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会喜欢我的照相,看看照相与画有何不同。

福昌殿外干净到没有一丝杂草和花木。殿里空旷,杳无人迹。焚香的青烟遮蔽了屋外的亮光。烟雾缕缕,像薄薄的丝绵,又似青绸和云,久久不散。烟雾过浓,香气也太浓。等我的眼光从浓烟中挣脱,才看见,地上铺满了纸张。每张纸上都画有一支艳丽的花束。烟的青雾太重,花朵看似飘浮在烟雾之上。我想,这是烟雾引起的幻觉。雾中花,久视,会从纸张上挺立。这是烟雾引发的错觉,说明她画工细腻逼真。久视,我的眼睛便离不开这些纸上花束,恍然有一片花海铺开,在烟色中飘摇。花朵繁盛,色彩艳丽,让我眩晕。我开始担忧,该有人,将我从眼前的画幅中叫醒。烟雾浓重,幻觉缠住了我。

“您不该这么久看着这些花儿。”

是她的声音,穿过一重重青烟棉絮。她低垂的眼皮伴着清冷的声音出现在我眼前,殿里太空旷了,我们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回音,仿佛声音的影子,仿佛这影子追逐着声音。

她使我离开色彩的眩晕。

我吃了一惊,见她头发披散,光着脚。她从烟雾里来,背后也是青绸青雾。她是更浓的烟和雾。

“缪先生,你……在福昌殿从来不梳妆吗?”

宫里不容许女人披头散发。这是要受重罚的。

“失礼了,娘娘,您来前并未通知我。我每天席地作画,昼夜不息,无暇装扮自己。”

“先生在梦里也在画花?”

“在梦里,我也是画花。”

“先生的这些花卉……很吸引人……”

“您病了很久,想必画技有些生疏了。”

“这是什么花?”

它大约是一种我没见过的牡丹,花瓣更加繁密。

“这是太后喜欢的花。”

“你为太后画花?”

“无时无刻。”

“花的颜色让我眩晕。”

“只有我能绘制这些花。”

“这些花儿,画得十分逼真。”

“我不过是在复制一朵花,您若仔细看,它们其实是一朵花。”

“先生为何只痴迷一朵花?”

缪先生笑了。她从来不笑。这笑容我从未见过,像烟雾。

“画花,会让一个人不老。当一个人从始至终都在画花,时间便消失了。画一朵花、两朵花、许多朵花,我画过的花,足够种满一大片繁茂的花园。每朵花都开了,不用等。花替换了时间。我丧父丧夫失子,这种丧失无法弥补,我复制花朵,花朵修复我残破的时间。就好像,我的血不断被抽走,又不断得到补充。”

“它是什么花?”

“太后最爱的花。”

她不愿回答我,许是她也不知这是什么花。但她回答了为什么画这些花。仅仅因为是太后最爱的,这花儿便是要无休止重复描画。如果一朵花只是另一朵的复制和重复,那么,时间也是不断的重复和复制——我开始像她那样想,她的想法说服我,深入我。满地盛开的纸上花不会凋零,这是时间不变的愿望和证据。我想这是她的愿望,花会永远开下去,人会永远年轻。这花是太后最爱的,奉于太后,无非是在祈祝太后容颜不老。我差点儿被她时间的说辞感动。但她并未像说的那样不老,她年纪不小,乌丝中杂着白发,脸上也有皱纹。她小心避免与我对视,低垂眼皮。

福昌殿与别处不同,除了久久不散的焚香和空旷,除了没有草木的迹象,我说不出哪里不同,我只觉得,这是另一个地方,一个与别的宫殿隔离,又息息相关的地方。我是来照相的,可我只字未提,我看见她的画便忘了我的来意,一地画幅,塞满了我的视线。而我的视线如此狭窄。如果我出了那殿堂远远回望,会看见覆盖地面的一片重彩花卉,其实低低飘浮在大殿里,烟雾托着它们,犹如池水拖着夏莲。我的视线过于狭窄,只看到了不散的青烟。

瑾嫔

我本想与瑾合影,但是瑾的身躯太庞大了,如果我坐在瑾身旁,父亲将无法看见我。仅仅想了想我就放弃了。不过,瑾该有一张单独的照片送回家去。我和瑾进宫已有五年。

瑾的状况让我忧虑。

每天,瑾从厌倦中醒来,又带着厌倦入梦。只有在梦中,她才能逃离食物。她是这样厌倦食物,却不得不依赖于食物。几乎所有的食物都向瑾的永和宫涌来,瑾阻止不了这食物的河流。她被食物冲垮了。一睁眼,她就要吃下十种不同的粥、茶和二十种点心。永和宫的小厨房昼夜不停地忙碌着。从瑾醒来的第一个时刻,便是钻入眼帘和鼻孔的食物和食物甜腻的香气。香气飘浮在永和宫,遮蔽了香粉、胭脂和香水的气味。

