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桌案前坐下。桃花不受影响地开着,烤着我们的后背和头脑。但它不像在别处时那样令人焦灼。

“失眠并不是完全不能忍受之事。宫里,很多人从来不睡觉。李莲英,就是一个无眠之人。还有紫禁城里八成多的太监、宫女,都不睡觉,代太后写字画画的缪先生,你若留意,她也不睡觉。我能闻出他们。无眠人。从气味上,也从他们眼睛的颜色上,认出他们。他们身上有一股酸涩味儿,他们的目光在夜晚像猫眼一样闪烁发亮。你有没有细看过缪先生的眼睛?你看,她从来都向下看,看着地面,或者纸张。这就是他们的特征,他们总怕人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回避他人的注视。无眠人,是这宫里终生的奴仆。无眠,是这类奴才的标记。”

我在无法分辨的乌足草和桃花的气味中倾听。

我觉得我与真实世界的边界已经模糊不清,我的现实,或者说现实中的我,正在进入另一个地方。另一种深渊。毓庆宫的深渊是迷宫,翊璇宫的深渊却在大公主的手指间,她触摸旧物的手,能拉近死亡,招来魂魄。它们太近了,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只要摸到,就会现身。大公主的声音犹如睡眠,这声音带着翊璇宫在海上陷落,清醒的倦意,清晰的梦寐,在我周围盘桓。曾经飘浮在我梦里的黑色花朵的涡流就在眼前,而背后,桃花密集的花瓣从花心向外喷涌,犹如密室里,那朵悬浮的白描花,墨线勾勒的花瓣不断从花心处涌出,势不可当。不仅势不可当,而且坚不可摧。

咒语

灵魂像风一样。要是没有这些旧物件,很快就散尽了。灵魂很快就会忘记它们的名字,依附于它们的记忆也会被丢弃。灵魂不会抓住痛苦不放,事实上,灵魂会丢弃所有重负。除非咒语,可以让它们保留原有的形状。

是什么使珍珠发出耀眼的光芒?你以为那是幻觉,但那不是。她是荣安公主。你可以认为她没有死,但是珍嫔,那是另一种死。它们被诅咒了。它们生前被诅咒,死后也带着诅咒。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死法,而死法由自己选择。就像掷骰子一样,选了哪一种,就会按照哪种死法受死。我们,我是说在这紫禁城里享受着荣华富贵,同时又在做囚徒的人。我说的‘故人’,是囚徒中的囚徒。

咒语是我发出的。我的咒语只对死亡生效。我的咒语可以保存它们已经变得非常稀薄的身形,还有那些极为脆弱的记忆。当然,还有乌足草。我烟管里放的不是烟叶,而是乌足草的根须。我吐出的烟雾在搜寻魂魄的足迹,抚摸能让它们重新现身,我让它们继续在单薄的、烟雾状的形体里活着,继续受苦。我别无选择,它们也别无选择。他们从烟雾里来也从烟雾里退去。我通过诅咒自己获得这种能力。我用诅咒自己的方法得到‘故人’,当“故人”陆续在它们使用的旧物中重现,将我们连在一起的,是咒语,我消耗自己,跟它们一起受苦。我薄如纸张,却无法丢弃形骸,关于我,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还是说说咒语吧,珍嫔,你还无法使用咒语。你太年轻,你的痛苦不够深也不够重,即便我教你诅咒,你也发不出有效的咒语。咒语是语言的毒素,最恶毒的语言将改变我们和所爱、所恨之人的关系。这种毒就在我体内,和我的血液融为一体。只有当一个人的爱被毁灭时,她的咒语才能生效。她会让语言注满了毒素,毒素会在萨满的诵念下,变成置人死地的语汇。而我就是萨满。与普通萨满不同的是,我与生俱来的天赋决定了我,是一个天才的萨满。可我一直都在虚度时光。我每日都在消耗我体内的毒。看看我,看看我不得不用一层层衣衫遮掩的消瘦和衰竭!有一天,我会像一具干尸徘徊在紫禁城,带着被掏空的干瘪的身体,那时候,我会抛弃它,它太重了,灵魂,到那时,我才能轻松……

我借助魂魄最初对旧物的迷恋——即便是迷恋,这么多年后,也已经日益稀薄。它们都想脱下这件旧衫,去换副新的身体,它们也许可以如愿,但我不得不诅咒和阻止它们,因为它们不能就这么带着秘密离开,它们得将它们知道的告诉别人,它们得帮助别人回答一些问题。我像保管珍贵物品那样保管着它们日益稀薄的记忆。我竭尽全力,可是时间太久了,再坚固的东西都会起变化。如今它们的记忆不像最初那样清晰明确,有些已经损坏到无法修复。这就是我的痛苦。每次,想到我不能完好无损地保管它们,我便痛心疾首,恨不得将自己撕碎。而每一年,它们都会淡一些,再淡一些,这意味着它们的记忆会更少更残缺,它们将死第二遍。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不能让它们消散。然而,我日益衰竭,不知道还能将局面维持多久。

