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连天瞳像是明白了什么,释然地笑了笑,又问:“那后来呢?你们还有没有见过这只白狼?”

“像是没有了。”三夫人不太确定地说,“不过从那之后,我偶尔会听到一两声狼嚎从屋外某处传来,有时还混着一些厮打的声音。之后的几年,我曾好几次在山头见过碧笙身边有一只白色的动物,个头却大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那只白狼。”

“看来你们母子的确是命大之人。”连天瞳笑笑,话锋一转,“如此说来,你们的生活也还算安乐。是否在离开苍戎山时,还颇有些留恋之意呢?!”

“若可以选择,我宁可永远留在苍戎山里。”三夫人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苦笑:“碧笙的想法同我也是一样罢。在离开的头一天,他说要给我多采些山头的紫萝花带走,这孩子,知道我最爱用此花的花瓣做香囊。呵呵,我知他不只是去摘花,还想去跟他朝夕相伴的动物伙伴道别。”

“碧笙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连天瞳赞许地说道,“那天他一定给你摘了许多紫萝花回来罢?!”

“一朵也没有。”三夫人的眉头微微一黜,“说来,那天差点把我的魂魄吓掉。我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也没有见到碧笙回来。忙出去寻找,却在山头的最顶端见到他晕倒在地。背他回家,过了好半天才醒转,原来这孩子顽皮,为了捉一只好看的小鸟,爬到了长在山头上的大树上,没料到一不当心就摔了下来。”

“呵呵,孩童天性如此。”连天瞳掩口而笑。

“但是那次委实太危险了。”一提往事,三夫人仍是心有余悸,“碧笙还好是落到了大树下的另一方,你可知,若落在相反的方向,那下头就是一方深不见底的悬崖啊。”

“竟有如此险事。”连天瞳吁了口气,庆幸地说:“还好碧笙无恙。”

“于我而言,碧笙比我性命还重要。”三夫人把被子抱得更紧了些,“进了石府,有了名分,又如何?大夫人虽对我以礼相待,但我深知她是极怨我的。还有那些下人,表面对你恭敬,可私底下,连一个最低微的杂役都可以拿我的过往大做文章,说我不要脸,勾引老爷。后来,凭空又冒出一个道士,说碧笙同老爷没有父子缘分,根本不会是老爷的骨血…风言风语,妄言诬蔑,试问谁能承受得起。每当我受了屈辱暗自落泪,亏得有碧笙在旁安慰,他人虽小,却甚能体会我的苦处。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只盼我的碧笙可以平安长大…”

“果真母子连心。”连天瞳若有所思地看牢三夫人,突然出乎意料地收起了一直挂在嘴角的浅笑,“正因如此,当你发现碧笙是连杀数十人的凶手时,你想也不想便挺身而出,让人误会你才是妖邪,借此保护你的儿子,我说的不错罢?!”

“你…你如何知道…”三夫人顿时花容失色,紧捏在手里的锦被也滑了下来。

“这不重要。”连天瞳放缓了语气,“你只需知道,除了我们,没有谁能救碧笙。把你被擒当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给我听!”

“这…我…”三夫人惊惶失措,抖个不停的双手拼命揉着锦被的边沿,犹豫了许久,终于断断续续说道:“那晚…已是三更时分,受了些风寒的我正在房里浅睡,恍惚间,突觉一阵阴风从身边刮过…又见一只灰影穿墙而入,直奔碧笙的房间而去。我惊极,早闻有妖邪索命之事,我生怕碧笙出事,忙起身跑到他房里,掀开帐子一看…竟见到…”

“如何?”连天瞳问。

其余三个当了半天听众的家伙更是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三夫人的嘴上。

“我见…碧笙昏死在床上,小脸上全是鲜血,我怎么唤他也不应我,想给他擦干净,却怎么也擦不掉…”三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个时候,外头火光冲天,家丁们的吼声越来越近,我…我不能让他们发现碧笙…于是我抓了一把鲜血在手,抹在口脸,跑了出去…”

“我的老天。”钟晴匪夷所思地摇着头,“原来你故意让人误会,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

“连大夫!”三夫人直起身子,又一把抓住了她,焦急地问道:“碧笙他究竟怎么了?为何会这样?他是个那么乖巧的孩子…他是我的儿子呀,我不相信,不相信他是妖邪,更不相信他会杀人啊!”

