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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皇帝睡得不算好,夜半常常醒来。

  有时掌了灯乘夜批着奏折,有时却只是站在窗前,看着那黑沉沉的夜幕什么话也不说。

  今晚上太医院的院判请平安脉的时候给开了安神的药,可谁曾想,四更天刚过,萧凛又汗涔涔地睁开了眼。

  窗外的天色还黧黑着,雪片簌簌地飘落,四下里悄无声息,暖阁里只余下火烛静静的燃烧声。

  萧凛一抬头,那西天上的一弯月钩便直直地闯入眼帘。

  月光并不明亮,斜斜透过窗棂照进来,似一层半透的轻纱一般。

  欲说还休,朦朦胧胧,令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梦里的那一弯月牙胎记,也是这么细,也是这样的弯,仿佛要将人勾住似的。

  脑海中忽出现了那日在御花园里她俯身拜下的模样,大约是害怕他,他目光一移过去,便能看见她那腰背始终绷的极紧。视线再往上移,那张脸细腻匀密,像一张上好的棉连纸,干净的不落一丝尘埃。

  然而这么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却夜夜入梦,搅得他不得安宁。

  萧凛眉间隐隐有些烦躁,扭过头吩咐了一句:“把帘子放下来。”

  张德胜迷迷糊糊地半合着眼,一听见里边传来了声响,浑身一个激灵,立马便应了声,起身将那细密的帘幔放了下。

  他察觉到萧凛这几日似乎有些不悦,年节里本不该见血气,但御花园那日萧凛却少见的下令将那偷盗且欺君的宫女当场杖毙,浓重的血腥气随着冷风刮过来,他离得老远都受不住,更别提那跪在旁边的柔嘉公主,脸色白的好比树梢上的雪一般,估计是吓得不轻。

  沉甸甸的气氛一直到了年初七,因着万国来朝的缘故,四方馆里各国的使节差不多已经聚齐,这两日陆陆续续地进了宫来,人气一足,才显得宫里愁云惨淡的气氛没那么吓人。

  这日,造办处的总管并万寿宫的主事嬷嬷拿了朝宴那日的单子送来太极殿过目,萧凛批阅完毕,才问道:“太后的身体如何?朕近日繁忙,未来得及探望。”

  那嬷嬷一开始只说一切大安,看到萧凛不应声,犹疑了片刻才斟酌着补了一句:“不过前几日犯了宿疾,知晓您日理万机,不叫我们告诉您。这两日倒是好些了,在屋里将养着身体。”

  萧凛沉吟了片刻:“那朕便去看看母后。”

  “太后若是看到您来了,定然十分开心,说不准这病气一下子就散了呢……”那嬷嬷笑着说道,可萧凛像是兴致缺缺,一路上只是闭着眼。

  不多时,车驾便行至了万寿宫,到了门前,那嬷嬷要前去通禀,可萧凛摆了摆手,只说不必太过惊动,只身走了过去。

  然而刚绕过影壁,一个雪球却“砰”地砸了过来,硬邦邦地砸上了那双鹿皮高靴。

  “砸中了,砸中了!”影壁后传来一个男童拍手叫好的声音。

  “五皇子真厉害!奴才这就去看看!”一个小太监谄笑着喝彩。

  萧凛脚步一顿,略一抬眼,那追出来的小太监便被吓得软着腿跪了下来:“万岁……万岁爷,您何时来了?”

  后面的男童一听见这声音,掉头就想跑。

  “站住。”萧凛皱着眉喝了一声。

  那身穿黄色蟒袍的男童立马停住了步,不情愿地转身,声音小的像蚊蝇一般:“皇兄万安。”

  萧凛比他高上许多,站在他面前仿佛一座大山一样,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所有的光,五皇子落在他的阴影里,忍不住开始发抖。

  萧凛微垂着眼打量他:“今日并非旬假,你不在上书房读书,怎么到了这里和太监们嬉戏?”

  五皇子只是低着头,抠着手指不说话。

  一见这模样,萧凛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朕在问你的话。”

  五皇子被太监掐了一把,才哆嗦着开口:“臣弟……臣弟病了,这才告了假养病。”

  “病了,病在哪儿?”萧凛语气忽然变得严厉,“朕瞧着你和这帮阉人倒是玩得很尽兴,成日里斗鸡走狗,游手好闲,你看看你还有个皇子样吗?”

