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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又重新安静下来,可因着方才的一番话和这几日乱糟糟的事情,柔嘉久久不能平静。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这一觉睡得格外不安稳。

  忽而梦见皇兄沉沉地压下来,动情地抚着她的身体,忽而又被他的大手掐住脖颈,逼出了眼泪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逃出去,却撞见那幕后之人阴恻恻地笑着,怪她坏了好事。

  她害怕地往后退,又看见言官们群情激奋,怒斥着妖妃,祸水,逼母亲套上了白绫。

  “不要,不要……”她惊叫了一声,汗涔涔地从梦中醒来。

  室内却极安静,只余香残后的冷气久久不散。

  帘幔一掀开,窗外天已平明。

  偶尔钻进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大约是哪个寂寞的太妃早起逗弄着鸟笼子解闷。

  她无心再睡,只拢了拢披帛,倚靠在床头,看着鱼肚青的天一点点淡下去

  隐约瞧见帐中隆起了一团光影,在外间守夜的染秋迷迷糊糊爬了起来:“主子,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

  柔嘉看着窗外,久久没回过神来。

  染秋摸了摸鼻子,疑心她还在怪昨夜的事情,忙撂下一句:“我去叫忍冬备水。”

  连叫了几声,外头却空荡荡的没人应。染秋着了急怀疑她是睡过了头,可跑到那耳房一看,床铺平平,看着是早就起了。

  “昨日才刚说过,大清早的又不知跑哪儿去了,我看这小蹄子着实该紧一紧皮!”染秋恨恨地念着,鼻尖冻得通红,只是刚一放下鸦青的布帘子,远远的看见一个穿着青碧夹袄的身影往西快拐出了院门,忙喝了一声:“大清早的不当差,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身后猛然一声恫吓,忍冬肩膀一颤,差点绊倒在门槛上,随即转过了身,换上一张笑脸:“我是看着主子正在病中,那黑炭又不顶用,才想着趁着早上去内务府问问,看看能不能要来两筐红罗炭。”

  她说着,将掌心抱着的那张帕子拿出来,一层层的揭开,里面果然包着昨晚拿出来的那只成色极好的老银镯子。

  染秋看着那镯子,嗤了一声:“怎么今儿早上这么勤快?”

  忍冬面色微红,并不应答,反倒关切的问了染秋一句:“主子没事吧?奴婢瞧着她这两日有些心神不宁……”

  她说着悄悄抬起眼观察着染秋的神色。

  染秋平日里大大咧咧,口风倒是颇紧,绝口不提昨晚去了慎刑司的事,囫囵了一番只说:“没什么事儿,大约因着贵妃的忌日有些伤心。”

  忍冬点了点头,似是也有些怀念的样子。

  “得了,大过年的说这些做什么。”染秋挥挥手便让她往内务府去,临了又支了两句:“不必太客气,本就是咱们该得的,给了好处也就罢了,万一那些阉人还不认账,你就告诉他们小心咱们捅到御前去,毕竟是入了玉牒的正经公主,料那些人也不敢吃相太难看!”

  忍冬清脆地嗳了一声,便扭着腰出门去。

  不过这会儿倒是有一点不一样,她却是朝东拐去了。

  染秋想了想,这内务府可不就是在东边吗?

  于是只是暗自摇头这小妮子大清早的怕是还没睡醒,先前竟是走错了方向,若不是被她喝了一声叫住,这样冷的天还不知道要多绕多少远路呢!

  她不由得扑哧一声,趁着梳头的时候便把这事儿当做解闷的笑话讲给了柔嘉听。

  话音刚落,原本恹恹的柔嘉却变了脸色,慢慢直起了背。

  “可是力气使大了?”染秋放下了紫檀木梳,捋了捋一头柔顺的乌发。

  柔嘉却顾不得头发:“你方才说,忍冬最开始是朝那个方向去了?”