我们已经证明过了,你可以做到,你具有跟我一样的能力。

桃花开了,你看见过同样的事吗?没有。你从来没有过。每个人都会恐惧桃花,但这是机会,只有在这段时间里,白天和夜晚没有区别,你看吧,没有一个人能睡去,而实际的情形却是,每个人都睡着了。在这七天里,白天和夜晚没有分别。桃花所过之处,传遍紫禁城的无眠的香气,毒素,其实只是一个不被了解的梦。这是个清醒的梦,大家都睁着眼,还在做日常之事,却身处梦中。白天就是夜晚,而夜晚就是白昼。如果我说,我们其实是处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你相信吗?并非只有翊璇宫才会有这片非明若暗的暮色。你觉得,进入翊璇宫,就进入了夜晚,可如果熄灭所有的灯,你会看到密不透风的黑夜遍布整个紫禁城,到处都是墨汁般浓稠的黑夜。

这是桃花的秘密,此时的紫禁城一片漆黑。虽然主子仆役还在例行往日之事,一如既往,但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有七天那么长。在这七天里,我们可以重新翻阅记忆。这些记忆经过了三十年无休止的争论,正面临衰竭和朽坏。一切都需要重新解读,需要灵敏的智慧加以归类和辨识,如果你不能从一开始就辨认出事情深层的意义,那么你最好记住每一个细节。

七天后,桃花萎谢时,所有的人都会从梦中醒来,桃花不再受人关注,我们都会回到原有的时间刻度中,我继续做我的大公主,你继续做你的珍嫔,我们还会在储秀宫见面,到时候,我们都会从桃花盛开的那个早晨那个时刻开始。还记得太后那时正在做什么吗?她正在挑选头上戴的鲜花,好,记住这一刻,鲜花,如果重新回去,那时,将没有人再提起桃花,没有人会记得这次奇怪的现象,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对我们来说,桃花是一个契机。桃花让时间停了下来,钟表的指针只指向空洞的数字,并无实际意义。

时间衰老了,像剥落的墙皮,在一块一块脱落。在紫禁城,越来越多的,将要发生这样无可解释之事,它不是什么预兆,它只是时间脱落的事实。这种事其实时有发生,前年,地衣,从砖缝里长出来,几小时时间,紫禁城所有的地方都长出紫色的地衣;去年夏天,雨花阁里的一棵合欢树,树叶一下子犹如繁星般茂密,新的叶子层出不穷,就像桃花的花瓣;也是去年冬季的夜里,曾窜出过千万只黑斑纹狸猫,黑压压蹲在屋顶。这类事并不多见,却也并非稀少,只是无人留意罢了。还没有人知道,这是时间脱落的标志,由于持续不长,有时仅仅一闪而过,几分钟,三两小时的缺失或重复,实在未能引人注意。没有人留意到,在紫禁城,时间常常处在循环之中。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在重复发生,今天和昨天的差别越来越少,我们吃的菜,穿的衣服,戴在头上的首饰,说的话,笑容,眨眼的次数,这些很可能和昨天一模一样。

短时间的循环重复无人察觉,可我注意到,时间循环的周期正在缩短,而时间脱落的次数正在增加。桃花就是这样。脱落的时间会随桃花飘散,桃花飘散的时候,一切又回到起点,从起点,时间再次向前延续。宫里,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脱落,这并不意味着时间被重复使用,而是时间正在像墙皮一样脱落。脱落的时间无处可寻,只能从消失的地方重新延续。

越来越少了,时间,时间要么正在远离我们,要么带着我们一起脱落。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你看到了一部分事实,你有许多问题,需要解答,而我将你视为我的机会,因为,当我随着时间脱落的时候,还有你。

紫禁城日益萧瑟,已经听不到皇子们的读书声,骑射时弯弓搭箭的声音,以及木栏围场里角逐的身影。他们都随着剥落的墙皮变成了灰尘。你有没有仔细看过那晦暗的,没有任何颜色的灰尘?恭亲王说,紫禁城变老了,不仅衰老,而且衰弱,它不再是他年少时生活的地方。进宫后,我每天出入内城,我发现恭亲王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只为了疏散心情,他看到的,我也看到了。我眼见紫禁城渐渐从周围世界脱离,完整地向一个孤独而无望的方向漂泊。恭亲王曾努力使这座日益孤独的岛屿与外部世界相连,即便是圆明园的那场大火,都没能烧毁他的雄心壮志。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祖先强盛的血液正在恭亲王年轻的躯体里流动。皇帝年幼,恭亲王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是紫禁城真正的主宰,他是抱着这样的热情就任议政王的。他与洋人周旋,将精力消耗在连年不绝的内战中。太后那时多年轻,他们几乎同岁,所以更易了解对方的心思。他们之间形成的微妙的默契,让人觉得他们几乎日久生情。然而,恭亲王清楚的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王爷有时会陷入忽然而至的疑虑,在太后躯体里跳动的,究竟是一颗什么样的心?

