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双手,掠去了我的呼吸。我呼出的气息,像冬天一样冻结着,我吸入的空气,像丝线。由于荣安公主的到来,屋里的空气好似处在高山之巅般稀薄。她将头发上那根草放在桌上,她的手在快接近珍珠时,停了下来。光斑耀眼,照亮了她。大公主此时更加苍白,终于吐出一口气,像在水底憋了很久而突然浮出水面。她喘息着,呼吸急促。她瘫坐进椅子里了。她用手盖住珍珠,那些细小的光斑,从手指的缝隙泻出,当她离开珍珠,光斑忽然暗淡下来。荣安公主的烟雾,也随之稀薄,身形重新模糊,她想要抓住什么的手在我面前散开。她再次回到虚空中。她从墓园带来的那根草,顷刻间化为灰烬。

“我老了,精力不比从前……她是荣安公主。”

“她……太年轻了。”

“你没有看见她头发和衣服里的尸斑。”

“她看不见我?”

“当你学会照看这些旧物时,她就会看见你。”

她衰弱地望着我。

“你不会因为照看它们而衰老,老得像我一样。”

她意味深长。珍珠收回盒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她又开始吸烟。侍烟的宫女跪在她脚边。

照料故人,这是一个交换条件吗,作为了解那些我不知道的往事的交换条件?

她看我一眼。

“想试一下?”

烟雾遮住了她的脸。

“不。”我说。

小鞋子

“皇上可还记得丽皇贵妃?”

“日本人突袭朝鲜王宫,俘虏了朝鲜的王。”

“丽皇贵妃的女儿,荣安公主出嫁时,皇上可曾赐给公主一件上千颗珍珠的珠罗衣?”

“十年前朝鲜的太上皇兴宣大院君被袁世凯押送来京,平了壬午之乱,可如今,日本人扶植大院君为傀儡。”

我摸了摸皇帝厚厚的眉毛,却未能转移他的视线,他望着墙上的一幅巨型地图。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说什么。我不该跟他谈照片,谈皇后或是瑾,或是荣安公主那一大把珍珠。每扇门后都有一个过去的世界,我越来越陷入门后的世界,而皇帝站在门的这边。

再次去翊璇宫时,我们打开了几只很小很精致的盒子。盒子里衬着蓝色丝绸。这是我从恭王府偷偷拿来的。大公主说。她常常称生父为恭亲王或王爷,称母亲为福晋,听来,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比我小两岁,只活了三年。她来不及长大。她的皮肤雪一样白,嘴唇花朵一样娇艳。王爷说她在花园里像蝴蝶一样飞。最终他哪里都找不到她。她只活了三年。瞧,这是福晋为她亲手缝制的衣服,上面绣满了蝴蝶和百合花。那些年,王爷春风得意,太后将宫里最重要的职位交给他。他是议政王,又管军饷和财政。他在两宫太后面前,总是坐着说话。接着我进宫,而她却死去。王爷一下子落入深渊。在她死后四个月,王爷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王爷固执地认为是二女儿转世再来。他的名字叫载浚,刚满一个月就被封为辅国公。可等我第二次见载浚时,他已经躺进棺材,带着他的封号一起被埋葬。王爷那时还是年轻人,脸上的颜色却晦暗如土。王爷好几天躲在书房里写长长的祭文,没人知道他到底写了什么,写完后,就命人拿去灵堂烧掉。后来出生的孩子一个个死去,他的心掉进土里。我想,我得帮他。我拿走了妹妹只穿过几次的百合彩衣和弟弟的一双小鞋子。我得帮他。瞧,就是这双。”

她将那双鞋子从一块丝绸的包裹里取出,将它们托在手心。它们看上去非常小,又极精致,像玉工的雕刻。她示意我做同样的动作,将小鞋子放在手上。我几乎感觉不到鞋子的分量。最暗的光线也能穿透它。

“十年前,我拿走妹妹的百合彩衣和载浚的这双小鞋子。我点燃乌足草,一路跟他们说话,带他们回到宫里,用紫檀木的盒子和绸缎收好。我照料他们,她和载浚。他们都来不及长大,总怀着怨气。我把他们的怨气放在这儿后,王爷的痛楚才渐渐平息。王爷常常在书房徘徊,努力回忆他们的模样,可他们留下的印象越来越淡,连哭泣声也听不到了。王爷深信他们去了天上,一个更好的地方。王爷又能入眠了。整整一年,王爷因无法入睡几乎丧命。是我救了他,他因而可以继续做议政王。”

