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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船了,龙舟翻了!”

  一个太监细声尖叫着,声音格外刺耳,不多时,湖面上原本整整齐齐的龙舟你撞我,我撞你,顿时乱做一团。

  萧凛眼神忽变,朝着那秋明湖看了一眼,匆匆丢下一句:“朕过去看看,你跟着来。”

  好好的龙舟怎么会突然出事?

  柔嘉想到了舅舅,也立马抬了脚步跟上去。

  她还抱着孩子,走的慢了一些,不多时,两人便拉开了长长一截。

  柔嘉急的一头是汗,正要拐弯的时候,忽然从那湖畔的水湾里看到了一个正在撑着篙,打捞水草的老奴。

  那老奴带着草帽,佝偻着腰,长长的白髯垂坠着,时不时还咳嗽两声。

  柔嘉一眼扫过去,刚想移开,再听见那熟悉的咳嗽声,忽然脚步一顿。

  舅舅嗓子不好,声音有些粗粝,时不时咳嗽两声,就是这么个调子。

  柔嘉越走越慢,脸上却还是格外镇静,慢慢停了步,将手中的孩子托给了身边的侍女:“我突然发现有个贵重的玉佩被她扯掉了,这边有点乱,你先把孩子抱给渔阳郡主,我回去找找。”

  破碎的龙舟碎片已经漂到这里了,侍女连忙接过了孩子,朝着远处的水榭走去。

  待人一走,柔嘉立马提着裙子回头向水湾跑过去。

  那老翁一见她转身,也撑着舟快速划到了岸边。

  一年多不见,两人形貌都有了些变化。

  柔嘉一看清草帽下那张疲惫沧桑的脸,忍不住失声哭了出来:“舅舅!”

  江怀亦是老泪纵横,险些握不住手中的篙,颤抖着声音应了一声,随即又警惕地环顾了一圈,朝她伸手要将人拉上来:“快,雪浓快上来,舅舅带你离开!”

  他伸出的手上满是伤疤和老茧,这一年为了逃亡一定受了很多苦。

  柔嘉瞬间哽咽,眼泪像断了线一般,可她知道这园子现在恐怕早就被皇兄包围了,于是顾不得重逢的喜悦,忍着泪连忙推着他回去:“不行,舅舅你快走,皇兄他是故意要引你来的,你赶快离开!”

  江怀一惊,可瞬间又平静了下来,仍是去拉她:“没事,这条河是活水,连通着护城河,我们只要上了船就能逃出去,那边龙舟正出了事,萧凛一时半会儿不会发现,你快上来。”

  柔嘉是明白皇兄的手段的,若只有舅舅一个人,也许易容乔装还有生机,可若是带上她,一定是不可能的。

  柔嘉着急摇头:“不行,舅舅你真的得赶快走,皇兄马上就会发现这里的……”

  “不用马上。”

  她的话刚说到一半,那假山后便忽然走出了一角明黄的衣裾。

  “朕已经来了。”

  萧凛冷冷地开口,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亦或是根本就没走。

  他刚说完,四下传来了窸窣挪动的声音。

  柔嘉定睛一看,才发觉湖畔四周的灌丛已经埋伏了无数的士兵,皆手持着弓弩对准这边,瞬间头皮发麻,上船挡在了舅舅面前:“你别过来,你不能伤害我舅舅!”

  她声音满是恐慌和惊惧,一双泪眼更是看的人格外不忍。

  可萧凛积蓄了七年的仇恨已经烧的怒火上涌,似乎完全听不见她的请求,仍是一步步走了过去,神情冷傲地盯着她后面的那个老翁。

  “好久不见,江参军,这些年你睡的好吗?”

  明明说的是问候的话,可他声音却冷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一般,直直地扎进江怀心里。

  江怀已经许久未见他,一看见眼前这个身形高大,目光如炬的青年,眼前又浮现起当初他身披银甲,披荆斩棘的场面。

  他沉默了片刻,摸了摸那挡在前面的人柔软的发丝,用粗粝的嗓音劝道:“乖,雪浓,这是舅舅和新皇的事,你不要插手。”

  “不行,舅舅,你不能过去。”柔嘉满眼皆是害怕,连忙拉住了他,固执地挡在他身前,“皇兄他是真的会杀了你的!”