  “朝西去啊!那小蹄子,我瞧着她神色有些慌,怕是被昨晚上一吓睡得昏了头了。”

  猗兰殿已是在西六宫的最西面了,再往外就是御花园了,御花园后头的就是尚仪局,教管着宫人的地方。

  走错,她真的是走错吗?还是说原本要去的就不是内务府呢……

  脑海中依稀回忆起昨晚上忍冬出格的言论,柔嘉当时心绪不宁不想与她计较,可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却隐隐有些不安。

  还有这空的太快的妆奁,她从前不甚计较,但也不是毫无察觉。

  如今一串起来,柔嘉脸色微微发白:“染秋,你到内务府走一趟,看看忍冬到底有没有去。”

  染秋闻言也慢慢地回过了神,暗骂了一句,急匆匆地出了门。

  左等右等,等来的却不是好消息。

  过了小半个时辰,染秋才哼哧地跑回来,大冬天的硬是出了一身的汗,刚进院子,大门一合,她就叫道:“主子,主子不好了,那小蹄子果然没去!不但今日没去,往常拿了那些钗啊环啊的说要去领炭例,其实都被她私吞了,她压根儿就没去过内务府,怪不得咱们的炭一月不如月!”

  柔嘉明明已经预料到了,可亲耳听到还是忍不住有几分树倒猢狲散的伤感。

  更何况这宫里的赏赐大多是有记档的死物件,万一落到了别人手里,指不准还会牵扯出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情来。

  先前之所以敢拿些不显眼的钗环送到内务府去,是因为那些人都是人精,多半会熔了重铸或者干脆弄到宫外去。但是忍冬私吞的这些东西,她着实有些担心,万一私下里转了几道手,落到侍卫外男的手里,怕是会惹得一身腥。

  眼下太极殿这事儿还没查清,若是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这不是白给何宝善送口实么?

  “也是我糊涂了,上次我看见她和尚仪局的嬷嬷悄悄说着话的时候就该直接报给您的,谁能想到她会这么过分,竟是偷了殿里的东西去攀关系!主子别担心,奴婢这就去尚仪局将那白眼狼给揪回来!”染秋忿忿地说。

  柔嘉听明白了,却摇摇头叫住了她:“别去。这种事除非当场抓住,否则她不会认的,再说万一提前惊动了尚仪局那边,东西被转手的更快,反倒找不回来了。且再等等,等下一次她出去时我们悄悄跟着,到时候当场抓住一切便好办了。”

  “还是主子想的周到。”染秋也是一时上头,这会儿认真想一想确实这个理儿。

  不多时,忍冬神色如常地回来了,一进门手中空空如也,口中却不住地抱怨着内务府的阉人们胃口越来越大了,仿佛刻意要说给谁听似的。

  染秋佯装不知附和着骂了两句,柔嘉默默地听着,半晌,似是有些无奈地指了指妆奁,叫她晚些时候再去跑一趟。

  忍冬不疑有他,含着笑从里面拿出一个顶好的玉坠,轻快地应了。

  待到傍晚,暮色初合,宫门还未下钥的时候,忍冬拿了坠子说是要再跑一趟内务府。

  染秋忙活着手中的活计,似是不在意地应了声,可待人一走,便立即报给了柔嘉一道跟上去。

  一路跟到了御花园,穿过积雪的鹅卵石小道,远远地瞧见忍冬站在一颗松树下,旁边果然站着一个穿着石青宫装尚仪局嬷嬷。

  柔嘉静静地看着,待看见忍冬掏出那坠子准备塞过去时才终于开了口:“忍冬,你在做什么?”

  突然被叫住,忍冬吓了一跳,手一松坠子掉了地。

  那石青的身影一听见声音倏地便转身跑了,忍冬一反应过来也想跑,却被染秋低喝了一声,牢牢地挡住了去路。

  “主子……”忍冬缓缓地转过头,冷汗直流。

  柔嘉捡起了那坠子,轻叹了一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我……”忍冬不知是羞还是怕,忽然不敢看她的眼,只是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宫女偷盗主子财物,且又私相授受,按例应逐出宫去,与披甲人为奴。

  披甲人,那还能有命活吗?

  忍冬踉跄着往后退:“主子,我知错了,你绕过我吧!”