  一番话说的着实不轻,五皇子向来最怕他,登时便吓得哭哭噎噎的趴在了地上:“臣弟知错,臣弟再也不敢了……”

  可萧凛一看见他这副尖嘴猴腮、举止畏缩的模样,怒火反而烧的更旺,他连看都不想看,只丢下一句:“你在这跪着,好好反省反省!”

  言毕,目光扫过一群不安分的太监,他眼中毫不掩饰地厌恶:“全都拉出去,杖五十!下次再敢让朕瞧见你们引着皇子戏耍,不务正业,朕便把你们一个个全扔进南苑的兽园,让你们陪着那些虎豺好好戏耍!”

  忽然处置了那么多太监,院子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正在参佛的太后终于坐不住了,抬起眼皮看了窗外一眼:“出什么事了?”

  侍候在一旁的大太监梁保停下了给她捏肩的手:“娘娘别急,奴才去瞧瞧。”

  “不用瞧了,是朕惩治了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阉人。”

  萧凛大踏步进来,他身材高大,一进门,这佛堂便显得有些拥狭,走得近了,他躬身朝着太后拜下去,语气才和缓些:“儿子给母亲请安。”

  梁保见皇帝面色不善,识趣地站到了外间。

  “皇帝怎么来了?”太后拢了拢披帛,似是有些没想到,“怎么也不叫人通禀一声?”

  “听闻母后近日凤体违和,儿子不想惊扰母后,便没叫人通禀。”萧凛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坐在了她左侧的扶手椅上。

  “本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因为往日住在山上的庙里,受的风太多,有些头疾罢了,是哪个多嘴的告诉你的?”太后语气里有些怪罪他小题大做。

  “表哥也是好意,姑母怕皇帝表哥担心,不叫咱们去知会,可心底指不定多顾念呢!”住在这宫里的白从霜抱着一捧红梅进来,沉香熏染的室内顿时多了一股馥郁。

  “就你嘴甜,跟沾了蜜似的!”太后脸上的笑意慢慢舒展开。

  “哪里是嘴甜,从霜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朝皇帝一弯身,眼神中有些少女的仰慕,“陛下万安。”

  “表妹无需多礼。”萧凛抬了抬手叫起。

  太后视线在两人之间微转,对着白从霜招了招手:“好孩子,往这儿来,坐到哀家右手边来。”

  罗汉榻一左一右设了两个坐席,中间摆着个紫檀案几,萧凛坐在左侧,太后右手边空着,白从霜看着那空着的坐垫,又看了眼端坐着的萧凛,隐隐有些脸红:“姑母,从霜坐在下首就好。”

  那位子虽没有明说,但萧凛既坐了左边,右边便自然是留给未来的皇后的。

  “你这孩子,也太过谨慎了些。”太后拢着她的发,笑的愈发慈和,“总归咱们是一家人,用不着这么拘着,快些上来。”

  太后说的模糊,只提了一家人,皇后是一家人,表妹也是一家人,白从霜觑了眼萧凛,见他只是神色淡淡地抿着茶,没有接着太后的话说下去,脸上的笑意也不那么活泛了,有些勉强地坐了上去。

  袖子一搭,那掌间缠着的白布露了一截出来,萧凛微微侧目:“霜表妹,你这手是如何伤的?”

  白从霜低下头,右手覆在上面稍掩住:“姑母这几日身体微恙,不能见冷风,从霜瞧着那御花园里的红梅开得正好,若是错过了怪可惜的,便亲自去折了些回来,没想到那枝条太硬,倒划伤了手。”

  萧凛看着那红梅神思微顿,道了句“辛苦”。

  太后抿了口茶:“你有这份心便好了,以后不可再自降身份,莫脏了手。”

  白从霜听见她的话,微微红了脸:“姑母说的是。”

  她说完悄悄抬头去看萧凛,却见萧凛只是抿着茶,脸色背对着光线,看的并不分明,一时间如坐针毡。

  气氛突然安静了下来,太后眼神逡巡了一圈,不由得问了一声:“盈儿呢?这孩子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他皇兄来了也不知道过来见人。”

  一提起小儿子,太后便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但那语气里细细听来,却又格外宠溺。

  她念了一句,还没见着人来,梁保便躬着身准备出去:“奴才去找一找五皇子。”

  恰在此时,门外有个小太监急匆匆地来报:“太后娘娘,五皇子,五皇子犯了痫症了!”