  江怀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长叹了一声,才朝着那岸边的人看去:“萧凛,当年我的确做了一些错事,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那三千个人的性命,的确不是出自我手。”

  “不是你?”萧凛冷冷地看向他,攥着拳反问道:“在父皇面前怂恿让朕出征的人不是你?出征前借机撤换了朕的参军,由你顶替的人不是你?朕被围困,用血书请求援兵,拒不发兵眼睁睁看着这三千个人战死的人不是你?当年仗着那个女人还在的时候你敢承认,为何现在不敢了,是怕朕杀了你吗?”

  他一字一句,几乎要把牙齿咬碎,眼神里又满是讽刺:“父皇许诺了你们什么,把朕弄死之后,就让那个傻子登基吗?”

  “你知道?”江怀一怔,手中的长杆随着他一失神,直直地掉进了水中。

  “朕为何不知?”萧凛冷笑了一声,“父皇不是很早就开始忌惮朕了吗?只可惜他扶持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算计,生了那么多孩子没一个有用。你还算有头脑,各为其主,朕原本不屑与你计较,但无论是谁的命令,那么多人的死最直接的还是因为你的不发兵!但凡你还有点良心,有点人性,你都不该用这么条鲜血用这么多条人命去争位。你说,朕该不该杀了你?”

  他声音一提,那灌丛中的人瞬间便拉紧了弓弩,一支支黑羽箭簇,齐齐地对准了那船上的人,只要一声令下,便能将整条船都射成个窟窿。

  “你不许下令!”柔嘉死死地挡住了舅舅,颤抖着肩膀哭着回头,“舅舅,他说的是真的吗?我不相信……你快点解释好不好?”

  往事瞬间被唤起,江怀心痛如绞,有口难言,他原本打算查清楚一切之后再亲自向他解释的,但眼前的孩子哭的实在太可怜,他还是开了口,声音格外干涩。

  “当年,先皇的确是承诺过若是能除掉你便让萧桓登基,我当时被利欲裹挟,的确做了不少错事,当你前去设伏的时候也的确想过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就好了,但是接到求援信的那晚,我醉酒睡过去了,第二天一醒,副官才把一摞血书递给我,说是我喝醉时下令不许发兵。

  但我行军素来不喝酒,便是醉酒了,良心未泯,也不可能会下这种命令。我疑心当晚是被人设计了,但到底是你的父皇察觉了派人控制的我,亦或是旁人我尚未查清,后来我去找那副官,那副官却以死谢了罪,线索又彻底断了。最后我一醒来立即领着人去救援,但半途却被雪崩挡了去路,等我绕了路再到的时候,一切已经……已经无法挽回了。回京后,先皇也认为是我做的,无奈之下,我才不得不担了个延误军机的罪责。”

  他身体大抵还是受了损,边说便咳嗽着,一段话说完,整个捂着胸口咳的几乎快背过气。

  “醉酒,设计,雪崩?”萧凛沉默听着,脑海中一闪过尸山血海顿时又双目充血,紧紧攥着拳,气极反笑,“当真会有这么多巧合么?”

  江怀亦是无奈,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你不信,便是连我,如今也查不清,但事实的确是这样。”

  “事实?”萧凛一想到当年的一切,瞬间怒火冲天,“朕看是你在为了脱罪胡说。当初白纸黑字画押写的清清楚楚,你如何还敢狡辩?来人,把他抓起来。”

  柔嘉是舅舅看着长大的,脾性也都传自于他,她绝不相信舅舅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一定是如他所说,有人刻意在陷害。

  而且他如今年纪渐长,又受了这么多伤,若是被怒气上头的皇兄抓住拷打,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更别提当年若是有人在暗害他,会不会又下什么黑手。

  她绝不能看着舅舅去送死。

  眼看着那些士兵一个个持着剑靠近,柔嘉忍着眼泪,忽地拔下一只簪子抵在了喉咙上,决绝地看向萧凛:“皇兄,你信他一次,放我舅舅去重查好不好,等他查清楚,我一定会让他回来把一切都交代清楚。”

  “雪浓……”江怀无比心疼,立即去夺她的簪子。

  可柔嘉却执着地挡着他,直直地朝着皇帝跪了下来,一字一句得向他恳求:“皇兄,你放过舅舅好不好?只要你放过他,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保证不会再逃……”

  她哭的声音嘶哑,说话断断续续几乎喘不过气来,却还是强撑着向他哭求:“真的……真的不会是舅舅,他身体不好,受不了刑具,你放过他好不好?”