那时,恭亲王年轻,精力充沛,坚信自己可以弥合紫禁城的缺陷。然而,在圆明园变成焦土后的第十个年头,正直壮年的恭亲王却说,我们都是紫禁城一块剥落的墙皮。

我的父亲,恭亲王,挣扎了二十年后,慈安太后突然死了。验尸官说,慈安太后是在极度痛苦的状况下死去的。她体无完肤,像有很多虫子从身体内部撕咬她,除了露在衣服外面的脸和手完好以外,慈安太后看上去好像是在一夜间变成了干尸。为了体面,入殓时,不得不在她的衣服里塞入大量的香料和绢帛。父亲在踏上紫禁城漫长的丹陛后不禁感到寒冷彻骨。

那天,西宫太后站在慈安太后棺椁的另一边。父亲望着这位昔日的盟友。她本来娇小,因踩着高高的木底绣鞋,腰板笔直,身姿婀娜。她毫不回避父亲的目光,也不掩饰嘴角的一抹笑意。她看到了,与她对视的男人的目光里早已没了信心和热情,只余下晦暗和更深的惊惧,而她精心修饰的面孔上,鲜艳的唇脂和眼睛里奇异的光彩,令他破败的心绪更加阴沉。他觉得晕眩和混沌,他克制自己想要跌倒的双腿,竭尽全力将气力维持到祭礼结束。回到王府后,他就倒下了。父亲躺在自己金丝楠木的睡床上,觉得有无数细刺钻进他的皮肤,他想到验尸官的结论,一时看到许多虫子围攻一个活人的情景。他大叫一声,被想象中的痛楚所震撼。那一定非常痛苦,他对自己说。父亲没有看见悄悄回府的我。我站在父亲身后,眼见父亲早年的雄心壮志远远弃下他疲惫的心。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春天,在养心殿,恭亲王屈下膝盖时,双腿重如灌铅。

他身上的职务,从他当亲王以来笼罩着他的光环,被一一卸下。在他面前宣读懿旨的太监谴责他“揽权纳贿,徇私骄盈,目无君上”。此外,还有“委靡因循”。他陷入了这几个字,委靡因循。这几个字倒更像对他日后生活的总结。他失去了帽子上的顶戴花翎,然后是绣着青莽和仙鹤的朝服,还有他号令御林军时的旗子和大印。还有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也随之落马。不是处事不利和失败压着他,而是“委靡因循”这几个字压着他,第一次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无限可疑。他是谁?他在什么地方?侍卫们将剑柄对准了谁?谁在宣读谁的旨意?没错,是她。坐在小皇帝身后的女人。

望着远方和近旁,她的心情好极了,她的丈夫死了,却并未影响她的好心情。多么可疑。她是谁?从何而来?要做什么?即便做她的同盟,也会被驱出紫禁城,只留下宝座上端坐的皇帝,可笑的象征,那座位上,总是,一直都是,年幼的皇帝,她的木偶和面具。只要她在,宝座上的男人就会是这一副幼稚无知的形象。这是爱新觉罗在她心里的形象。她坐在小皇帝身后,似笑非笑。如今的皇帝,首先要学习的,是如何跪拜,如何在这女人面前表现出谦卑和感恩。她是谁,事情终究竟变成了这样?

这一刻多么漫长,恭亲王觉得自己用去了好几百年时间。他虽是跪在一块厚而软的垫子上,膝盖上的刺痛还是刺进了心里。他望着她,丝毫不掩饰他的疑问:你是谁?来自哪里?圆明园的大火里,曾经无比清晰的幻影,那个随着巨大的浓烟升腾而渐渐合拢又散去的影子,她与你,你是她,还是,她是你?他在大火的炙烤中瞪大双眼,于是,烟雾与火中的脸成了他的噩梦。她大笑,满足而轻蔑,那笑声压抑了好几百年,那笑声如惶恐之夜的飓风,瞬间就将他的思绪吹得缭乱如麻。

圆明园大火中的女人与他眼前的女人融为一体。在三月无色的早晨,他看到了太后心里的形象,她是另一个女人,旋转着,跳着他从未见过却也并不完全陌生的舞蹈。他甚至听到了鼓声,成千上万人在一起时才有的喧嚣。那是巨大的庆典或仪式。这一切都让他痛苦。他像被清理干净,等着宰杀的献祭。这是一次巨大的羞辱,他的狂怒正在远远到来,而他的尊严却不能给予他力量。太监还在数落他的过失,他对洋人的态度有误,他贪财、傲慢,他不该在太后面前高声说话,这些都是罪过——杀肃顺那会儿,也用了几乎相同的言辞,区别在于,肃顺是在受死,而他是在受辱,像弱小的皇帝一样需要重新学习礼貌和感恩。他不等谕旨念完就站了起来,推开挡住去路的太监,掀翻了太监手里刚刚缴获的花翎。他不在乎,急着离开。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有许多种想法撞击着他,在他脑子里乱作一团。紫禁城在这一天失去了色彩,他眼里全是陌生、晦暗、不断脱落着墙皮的建筑物。

那是这片皇宫的现在,还是未来?