  “知错?你这个白眼狼当真会知错么?眼看着咱们的炭火越来越少,日子越来越难过,却还能面不改色地偷拿东西来给自己谋前程,像你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就该被放到那苦寒之地受受苦才好!”染秋气愤地指着她说道。

  “主子,我不敢了!求您绕过我这一回!”忍冬脸色又红又白,赌准了柔嘉心软,只是一个劲儿地叩头。

  但叩了半天,柔嘉只是抿着唇一言不发,她才真的慌了起来。

  “主子,您真的要这般狠心么?”她忍不住哭出了声。

  “你如何还有脸哭?”染秋简直要气笑了,直接一把架住了她,说着便要将人往回带。忍冬死死地扯住柔嘉的衣裾,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正僵持之际,竹林后却传来了一阵銮铃声响,隐约瞥见了走过来一角明黄,忍冬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眼前站着的窈窕身影,这两天的事情走马灯似的转圈,脑海中忽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想要将功赎罪。

  当下便心一横,猛地挣开了染秋的钳制,咬了咬牙跪到了皇帝的车驾面前。

  “陛下,奴婢有事要禀!”

  皇帝端坐在銮仪上,因着休息不好神色微恹,半支着手靠在辇上。

  突然被一阵喧嚷吵醒,他皱了皱眉似有不悦,銮仪卫见状噌地一下拔出了刀便要将人押下去。

  然而风起帘卷,视线一扫,落到了旁边站着的那个面色惨白的女子身上,皇帝却忽然神色不明地抬手叫了停。

  他摩挲着虎口的牙印,淡淡地开口:“你有何事要禀?”

第5章 对峙

  皇帝的视线不轻不重的落下来,落到那跪着的人身上,已然重如千钧。

  忍冬咬咬牙:“回陛下的话,奴婢要禀报的正是前日太极殿之事,奴婢……奴婢怀疑公主就是当晚之人。”

  “你在胡说什么?”染秋气得想冲上去堵住她的嘴。

  可萧凛眼神一低,她顿时又打消了念头,只得闷闷抱不平。

  “说下去。”萧凛直起了身体。

  忍冬得了皇帝命令,愈发有恃无恐:“那晚正是奴婢守夜,公主一身疲惫很晚才回来,也不要奴婢服侍,后半夜隐约还闻见了烧东西的味道。奴婢当时觉得奇怪,但是也没多想,直到后来隐约听到太极殿出了事才觉得不对。奴婢害怕受到牵连,这才一时昏了头使了法子想要调离猗兰殿……”

  “不是这样!”染秋没想到她会这么为自己脱罪,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明明是你先背的主,怎么反而倒打一耙?”

  “奴婢自知做的不对,如今也只是想将功折罪,万万不敢欺瞒,求陛下开恩。”忍冬见那嬷嬷已经逃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事情都往柔嘉身上推。

  “你……”染秋从没见过这么没脸皮的,气得脸色铁青,可那嬷嬷已然跑了,她一时也没办法。

  双方各执一词,吵得皇帝微微皱了眉。

  张德胜见状立马站了出来:“都闭嘴!陛下面前,岂容你们如市井一般放肆,再敢大呼小叫,小心叫人拉出去掌嘴。”

  两人被这么一吓,皆不敢再争辩。

  车驾里许久没有动静,萧凛目光扫过那一言不发的跪着的人,眼神忽然一顿:“柔嘉,你手里拿的什么?”

  柔嘉一愣,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里面躺了一个小小的玉兔坠子,是她去岁生辰的礼物。

  皇兄一问,她忽想起那晚被他吻住时,脖子上挂着的也是这么个坠子。

  柔嘉不知道他记得多少,一时间脑海里乱哄哄的,又热又窘,下意识地想攥起拳将这坠子遮住,但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她一动也不敢动,只得轻轻抬起了手腕:“是个坠子。”

  细细的一根红绳垂下来,随着她的手腕微微晃着,皇帝不知怎的脑海中忽出现了一幅极其昳丽的画面,看见那玉坠悬在那女子的胸口,一晃一荡,忽高忽低,和那月牙胎记一起,晃的他心烦意乱,整宿整宿地睡不安稳。

