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示意王商不必向皇帝禀报。我只想在养心殿的宫门外站一会儿。我没有看见皇帝,却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自七月以来,日本屡次挑衅,引发众议,无论在朝在野,主战声息日渐高涨,朕敦促李总督积极备战,李总督却有意拖延,寄希望于俄、英等国出面调停。李总督禀奏朕,说日本舰最快者每点钟行二三十里,而我舰每点钟行十五到十八里,且设备多为数年前购置,而自戊子年至今,六年里,北洋水师未购一艇。水师将领曾屡次请求添置新式快船,巨仰体时艰款绌,未敢渎请……”

我问王商,皇帝在跟谁说话。是翁同龢师傅,王商说。在王商沙哑的嗓音里,我忽而听到另一种声音,这声音掩盖了王商和殿内皇帝的声音。

“来吧,到我这儿来。”

这声音像是从我心里浮现,又似有人在我耳边低语。

“不要带你的侍女,洗净你的手,到我这儿来。”

我不自觉起步,也来不及换衣服,第二次走向翊璇宫。

“我在想,你该来了。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

“我听到了公主的召唤。”

“我知道,你会是我的帮手。别看我周围有这么多人,统统毛手毛脚,没有一个人适合做这件事。”

“我很想为公主拍些照片,不知公主可曾想……”

“有什么可想的,瞧,你已经拍了许多,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总得选个好日子。皇帝在做什么?”

“皇上在为邻国朝鲜而忧心。”

“十年前那藩国就出过事儿。昨天夜里我看见东方的紫微星格外黯淡,不知是凶是吉。皇帝还好吗?”

“皇上越来越忙了。”

她闭上双眼,默想了一会儿。

“既然来了,就帮我做事吧。”

“请公主吩咐。”

“很简单,像上次一样。从第一排,第一个格子开始。”

侍女将盒子放好后就离开了。屋里只有我和大公主两个人。

“拿这把钥匙,打开锁头。”

盒子打开,依然是三个小木盒子套在一起。最后打开的盒子里,盛满了珍珠。

“我昨晚梦到她。她说很憋闷,天太热,让人烦躁。”

我将珍珠一粒一粒拿出来,放在宫女事先准备好的一叠棉布帕子上。

“这些珍珠曾经是件珠罗衣,后来拆散了,存在这里。呐,就像这样,把珍珠放在手心,轻轻揉搓,让珍珠感受到你的体温。你的手一定很热,很柔软。”

她捏了捏我的手,露出满意的表情。

我照她的吩咐做。她向旁边走开两步。

“这样,她是会喜欢的。”

“它?”

“她是一个非常纤细的灵魂。如果你愿意,可以称她是珍珠的灵魂。如果你是她熟悉的人,你就会看见她。她没见过你。她走后,我成了这宫里唯一的公主。”

我在颤抖。她看见了,可无动于衷。

“这里存放的都是故人之物,上次我已经告诉你了。”

“请公主赎罪,我做不到……做不到让自己不害怕。”

“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好了,来当我的助手。”

“可……”

“我得给你时间,让你慢慢适应。”

“适应?”

“适应这件事。”

“可我看不出,换一个人做,有什么不同。”

她看了我一会儿。

“当然不同。你与别人不同。皇后不能做这件事,瑾嫔也不能做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为什么吗?你是皇上的人,这让她们觉得安全。”

“‘她们’,不会是些已故之人吧?”

“我说到的,都是已故之人。”

我抖得更厉害,将珍珠放回桌上。

“我称她们为故人。安抚她们,会对你有好处。这样可以让你不去做那些可怕而单调的噩梦。”

“公主……一直是这么做的?”