  萧凛每看一眼,心里便像被割了一刀。

  那金簪已经擦出了血迹,在场的侍卫皆停了步,生怕再往前走一步,公主真的会不要命刺下去。

  萧凛攥着拳,却仍是毫不留情冷斥着侍卫:“愣着干什么,上前!”

  侍卫听了令,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眼见那包围圈越来越小,快要逼近她面前,身后的水里也伸出了好几只手,抓着船沿便要爬上来。

  柔嘉心中满是恐惧,又将那簪子刺进了一分,霎时一缕血便流了下来,刺的两个人皆出了声。

  “不要!”

  “住手!”

  江怀满眼是心痛,颤抖着手想去拦她,可柔嘉却摇摇头,固执地挡在他面前,声音哽咽地安慰着他:“舅舅,你身体不好……你保护了雪浓这么多次,雪浓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死,雪浓也想保护你一次……”

  她忍着哭腔,又回头看向皇帝:“皇兄,你不要逼我,舅舅是我最亲的长辈,他如果死了,我绝不会独活!”

  萧凛看着她不要命的样子不知是怨恨更多还是怜爱更多,他强忍着怒火,斥退了侍卫后,才冷冷地开口:“朕不逼你,朕什么都可以给你,你不想像现在这样,朕可以给你换个身份,给你名分。名誉,尊荣,地位……朕什么都会给你。朕也保证不会有别人,但唯独这件事,你不许插手,这个仇朕非报不可。朕只给你一次机会,要你和从前完全断干净,你答不答应?”

  名分,地位,尊荣……

  每一个听起都无比吸引人,但柔嘉已经是从云端跌落过一次的人了,她从前或许还在意这些,可事到如今,没什么比真真切切的人更重要了。

  柔嘉摇了摇头,绝望地看向他的冷眼:“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舅舅能活着离开,皇兄,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他去重查好不好,当年的事一定是有隐情的,只要你能放手,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什么都不要?那你把朕当什么?”

  萧凛听着她诛心的话,怒火几乎要冲破眼眶:“朕已经为你妥协了这么多,即便你一直在欺骗朕,利用朕,朕也从未对你发过火,朕甚至还一直在想办法替你圆身份,为你的未来谋划。

  可你呢?你除了会利用朕对你的爱,利用朕对你的在意你可曾有过一丝真心?你为什么对所有的人都心软,唯独对朕这般狠心……”

  他顿了顿,忽想起了从前,眼神从未有过的刻骨:“朕当年被一箭贯胸,躺在雪地一点点感受着鲜血从身体里流出的感觉你懂吗?朕当年亲眼看着一起并肩作战了多年的将领一个一个挡在朕面前死去的痛苦你懂吗?朕当年被圈禁,被冷落,险些被废的滋味你到底明不明白?

  朕因为怜惜你,愿意一步步退让,朕也不计较你和你母亲所做的一切,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可事到如今,你却这般任意挥霍着朕对你的忍让,你真当朕不敢动你吗!”

  萧凛说到最后一句已然怒极,拔剑直指她的喉咙,仿佛下一刻便要直接刺进去。

  他眼神暴戾,不带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在刺破她的皮肉。

  柔嘉看着那抵着那喉咙的剑锋,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她难道就没爱过他吗?

  那是她年少时仰望的高山的冰雪,也是她这么多年一直不敢触碰的禁忌。

  情到深处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抛弃一切,忘掉一切,只看见他一个人就好了。

  但她不是只有自己。

  她还有一个需要她呵护的弟弟,她还有一个蒙受多年冤情的舅舅,她的母亲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宫里。

  她怎么能忘记?

  她不是不懂,她知道这是皇兄头一回,也许是最后一回这么对她了。

  若是再触怒他,她也许真的会一无所有。

  可要她抛弃这抚育她的一切,换个身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和他在一起,那她这前半生算什么?

  她还是她吗?

  柔嘉看着他满眼的愤怒,失望,悲痛,看着他一贯冷静现下却微微发了抖的剑尖,最终只是闭了眼,俯身重重地拜了下去。

  “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放过我舅舅,让他去重查旧案,洗清冤屈。”

第61章 相约(大修) “公公,我又没说不去。……

  柔嘉跪在地上,衣袖被水荇浸湿,裙摆沾满了污泥,看着格外狼狈。

  江怀一边止不住地咳嗽,一边弯着身试图去拉她起来:“雪浓,不关你的事,你起来……”

  但柔嘉执意不抬起,如今皇兄正在暴怒的气头上,若是真的把人交过去,舅舅一定会没命。

  柔嘉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利用也好,欺骗也好,她不再想皇兄会怎么对她,只是执着地恳求眼前的人:“求皇兄信我一次,让舅舅去重查旧案。”

  “他当年是亲口承认的,你要朕怎么信?”