  “呈上来。”他按了按眉心,似乎有些烦躁。

  张德胜躬着身子“嗻”了一声,起身朝柔嘉走去,拿了一面雪白的帕子将那玉坠包了起来递过去。

  沾染着香气的一根红线挑在萧凛骨节分明的手上,显得愈发的细,也愈发脆弱,仿佛轻轻一扯,便能直接断开。

  萧凛忍住了想要直接扯断的冲动,十指一合拢,那坠子便被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柔嘉远远地看着,随着他突然合拢的手全身一颤,仿佛也被握住了似的。

  浑身不自在。

  她低下头,稍稍侧开萧凛的视线。

  萧凛指尖摩挲了几下,细腻温滑,的确是块极好的玉。

  再抬起头,他拿捏着手中的玉坠,不动声色地开口:“柔嘉,你说说看,是真是假。”

  顶着他的目光,柔嘉觉得全身上下,从发丝到脚底说不出的古怪,就好像已然被彻底看透了一般。

  她微微垂下眼:“这个宫人的确是私拿了东西,被臣妹当场撞见了。至于她所攀扯之事,大抵是为了脱罪。臣妹……臣妹从未想过僭越。”

  不知是哪个字眼触怒了他,话音刚落,柔嘉忽然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一般,又冷又沉,直教人全身发寒,快喘不过气来。

  “从未?”萧凛冷笑了一声,一把攥住了那玉坠。

  柔嘉心脏一紧,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难堪。

  一抬眼对上那张威严又冷峻的面容,她心里一点点凉了下去。

  萧凛今年二十有一,剑眉星目,神采英拔,一副极其出挑的好样貌。

  从前做太子时,便凭着温润如玉的姿仪在邺京颇具美名,然而登基之后却因手段凌厉而闻名,威压日盛,自此便很少有人再提起他的容貌。

  柔嘉倒是记得他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只是如今再对上这张脸,却觉得恍如隔世。

  其实认真端详一番,这张脸除了轮廓更分明了些,鼻梁更高挺了些,五官大抵没什么变化,但眼神却是再也找不到半分相似了。

  从前那双狭长的眼睛像烈日,像灿星,像穿行在千山万壑间的风,裹挟着无与伦比的热烈和挥斥方遒的意气。

  如今这双眼睛愈发深邃,也愈发迫人,像鹰隼,像猛虎,像暗夜里钢刀上闪过的寒光,锐利的仿佛直接扎进肉里,逼得人不敢直视。

  柔嘉终于不敢再看,避开那视线,她忽然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局面。

  她有些恍惚地想,如果当初父亲没有去世,她也没有入宫赴那场生辰宴,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那时她还只是一个落魄世家的庶子之女,因为父亲生前善于篆刻的缘故,在大理寺供职时偶与当时监国的太子相识。

  后来父亲意外丧生,出殡那日,太子微服前来吊唁,母亲忍着悲痛把那枚刚完工尚未来得及送出去的田黄章转呈给了他。

  大约是看她们可怜,除了不菲的抚恤外,太子还许了她一个愿望。

  当时父亲猝死,她们母女二人在京度日艰难,因此打算扶灵南下,迁安祖宅,临走前若说有什么未竞之愿望,大概只有看一眼传说中的皇宫了。

  听说那里白玉为墙金做地,是天底下最尊贵、最气派之处,也是父亲生前一直可望不可即之处。

  因此她便躲在一身缟素的母亲身后怯怯地问出了声。

  皇宫,这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太子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

  他似乎感到惊讶:“只要这个?”