  太后脸色骤变,腾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快,快把人抬进来,叫太医去。”

  梁保立马冲了出去,直接将人从雪地里抱了进来,只见那七岁的小童双眼翻白,口中不住地吐着白沫,四肢一抽一抽地,分外吓人。

  “盈儿!”太后一见他犯病,什么端庄礼仪都丢到了一边,手忙脚乱地抱着他哭。

  白从霜刚进宫没多久,从前只听说这个表弟生来便患有痫症,此时第一次瞧见,也不由得吓了一跳,往后避了避。

  一片混乱间,倒只有萧凛一人坐得住。

  他皱了皱眉:“朕来试试。”

  太后正在慌乱间,闻言却下意识抱的更紧,再一回头对上萧凛淡淡的眼神,她才松了开,像失了神一般念叨:“好,好……”

  萧凛从前在军中待过,一伸手先照着他的人中掐了下去,拇指一用力,那孩子整个人抽搐了一番,忽地便睁开了眼。

  恰好此时太医赶到,连忙顺势施了针,那孩子的面色才渐渐缓过来。

  又是施针,又是喂药,忙活了半个上午,五皇子才终于恢复正常,紧紧地蜷缩在太后怀中。

  “告诉姆妈,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犯了病呢?”太后捧着小儿子的脸心疼地问道。

  五皇子刚回过神来,觑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萧凛,忙又低下了头,钻进太后的怀里。

  太后抱着他的手微微僵住,随后才落下去,一下一下地拍着。

  萧凛素来敏锐,当下并不辩解,只是原原本本地说道:“这个时辰正是上书房授课的时候,可朕进来时正瞧见五弟和一群阉人嬉闹,不成体统,一时生气才罚了他跪着认错,没想到因此竟惹了五弟犯了痫症,此事,是朕做的不妥。”

  太后点了点头,半晌,又微微笑道:“萧凛做的没错,只是这孩子实在胆小,下次再遇着这样的事,便交由哀家来管教吧。”

  萧凛看向母亲那唇边恰到好处的笑容,忽然有些陌生。

  大约不止是管教,依那孩子这么怕他的样子,母亲可能甚至都并不希望他来。

  他今日来本是有许多话想问,许多话想说,可如今看到这妥帖的笑容,沉吟了半晌,只是淡淡的应了句“好”。

第8章 设计

  大约是得到了皇帝的应声,那孩子才终于从太后的怀中露了个头出来,软趴趴地靠着她坐着。

  萧凛端庄惯了,看到那坐姿忍不住皱了皱眉:“你为何不去上书房?”

  五皇子一听皇兄的问话,蜷着身子又要往后缩。

  太后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将他掰正了身子,温声安慰了一句:“皇兄问你的话呢,你怎么不答?”

  五皇子看了眼母亲,才小声地答道:“我不想去。”

  “不想?”萧凛声音一沉,气氛骤然便低了下来,“不进上书房,偏偏和太监们一起厮混,难不成你将来是想做个侍候人的太监吗?做太监容易,丢了脸皮只管阿谀奉承便是,你既有这份心那朕便趁早成全了你。”

  “张德胜。”萧凛说着便要叫人。

  “不要,不要!”五皇子被这么一吓,简直要吓哭了,浑身哆嗦着钻进太后怀里:“姆妈,我不要当太监!”

  “盈儿还小,有什么不能好好说,你非要这么吓唬他?”太后一侧身挡住小儿子,有些不悦地看向皇帝。

  “他再这样下去,朕看着他迟早和那群太监一个德行。”萧凛仍是冷着眼。

  他意有所指,侍候在一旁的大太监梁保闻言立马恭谨地低下了头。

  太后抿了抿唇:“哪里便有你说的这般严重了,不过是小孩子心性罢了。”

  接着她又摸了摸小儿子的头,关切地问道:“盈儿跟母亲说实话,为何不想进上书房?”

  五皇子得了太后的庇佑,这才止住了声,嗫嚅着说道:“我不想和一个傻子一起进学……”

  “什么傻子?”萧凛沉声问他。

  “就是那个萧桓,古怪的很。成日里一句话也不说,只会呆呆地坐着,涂涂抹抹,我不想跟这样的人一起读,姆妈,你把他赶走好不好?”他摇着太后的袖子撒着娇。

  太后也有些惊讶:“皇帝,你怎么还准许那个孽障进上书房?”