  皇帝提着剑,怒火几乎快控制不住:“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听见了,就算朕放过他,你觉得他们会放过吗?那都是朕的亲兵,不少人出身世家,牵扯到千丝万缕。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为难朕?朕应允你的一切难道就不值得一个罪恶滔天的刽子手吗!”

  “舅舅不是刽子手!”柔嘉抬起了头,“他当年揽下罪责的时候也一度想要自杀,若不是还有洗冤的信念支持着他,他也不会苟活到现在,我只是希望皇兄你能再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去查一查。”

  “若真如你所说,他查了三年都一无所获,朕还要再给他多少时间?给他一辈子吗,等到他逍遥自在过往一生那些事都不了了之吗!”萧凛满眼讽刺。

  两个人直直地对视着,谁也不肯让步。

  昔日相拥而眠的温情与短暂的缱绻此刻荡然无存,柔嘉从未像这般清楚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鸿沟和障碍。

  沉默了良久,她学着他当初的许诺才终于开口:“三个月。皇兄你当初答应过三个月后放我走,现在我什么不要了。三个月后,如果查清了真相,不是舅舅做的,那你放我们走;如果还是什么都查不清,你杀了我也好,囚禁我也好,我都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杀了她?

  他想尽办法为她编造了一个干净又妥帖的身份,就是不想让她再承担过去的遗罪。

  可她却认为他会狠心杀她,她到底把他当什么?

  萧凛看着她毫不退让的脸,被利箭贯穿的旧伤隐隐作痛,疼的他连呼吸都带了一丝灼痛。

  江怀此次来正是要带走女儿,却没想到反把她推的更深,他捂住胸口,咳的几乎难以呼吸,艰难地劝着她:“雪浓,不行……舅舅宁愿死,也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

  可柔嘉已经走投无路了,她抚着舅舅的背坚定地开口:“迟早有这一天的,三千条人命的冤屈一日洗不清,我们便一日要背负这样的罪孽。与其继续苟且偷生的活着,不如一了百了,你放心不管查不查的清,雪浓永远都会陪着你。”

  这话落到了萧凛耳朵里,却不啻于诛心。

  她眼中除了舅舅和弟弟,可曾对他有过一丝留恋,可曾站在他的立场体谅过一丝一毫?

  他是那么骄傲的人,把一切都送到了她眼前,她却什么都不要。

  萧凛握着剑,冰冷的寒铁仿佛要把他的鲜血也浸成寒冰,怒火一瞬间几乎要让他下令放箭,但残存的理智又生生让他忍了回去。

  他背过身,忽视着胸口的疼痛,冷冷地开口:“朕可以答应你,不过此事关重大,朕总要给当初的同袍们一个交代。朕有两个条件,其一,放他走可以,但是必须让朕的人跟着,他想要什么都可以,朕倒要看看他能查出什么来。其二,朕为你准备了一切,你既然什么都不要,那便去掖庭待着,等到你舅舅什么时候查出了真相,朕再什么时候放你出来。若是三个月后他还是一无所获,朕不会杀你,但也不想再见到你,朕要你一辈子待在掖庭里,尝尝孤寂和阴冷的滋味。这两个条件你应还是不应?”

  掖庭,那是关押罪奴的地方。

  从未有公主被罚入掖庭的先例,她大约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皇兄这次大约是真的恨极了她吧……

  柔嘉看着他冷透了底的眼神,只停顿了一瞬,便坚定地点了头:“我愿意。”

  即便是掖庭都不能让她再改口,萧凛忍着怒意看了她最后一眼,随即背过身冷漠地吐出的两个字:“放人。”

  他声音一落,那水里的,树丛里的侍卫彻底退了下去。

  危机一解除,柔嘉立即扑过去,抱着舅舅哭的难以自抑。

  那哭声照旧令人很心疼,可萧凛再没回头看她一眼,大踏步地转身离开。

  他一路都很平静,平静地令人诡异。

  直到回了太极殿里,他才忽然捂住胸口,脚步一趔趄撑住了桌子。

  “陛下,您怎么了?”