  柔嘉点了点头,隐隐有些脸红。

  太子摸了摸她的发髻,没再说什么。

  一连数日,宫里再没有传来过消息,正当她以为贵人事忙,大约是忘记了而准备南下的时候,一个红衣太监忽领着一辆华贵的马车登了门,请她入宫赴太子的生辰宴。

  她有些记不得当时的心情了,大抵被那隆重的排场震到了,脑子懵懵地被扶上了马车。

  直到入了宫她才发现,皇宫并不是白玉为墙金做地,那只是坊间没见识的百姓囿于见识所限的一种天真的猜测而已。

  但宫里处处雕梁画栋,飞阁流朱,其精美与华贵远胜于金玉。

  时逢一国储君的生辰宴,场面更是愈发隆重。

  她坐在长席的末尾,远远地看着那个头戴冕旒、一身蟒袍的少年在浩浩荡荡的随扈的拥簇下步入大殿,接受百官的朝拜,那样的气度令她此生都难以忘怀。

  也是那一天,她才真正意识到与当初那个摸着头对她笑的人如隔天堑。

  太子言出必行,又极有风度,即使是在繁忙的生辰宴上,也抽空亲自带了她看一看皇宫。

  那天她跟在他的身后,听着他清琅如珠玉一般的声音,心里悄悄地有些欢喜。

  当暮色四合,宫门快下了钥的时候,心头又不禁有一丝说不出的难过。

  可谁知先帝对前来接她的母亲一见钟情,当晚便下了册封的圣旨。

  从此六宫独宠,逼的皇后离宫。

  一切都回不了头了。

  她成了他的皇妹,也成了他最恨的人……

  那一场生辰宴,也被看成了跳板,被看做是她和娘亲蓄谋已久的算计。

  柔嘉到现在都还记得被封为公主的那一天,当先帝拉着她的手要她叫“皇兄”时,萧凛眼中那藏不住的冷意。

  像一头被背叛的野兽,他第一次失了太子的风仪,冷淡地甩开那递过来的手,攥着拳转身出去。

  往后许多年,他待她冷漠的如空气一般。

  而她也眼睁睁看着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得沉默,冷淡……

  最终,一步步变成了这个深不可测又冷漠多疑的帝王。

  她不是没解释过,可在残酷的事实面前,真相是什么样还有意义吗?

  更何况,人都是会变的。

  当年母亲或许真的是意外撞见了先帝,无可奈何才做了皇妃,但是被锦衣玉食、万千宠爱滋养了那么多年,她难道就没生出过更大的野心?

  若说从来都没有过,连柔嘉自己都不信。

  特别是当母亲后来又生下一个皇子的时候。

  柔嘉曾经天真地劝过,不想让母亲争名夺利,就像以前一样安安分分地当一个妃子不好么?

  可母亲听了这话只是笑了笑,然后摸着她的头说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宠妃,树敌无数,流言四起,已经别无选择了。

  于是柔嘉只好眼睁睁看着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先是皇后离宫,后来太子被架空,再后来先帝猝然崩逝,太子一举登基,杀伐果断,她母亲也在祸国的流言中被逼殉了葬。

  如今终于轮到她了吗?

  察觉到那一寸一寸审视过她全身的视线,和那越来越重的压迫感,柔嘉只觉得深深无力,最后俯着身拜下去:“臣妹从不敢心生妄念。”

  可萧凛听到她的话,周身忽然升腾起一股无名的燥意,沉沉的视线仿佛要把她纤细的腰肢压弯,彻底折断。

  她说她从未生出过妄念。

  那生出了妄念的究竟是谁?

第6章 处置

  气氛一下子冷到了极点,柔嘉如芒在背,不由得埋的更低。

  满头青丝随着她一低头尽数垂落在两侧,显得那本就不丰腴的肩脊更加单薄,仿佛被积雪压弯了的枝条一样,柔韧纤细,令人生起怜惜之意。

  可萧凛看着她低眉时露出的一截白腻脖颈,却忽然头疼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冲出来一样。

  他按了按眉心,脸色半掩在影影绰绰的明黄帐子后,更多了几分晦暗不明。

  形势焦灼正之际,从东面的小径上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手脚麻利点!赶在宫门下钥前送到慎刑司去。”何宝善骂骂咧咧地领着一群人抬着东西走过来。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月光暗淡,御花园里花木影影绰绰,婆娑不明,何宝善着急赶路,并未发现竹林后的皇帝。

  待拐了弯,眼一尖瞧见了那明黄的车驾,他愣了片刻,才曲了膝躬身一拜,热气哈在这夜里见了白:“奴才何宝善参加陛下。”

  突然被打断,萧凛的视线从那纤细的身形上移开,转向他身后的一群人,微微蹙了眉:“你在做什么?”