“你且宽心。”连天瞳拍拍她的手,“碧笙只是招惹了一些邪气罢了,我自有办法替他驱除。”

“当真?”三夫人顿时悲喜交加。

“当真。”连天瞳示意她躺下,“你且休息一下罢,待天色大亮之后,我引你去见碧笙。”

“好的…”三夫人仍抓着她的手不放,“可是…”

“睡罢。”连天瞳抽出一只手,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浓浓的倦意突然袭来,三夫人眨了眨眼,头一歪,睡过去了。

“你这是…”钟晴看着在瞬间睡熟的三夫人,暗自为连天瞳的“催眠术”乍舌。

“好些事情,她还是少知道为妙。”连天瞳放下帐子,走到他们三个中间,“这对‘母子’不可再留于石府,稍后我会送他们回苍戎山,之后…再另行打算罢。”

“可是…”KEN不无担忧地说,“你要上哪里去给她找一个‘碧笙’呢?”

“都出去罢。”连天瞳没答他,径直出了门去。

心情复杂的一帮人跟着走了出去,下楼到了大厅。

此时,天已微明,从门窗透进的条条光线映了一室的清冷。

连天瞳寻了张椅子坐下,口气里既有解决了问题的轻松,又有不易察觉的警惕:“现下你们应当大致了解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罢,呵呵,这石家真是有趣得紧。”

“有趣个头!!我看这石家的水未免也太深了,要不是我们个个英武神勇,早就被这里头的阴谋诡计淹死了!”钟晴一屁股坐到了连天瞳旁边,用力甩了甩脑袋,努力让一夜未眠的自己保持清醒,“听你跟碧笙他娘说了半天,我想前想后,难道就因为当年碧笙母子救了那只白狼精,而后来碧笙在回石府的前一天失足摔下悬崖,于是感恩图报的狼精容留了碧笙的魂魄在自己体内,再化成他的样子,随三夫人回了石府,然后就有了后头这一连串风波?”

“听得到还仔细。”连天瞳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本以为是桩好事,奈何到了最后,还是惨淡收场。”

“在你眼里,狼精变成碧笙这件事还算好事?”坐在他们俩对面的KEN发话了,尽管他也同情三夫人母子的遭遇,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活鲜鲜的二十一条人命总是丧在狼精手中。

连天瞳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嘴角一牵:“我承认,对于后头的血案,我也当负一些责任的。”

“师傅…”刃玲珑闻言,诧异地看向她。

“初见她母子时,我也曾动过收服那狼精的念头。”连天瞳摆摆手,示意刃玲珑不要插嘴,继续道:“那时我并不知他们与狼精的渊源,却颇为这狼精好奇。”

“好奇?你也会有好奇的东西?”听到连天瞳都说好奇,钟晴就更好奇了。

“以妖精之躯容留人类魂魄,本来就是伤身之举。若平日不准那魂魄现世,到也无妨。偏巧这只白狼却反其道而行之,时时将碧笙的魂魄放出,它自己反而隐藏至深,不露本性。如此一来,好比将溺水之人托于己肩,让自己受那窒息之苦。”说到这儿,连天瞳不禁摇头轻叹:“而当时‘碧笙’的那场大病,其实正是狼精元气消耗太多所致。我见它通身上下全无邪念,只一心保住一个‘身心俱全’的碧笙,又见三夫人视子如命,于是才动了恻隐之心,将一块附有宁元咒的长命锁配在了碧笙胸前,一来可助狼精复元,二来可镇住其天生的暴戾之气。嘱他将来有事可直接到乱葬岗来找我,无非也是料定他这个特殊的孩子终会遇到一些麻烦事。既然我有心放他一马,何妨好事做到底。”

“碧笙那块长命锁是师傅你给的呀?难怪你要跟他说我们住哪儿了,原来是早料到会出纰漏。”刃玲珑很是惊奇,接着又悔之不已地一撅嘴:“出了趟远门,看来错过了好多东西。师傅你怎么不早说呢?”