  萧凛顿了顿:“上书房是为萧氏一族的子弟设的,他既萧,也不好平白剔除出去。”

  太后一听,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姓萧?这宫里姓萧的还少吗,便是给了她皇姓,骨子里流的还是卑微低贱,上不得台面的血。”

  “母后。”萧凛微微皱眉,似是对太后如今的性子有些不习惯。

  大约也知道自己脸色难看,太后平了平气,没当场发作,把胆小的幼子送进里间哄睡后,她才板着脸转过身道:“皇帝,你难道忘了当年之事吗?自从那个女人进宫之后,哀家便遭了先帝厌弃,不得已自请到了法严寺修行。你出征在外,因为那妖妃的缘故迟迟等不到援军,最后三千精锐拼死突围才护了你一人之性命,这样的深仇大恨,你怎能轻言忘记?”

  太后越说越愤慨,脸色涨的通红:“更何况那妖妃最擅惑人,她生的那个是不是皇家血脉还不一定。哀家不许,不许这样的人和哀家的儿子同处一室!”

  萧凛看着她面目扭曲,与从前的温婉良善判若两人的样子,忽站起来背过了身:“儿子知道了。”

  他生的高大,一站在窗前,大片的亮光全然被挡住。

  太后看着那比她还高上许多的身影,有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先帝。

  萧家的人都是这样,深目高鼻,长身玉立,她不自觉地放缓了声音:“哀家知道你是皇帝,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总不好做的太过。但哀家不能忘记从前那些事,也希望你不要忘了当年的艰难。当年若不是有你舅舅的全力支持,咱们母子未必能有今天,连盈儿的命,也是你舅舅救回来的。你既已御极,也合该照顾些外家。”

  “不是已然加了一等公么?”萧凛回过头淡淡地应允,但他的脸背着光线,看不清神色。

  太后慢慢地坐了下去,看了眼那白瓷瓶里插着的红梅缓缓开口:“功名皆是身外之物,要哀家看,亲上加亲是再好不过。前朝既已安稳,你也是时候大婚了。从霜是你舅舅的嫡女,又自小同你一起长大,哀家觉得这六宫的主位,她最是合适不过了,如此一来,也不教你舅舅寒心。”

  萧凛的目光也移到了那红梅上,不过细细地去闻,却从那馥郁的馨香里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他移开眼,沉吟了片刻,只说道:“政局刚稳,此时若要大婚,势必又会牵连变动,此事容儿子再考虑考虑。”

  太后见他无心继续,心里五味杂陈:“从前你父皇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你已经三岁了,又聪明,又伶俐,连上书房的大师傅都止不住地夸赞。你也很争气,早早便被立为了太子,十三岁入朝,十五岁监国,若是没有后来那些事,大约早已大婚,现在孩子也该能承欢膝下了。只是如今你还是孤家寡人,哀家也着实于心不忍……”

  萧凛听了这话,从进门前便一直绷着的脸上难得有一丝松动:“儿子还有母亲关心,也不算孤家寡人。”

  太后叹了一声,拉着他的手有些怅然。

  那年生辰宴后,宸妃便进了宫,毕竟是这个儿子引进来的,她那时情绪失控,性格大变,说了不少怨怼的话,母子间的关系一度极为冷淡。

  后来,她又生了第二子,险些被贼人掳走,幸好得了兄长的帮助才找了回来。自那以后,她对幼子一直放不下心,多了几分看顾,与这个长子便愈发少言。

  如今一切都恢复正轨了,她何尝不希望和这个儿子能恢复如初?

