没法混了。”

“你们几个,是不是都觉得没有彩礼,婚后就没地位了呗?”陈诗羽反驳道,“夫妻关系中的地位,是以彩礼的多少来决定的吗?”

程子砚举了举手,说:“我觉得,所谓的彩礼,要是能给予小家庭,作为新建家庭的启动资金,也不是不可以。”

“但现在的彩礼,都是给女方家里的,搞得和卖女儿一样。”陈诗羽打断了程子砚的话,说,“我看这风俗不要也罢。”

“以后谁娶了你挺幸运的,彩礼钱省了。”韩亮哈哈一笑。

“我要是结婚,肯定不会选择用钱来证明地位的男人。”陈诗羽冷淡地说道。

“这个我信。”林涛飞快地应道。

“小羽毛这话说得对,夫妻之间的地位和经济无关,男女本身就是平等的。”我说。

大宝指着我笑道:“对了,老秦,上次我到你家,是谁又洗碗又拖地来着?”

“别跑题了,咳咳。”我岔开话题,说,“这个案子,部里的专家都被请来了,现场勘查、调查和尸体检验情况都明确他是自己主动投河并且溺死的。这个上访是没有依据的。”

“这人上访需要依据?”林涛摇了摇头,说,“上访不要紧,这人每周二来厅里,就是为了骂人。老秦今天也被骂得够呛吧?”

“不都说法医医患关系好吗?我今天祖宗十八代被骂一遍,子孙后代也要被诅咒,我招谁惹谁了。”我挪了挪身子,缓解一下腰部的疼痛,“还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啊。”

“医患关系好?”大宝自嘲地说,“嘿,你那‘堂兄’的事儿,事主还在到处发帖呢。(1)”

“有理不能说,对待撒泼的人还要笑脸相迎,这实在太有损警威了。”我说。

“就是,即便是我们有理,但只要你退让一步,人家一定会进一步骑到你头上。”大宝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不过都是一场此消彼长的过程。”

“等会儿,等会儿,你再说一遍,这一句好,我记下来。”大宝拿出笔记本,一边涂写,一边说道。

“不过这个王智也真是的,为了四万块的彩礼就跳河了。”韩亮说道,“如果两个人不合适,分手就是了,干嘛要寻死觅活的呢?”

“是啊,有些人谈恋爱是不需要寻死觅活,分手也不需要负责呢。”陈诗羽继续低头看书,但不失时机地接茬道。

韩亮一怔,想起陈诗羽还在对那个“热评事件(2)”耿耿于怀,于是没有反驳,就像是没听到似的,低头玩起了他的诺基亚手机。

“哎,林科长,你帮我看看,这个报告的格式对吗?”程子砚见气氛有一些尴尬,连忙打起了圆场。

我也感觉气氛不对,连忙对大宝说:“对了,上次让你联系那个厂家,购买气相色谱仪的,你联系了没有?”

理化科准备买一台气相色谱仪,因为和法医病理的仪器属一个厂家,于是他们为了把预算控制好,拜托我们先询价。这事情我告诉大宝好久了,估计他是忘了。此时,正好可以用来岔开话题。

大宝见我挤眉弄眼地对他使眼色,突然有些蒙,但大概知道我的意思,于是夸张地拿起电话并拨通,用比平时高出八度的声音和对方说:“喂?请问你们就是卖‘色相’的对吧?”

我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噗”地喷了出来。

“哦,错了错了,你们是卖气相色谱的对吧?”大宝笨拙地纠正道,“我们是省厅啊,我们理化科想买你们的‘色相气谱’。”

大宝挂了电话,办公室里已经笑成了一团,之前的尴尬气氛早已一扫而光。

大宝一脸窘迫地解释道:“这仪器名字怎么那么拗口……”

“笑什么呢?”师父推门进来,往桌子上扔了一个文件夹,说,“凌晨的事情,经过一上午的外围调查,差不多有结果了。不过你们还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