“说什么?”连天瞳反问,“一桩小事罢了。”

“小事?!”钟晴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那看来你的长命锁只起了一半儿作用啊。狼精是复元了,但是它的野性却没能被压下去吧!”

“是,我的确低估了狼精。”连天瞳并不否认,“更加低估了人类的流言。众口铄金,果不虚传。何况只是激怒一只心思简单的狼精,简直易如反掌。”

“仅仅为了几句三姑六婆的闲话,狼精就可以不顾一切,驱策怨灵为它杀人。果然是野性难驯,这样的山精,若修成了气候,不知道会不会是一个棘手的祸害。”KEN感慨道。

“就是就是。”钟晴狠狠点头,“虽然情有可原,但是手法未免太狠了。一句不要脸,它就真把别人的脸给扒了,野兽始终是野兽。”

“此话有失偏颇。”连天瞳拉过垂在肩上的一缕秀发,在指间绕弄着,“我说过狼精心思简单,它只懂得分辨高兴与悲伤这两种最极端的情绪,不会去衡量那些‘闲话’本身的分量与意义,只知道每听了这些话,救它性命的恩人就会以泪洗面。天长日久,它对那些人的憎恶越来越深,以至于连长命锁都镇不住它的戾气,被熏得乌黑无光。到最后,终于大开杀戒。那些以口伤人的死者,说到底都是咎由自取。”

“这…”钟晴一时语塞,愣了半晌,问:“那,那如果狼精纯粹是为了泄愤,已经要了命,连脸都扒了,又何必吸干他们身上的血呢?”

“山精本就嗜血,杀戒既开,又何必浪费呢?”连天瞳说得极轻松,转而又叹息道:“只是它做事太不计后果,到最后却连累到了三夫人。”

“可是师傅,我有一点不明白呢。”刃玲珑歪着头,不解地说:“之前狼精杀了那么多人,都不露痕迹,那晚上又怎么会晕倒在床上,害得三夫人要给他顶罪呢?”

“食人血会上瘾的。”连天瞳继续玩弄着她的发丝,“不是说过二十一人之中,只有前十七个才是有过之身么。这最后的四人,包括那晚坏了事的厨娘,确是死于非命。想必那晚狼精定是饿极,还未把厨娘带出府便已动了口。修为普通的山精在吸食了非同类的鲜血后,总需要一小段时间才能尽数消化,在那段时间里,它们会处于一种昏厥之态,待血液与自身完全融合后方能恢复常态。所以,逃回房里的狼精才成了那副样子。”

“原来低级别的山精还有这个致命弱点。”洗耳恭听的KEN跟刃玲珑一样,恍然大悟,又道:“可是就算经过这一遭,它还是没有收敛,当着我们的面还拿刘妈开刀。唉,不过那刘妈也是倒霉,撞枪口上了。”

“还好你当初跟碧笙说过有事去找你。否则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没命。”钟晴拍拍心口,既而又一皱眉头,问:“碧笙一直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死了?”

“自然不知。”连天瞳如是答道。“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灵魂的存在。狼精从不控制碧笙的意识,只是在碧笙找我救人时,它曾有过小小的不满。”

“哦?什么不满?”钟晴又糊涂了。

“可记得我们坐的马车,曾陷入镇外树林的土坑里,怎么也推不出来这回事?”

“记得!”另三个人齐齐点头。

连天瞳一笑:“那便是狼精的不满,它其实并不想我们去石家。”

“为什么?”