载浚的小鞋子是青色,上面缀有五色宝石,还有福晋亲手绣的蝙蝠。她只见过他一面,却记得他的眼睛。我触摸鞋子顶端那颗宝石,她接着说了下去。

“我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即便是一个小婴儿,也有灵魂。不完整的灵魂,没有时间长好,身体都融化了。他知道自己是谁。王府将载浚所有曾经用过的东西都拿去焚毁,怕恭亲王触物生情。可没有用,他一直哭,尽管只有一双眼睛。借着这双小鞋子,载浚会来。他来时,没有脸,没有身子。他还来不及学会使用自己的手、胳膊和腿,他能记得的,只有眼睛。所以他的眼睛来时,我从盒子里捧出他的小鞋子,让他仔细看,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好猜测,我想他会因我抚摸这颗宝珠而安心。”

鞋子并未因我的抚摸而有所变化。

“看着它,用你全部的精力。想着它,想着自己在做这双鞋子。”

从嫔妃到宫女,都将手工视为展现技艺和才华的手艺,加之足够的时间和上好的材料,宫里做的东西自然要比民间更为精巧。我手中的鞋子虽出自王府,手工却不亚于宫里。刺绣的针脚十分密集,图纹犹如雕刻般隆起。接触这件许多年前的绣品,几乎感觉不到织物的真实,一如触着一件已逝之物。它与一个曾经活着的人有关。我不得不在接触时投入更大的耐心,而它似乎也在索要我的耐心。隆起的花纹、针脚和绣线的走势,鞋子上的蝙蝠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前后贯通的图形。触摸着小鞋子上丝绸的棱角,鞋底的边沿和宝石,它们十分柔软,像毛发,这么纤细的触感沿着我的手指进入心里,在我心里落脚,也在我心里伸展,殃及记忆。

记忆的触须展开的,并非仅仅只是一个鞋子的制作过程,而是完整的场景和心情。我正在记起、经历不属于我的忧虑和希望,这些心情,是在对即将穿上这双鞋子的孩子长时间的期盼里,形成的。小而又小,几乎不像穿戴之物的鞋子,毫无活力和色泽的陈腐之物,在渐次唤回的心情中起了变化,隆起的图案硬挺,花饰上黯淡的色彩恢复了一些光泽,鞋子的边沿在舒张。没错,它们会死去,也会借着活人的接触活过来。

它没有荣安公主的珍珠那么亮,它在我手里,没有变成一簇耀眼闪烁的光斑,而是棱角凸显,金线和银线都恢复了新鲜的色泽。大公主纹丝不动地坐着,紧盯着我手里的每一个动作,侍烟的宫女捧着烟具侧立一旁。入宫前,她教我礼仪时,都没有今天这般专注。这时,鞋子的边沿变得透亮,如果不是屋子的黯淡,任何一束光都会掠去这小物件渐渐回升的淡淡的光芒。我跟随大公主将眼光投向屋里的一根柱子。一件闪亮的东西在移动。是一双眼睛。它在眨动,黑色的眼眸从柱头上注视着一切。后来它离开柱子,出现在幕帘上。它只是一双眼睛,若隐若现,它在接近抚摸鞋子的手。

它并非只是一双眼睛。它有很淡的轮廓,有的地方太淡了,看着就只余下眼睛。若隐若现的轮廓形成了一个小孩的形状,它丝线一样的手足在柱子上爬行。

他太小了,无法站起来。一开始他依附在房间的柱子上,之后他在墙壁上爬,后来他爬到淡黄色的垂帘上。我不敢眨眼,生怕他逃出我的视线。这么小的亡灵是不会说话的,只能发出细碎的声响。

大公主不是在呓语,也不是在说荒诞不经的故事,故人就是这样重新返回的。

小鞋子又变大了一些,珠宝也几乎恢复了沉甸甸的分量。它吸收我的热量。我的体温在降低。尔后,鞋子发光的轮廓一点点消退。最后完全消失,小亡灵也随着消隐。

“好了,它又可以安静些日子。我睡着时,帐子外的耗子声也能消停一阵子了。”大公主说。

大清最小的辅国公走了。我手指冰冷,指甲僵硬,犹如冰柱。我望向窗外,阳光正好,却离我很远,窗外和屋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我觉得一时很难回到远处那些亮闪闪的光线里,从这里到那里,有一段难以逾越、难以理解的距离。我觉得我要么老了,要么身上落满了灰尘。总之,我被用旧了。