  然而久未张口,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长子自小便聪慧,登基之后亦是雷厉风行,并不像幼子那样时时需要她这个母亲关心。认真说起来,母子俩已有许多年没认真说过话。

  静默了半晌,她正欲开口,室内却忽地传来了一声嚎啕。

  “盈儿,怎么了?”她连忙松开手起身进去。

  直到快步走到了门前,她才想起萧凛还没走,一时有些尴尬地回头:“你弟弟多梦,这几日睡得不安稳,你且坐一坐,待我哄睡了他便回来,咱们母子俩一同用个午膳。”

  萧凛仍是伸着手的模样,什么也没说,太后便匆匆进了门去。

  小儿子缠人,磨磨蹭蹭了哄了许久才终于撒得开手。

  待太后终于出去时,一掀帘,外间已经空空荡荡。

  只余正午的阳光直直的射在榻上,在萧凛坐过的地方亮的刺人眼疼。

  太后看着那空荡荡的座椅,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彻底沉了下来。

  正是午膳的时候,白从霜脸上堆着笑进来传膳,刚进门,却瞧见已然不见了皇帝的身影,笑意也慢慢淡下去,轻轻靠在太后膝边,唤了她一声:“姑母——”

  太后声音有些惆怅:“从霜,萧凛如今怎变成了这副模样?哀家,哀家是愈发看不懂他了。”

  这话太后可以说,她却不敢接,只是略略一提:“陛下韬光养晦,隐忍蛰伏了这么多年,便是性格变了些也是可以想见的。”

  “哀家何尝不知?”太后拿起了佛珠,眼神却渐渐阴了下来,“若不是那个女人,我们母子原不会走到这般田地。”

  她出身邺京贵胄世家,一入宫便封做了皇后,与先帝少年夫妻,相敬如宾,后来又顺利生下了嫡长子,封为太子。太子仪表堂堂,聪慧端方。在宸贵妃未入宫之前,她可谓是顺风顺水,是全天下敬仰的一国之母。

  但这无上的尊荣,完美的一切,在那个女人进宫后被一点点,一件件,彻底撕碎。

  先帝为了那个女人不顾君臣之礼,孝期未过便直接纳入了宫。之后又逾越祖制,径直给了她贵妃之仪。

  为她起高楼,为她凿温泉,甚至连她与前夫生的孩子,都毫不介意地带进宫封了公主!

  他们成了神仙眷侣,成了天上鸳鸯仙。

  可先帝有没有想过她这个正宫的处境?

  他们的恩爱,缠绵,一桩桩,一件件,完全是把她这个正宫的脸摁在地上踩,从来不顾及她一丝一毫的脸面。

  她成了被全天下同情和讥讽的笑话!

  她怎么能不恨?

  她恨不得食那个女人的肉、寝她的皮,让她的魂魄永不安宁!

  白从霜正被太后摸着发,忽察觉太后手里一紧,扯的她发根极疼,她不敢流露分毫,只是附和着道:“宸妃如今尚未下葬,也是她的果报。”

  “下葬?”太后冷笑了一声,“她想都不要想。只要哀家活着一天,便绝不准许这个低贱肮脏的女人入皇家妃陵,和哀家躺在一处陵寝上。她就算烧成了灰,也合该困在一尺见方的瓦罐之内,在庙里净化她的罪孽,永远别想入土为安!”

  白从霜听了这话,脑海中忽然浮现了御花园那日的传闻,她心跳砰砰:“可从霜听说,宫宴那晚,柔嘉公主好像去太极殿跪了许久,听说……正是为了宸贵妃下葬一事。”

  “柔嘉?”太后眼皮微抬。

  她倒是险些忘了这个孽种了。

  如今那个女人死了,她的儿子登基了,她成了太后,一切都恢复到正轨,唯独留了这么一颗钉子碍眼,时时刻刻来提醒着她那不堪的过去。

  太后眼底滑过一丝厌烦,但毕竟担了个嫡母的名,她眼皮一垂很好地遮掩住,嘴角慢慢漾开一丝慈母般的笑意:“哀家倒是许久没见着她了,她如今也该十六了吧,和哀家的永嘉倒是差不多年纪,永嘉最近不是闹着看上了一个伯府的公子吗?哀家也不能顾此失彼,是时候为她该说一门亲事了,省的叫旁人念叨哀家这个做嫡母的不是了。”

  “姑母慈善,柔嘉公主真是好福气。”白从霜似是有些羡慕地说道,“从霜记得,她生父从前不过是家父的一名门客,从霜幼时在家中似乎见过她,腊月的天气,鼻尖冻得通红地缩在她父亲怀里。没想到阴差阳错,如今倒成了大缙的公主了!这般机缘和福气,一般人哪敢预料,连侄女如今见了她也是得恭恭敬敬行礼呢。”