四个宫女将瑾搀扶起来,为她穿上中衣,洗脸漱口,在太监为她梳头的时候,她开始用这一天的第一道膳。她喝下了松子百合粥,然后吃下一盘小饽饽,这两样东西将她从热烈的睡眠中拉了出来。而她的梦蜷缩在被褥里。宫女将被褥叠了又叠,梦被折成长条状,等着她天黑后重续旧梦。瑾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每天这个梦都会向前推进一小段,从未中断过,也从未受到外界影响,瑾在食物的香气中能轻易进入梦,她的梦是一匹高头大马,她高高骑在马背上。瑾拒绝说出自己的梦,瑾不愿我窥见她的秘密。

梳头匠熟练地挽起瑾的头发,将它们一缕缕梳到纹丝不乱,每一缕都紧贴着头皮。瑾开始用第二道膳,黏稠的汤从咽喉流入,她又清醒了一些,可她只能清醒到这个程度,食物阻挠了她的理性。

我以为只有照片能提醒瑾看见真实的自己。她的吃相狂暴又粗野,我坐在她对面,心狂跳不已,时刻担心食物上得不够快,而她一不小心就会吃下我。

我十分担忧地望着她,她的手好大,脖子跟脸一样宽,脸,早已不是瑾以前的脸。我们所有相似之处都改变了,没有人能从外表上看出,我们是一对姐妹。我不得不对自己说,我们曾经是一对姐妹。现在的瑾,恐怕没有人认识了。

食物改变了她,入宫没多久,她就不再照镜子了。她皮肤白皙,没有一丁点儿雀斑和黑痣,肤色白皙的瑾像一个发酵的面团,持续膨胀着。食物和我阻止了她获得爱的机会。她厌倦食物也厌倦我。然而她越是厌倦食物却越是依赖食物,而厌倦我却令我们远离和生疏,我们几乎不再说话。

瑾的喉咙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瑾喉咙里有一架水车。她膨胀的躯体导致身上的袍子随时都需要修改和补救,于是她身后总跟着两手捧着针线的宫女。每次,她出现的时候,宫眷们会为她让出一大块地方,瑾像一个巨大的面花,在人群中赫然醒目。她的荷包里藏着糖果,在无人注意时塞入口中,以填补那些无以名状的心悸。唯有心悸能撼动她巨磬般的身体,令她的躯体瑟瑟抖动。

她时常心悸,需要不断填充食物。她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窟窿,这个看不见的窟窿不断扩大,几头牛送去后都会消失无踪。瑾身体里漏斗状的窟窿,腐蚀着她心里余下的空间。每天,她要做的就是填充它,用食物,安慰窟窿也安慰自己。

她任由我照相。她对拍照不感兴趣,也不害怕和担心。事实上很多人拍照,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照相为何物,我发现,不解释照相这件事,反而会使拍摄变得容易一些。瑾在照相时也没有停止吃。我等了又等,直到她将旁边一桌子的面食和水果都吞进咽喉,在喝茶的间隙,我拍下了她安静的瞬间。

她满月般占据了胶片里所有的区域,只留下很小的影子。

“你知道吗?太后六十岁生日的时候会封赏每个人,我的嫔位会升为妃位。”瑾说。

我不明白从未得到皇帝宠爱的瑾为何会盼望得到妃位。妃位不过是意味着多两名宫女,自然,服饰和日常用度的等级也会升一级,可即便升为妃子,也无法使瑾回到从前,恢复她苗条的身材和吃的教养。

“别这么看着我。你若是我也没法停下来,为了补上这个洞,我得不停地吃。”她指了指自己的心,“为什么你这里没有洞?”

她指着我的心。

“我的心好好的,跟以前一样。”我说。

“为什么?”她依然往嘴里塞东西,并不看我。过了很长时间,才又说,“为什么我变成了怪物,而你还和从前一样,为什么?”

天空里积满了云朵,我该走了。我不能回答这个为什么,她知道答案。走到门口,我回头,她正望着我。她望着我,眼里的恶意像两道闪电。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我分辨不清那恶意到底是什么,是仇恨还是嫉妒,我在这眼光里缩小,变轻,我掉进瑾说的那个不断扩大的窟窿里。同时,我听到瑾的笑声,像一串耗子在撕咬,这笑声连续几天在我梦里挥之不去。这导致我对景仁宫进行了一番彻查,墙壁和地上的缝隙一寸寸清扫,一丁点的小洞口都要堵上。尽管这样,藏在瑾笑声里的耗子,还是溜进了我的梦里,在梦里撕咬着我的衬衣。