  张德胜着急去扶,话刚说到一半,他便径直晕了过去。

  “陛下!”张德胜惊叫了一声,再一看到他紧捂着的胸口,连忙将人扶住朝外面大吼,“来人,快去请太医,陛下的旧伤犯了!”

  *

  柔嘉自清晖园回来后便径直被罚入了掖庭。

  一个公主罚入掖庭,可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众人都在窃窃私语这位柔嘉公主怕是快被废名号,贬为庶人了。

  掖庭是里面关押的都是获罪的罪奴,或纺纱,浣纱,或洗衣,制衣……做的都是极苦极累的活。

  毕竟名号还没废,管事不敢太过苛待她,可这又是陛下亲自下的令,说不准哪日便真的要废了。

  因此管事犹豫了一番,将她分去了东院里当绣娘。

  命令下的突然,柔嘉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也不许带,只分到了两套粗布衣裳和一间六人的通铺。

  同住的人或是先帝时的废妃,或是犯了错的刁奴,脾性都极为苛刻,一见到昔日的金枝玉叶堕入淤泥,一个个皆抱着看戏的态度上去踩一脚。

  “哟,这不是宸贵妃带进来的那位公主吗?当年你母亲进宫不久,我们这群人都被打入了冷宫,彻底没了着落。报应啊,没想到她一死,你就沦落到这里和我们这群废人为伍了!可真是老天有眼!你娘欠我们的,让你来还也是一样!”

  “是啊,我们都在说,陛下能容忍你在宫里碍眼多久,没想到能留你留到现在,让你多过了这么多好日子,你也该知足了。”

  “就是,不过你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掖庭可是个只进不出的地儿,到了这里就别想翻身了!”

  几个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朝她吐皮,眼里满是嘲讽和冷笑。

  柔嘉掸了掸了身上的瓜子皮,平静地将包裹放下。

  她听着那些话并不觉得生气,反倒觉得可怜。

  这些也不过都是一群大好年华便受到冷落的可怜人罢了,她至少还是有个盼头的,三个月后,她相信舅舅一定会带她出去。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

  那几个人见她跟个木头一样,软硬不吃,忽地撂了盘子,将一大捧脏衣服丢了过去。

  “老规矩,帮我们洗了!”

  一个带头,其余几个也纷纷将衣服丢了过去:“对,这些事都是你该孝敬的!”

  一堆脏衣服快把她湮没,柔嘉皱了眉:“什么规矩?什么孝敬?我是被罚到了掖庭,但我只做我该做的活计,这些事和我无关。”

  她说着便完全无视这些脏衣服,径直回了身,收拾着床铺。

  “和你无关?”

  那些人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果然是身娇肉贵的小公主,你知道怎么刺绣吗?还有这掖庭的规矩,没有我们帮着,你怕是连开饭都抢不上。”

  “是啊,不洗也行,我们都别和她搭伙,过几日她一个人累的胳膊酸腰疼又完不成定额挨了板子就会过来求我们了!”

  柔嘉从前听闻从军是有资历的士兵会欺压新入伙的,原来在宫里也一样。

  但现在若是低头了,日后就更没有尽头了。

  因此柔嘉并不理会她们的嘲讽,只是认真打量了一下现在的处境。

  这些床铺都是连通的大通铺,阴冷潮湿,散发常年不见阳光的霉气,柔嘉即便是未入宫前未曾住过这样的地方。

  她皱了皱眉,却也并没多说,只是把床铺认真清理了一下。

  绣房里每个人前面都有一个绣架,绣活对柔嘉来说倒是并不难,但难的是每天需要绣很多,何况她又许久没亲自动手做过了。

  仅仅是一个下午,她已经头晕眼花,纤纤的十指上更是被针尖扎出了许多血洞,被丝线缠出了一条条血痕。

  绣活上的苦倒是还好,若是可以,她宁愿一直待在绣房里。

  可真正让她苦恼的是那群人的敌意。

  晚饭一开饭,她们一拥而上,径直将一饭桶拉了过去,紧接着你帮我,我帮你,个个盛的满满当当的。

  柔嘉还没反应过来,那饭桌上已然空了。

  不过她瞄了一眼那炖的烂烂的白菜和稀的只能看到几片菜叶的汤,也没什么胃口,抿着唇自顾自走开。

  最后还是送膳来的太监因着从前受过她母亲的恩惠,给她留个馒头让她填了填肚子。

  永嘉一过来,便瞧见她拿着个馒头干咽的场景。

  那馒头又干又冷又硬,永嘉眼睁睁看着她将馒头掰的很碎,一点点送进口中,时不时还被呛的嗓子疼的样子,心里止不住地难受,严厉地质问了引路的管事一声:“你这是怎么回事,她还没被废封号呢!你就敢这么对一个公主?”