“还不明白吗,我在帮你。哦,当然不是我,是她们。我们都需要从故人那里获得帮助……你以后会明白的。”

“可您说,需要安抚的是她们。”

“你得到了同样的安抚,在你安抚她们的时候。”

我直直望着她的双眼。一双好看的眼睛,像水中倒影。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我就那么坐着,又一次被钉在原地。她的目光变得严厉。

“你噩梦缠身,不是我需要你,是你需要我。你是自己来的,我并没有召唤你。”

是我自己来的,我承认。那一声召唤并不能说明什么。我找了一个借口,照相。我来这里,并非为了照相,我另有所图。

“你看,这些珍珠,它们摸上去多么光滑,再看看它,多么耀眼!它们像梦,却又不是。”

她能看见我的想法,这让我更加惊惧。我不得不顺从。

“我希望,公主能谈谈……谈谈故人的事。”

我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缓。我在她旁边坐着,犹如坐在悬崖边上。跟在毓庆宫是一样的,前途未卜,而且多半儿是个陷阱。我得承认,时常有黑色的花朵在我梦的涡流里浮现,妖娆而邪恶,我想摆脱这些花朵的纠缠。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向故人求助。故人,是那些亡故的人,荣寿公主一点儿也不害怕与也许只有她能看见的亡灵为伴。可我不一样。

珍珠还是珍珠,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什么也没看见?”

她轻轻触碰珍珠。珍珠比刚拿出来那会儿鲜亮了一些。

“怎么做才能看见?”

既然逃不过,我索性问。

“怕吗?”

“不怕。”

我抿紧嘴唇。

“她就在你身后。”

我的头发竖起来了。我深深地吸气,不由站起身。有股力量使我站了起来。大公主的手指从珍珠表面抚过,像在抚摸丝绸,用指尖感受绸料的质地。珍珠更亮了。在黯淡的室内,有一些奇异的很小的光斑在珍珠上跳跃。

“不要紧张。她曾是这宫里的主子。现在,她依然是,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我扶着桌子渐渐转身。靠着桌子,我不会摔倒,却也无路可逃。我看见一个烟雾状的形体在我对面站着,约5尺开外。与其说它站着,倒不如说它飘浮在那里。它是一团有形状的烟雾,很淡,像透过薄纱看见的人形,使劲看,却越是看不清。

“别靠近。你身上的气味儿会伤害她。”

我站着不动,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幕。我身上的气味儿是活人的气味。烟状物的人形在逐渐清晰。大公主继续揉弄那些珍珠,看来,不停抚摸、触碰,都会让她恢复得更好些。珍珠比刚才更亮,大公主也更加苍白。她手里握着一团亮斑,她的手现在完全透明。烟雾状的人,渐渐显露。她身着吉服,吉服长长的后摆拖在身后。头上什么也没戴。没有朝冠,头发只是依宫里的发式,梳成发髻,用簪子挽在脑后。攒着头发的簪子却是一根草茎。她并没有看见我,径直将那根草从发丛里抽出,一大把头发忽而散开,落在肩头。她的脸原先很瘦小,现在变得更小,下巴更尖,眼如空洞。

她用几乎耳语般的声音说:“到处都是草,怎么都拔不完。瞧,我的手割伤了。”

她伸出一双手,手心手背的确有一条条割伤的痕迹。

“哦。”她又叫道,“这劳什子衣服,太重了,帮我脱了它吧……它让我无法呼吸。”

大公主并不理睬,她要集中全部精神来揉搓珍珠。她已无法出声,她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手上,那该是很大的消耗。我因而知道,她的衰老并不是疏于保养,而是照料故人所至。

她看不见我,她的视线穿过我望着大公主。许是吉服的确太厚重,几乎看不见她迈腿走动。她青烟一样徐徐移了过来,在桌边站定。即便离那团珍珠的光斑更近了些,她依然与我保持着5尺远的距离。她的形状比刚才更加清晰,只是还有一层薄烟环绕着。现在,她望着我,依旧没有真正看见我。她无法看见我。

她保持着离世时十九岁的面容。她与我同龄,可她已离世二十年之久。她只比大公主小一岁。她的吉服和发型都是陈旧的样式,吉服宽大,压着她,她瘦弱得像她从发里拔出的那根草。她离世的时候,同治皇帝还在位,而我还没有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