第四章 邪灵

那是一件无法销毁的东西。因为无法销毁,圣祖只能将其重新掩埋,筑佛堂,诵佛经,助它永眠。圣祖知道,那东西会在某个时候醒来,埋藏只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这是圣祖的心病。他不想让后人记住这件事,却又担心完全的遗忘,会导致某天邪灵醒来,再无人知晓它的来历,无从找到应对的办法。

圆明园大火

我见过圆明园的大火。

父亲说,你怎么可能看见?圆明园与王府隔着纵横数十条街。圆明园被烧那天,你一直都在王府里,你怎么可能看见大火?我说,我是从你眼睛里看见的。父亲望着我沉默不语。我自小有超常的能力,我能看见别人脑子里和心里的画面。每当我不动声色,说起我看到的内容时,他们都这么望着我,目光呆滞,表情凝固。当我说我看到过圆明园的大火时,这种表情再次出现在父亲脸上。

那片大火总是出现在父亲意想不到的时刻。三十三年前,父亲准备上朝领受他一生中最高的职位:议政王。那天天还没亮,恭王府里已是灯盏闪烁,仆从穿梭。大福晋和几位侧福晋,都来服侍父亲,帮父亲穿上新制的朝服。朝服上盘桓着巨蟒和云。当新朝珠和朝冠戴上后,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周围服侍父亲的家人和几十个奴才也都一脸喜色。但是父亲并不十分开心,当父亲最后一次打量穿衣镜里的自己时,父亲没有料到,自己脑海里却出现了圆明园的那场大火,多么清晰,就映在镜子里。父亲眼见幼年读书的地方浓烟弥漫,火光冲天,父亲忽然被自己脑海里的烟雾呛着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双眼噙满泪水。父亲不得不坐下来喝口茶,以掩饰眼中的泪水。这是父亲一直无法控制的画面,圆明园的大火总是没有预兆,没有理由地出现在父亲的思绪里,左右父亲的心情。那场前所未有的大火,在父亲心里留下的不仅是冲天的火光,还有大火过后漆黑的焦土。

1861年的春天,在父亲从热河行宫带回哥哥灵柩后的六天,两宫太后也带着将要登基的小皇子从同一个地方回来了。按照预先的安排,父亲出皇城接驾。在此之前,咸丰皇帝任命的八位顾命大臣中的四位已经当了阶下囚。依着父亲和两宫太后的约定,父亲的前途看似一片光明,但是在出城途中,父亲心里一直携带着圆明园那片无法遮掩的焦土。此外,在父亲心里还藏着杀人的念头。父亲的眼睛时常望着远方,他一面跟人聊天,一面在构建自己心里的画面,画面里有疆野、战场、洋人,一个没有被焚烧的圆明园,和一个已经化为焦土的圆明园。父亲有时会去那个完好无损的圆明园里走走,带着他狩猎时那匹英武的猎鹰。

圆明园被烧后,父亲不再去承德的木兰围场狩猎。人们说,父亲是在木兰秋狝时失去本应属于自己的王位的。父亲从未迁怒于那场失败的秋狝,但父亲有时也不免想,如果父皇让自己做大清的皇帝,会出现眼前这等乱局吗?事实上,不止父亲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在父亲的哥哥去世后,皇族中许多人都藏着这样一幅图画,就是这一切,帝国的版图,该由父亲来掌控,而不是那位姓叶赫那拉的女人。是的,我看到过,父亲心里有这样的画面,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大臣们跪下时谦卑而低垂的头颅,一大片乌黑的帽檐像倾斜的屋顶。父亲心里的图画庞杂丰富,而在父亲心里,还有一个封闭的地方,那里关着他已经去世的孩子们。父亲在失去他们时,一时不知该如何管理这处地方。他过世孩子的身影,经常在他毫无准备时跳出来,撩拨他的伤痛,一如圆明园的大火。

在父亲努力关闭的那扇坚固的门窗里,我仔细巡视,发现里面并没有我的身影。自然,那是已逝孩子待着的地方,而我一直都是父亲最放心的孩子。我躲过了天花,也躲过了贵族孩子经常要被夺取性命的各种富贵病。我一直活着,甚至从未染过风寒。我为什么能活下来,这和我能看见别人脑子里的画面一样不可思议。所以,最终有一天,父亲放手让我进了宫。父亲以为再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再也没有生命更为顽强的人,可以接近宫里姓叶赫那拉的女人。最终,即便我无病无恙地活着,也一样离开了父亲。父亲是一位好父亲,他爱自己的孩子,可我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他,他心里的画面一度非常凄凉。他一直藏着他与他们分别时的一幕。父亲不常落泪,在父亲心里,那间无法密封的屋子里,总是阴雨绵绵。