  “的确是个有福的。”太后端着笑转着手中的佛珠,依稀想起了当初她是如何通过太子进宫,从而把那个女人带进宫的事情,沉吟了片刻忽然说道,“这几日不是万国来朝么?那些使节们应当也差不多到齐了,哀家听说西戎这几年气运不好,接连受灾,此次前来存了求亲的意思。柔嘉既然这么有福,那不妨出降到西戎,散一散好了。”

第9章 相依(修)

  太后的一番话在白从霜心里掀起了不小波澜,西戎与大缙相隔千里,这一去,怕是永生都别想再回了吧。

  更别提那些戎狄们向来靠拳头说话,他们可不讲什么礼仪,自然也不会怜香惜玉。以她这么个身板入了那狼窝,也不知要转几个人的手,能活几年。

  白从霜微微一笑,顺着她的话说道:“公主被锦衣玉食供养了这么多年,自然也该为大缙尽些心。”

  太后看着她这般模样,忽然又有些心情复杂,揉了揉太阳穴,似是有些头疼:“所以啊,这人总得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才行,若是安安分分的也就罢了,否则便是走了巧径拿了不属于自己的动,也不一定能承受的起。从霜,你说是不是?”

  白从霜看着她稍稍沉下的嘴角,心底有些慌乱,有些脸红地低着头:“姑母说的是。”

  太后看着她满脸恭顺的样子,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再多说什么,挥了挥手叫她下去。

  待人一走,大太监梁保观摩着立马凑了过来:“娘娘,可是有些头疼?”

  他并拢两指,抵着那太阳穴揉按,力道适中,轻重得宜,太后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了开,不由得拍了拍他的手:“梁保,这么多年了,哀家身边只有你最贴心,其他的……唉,不提也罢,一个个总不叫人省心。”

  梁保见她的视线停留在那红梅上,又想起方才皇帝沉着脸出去,觑着眼安慰了一句:“娘娘不必忧心,奴才已经善了后了,想来那白家大姑娘久久等不到旨意,又这么尴尬地住在宫里,也是一时昏了头了,总归是您娘家哥哥的嫡亲女儿,敲打一番也就罢了。再说了,在这宫里,有些手段总比没手段的好,您说是不是?”

  “哀家何尝又不是这样想的。”太后一想到宸妃当年是如何入的宫便忍不住生气,但思及皇帝的不告而别,又有些烦扰,“可皇帝的性子越发古怪了,此事怕是触了他的禁忌,哀家的话他未必会听。”

  “你毕竟是陛下的嫡母,孝大于天,陛下怎么能和您翻脸呢?那岂不是叫天下人戳脊梁骨了!”梁保劝道,“再说了,国舅爷当年帮了陛下那么多,便是念在当年的情谊上,陛下定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的也是,哀家是他的亲母。”太后喃喃地念叨,眉间慢慢地舒平,“但哀家不知怎的,总感觉和这个长子越来越远了……”

  “那到底是陛下,自古帝王皆多疑,先帝不也是这般么?”梁保说道。

  一提起先帝,太后忽然冷笑了一声:“先帝的多疑都疑在哀家身上了,对那个女人,倒是信任地很。皇帝自矜身份,不愿做这个恶人,哀家可咽不了这口气!”

  太后面色忽沉,但后宫不得干政,这么多年的宫闱生活,让她即便在怒气盛极之时也不至于完全丧失理智:“你去,到四方馆去,找几个灵巧的人散散消息,那贱种生的不是和她母亲一个狐媚样子么?男人都是见色起意的东西,那西戎的王尤其如此,一番名声传出去,到时候不必咱们插手,自会有人求娶。”

  “娘娘此法甚好。”梁保点头应道,目光移到那内室的帘子上,又多问了一句,“不过,五皇子既是觉得委屈,那上书房之事……”

  “你看着办吧。”太后有些疲倦,“哀家不想再见到这两个贱种成日里在哀家眼头晃。”

  梁保见她头疼,走过去,拿了香匙,又挑了一勺香粉加进去。

  室内的香气顿时便浓郁了起来,一缕一缕地缭绕着,熏的人身体慢慢软了下来,连骨头都仿佛酥了一般,太后轻轻深吸了一口,眉间渐渐舒平,半倚靠在了猩红的软榻上。

  “娘娘不必为了这些人卑贱的玩意儿烦心,让奴才来替您松一松筋骨。”梁保见状,笑着将手搭上她的肩,一下一下地揉按起来……

  *

  猗兰殿里,自那日从御花园回来之后,柔嘉便病了。

  忽冷忽热,昏昏沉沉,梦中也在喃喃地呓语。

  染秋有些着急地想要将她唤醒,可她仿佛被魇住了一般,满头是汗。

  染秋凑近了仔细去听,才听出她在一声一声唤着“爹爹”,想要回去。

  可秦主簿早在六年前便死了,她又能回哪里去呢?