  何宝善垂着头禀告道:“回禀陛下,奴才找到那日闯入太极殿的那个女子了,正将人押送回慎刑司。”

  此话一出,忍冬惊愕地抬起了头,连柔嘉也微微侧了身。

  一时间,在场的众人各怀心思,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萧凛把玩着手中的玉,声音倒是十分平静:“是谁?”

  何宝善不明所以,悄悄环视了一圈,这才意识到竹林边气氛的不寻常。远远地瞧见柔嘉公主跪在那梅林边,他心里更是如擂鼓一般。

  可既已开了口,断没有把话往回说的道理,他只得硬着头皮答道:“那女子是御花园的一个仕女,仗着有几分姿色便兵行险着,事情败露后心生恐惧,写下了血书投了井。”

  他说着指了指身后押着的那东西,众人才从那席子里隐隐看出个人形来。

  “宫女?怎么会是宫女?”

  萧凛没开口,忍冬倒是忍不住失声念了两句,语气里颇有几分难以置信。

  柔嘉看着那蒙的严严实实的白布,突然也有些不明白状况。

  萧凛倒是冷静,放下了玉,开口问了一句:“血书呢?”

  何宝善忙不迭将那血书递上去:“这是从那宫女的枕头底下找到的。”

  鲜红的字迹刺的人眼疼,萧凛抿着唇,脸色一点点沉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人是今早不见的,听同住的宫女说本以为她是躲懒去了,可直到当值的点儿仍看不见人影,她们才觉得不对,四下里找了一番,没找到人,反倒从枕头底下翻出这么个血书来,便火急火燎地报给了慎刑司。奴才一听说便立即领着人四处搜查,赶巧儿碰上一个小太监路过,说是看见西北角的枯井有一只红色的绣鞋,这才找到了地方,将人捞了起来。”何宝善口才好,一桩命案被他说得格外曲折。

  萧凛的视线移过去,只见那席子底下还湿淋淋地滴着水。

  何宝善解释道:“这宫女大约是卯时投的井,在井里泡了一天,捞上来时已经极其肿胀了,没办法只能用席子草草卷了。”

  隐约闻到了些许腐坏的味道,张德胜掩了掩鼻子:“抬远些,莫污了圣听。”

  何宝善忙叫人往后去了一些,竹担子一挪开,底下的一滩水渍愈发显眼,众人都不由得一悚。

  如果何宝善说的是真的,那先前忍冬的指认显然是假的。

  “不可能,不可能……”忍冬自然也明白了过来,远远地看着那滩水渍,脸色煞白,“奴婢真的闻到烧东西的味道了,怎么会不是呢?”

  但何宝善那里人证物证俱全,她只有三言两语的猜疑,又如何能反驳。

  再一抬头,只见众人的视线皆移到了她身上,忍冬这才彻底害怕起来。

  萧凛微微皱了眉,张德胜以为他有不悦,立马绷着脸上前质问了一句:“大胆奴婢,你方才所说可有虚言?若敢有一丝欺瞒,小心治你个欺君之罪。”

  “奴婢,奴婢……”忍冬被这么一吓,嘴唇颤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最后不堪重负还是说了实话,“求陛下恕罪,奴婢的确是偷了东西,一时鬼迷心窍了才告到了您面前,是奴婢猪油蒙了心了!但奴婢所言也不全是空穴来风,那晚的事的确是奴婢亲眼所见,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她边说边哭,哭的格外凄惨,这回倒显出几分真切来。

  “好了。”萧凛低斥了一声,大约是有些心烦。

  忍冬被这么一斥,立马便憋回了眼泪,众人亦是绷紧了神经。

  一时间御花园里安静地有些过分,只有老树上的几只寒鸦还在不知好歹地叫唤,一声一声,古怪嘶哑,听的人心里愈发不安。

  萧凛沉吟了片刻,却没有发落她,而是转向何宝善道:“把那白布揭开,朕要亲眼看一看。”

  那晚虽然没成,但也许多多少少留下些印象,比如胎记、疤痕之类显然的东西。

  何宝善忽然想到了这一层,斟酌着劝阻道:“陛下,那女子是跳了井死的,身上都泡的肿胀变了形,恐怕会吓到您……”