我一点点窃去了父亲对于子女的记忆。我将父亲珍藏的旧物,一件件带回宫里。父亲以为自己早已关闭了逝去世界的屋门,他一直不知道,原来是我窃走了他的纪念物,也带走了一群日夜纠缠他的魂魄。并不是每个画面都能被转移。有些画面我无法带走。在我父亲一等贵族的心里还藏着许多别的画幅,他知道该怎样隐藏,而不被发现——那一年,父亲去东城外接驾,杀人的场面已经在心里勾勒成熟。随后被杀的八位顾命大臣自是不必多言。父亲一直认为这是他政治生涯的一次漂亮出击,当他看着新皇帝躲在叶赫那拉氏的身后时,他一面想,是他施展抱负的时候了。可不知为何,父亲眼里心里忽然再度涌现圆明园的一片焦土,那烧焦的地面和焦煳的气味,让他窒息。

两宫太后在父亲面前毫不吝惜自己的眼泪。他看着她们充沛的泪水将脸上的脂粉冲出道道沟渠。父亲在那一刻的心情是振奋和满足的。但接下来,父亲心里却涌出了忧虑和难以平复的猜测。新皇帝登基的典礼上,父亲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三个人。他的目光,从皇帝转向东宫太后。东宫太后瘦弱,沉重的凤冠和朝服压得她气喘吁吁。他的目光又转向西宫太后。他发现这个女人笔直地挺立着,周身散发出异彩。她与他在热河身着丧服时的形象完全不同。她几乎是另一个人。

典礼之后,父亲回到自己的府邸,换下朝服,去了嘉乐堂。嘉乐堂里供奉着祖先的牌位,父亲虔敬地进香,让所有人退出,独自盘坐在堂中的蒲团上。我站在父亲身后,望着父亲。父亲陷在衣服的褶皱里,显得疲惫而瘦削。我再次看见父亲心里的画幅,他早上经历和看到的景象,正随着夜晚的来临而褪去色彩和温度。那天很热,父亲望着年轻的圣母皇太后——去热河前,她还是住在圆明园里,只知道逗京巴狗玩儿的懿贵妃,可回到紫禁城后,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徽号,与东宫皇后平起平坐了。他望着她的背影。她正好转过身,携着小皇帝的手,让他正面朝向群臣。群臣在那一瞬间跪拜下去,乌黑的帽子像倾倒的屋檐。

父亲在那个片刻愣住了。他心里装着的焦土忽然燃起了大火,火光让他的内脏灼热难耐,大火像当年一样失去了控制。那场无法浇灭的大火,父亲觉得自己在和它一起燃烧。黄金和珍珠在融化,珍贵的书籍和屋宇,香气缭绕的木构造的穹顶,由雪白的石头雕刻的门和护栏,被烧得通红,像锻造中的生铁。父亲望着这一切,远远望着,任由这片大火一直炙烤着自己的身心。大火在烧到第三天夜里时,海瀛观已经塌陷的建筑上,忽然有巨大的火球跃起,烟花般在圆明园上空爆裂,绽放出奇异的光芒。夜晚亮如白昼,而白昼却暗淡如夜。时间错乱了,时间从那时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父亲忽而感到,他身体里和心里的痛感消失了,他听不到声音,一切都邈远而难以置信,恍如梦境。父亲想,也许他醒来后,这片焦土就会消散,圆明园还是他出生和早年居住过的圆明园,他还是因骁勇机智而令父皇引以为荣的皇六子。接下来,大火退去,烟雾在无边的皇家园林上空聚拢。

1860年10月18日晚上,我父亲和他手下的兵士目睹了一个奇异的景观,海瀛观无比壮丽的建筑在坍塌,而浓烟升腾,聚成人形。在场的人看到一团变幻不定、色彩浓艳的烟雾中,一个女人的身形,以他们似曾相识的服饰装扮着,以他们从未见过的形状现身于圆明园上空,变幻莫测,忽明忽暗。她是一股烟雾,同时又巨大逼真,她用烟雾的手指着他们狂笑不已,她的笑声,让所有目睹她的人,都感到了末日来临时的恐惧和绝望。

烟雾最终散去,而那烟雾里的女人却成了父亲挥之不去的噩梦。在新皇登基时,父亲觉得,幕帐边一直望着新帝的叶赫那拉氏,恍如一团散发奇异光彩的烟雾,烟雾里包裹着曾在圆明园上空聚拢的狂笑不止的幻影。那幻影让他难以释怀,那狂笑像雨点和冰雹打击他,使他的双眼疼痛难忍。

在父亲独自坐在空旷的嘉乐堂里,与祖先默默对话的时候,我也盘腿坐在父亲身边。我是父亲的长女,在王府,只有我能看见父亲心里忽而明朗、忽而阴郁的画面。父亲半闭的双眼睁开,看着我恰似看着唯一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父亲没有像平时那样轻抚我的脑门,而是将我的一双手放在他的手里,久久握着。父亲说,你能看见她脑子里和心里的图画吗?