十天后,我拿到了瑾的照片。我没有托人将照片带给父亲。父亲不会认出照片上的人是瑾。如果父亲知道她是瑾,父亲会被吓着的。我将瑾的照片放在梳妆盒的最下一层。

吃手的皇后

我并不想为皇后拍照,无意中,却将为皇后拍照变成了太后的懿旨。

在我十九岁这一年的五月,醇亲王来向太后禀报颐和园的工程进度。太后对工程拖入第五个年头尚未竣工颇为不满。普天下都知道,再过几个月就是太后的六十寿诞。以现在的工程进度,不仅无法在寿诞前竣工,恐怕还要拖到来年或后年。醇亲王禀奏说,虽是石舫、苏州街、谐趣园、大戏台这些地方还需不少时日,可乐寿堂、玉澜堂、宜芸馆、佛香阁、排云殿等已告竣工,正在做内部装饰,无碍于太后寿辰庆贺事宜。太后面前摆着一大叠样式雷的图样,可太后对工程质量并不放心。太后命醇亲王将已经完工的部分找人画下来,以便为那重要的一天早作安排。

“如果太后想要看到真实景观,可以拍些照片来,不仅与实景完全一致,而且十分迅捷。”

我在醇亲王走后向太后建议。

“是你近来捣鼓的那玩意儿吧,听说叫照相?”

“是,太后。”

“你沉迷于照相倒不常去养心殿了?”

“是,太后,皇帝政务繁忙,也并未召见我。”

“这样很好。你跟我说说,照相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了照相是怎么一回事。

“你为皇后拍一张相,拿来我瞧瞧。”

这是我和皇后都未曾预料到的。太后明知皇后视我为最大的敌人,而我对皇后也唯恐避之不及。不过,素来,太后喜欢看女人间的争斗,这是她在惩罚和警告我之后,又会奖赏我的原因。她越是奖赏我,我就越发成为众矢之的,虽然,表面上,我得到的是宫眷们的羡慕和恭维。

在选定的良辰吉日,天气异乎寻常的好,光线充足,无论是在钟粹宫的庭院里,还是在屋子里,光线都超出了我的期望。

皇后在凤椅上坐正,望着我。而我从未在这样充足的光线下观察过她。她也从未如此清晰地展露过自己。

她的眼光是胆怯的。她身后是画满繁花的屏风。

她与我平日里见到的皇后很不同。她拿不准这架机器,不知道正对着她的黑箱子到底要拿走她的哪一部分。她不能多问。这就算是奉懿旨拍照了,她必须配合我。

皇后将一双手放在膝盖上。皇后身具礼服,坐得像历代画像上的皇后一样。她一定为这个坐姿练习过了。她知道这是与画像很相像的一件事,她的脸会被这台机器记下来。皇后的脸窄而长,在阳光下更显突出,但是与脸相比,那双手倒更为瞩目。不是因为美,而是因为新——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像是刚刚长出来的,比她衣服上的刺绣和珠翠都要鲜亮。那双手亮闪闪的,与她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格格不入。

我怎么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手?

她望着我,以胆怯的目光,而我钻入黑色的遮盖布里,从箱子狭小的洞口看着她。我有意延长了观望的时间,因为这张脸第一次表现出温顺,甚而,还有恐惧。她也会和我拥有同样的情绪,恐惧。

说到恐惧,我的伪装就是这架照相机,我躲在箱子后面,我不能直率地看着对方或是询问感兴趣的问题,我必须重新发现。我知道一些事情,知道这里或是那里,每一处地方,每一个人,都是秘密。只有照片能拍出真实,或是拍出某种真实。我已经拍下了一些人,尽管神秘,甚而不可理喻,毕竟也向我显露真实。我希望能从照相里看到更多。毫不隐讳地说,我想看见从太后衣袍里走出来的女人,我希望那头缠巨蟒的人,能像今天这样,让我好好端详。

我躲在幕布的黑色里望着皇后的恐惧,我想起瑾问我的问题,为什么我会变成怪物?阳光下皇后的脸无以躲藏,皇后眼里的胆怯与畏惧也无以躲藏。她们想要知道的问题是相同的,为什么,我变成了怪物?

我知道,她们为这个问题找到的答案,也是相同的。是皇帝的宠爱。因为我有皇帝的宠爱,我没有变成怪物。瑾没有皇帝的宠爱,她心里的窟窿不仅难以愈合,而且在逐渐扩大。可在我进入钟粹宫后,我发现,瑾问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不是宠爱与否的问题,而仅仅是,为什么我变成了怪物?

这个问题与爱无关。

我望着皇后那一双极为夺目和崭新的手,按下快门。

我拍下了皇后的脸和手。这是一幅半身像,照片洗出来后,我在充足的光线下仔细研究这两样东西,脸和手。在照片里,皇后给了我另一些的暗示。这暗示如同在宫宴的桌子上,她放在我旁边半残的木梳和汤匙一样。如今,却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