  那管事被她一斥,吓得立马跪了下去:“是陛下的吩咐,奴才们也不敢擅自做主啊。”

  “你少拿皇兄压我,皇兄不过是一时生气罢了。”永嘉镇定地开口。

  柔嘉一听见这嗓音,抬起头微微有些惊讶。

  她着实没想到沦落到此番境地之后,第一个来看她的人竟然是永嘉。

  “你怎么来了。”柔嘉看着她服饰鲜妍的样子有些自惭形愧。

  永嘉也是满心的疑惑,悄悄拉了她到一边:“怎么会突然闹成这样,自从你在南苑走失之后,回来便不断被禁足,今日好不容易有一场盛宴要为你选婿,我还以为皇兄已经不在意了,为何突然又罚的这么重,直接将你罚入了掖庭?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今日又是怎么回事?”

  事情不是她看到的这样简单,但柔嘉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犹豫了半晌只说出一句:“是我激怒他了。”

  “激怒?可皇兄一向是个大度的人,他对待从前的政敌都能不计前嫌地收为己用,没道理到了这时候才迁怒于你啊?”永嘉仍是追问。

  萧凛生来便是太子,生性高傲,又最在乎当年的事,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拒绝了他所有的让步,因此柔嘉在为舅舅求情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他会生气的准备了。

  她原本料想的应该是直接褫夺封号,如今只是罚没入掖庭,比她想的还要好一些。

  柔嘉觉得如今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用再继续和他周旋,因而只是摇了摇头:“你别问了。”

  “我不问?那你是真的想在这里老死吗?”永嘉有些生气,“若不是看在你曾经救过我份上,我才懒得理你,你救了我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若是知恩不图报,难免有人在背后戳本公主的脊梁骨,你既是不说,那本公主便亲自去找皇兄问问。”

  “你别去!”柔嘉连忙拉住她。

  可永嘉却铁了心了,执意冲到了太极殿。

  皇帝午时犯了旧疾,太医院几位院正和院判一同诊治了许久,又开了药,他才慢慢醒了过来。

  “陛下这是急火攻心,郁气伤身才引了旧伤复发。您的伤口很深,最近又大雨将至,怕是会极为疼痛,因此微臣认为您这几日最好卧床静养,按时服药,万不可再过分操劳,否则,这旧伤怕是会愈发严重。”院正斟酌着说道。

  “朕知道了。”

  萧凛靠在床头,一贯神采奕奕的面庞少见的出现了一丝颓色,声音也有些低沉:“都下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太医见他神色不虞,不敢久留,然而转身出去的时候,正瞧见永嘉公主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一进门,张德胜还没来得及拦,她便径直闯进了内殿,语气颇有些不满:“皇兄,你为何将柔嘉贬入了掖庭,她到底犯了什么样的大错,值得你下这么重的惩罚?”

  皇帝刚刚躺下就被她打断,又听见了那个名字,顿时怒火丛生,沉沉地看向她:“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闯进来对朕说话?朕从前教你的礼仪你都记到哪里了?是不是朕太纵容你了,惯的你你连长幼尊卑都不分了?”

  他斥了一句,刚平静下来的情绪登时又翻滚起来,止不住咳嗽了几声。

  永嘉被他一训,愣了片刻才连忙退了出去,躬着身告罪:“我……我也是一时情急才忘了,望皇兄见谅。”

  告完了罪,里面的咳嗽声还是没停,隔着一道屏风,永嘉看见张德胜正俯身给他喂了一粒药丸,这才意识到不对,连忙焦急地询问:“皇兄你身体怎么了,永嘉不是故意要气你的,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她声音有些尖,一吵起来又闹的他头疼。

  “好了。”萧凛打断了她,又按了按眉心那脑中的抽痛才好受些,“旧伤犯了,不是什么大事。”

  一听是旧伤,永嘉的眼泪立马就掉了下来,扑到了他榻边:“怎么能不是大事呢?当初那一箭几乎贯穿你的肩,那么多太医养了快一年你才能重新拿起剑。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犯了旧伤呢?”