进宫

这一年除夕,恭亲王的大福晋将我装扮成公主的样子,教我礼仪,牵着我的手,带我入了宫。那年,宫里丽皇贵妃的女儿,荣安公主六岁了。我在那一晚第一次见到她。向两宫太后请安后,我们站在离荣安公主不远的地方。她是一个苍白而纤瘦的小公主。她身边是丽皇贵妃。丽皇贵妃还很年轻,人人知道她善舞。咸丰皇帝离世后,王公们的福晋曾一度猜测她的命运。她曾是圣母皇太后的眼中钉,但她出人意料,受到了优待。自然,这一方面是因为慈安太后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皇室处在多事之秋,后宫需要的是稳定。命妇们在丽妃做了皇贵妃后,预测她会被圣母皇太后做成虫豸。但是丽皇贵妃却一直安坐在皇贵妃的位子上,像只蚕蛹被养在寿康宫。从此没有人为她担忧了,只将担忧留给皇贵妃自己在枯坐中慢慢受用。这是一个缓慢的死期,丽皇贵妃在自己的寝宫一天比一天瘦小,精神和健康一年年衰弱下去,美貌被恐惧和忧虑不断焚烧,最终连理智、记忆都化成了一堆灰烬。在三十二年前的那个除夕之夜,我看见丽皇贵妃的脑海里也有一片大火。她像父亲一样,一直遭受着大火的炙烤,不过,那不是圆明园的大火,而是忧虑与恐惧之火。

那天,在体和殿里的觐见仪式之后,本来大家要一同前往乾清宫里做饽饽。但是圣母皇太后对母后皇太后说,昨晚,她梦见先皇说,想要看丽皇贵妃跳荷花舞。谁都知道,荷花舞,在先帝生前,宫里唯有丽妃会跳。况且,一直以来,大家都说丽妃善舞,但宫里没有人见过她的舞蹈,何不在此佳节,一来助兴,二来,大家也好见识一下这支已经失传的舞蹈,据说,这支舞曾是明朝末年田贵妃首创的舞蹈。

东宫太后居然答应了。

命妇们也正想看看这一出好戏。但是已经荣升为丽皇贵妃的丽妃,只为皇帝舞蹈。咸丰皇帝离世后,丽妃便不再跳舞,她将所有的跳舞服和鞋子装进一口大箱子,放在最不着眼的地方。丽皇贵妃也是这样回应两位太后的,说自己已不再跳舞,一是,先帝已逝,无心取乐。二则,自己舞技久已生疏。但是太监已经搬来了皇贵妃那口封存的箱子。圣母皇太后起身,走至箱子前,亲自选中一套艳丽的舞服,命宫女为丽妃换上。皇贵妃好似冻僵了一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圣母皇太后说,那是不碍的,新帝已经登基,往年先帝也是在丽妃的舞蹈中,度过旧年最后的时刻的,想必,先帝真就想在这个时刻再看看丽妃的舞蹈呢?而丽皇贵妃又何必拘泥,权当是为天上的皇帝再舞一次,更何况,昨夜先帝托梦说,十分想念丽妃的舞姿呢。

丽皇贵妃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任由女官褪去身上的礼服,换上轻薄的舞服。丽皇贵妃一直在发抖,她回头看了眼六岁的荣安公主,眼里涌满泪水。刚才觐见时演奏的丝竹现在换上了跳舞的曲子。丽皇贵妃整理舞服,理顺长长的衣袖,舞动身姿。开始很慢,后来动作加快,乐器的节拍几乎跟不上她。在她舞动的瞬间,我看见她心里的灰烬复燃,微火随着她转动的身躯变成了熊熊烈焰。愤怒与羞辱的火焰,一直都在焚烧丽妃纤瘦的躯体,在此后的日子里,将她缓慢地化为了焦土。她跳得越来越快,她心里的大火让她不停旋转,直到她脚下的地毯起皱。她绊倒了,张开的裙服铺散在四围。丽皇贵妃在自己的裙服里晕了过去,醒来后,她眼里看见的只有羞耻。

周围全是王公大臣的福晋和女儿。只略略一眼,我便看见她们脑子里的画面。那天,每个女人脑子里都是盛装和首饰。她们默默比较,尽量将自认为最贵重的东西亮出来。庆王福晋腕子上戴着一双翠玉的手镯,行礼时,这双手镯从衣袖里露出来,不仅仅是为了显示镯子材质的珍贵,还在于晶莹的绿色映衬出她肤色的白皙。母后皇太后只略看一眼,而圣母皇太后则挑起了眉毛。这些都不是我感兴趣的事。我没有忘记父亲的问题。父亲想知道,那姓叶赫那拉的女人,脑子里装着什么。

各位亲王福晋和格格们先在东宫太后面前请安,然后是西宫太后。我不能总是看着她,也不能东张西望,那样会失礼受责。我看着她的时间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她一直看着我。从我迈进体和殿的门槛,我知道,她一直看着我。我们以款款的步态接近她。当我屈膝问安时,她向我伸出手。

“今年几岁了?”