我只被用了一次,就变旧了。

“到院子里去吧。晒晒太阳,喝杯茶。他吸收了你的精气,你会感到困倦,乏力。很快你就会好起来。在外面待一会儿吧。”

我费了很大劲儿才走出屋子,一阵难以抵抗的虚弱让我跌坐在椅子里。外面廊子里摆好了茶具。我像一块坚冰需要融解,要被阳光烤热,恢复体温。我呼吸外面的空气,然而阳光都落在翊璇宫外,热量十分微弱。宫墙边,乌足草茂盛如皑皑白雪。荣寿公主犹如一片薄冰。我捧着一杯热茶,却担心对方会消融。热茶顺着咽喉流进身体,温暖我。她的眼光紧紧抓住我,非常有把握的样子。

“他们没有消失,他们一直都在。当他们想回来时,他们总会回来。”

“他们几乎吸干了您,您的故人。他们用故去的生活将您留在过去,他们难道没有更合适的去处吗?您为什么要召回他们,仅仅是为了留住您的印象和记忆?”

“别急着向我发问。你来宫里才几个年头?而我,在这里已经度过了三十年。让我说说你吧,要知道,不独独是皇帝选中你,是我们一起选中了你。你进宫时即被封嫔。你的父亲是三等文官,你的舅舅是远在广州的将军。你认为仅凭美貌就能入宫做皇帝的嫔妃吗?不,不仅仅是美貌,还有别的东西。我在几百个秀女中仔细筛选,最终确认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一直都在等你出现。”

“等我?”

“我在等你。我不仅在等载湉长大,我还在等你长大。有时我觉得等待一眼望不到头,焦虑每天都在撕咬我。五年了,你长大了。你进宫时就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只是太柔嫩。那时也可能会更敏感,我却不能招你来。我不能这么做,不能害了皇帝。你是他唯一倾心的人,我得保全你们。你的出现并非偶然,现在时候到了……我不能一下子告诉你太多,再等等……”

我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也不能多问,她不会回答。也许,她在等一个日期,或是一个合适的场合。用了些茶点后,我不像方才那样虚弱了。我走出翊璇宫,阳光跌落下来,砸在肩头。能离开翊璇宫那片白雪般的乌足草,让我放心。与此同时,皇帝在养心殿的金砖上来回走动,两手交错,关节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听到了他急促的脚步声,也听到了他焦躁的心跳。

异兆

坏消息还没有传来。

护送清兵的济远、广乙两艘军舰将由牙山返航。在丰岛海面,济远、广乙会遭遇日本三艘高航速和高射速的日舰袭击。广乙舰将遭受重伤,在朝鲜十八岛附近搁浅,纵火自焚。而济远舰一开始就有伤亡,管带方伯谦怯阵而逃。随后而来的“高升”号运兵船会被日舰击沉。

再过一天,坏消息就会从海上传进宫里。养心殿,储秀宫,翊璇宫,此时处在各自的孤岛上。

已是七月末,一株长满叶子的桃树忽而遍开桃花,是吉是凶难以估量。梳头刘正在为太后梳头,几个宫眷侍在周围。太后看着宫女呈来的托盘。托盘中依惯例陈着九朵鲜花。太后将其中一朵粉色的花戴在鬓角。这时,宫女禀告,御花园的一株桃树十分异常,月末开花,不仅颜色十分艳丽,而且朵瓣远大于平常所见。太后吩咐宫女去采桃花,好亲自验证这一违反时节的花序。

没有人见过一年中开两次的桃花,也从未见过这么大、色泽又十分浓艳的桃花。太后让人将这束桃花插在花瓶里。太后端详花枝,表情越来越凝重。

一炷香后,太后率皇后、嫔妃、宫眷、女官、太监和宫女一同前往御花园。

远远的,就见高高垒砌的太湖石边一树耀眼的桃花像热烈的火在熊熊燃烧。每个人都失声惊呼。太后用帕子遮住嘴,不满地看了大家一眼。把你们的嘴巴都给我牢牢闭上!少见多怪的。太后喝道。倒并非少见多怪,而是宫眷们从未见过。有人将这件事禀告皇帝,皇帝也前来观看。由于无人能对此预兆做出解释,太后命皇帝从这棵树上摘下一枝桃花,带回寝宫反思。