  “哭什么,又不会死。”萧凛看着她没用的样子低斥了一声,“你别管了。”

  在两边各转了一圈,永嘉愈发糊涂了,她有些奇怪:“为何……为何你们都这样说?”

  萧凛现在听不得有关她的一点消息,连一个“都”字都让他忍不住皱眉。

  他瞬间沉了脸,语气严厉:“你下去吧,以后也不许再去掖庭,若是再让朕发现,朕一定会连你一起罚!”

  那么恐怖的地方……

  永嘉连忙摇头:“我不去,我保证不敢了,皇兄你好好养病。”

  永嘉一步三回头,最后又亲自看了药方才稍稍定心。

  人一走,萧凛原本生出的一点睡意顿时消散的一干二净,走到了将欲落雨的窗子前站了许久。

  偌大的太极殿如今只住了他一个人,安静的有些可怕。

  窗外不知是天晚了,还是大雨将至,乌云连同夜幕一起沉下来,沉的他心里仿佛也能挤出水来。

  良久,他才终于出声:“朕罚她罚的重了吗?”

  张德胜环顾了一圈,才意识到皇帝是在主动跟他说话。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掖庭虽苦,不过顶多受些累罢了,比不得您这旧伤复发的疼痛。”

  皇帝只是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并未再回答。

  张德胜看着他沉沉的背影又追问道:“陛下若是不放心,要不……奴才派人去瞧一瞧?”

  “朕有何不放心。”萧凛忽然回头,“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她不想当皇后,更不要锦衣玉食,朕只能如了她的意。以后她的事不必跟朕通传,朕不想听到她的任何消息!”

  他声音很平静,但比之上次公主逃跑还令人心悸,张德胜不敢再多言。

  暮春天气,一场大雨瓢泼而下,整整一夜未停歇。

  大雨过后,淅沥沥的小雨又一连数日下个不停,天空中隐隐有雷声作响,听着是夏日将至了。

  阴雨连绵的天气,萧凛的旧伤愈发痛苦,有时候连止疼的药汤也没用了,不得不饮酒麻痹自己。

  这一日,张德胜看着他越饮越多,不由得揪紧了心。

  当三杯饮尽,他脸上已经泛了薄红的时候,张德胜冒着触怒他的风险还是跪下劝阻道:“陛下,奴才知道您伤口疼,但是太医说了,您现在正在养伤,不适宜饮烈酒,您还是快住杯吧。”

  但萧凛不知是因了连日的阴雨,还是因着旧疾,心情说不出的烦闷,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臂斥了一声:“聒噪!”

  张德胜劝不住他,只能看着他将一壶酒饮尽。

  他的酒量原本是很好的,但今日却早早地便醉了。

  张德胜叫了人,费力地将人扶了上去,可他已经醉的很厉害,不喝解酒汤,更不喝送来的补药,嘴里只是偶尔念着几个字。

  张德胜一开始没听清,直到替他脱靴的时候,才听清了他口中的念的原来是一个名字。

  他是个克制的人,出了偶尔失控,很少直接说什么。

  为数不多的几次,全在那位公主面前。

  可换来的却都是无情的拒绝。

  张德胜跟了他多年,平日里见惯了他高高在上的样子,这还是头一回体会到一个帝王的孤寂。

  即便皇帝旧病复发的消息人尽皆知了,可那位太后因为白家的事情恼了他,从没来探望过,好不容易遣了人来,却是派人送信问陛下可否愿意离五皇子为皇太弟,又把陛下气得不轻。

  柔嘉公主也是,她自从入了掖庭,便像是彻底消失了一般,完全忘记了这太极殿的一切。

  一连被他砸了几碗药汤,张德胜急的满头是汗,眼下这补药若是再不喝,怕是会更加严重。

  无奈之下,他还是斗了一回胆子,撑着伞朝着雨幕里走去……

  *

  掖庭里最苦的不是繁重的差事,而是没有希望。

  被打入这里的人,都是戴罪之身,很少再有出头的可能了。

  因为没有希望,便行事极端,脾气一个比一个暴躁,言语一个个比一个难听,用来发泄自己那无处安放的绝望,尤其是刚进来的人,寻了短见也是有的。

  但柔嘉知道自己和她们不同。

  她始终相信着舅舅会查清一切回来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