我顿住了。我心里只有父亲的问题:“你能看见圣母皇太后脑子里的图画吗?”我望着她,一时语塞。福晋在一旁忙说:“今年七岁了。这孩子从小不大爱说话,却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儿,好像生来就知道父母的心思,他父亲喜欢她陪着,真不知他们在一起都说些什么。她可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

我望着圣母皇太后。她是位二十六岁的寡妇,脸上看不出寡居的痕迹,忧伤和难眠这些都留在慈安太后那里。慈安太后虽贵为皇后,却没有子嗣,她的笑容里有吹不散的忧愁,她形色庄严,却难以掩饰与生俱来的柔弱,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如果身后没有坚实的靠背,我担心她会倒下去。她心里火光微弱,她心里的景物是柔细暗淡的,她无助而阴郁,需要人们足够的尊重。她全部的念头都在于她们的儿子,不是懿贵妃和咸丰皇帝的儿子,而是皇后与皇帝所生的儿子。她是这么看比我小两岁的小皇帝的,那是她借懿贵妃的肚子生出的她和咸丰皇帝的儿子。自那时,还是贵人的懿贵妃怀上他们的儿子时,她每天必然前去探望,眼见他在她的肚腹里长大。她一点儿都不嫉妒她,相反,她爱她,像爱着一个好用的工具那样爱着她。当她因为生产痛苦地呻吟时,她在心里也发出了同样的叫喊,经历了同样的痛楚。是的,小皇子从那妃子身体里诞出,也一同从她皇后的身体里娩出,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她甚至觉得比她更艰难,因为,她更爱他。

现在,她们共同的男人去了地宫,小皇帝是这个男人唯一的遗产。当然,小皇帝依然是她们共同拥有的男人——在载淳出生的时刻,皇后和懿贵妃之间的界限消失了。皇后认为懿贵妃是自己的另一个延伸,一个她用过的工具。作为皇帝的正妻,她是不愿用褊狭的目光来审视皇帝周围的女人的,她早已学会了宽容,因为宽容不仅是美德,而且是气度,是至上尊荣的象征。那是由她高贵的出生,她中宫的地位,臣子们心里的认可决定的。她清楚地看到,懿贵妃从来不用宽容来提升自己的品味和地位。那就是她们之间的距离,不可逾越。所以,尽管她衰弱,不善言语,但她宽宥懿贵妃的轻佻和挑剔。或者,在她身边有这样一位猎犬般的女人嗅闻着朝中一切,倒也没什么坏处。从懿贵妃的妆容和衣饰看,她一直唯恐别人不知晓她卑微的出身。大颗的宝石和珍珠,如果不是用来装饰卑贱,便毫无用处,而她,慈安太后,一再宽容她,从来都不以这些贵重东西为喜好。她们坐在一起,懿贵妃累累一身的珠宝,看上去夺目却贪婪,而她既庄重又温贤。懿贵妃是从贵人之位开始,努力寻找更高位置的女人,从她五年里所更换的住所便能看到她走过的路。懿贵妃诞下皇子,换得皇贵妃的尊号,这尊号,是她请求皇帝赐予她的。这是一种等值交换,皇后用这个称号换来懿贵妃的儿子。所以,慈安太后能非常自然地说出这几个字:我们的儿子。她在懿贵妃面前正是这样说的,来让我们听听,我们的儿子今天都学了些什么?她在小皇帝请安时,会省去“们”,而直接说,来,我的儿。她说得自然又流畅,她确信自己是小皇帝真正的母亲和真正的监护人。而她,西宫太后,只是生了他。仅此而已。

慈安太后以皇帝生母的身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小皇帝端坐在两宫之间,但她靠他更近一些,她脸上的微笑,是一个骄傲的母亲才有的笑容。她脑子里的画面全是小皇帝,她装着他骑马时的样子,背不出书时的窘态,她将他拥入怀里时欲泪的亲密。她安排他住在离她最近的屋子,每天晚上起身,去看他睡着的样子,忍着想将他拥入怀里的渴望,为他掖好被子,整理好纱幔。她远远望着他,他们母子的亲密让她心满意足,她每天带着这样的心情睡去。当东宫太后看着我时,她脑子里浮现的画面是,一个女孩子和她的儿子课读的情形。她在想,这个小格格倒是可以成为皇帝的一个不错的玩伴。

她一直都在笑。她的笑太多了。那是她第一次以圣母皇太后的身份参与聚会。尽管她身边就坐着中宫主位,但西宫太后的表情,让人觉得她才是真正的主人。她旁边单薄的东宫太后以宽容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轻佻,似乎以此来划定自己实际的分量。西宫太后托着我的手,上下打量我。这也许是因为我的不苟言笑。想必,是我不笑的表情,让我在宫眷中显得不同。我是一个严肃的小格格,从来不笑。恭王府的人早已习惯了我,初见我的人,难免会奇怪。父亲的侧福晋们试图教我笑,因为笑是礼仪和修养的一部分。诚然,作为一等贵族有不笑的权力,笑是别人进献于我们众多礼物中最直接和必需的一种,诚然,我们吝惜自己的表情,我们可以不必交换笑容,就像我们不必交换礼物一样。在恭王府里,大家纵容我不笑。可是进宫前,无论大福晋还是侧福晋都要求我笑,因为我在见到两位太后时,笑是必需的。对于我们而言,那是唯一我们要将笑作为礼物进献的人。但我始终没有笑。这倒并非我不想取悦于人,而是我无法笑。我理解那些与我同龄的女孩子为何都不由自主地远离我。我的严肃令她们畏惧。不过,我知道,她们畏惧我的真正原因是,我能看见她们脑子里的画面。由于我总是忙于观看别人脑子里的画面,我一直都笑不出来,即便是面见两宫太后。东宫太后会摸摸我的手,脸上带着真正母亲的笑容向我点头,不追究我的表情,只是说,这个孩子看上去老成持重,倒很像宫里的格格呢。但是坐在西边的太后却将我拉得更近一些,近到她呼出的热气几乎扑到我脸上,她右手长长的护指触到了我的下巴,她略略抬起我的下巴,好让我的脸确凿无误地面对她,她总是不吝惜笑容的,但她的笑里有让人发凉的东西。她笑意绵绵,对我说:

“你不会笑吗?”

“我从来不笑。”

我没有想到我们会离得这么近,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她用的香料我从未闻过。恭王府的朗润园里几乎收集了所有用来制香的植物,以及各种香型的花卉,可我从未闻过这样的香气。它让人沉迷。我向她的眼里望去,既然我们离得这么近,既然她是我堂哥的生母,既然我父亲想要看到她脑子里的画面——也许我能看见父亲在火光中看到的那个幻影。可我没有看到。我看到是一处空阔而荒芜的院落。是北方的建筑风格,高大的围墙,飞起的檐角。门和窗却残破不堪,庭院和屋子空空落落,没有人住过的痕迹。残破的门在一重一重敞开,一个院落连着一个院落,没有尽头。她的脑子里是一所空旷而没有尽头的宅院。除了恭王府,我没见过京城里的街道,我第一次进宫,被轿子和福晋的手牵着走过许多庭院和屋宇,我无法将紫禁城里的宫殿与她脑子里的那些空房间联系起来。我看不出这是哪里,也不知道,她无瑕的面孔下,为何却是一派残破而空无人烟的居所。我希望顺着那些不断延伸打开的门进去,去看看尽头到底在哪里,再往前走又会遇到什么。

“你可愿意为我笑一下?”

“圣母皇太后,我做不到。”

我没有笑。我的回答让福晋浑身战栗,我从我们共同踩着的地毯知道。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僵持。福晋的担忧迅速扩散,尽管她是一等贵族的正福晋,也无法停止突然降临的恐惧。我是从福晋身上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恐惧。那天很冷,我在看到圣母皇太后脑子里的画面后更觉得冷。但我想,那是恭亲王正福晋的恐惧,不是我的,所以我继续从她那双杏子眼里望进去。我继续在那些空房间里巡视,门继续打开,我心想,为什么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你可以做到的。”

她语气肯定,脸上布满笑容,她脑子里的画面忽然漆黑,此后,我发现,每当她有要求时,她脑子里总是一片漆黑,所有画面都暗淡下来,只剩下那个要求。她的每一个要求都像咒语一样,吸引着对方。没有人能拒绝。

我咧了咧嘴。人们都是这么笑的,而且不要让牙齿露出来。但是我故意露出牙齿,这就是我的笑。

她用帕子挡在嘴上大笑起来,头上的簪花与细碎的珍珠随之颤动,她脑子里那一连串空房间忽然明朗,跟着一起抖动。她抵着我下巴的护指弄痛了我。她的笑变成了喘息,一面对福晋说:

“这孩子,我喜欢。东宫娘娘也说了,她像是宫里的格格,不如做我的干女儿,你看如何?”

福晋脚下刚刚平静的地面又一次颤动。但她要毫不犹豫立刻跪下谢恩,还要表现出极为欢喜的样子。她脸上的笑容跟我一样,不如不笑的好。福晋拉着我一起跪下。在低头的瞬间,我看见,门继续打开,一片白光,由模糊而清晰,我看见一位少女躺在花荫下的石头上,闭着双眼,头顶有花瓣不断落下。一切都在白光中失去了色彩。那道白光,如此耀眼,让我立时觉得自己好像被吸干了一般,身心一片空白,险些化为乌有。我从来没有这样恐慌过,我回头向四面望去,担心四围的一切被这白光照到便会立刻融化。会这样吗?我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在我觉得我即将像冰块一样消融的瞬间,我发现那沉睡的少女,睁开眼,她眼里的黑色立即淹没了所有的光。

我听到她说“去吧”。

我没有动,她能看见我吗?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我愣愣地望着她眼里的黑色,黑色没过我,我没有融化,我听到她说,去吧。

太后将目光移向我们身后,福晋牵着我的手退到一边,将我们站着的地方留给别的宫眷。

就这样,在我尚未看清圣母皇太后脑子里的画面前,我就成了宫里的一员。这次觐见,不过是一个早已决定的仪式。觐见后不久,我就作为太后的养女正式入住宫中。至此,宫里又多了一位公主。我被册封为荣寿公主,三年后授固伦封号。我只是一位7岁的小格格,我无法理解我看到的画面。那日回到王府,我说给父亲听我的所见。父亲陷入无边的沉思。父亲无法解释,那意味着什么,又能说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