皇帝将这枝桃花放在养心殿。当天夜里,养心殿里当班的宫女太监都失眠了。夜风使花香散开,失眠从后半夜起在各宫蔓延,主子奴才都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漫漫长夜,皇后再次将眼光投向钟粹宫里的柱梁,她想,吃掉其中的五分之一,并不会让钟粹宫垮塌。而瑾嫔的灶房提前开张,食物的香气却无法遮掩桃花的蔓延,花和花的香气让夜晚与白昼失去分别。皇帝本就一连几夜无眠,索性命人再去文渊阁搜罗,将上次遗漏的、百年来无人问津,记载战争的书,都搬来养心殿。月色皎洁,一路宫灯为之暗淡。在这个白昼般的夜晚,我想再看看桃花。

桃花就在御花园的太湖石旁,与白天无异。在月下看这树桃花令我心惊,这棵树好似邪灵附体,一股不知来自哪里的力量让它疯狂长出花蕾,不断地衍生出花朵,色泽妖娆。桃花的香气并不十分浓郁,可这香气使人清醒到可以看见自己的梦。问题就在这里,花一直开着,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而且愈演愈烈。没有人能解读和化解这件事,整个紫禁城陷入无眠,连猫狗都无一例外。每个人都睁着眼,在各处溜达,到处影影绰绰,充斥着失眠者的影子。这种状况持续了六天,却没有人因此疲倦懈怠。

每天,宫女将桃花的状况禀报太后,结论总是,桃花并无凋谢的迹象。桃花让每个人都处在亢奋又焦灼中,宫里开始盛传,这是一个末世终结的征兆——没人敢向太后禀明桃花确切的含义,谁说出不吉利的话就会因冒犯太后而被处死,所有被招去解兆的人,一踏入储秀宫,都将此奇观奉为祥瑞之兆。

有十年时间,国家没有大的灾祸,这个平静的时期,早有史官为之命名,称为“中兴”。然而,甲午年的桃花,破坏了中兴。甲午年的灾难源自桃花。这树桃花在连着盛开七天后,忽然枯萎,所有的花瓣在一夜间凋零,艳丽的花瓣铺满了御花园的碎石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相信一棵树会开出这么多花朵。一层压着一层,旧的花朵还未凋谢,新的花朵又在生出,望不到尽头。剪去的枝条第二天就长出新的来,而各宫采去的桃花在宝瓶里继续盛开,丝毫不受影响。每座宫殿都养着一枝桃花,桃花的香气在空气里扩散。每个人眼里、心里都是桃花。每个人都在暗自谈论桃花,是吉是凶,根本无法形成一致的结论。太后命人在御花园设台焚香,每天乾清宫早晚祷时,宫眷们分出一列专门在桃花台前祷告花神,然而这种祷告从头至尾都像是在起反作用,反而使得桃花繁盛,愈演愈烈。祷告的人由女官和宫眷组成,后来,为了增加庄严的氛围,从乾清宫敬神回来的皇后妃嫔都要到御花园再次祷告。可毫无用处,越来越浓艳的桃花让人忧心忡忡。在桃花的香气里,皇后忘了吮吃手指,瑾嫔暂时停下了止也止不住的贪食症。花香,让每个人都在忍受烦乱缥缈的思绪和层出不穷的焦灼与忧虑。