他们几个吃惊不小。

连天瞳手掌一摊,轻笑:“动物总是不太相信陌生人的,这是本性。可是它还是妥协了,因为它知道凭它自己根本救不出三夫人。”

“它救过三夫人吗?”KEN想了想,一拍手:“对啊,它是山精,既然有超常的本事,难道区区石牢铁链还能难得住它?为什么它会救不了三夫人?”

“那铁链外表普通,却不是一般的物事。”连天瞳眼色深沉,“人解不开,是因为链子本身牢固;山精解不开,是因为里头藏有专门对付妖灵邪物的符咒,它根本碰不得。”

“啊?那链子还有这名堂?”钟晴搓着下巴,又联想到了别的事:“不对头啊,你说这石老头究竟什么来路?会在自家园子里布下诛邪阵,连绑个疑犯也用的不是凡品…啊!还有冤死的二夫人跟傅公子,太可疑了…对了,埋在桃树林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问大夫人打没打开,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内情?”

“呵呵,要摆那七木诛邪阵,需将枉死之人的头颅切下,装入桃木箱,以高人手书的诛邪咒封好,埋入土下。如此一来,冤魂便无法找害死他们的凶手报仇。”连天瞳顿了顿,“不过,一旦有人动土取出木箱,又打开的话…则此阵全破。”

“难怪你说你找的既是两个人,又是凶器。被狼精利用的冤魂…”KEN想起昨夜去桃林掘土时,连天瞳说的话,“那,诛邪阵一破,二夫人与傅公子不是彻底自由了么?”

“岂止。”连天瞳一笑,“诛邪阵一旦被破坏,受害之人的头颅就会自行找到他们的躯体,复合之后,即成不妖不鬼不尸不人的怪胎。而这两位就更特殊一些,因为他们的体内还残留有狼精的元气,一旦顺利复合,怕会闹得天翻地覆罢。”

“是哦,所以师傅昨晚叫我去到二夫人跟傅公子的坟墓,如果他们的尸骨还在,就让我用符咒封住他们。”刃玲珑赶紧补充道,“可是,等我赶到时,两座坟已经空了。”

“那…那二夫人跟傅公子现在在哪里?不会潜伏在石府吧?”钟晴心上一抖,马上警惕地看向周围。

“我也不知。”连天瞳一点紧张之情都没有,随意地说:“怕是已经去找他们一直想找的人了罢。”

“既然说到这儿,我看二夫人跟傅公子的死因大有文章啊。如果不是发生了碧笙这件事,他二人的冤魂不是永不翻身?”KEN分析着,“石牢里大夫人亲口承认她曾陷害二夫人,可是傅公子呢,他又是怎么被扯进来的?”

“昨夜我找阿禄打探他们两个人的坟墓所在时,听阿禄说三年前傅公子到石府拜访,没过几天就得了严重的风寒病故了,最巧的是,在傅公子病故的头一天,二夫人也因为突发恶疾去世了。事情还没过两天,石老爷就将二人匆匆下葬,两人的坟墓就在石府后面的山坡上,一前一后,离得不远。”刃玲珑插嘴道。

钟晴越想越不对,半晌,发现新大陆般大声说:“我知道了!一定是石老头跟他原配联手,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害死了二夫人跟傅公子,事后又怕冤魂找他们索命,所以找了高人布阵!而我们刚一来石府时,你一说二夫人的名字,他们就起了疑,怀疑我们知道他们的恶行,于是就想杀人灭口!”

“说对一半罢。”连天瞳瞟了他一眼,“我看大夫人并不知道布阵这回事。否则她怎么会做出破阵之举。照我推测,她定是知道她夫君干下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也知道桃树林下埋有受害之人的头颅,见我们有意掘地,为了替人消灭证据,于是先我们一步挖走了桃林里的木箱。”

“如果这样,她岂不是弄巧成拙?”KEN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天意…”连天瞳站起身,走到门前,看着已经大亮的天空,伸了个懒腰,“钟晴说的没错,这石府的水,深得很哪。稍不留神就会淹死人的。想来还是狼精更加可爱,对谁有怒就会直截了当地狠咬对方,不像人类,可以两面三刀,口蜜腹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