  “无碍,朕是上过战场的人。”萧凛声音平静,似乎并不在意。

  何宝善压根儿没想到会撞上皇帝,更没想到他要亲自验尸,一时间有些忐忑不安,明明已然走到了竹担子前面,犹豫了片刻又劝道:“陛下,这溺死的人怨气太重,多半会化成水鬼,万一冲撞了您可就不好了,依奴才之见,您还是不要看了吧……”

  可他话还没说完,萧凛忽然脸色一沉:“朕说了,打开。”

  他声音并不大,但字字有力,不容置疑,沉甸甸的压下来,何宝善再不敢顶撞,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捂住鼻子捏着那白布的一角缓缓揭开。

  溺死的人死状都相当吓人,俗称“巨人观”,尤其这女子又在水中泡了这般久。

  这会儿一掀开,肿胀变形的尸体和恶臭的气味吓得众人皆掩了口鼻,低下了头,更有些胆小的或者心理惶惑的已然直接呕了出来。

  柔嘉离得远,但远远看了一眼,心底亦是一阵阵地往上翻涌着恶心反胃感,不得不拿帕子掩住了口鼻才不至于太过失态。

  一片混乱中,倒只有萧凛面不改色,避都没避,但当视线扫过那那并不见任何胎记的锁骨,他的眼神却渐渐沉了下来,叫人捉摸不定。

  顿了片刻,萧凛忽问道:“朕记得,你方才说路上碰到了一个小太监才找到了这尸体,那小太监是哪个宫里的?”

  到底还是问到了这里,何宝善垂下了头,压低了声音禀告道:“是万寿宫里的。”

  万寿宫,是太后的居所。

  皇宫这么大,这么多口井,偏偏叫万寿宫的人看见了,又那么巧撞上了何宝善一行人。

  到底是偶然撞见呢,还是刻意引着人过去呢?

  何宝善一向是个油滑的人,夹在两尊大佛之间左右为难,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等了许久,气氛阴沉的有些吓人,头顶上才传来一个疲倦的声音:“朕知道了,你跪安吧。”

  他抹了抹头上的汗,不敢再多言,连忙领着人躬着身子离开。

  忍冬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当看见何宝善谢了恩领了人离开,下一个便轮到她了,心里顿时毛骨悚然,一着急害怕也顾不得许多,转身抱住柔嘉的腿哀求道:“公主,您救救奴婢吧,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奴婢!”

  柔嘉自打看见那宫女的尸体,头脑中便乱成一团,眼下被她这么用力的抓着,腿上隐隐作痛,连脸色有些发白。

  但皇帝还在场,又是忍冬自己招过来的,如今来求她又有什么用呢?

  忍冬见她不松口,立马又掉头去求皇帝:“求陛下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一下一下地叩着头,磕的额头都青了,然而萧凛只是冷声吐出三个字:“拖下去。”

  “不要,不要……”忍冬这会儿是真的怕了,哭的愈发厉害。

  可两个手脚麻利的太监一押一堵,她便被捂住了嘴,毫无反抗之力地拖了下去。

  雪地上被拖出了长长的一条痕迹,随即梅林边便传来了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沉声。

  一声一声,听得柔嘉心惊肉跳,思绪纷繁杂乱。

  那晚明明进去的人是她,为何又冒出个“畏罪自杀”的宫女?

  隐约间仿佛听到了个“万寿宫”,再想到万寿宫里住着的那位内定的白家小姐,柔嘉才慢慢明白了过来,这宫女大概只是个替罪羊罢了。

  在这皇宫里,人命只是权力的牺牲品,比草芥还卑贱。

  柔嘉一阵阵发冷,微湿的长睫上已然结了冰,沉甸甸地坠着,坠的她抬不起眼皮。

  那皇兄呢,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柔嘉忍不住抬头,正对上那俯视的眼神,像鹰隼一般直直射过来,看的她全身都不自在。

  明明隔了一层衣服,可顶着他的眼神,她却觉得连胸口的胎记都被看的隐隐发烫,仿佛要在她身上烫出一个烙印一般。

第7章 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