在桃花令人无望地开着的日子里,宫里每个人虽然心烦意乱,却要刻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样难免出错。庆亲王的四格格梳错了脑后的燕尾,硬梆梆的燕尾翘着像喜鹊的尾巴。太后发怒,说,“回去把头发重新梳一遍,若还是这样,就把头发给我剪了。”四格格提着裙子一路跑回宿处,将燕尾拆下,小心翼翼梳了不下十遍才敢出门。服侍太后午休的叫长寿的女官被太后痛斥,太后的狂叫声震落了屋檐上的瓦片。这该死的女官不知为何忘了施粉,脸色乌黑,太后发怒说:“我没有给你买粉的钱吗?”长寿被罚自己打自己的嘴巴直至天黑以后。常来陪伴的贵妇命妇各王公的福晋,有的唇上的唇脂点偏了,有人穿错了衣服,有人戴错了珠宝,有人无意间碰翻了如意。这些事层出不穷,让太后狂怒不已。西六宫的气氛分外紧张。所有太后有可能去的地方,清扫得比往常更干净,廊柱亮得可以当镜子使,地面几乎用桐油擦过,黑金子般闪亮。没有人敢大声说话,甚至轻微的咳嗽都会招来痛责。这是紧张又亢奋的日子,太后心神不宁,甚至放下了寿诞的庆典事宜。

皇帝桌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坏消息像不断盛开的桃花,繁衍奔放,色彩瑰丽。皇帝推倒奏折,由奏折垒砌的大山顷刻间崩溃。最坏的消息传来了,日本陆军进攻牙山清军,发生激战,清军不支,退向平壤。

翊璇宫里的乌足草长得更高,叶片更大,白色的叶片大雪般层层覆盖,整个院落像月下湖水泛起磷光。大公主也养着一枝桃花,然而这处宫苑却没有惊慌失措的眼神。翊璇宫同样陷入了无眠,可这里的无眠显得冷静而肃穆。大公主在拨弄烟丝,侍烟的宫女小心翼翼打起火镰。我不认为我具有像她那样的天分。我看到的迷宫,黑色花朵的漩涡,都是幻觉,我在翊璇宫看到的,也是幻觉,一个小亡魂出现在墙上和柱子上,那也是十足的幻觉,也许,翊璇宫和大公主也都是幻觉。还有这些桃花。

我们没有查看故人之物。大公主坐在幽暗处,背后是一支明艳的桃花。

“桃花让你迷惑。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我的迷惑很多,而且越来越迷惑,我怀疑眼前的所有见闻,我无法解释这些事情。”

“让我来说说你的故事。”

“我?”

“你就是预言中的女人,这一点不会有错。要怎样才能认出你来?预言里没有任何提示。一切都是从一个瞬间开始的。当皇帝第一眼见到你时,皇帝认出了你。在他认出你之后,我才最终确认你。我知道载湉对于爱新觉罗是一次机会,这在预言里出现过,但我却看不出,他的怯懦和顺从,他阴郁又忽而狂躁的性格,又如何让爱新觉罗摆脱恶咒。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在疑惑和等待中度日。终归还是时间。就像一枚被分开的印模,其中的一半遇到了另一半,当两个印模合而为一时,它们变成了完整的印模。只有他能认出你。你,还有载湉,你们合成了一个人和一个世界,在你们面前有获救的机会。我看了你三年,又等了你两年。所以说,我一直都在等你来,你带着一个摄魂的东西来找我,这说明,时间到了。”

“它并不能摄取灵魂,它是照相机。”

我在分辩,她并不理睬。

“我庸庸无为却殚精竭虑地活了四十年,除了作为一个见证人、死亡证据的保管者之外,我什么也不是。现在你来了,你要为聆听、理解和牢记做好准备……哦,诅咒。”

她在吐出“诅咒”两个字后,整个人都凝结了。她一句一句吐出这些句子。她冰冷,苍白,语气一如她的面容,冷而苍白,却不容置疑。她坐着,像一个蜡做的女王。她吐出烟雾,烟雾是白色的。屋子太暗,这一缕白烟因而分外明晰。花园里,乌足草犹如一场大雪,覆盖着翊璇宫的庭院,让翊璇宫独立于各宫之外。这里隔绝、闭塞,却让我安心,与前几次完全不同。我暂时放下皇帝,放下我的戒备。我清楚的知道,我并不是无惧,我的无惧恰恰来自恐惧,恐惧是一团迷雾,而我不得不穿行其中。

她提到预言,又说到恶咒。她并不解释。还有桃花。

“桃花在无休止地开着。没有人能对此做出解释。太后身边的术士都是用来安慰太后的,他们没有理解力,他们看不到过去,他们不了解的东西远远大于他们所了解的。”她吸完了一管烟,又装上了第二管,白烟在室内升起,散开。

“一切都来自过去。你现在不会相信这个说法,但是你很快就会有不一样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