  柔嘉大约也是明白的,汗涔涔地一惊醒,便有些虚脱地坐着,格外沉默。

  “公主,等出嫁了便好了,若是能指个京里的驸马,建个公主府,不但自由了许多,还能时不时回来看看六皇子,那日子便会好过许多。”染秋劝慰道。

  可柔嘉心知这不过是好心的安慰,只是微微扯着嘴角。

  以她的处境,出宫建府是万万不敢想的,能指个京畿的驸马已然是妄想了,怕只怕,他们嫌她碍眼,随手指到了关外去。西面的戎狄在婚俗上迥异于中土,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她若是到了那群狼环伺之地,能撑得了几年?更何况,她还有个先天有疾的幼弟,如何能放心的下。

  要说桓哥儿的病,也算是天意弄人。一开始,众人都只以为他是说话晚,因此母亲才存了争位的心思,可谁知等到他长到三岁,还是口不能言,母亲至此彻底死心,前功尽弃。

  但也正是因了这哑疾,他们姐弟才全然没了威胁,因此新皇登基后并没有对她们赶尽杀绝,还是照常让桓哥儿进上书房,柔嘉又不知该是叹息还是庆幸。

  一连病了几日,直到初七那日天气终于放了晴,柔嘉的病才慢慢好起来。

  染秋在外面洒扫着庭院,忽然大门被轻扣了几声,她丢下了扫帚,忙叫道:“来了!”

  猗兰殿位置冷僻,又因着贵妃的缘故,甚少有人踏足,猛然听到有人敲门,柔嘉愣了一愣,掀开了支摘窗向外看去。

  只是尚未看得清来人,便听见染秋惊喜地叫了一声:“六皇子,您怎么来了?”

  柔嘉一听来人,心底划过一丝暖流,急匆匆地提着裙子出去。

  “桓哥儿。”她看着那只有半人高的幼童欢喜地叫出了声。

  那幼童大约只有六岁,生的唇红齿白,格外可爱,与她的眉眼有三分相似,只是似乎反应有些迟钝,看见了柔嘉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进门。

  “六皇子,这是您的亲姐,柔嘉公主,您不认识啦?”侍候的太监小泉子提点道。

  那男童只是看着眼前的人,仍是没动。

  “不要紧,外面天凉,先进来吧。”柔嘉劝着人进来,“非年非节的,怎么突然回来了?”

  上书房管的严,皇子和宗室子弟一年只有逢年祭祖才会放假,一年到头加起来拢共不过五日。连年节那日,他们都侯在太极殿里远远地坐着,话也没说上几句。

  萧桓似是并不熟悉这里,闻言只是看向小泉子。

  小泉子躬着身解释道:“是太后娘娘叫停的,说是这几日万国来朝,放皇子们出来见见场面。”

  太后?柔嘉心里微微有些疑窦:“那可有说何时回去么?”

  小泉子只是低着头:“尚未。”

  柔嘉明白了,心底微微滑过一丝叹息。这大约是不许他们桓哥儿再继续进上书房的意思。

  她早该想到的,太后大约是恨极了他们的。

  柔嘉至今都记得母亲吊死那一日太后站在那熊熊大火旁的笑意,她那时大约是极得意的,对着他们这对无依无靠的姐弟,连遮掩都不必。

  但当着弟弟的面,柔嘉什么都没说,仍是牵了他进来。

  许久未见,柔嘉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他的头,萧桓却偏身一躲,藏到了小太监的身后。

  柔嘉落了空,直直僵在那儿,倒也不生气,只是半蹲了下去,离他更近些:“怎么了,不认识姐姐了?”

  似乎是闻到了熟悉的香气,萧桓忍不住探出头,细细地打量着这张极为漂亮的脸,半晌,又好奇地伸出了手指,一点一点描着她的眉眼。

  小孩子软嫩的指尖从她的眉毛上轻轻擦过,落到小巧的鼻尖,眼里的陌生一点点消失,最后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丝笑意。

  柔嘉心里一软,慢慢靠近,额头抵着他的额:“现在想起来了啦?”

  这是他们从前常在一起玩的游戏。萧桓不会说话,反应也有些迟钝,柔嘉为了让他记住自己,便常常带着他玩这个认人的游戏。

  母亲死后,她只是一个公主,没办法抚育皇子,而且又因着开蒙的缘故,萧桓便被送到了乾西三所的皇子居所,算起来,她们姐弟之间已经许久未见了。

  萧桓不会说话,但显然是记起来了,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柔嘉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忍不住失笑,随后也学着他的模样将手搭上去,轻轻勾画着他的眉眼。

  他和柔嘉有三分相似,大抵都随了他们那个样貌婉约的母亲。剩下的七分,倒是实打实的男孩子了,特别是那道剑眉和高挺的鼻梁,是萧家人一贯的标志。

  柔嘉指尖滑过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皇兄那张相似的,却更加深邃,更加锋利的面容,想起他鼻尖抵着她耳后喷吐的热气,想起他牙尖没入她颈肉时的锋利,极具成熟男子的攻击性。

  手指微蜷,柔嘉心乱如麻,慢慢收了回来。

  “姐姐也记得桓哥儿。”她轻声说道,微微有些叹息,伸手将这个只有半人高的孩子揽进了怀里。

  生父死了,母亲死了,故园难回,皇兄厌恶,在这深宫之中,在这普天之下,只有这个弟弟和她血脉相连着,让她感觉到一丝温热。

  萧桓从来都不喜别人靠近,但眼下被牢牢地抱着,他只僵硬了一瞬,便顺从地倚靠在了柔嘉怀里,稚嫩的小手慢慢环住她的脖颈。

  他虽然不会说话,但似乎也很喜欢这样的柔软和亲近。

  两个人静静地抱了一会,微凉的手指搭在她颈上,柔嘉慢慢松开,包住他软嫩的掌心问了一句:“怎么这么凉?”

  然而轻轻一碰,萧桓似乎被刺激到了,惊恐地往后缩,一直缩到门缝后的角落里,把自己完全遮掩住。

  柔嘉被他一挣,匆忙间只看到那手臂上有道淤青。

  她心头一紧,对着那蜷缩在门后的人慢慢张开手臂,轻声地安慰他:“桓哥儿,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你别怕,出来让姐姐看看好不好?”

  可萧桓反倒退的更后,全身发抖,像一头可怜的小兽。

  “桓哥儿,有姐姐在,你别怕。”柔嘉心底一抽一抽地疼,慢慢地靠近,想把他抱在怀里。

  然而手腕刚一搭上去,便被极具惊恐的萧桓凶狠地咬住。

  小孩子害怕起来不知轻重,手臂一下便见了血,柔嘉吃痛,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染秋忙跑过去想要将人拉开:“六皇子,这是您的亲姐,您不能这样!”

  可他像是听不懂一般,反倒咬的更紧,牙尖深深地陷入了肉里。

  “六皇子!”

  染秋急的快哭了,一直侍候他的太监小泉子许久没见他这样,一时慌了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柔嘉疼的眼中泛出了泪,却咬住唇试图让他平静下来:“桓哥儿,别怕,我是姐姐,我从前带你放风筝,荡秋千,带你到城楼上看烟花,你不记得了吗?”

  她忍着痛一下一下地抚着,那颤抖的脊背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萧桓松开了牙,唇上还沾着血迹,大口大口地喘气。

  稍稍一清醒,看到那被他咬的出了血的手臂,萧桓惊恐地愣在了那里。

  他颤着唇不说话,眼泪却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烫的柔嘉心里一蜷。

  “好了,没事了。”柔嘉慢慢捋下了袖子,遮掩住那深深的牙印,将他揽进怀里,“姐姐知道桓哥儿不是故意的,桓哥儿只是被吓到了,以后不会这样了,对不对?”

  萧桓看着那手臂,想碰又不敢碰,眼泪啪嗒地掉了许多,最后点了点头。

  这孩子本性善良,出了这样的事怕是比她还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