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它放在火上。”

“公主,您该不会要烧掉这件衣裳吧?”

“我倒想看看,这布料果真烧不着?”

这件缂丝工艺的华丽春衫,弄碧手里握着,不忍放进火里,只在火焰最近的地方悬着。再近些。弄碧又近了一些。衣服没被点着。弄碧大着胆子将衣服的一角放进炭盆。依然没有变化。我吩咐两个宫女撕扯这件春衫。也没有丝毫损伤。去拿把剪刀来。剪刀也不能将它剪开。这是一件无法摧毁的衣裳?看来是的。公主,这太神奇了。弄碧说。

福琨说过的,这是有魔力的衣服。

第二天,我不动声色,坐在碧琳馆。福锟进来,我冷眼看着他。我在纱帐里想过了,福锟知道的事情一定要比他说出来的多很多。不想,福锟先开口问。

“公主,您昨晚在馆里可遇到麻烦?”

“你说,我会遇到什么麻烦?”

“如果您遇到安公公的话,会很麻烦。”

“福锟,跪下,别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

福锟跪下了。

“公主息怒。请公主明示,我什么地方不慎,惹恼了您?”

“福锟,我问你,你在绮华馆供职几年?”

“回公主,奴才在绮华馆供职的时间只比公主多三年。”

“也就是说你有六年的时间思考和弄清楚安公公守护的那个秘密,然而你向我隐瞒。”

“奴才并不敢向公主隐瞒。”

“别装糊涂。除了安公公,这宫里,你可也是一个无梦人?若你不知道安公公守护的秘密,至少,你该知道有一扇秘密的门。”

“回公主,奴才并非有意隐瞒,而是,这的确是一个秘密。既是秘密,便不能像谈家常那样随便说起。请公主到侧室叙谈。”

我们换到镶嵌室旁边的一个屋子。这间屋子不大,我在中间的座椅坐下,一言不发,等着福锟吐露他知道的事。

那天,时间在座钟的玻璃罩子里缓慢地兜着圈子。那天,时间走得很慢。

福锟

公主,奴才在绮华馆供职多年,有些事是天大的秘密,奴才并不敢知道或是探听。有些秘密,知道后就会是死罪。正如公主所言,这宫里,除了安公公以外,福锟,也是一个失去梦的奴才。我与安公公的区别在于,太后并未赐予我绮华馆织造的衣服。宫里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穿着绮华馆织造的衣物是一个有力象征,象征着离太后很近。我只是一个普通太监,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绮华馆;而安公公不同,安公公出入于太后的寝宫。对安公公而言,内宫并无禁地可言。可像我这样的普通太监,除了供职之所,处处都是禁地。

在这宫里,无梦人并非凤毛麟角,而是大有人在。这些人都是奴才,是太后选定的忠实仆人。这是为了守护太后睡梦的平安无恙。太后即便是在睡着后都能清楚地知道宫里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所有的事,事无巨细,都要向太后禀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太后是一个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的人。有那么多双无眠的眼睛盯着宫里的角角落落,黑夜甚至比白天还要亮堂。太后要的,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内廷,一个没有影子的后宫。除了太后,这宫里处处都是秘密和阴影。

公主,您说得不错,我,我们,一年四季睁着双眼。即便合拢眼皮,我们也是醒着的,我们的耳朵专注地听着宫里所有的响动。白天和夜晚都是漫长而无边的劳役,不得休息,无法在梦里获得安慰。当一个太监被迫交出做梦的权力,最初的那些日子,真是苦不堪言!白天有许多差事要做,还好些,到了晚上,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的煎熬。我小心留意黑暗里的动静,如果外面的世界毫无声响,我便聆听自己身体里的响动,注视自己的手指、皮肤和毛发。我时常听着我胳膊上的脉跳而到天亮——后来,我有了翠缕。我暗恋这个宫女,倒并非出自真正的情谊,而在于,我为自己找了个可以在黑夜打发时间的法子。我聆听她,听能够听到的一切;熟悉她的脚步声,从众多宫女的脚步声里辨认出她;从众多说话的人声中,分辨出她的声音。除了听,我还嗅。要从众多宫女使用的香粉闻到她用的香粉,她头发的气味儿,她贴身衣物的气味儿;她是走在长春宫的甬道里,还是走在储秀宫的回廊里。这一切,在开始时都是我打发和消磨时间的练习,可久而久之,我走火入魔,变成了深藏不露的绝技。翠缕,我即便是身处绮华馆,也能清晰地知道她的方位,她穿什么样的衣服,梳什么样的辫子,辫梢上系着红绸还是绿绸,知道她早上用的香粉与晚上不同。虽然我们只见过短短几面,翠缕每次来绮华馆,不过几分钟,可她的坐卧行走,我都了如指掌。这并非我爱得有多深,也并非我有异于他人的怪癖,而是时间太过漫长,我的技艺——如果这可以称之为技艺的话——我的技艺随着黑夜增长,我无法控制这种能力。如果,一个人有种能力,还有一个想法,而他又有着可供支配的时间,无疑,他的能力会随着想法无边施展。

我知道昨天发生在这里的所有事情,也知道安公公的某些秘密。因为后来,我将用在翠缕身上的心思,用在了安公公身上。

这又有何不可?既然我有用不完的时间。在我用尽心力,在听觉中靠近一个我喜欢的姑娘后,可以说,我用长夜为自己恢复了某些梦。我像一个无形的夜游人,陪伴在我聆听的姑娘身边,直到她酣然入梦。之后,我被关在了门外。这时,翠缕除了均匀的鼻息,再无响动,我试着聆听一个人的梦,借以和她拥有同一个梦。我失败了,我发现梦是唯一能将我关在外面的东西。就像屋子,我被门留在了屋外。我无法听到一个人梦里的动静。我能听到她的心跳,却无法听到她梦里的脚步声,她去了哪里?在梦里,她跟谁在一起?这一切都是我无法分享的。我的听觉止步于梦。因而在翠缕睡着后,我便无事可做了。我又一次陷入无聊。我得为自己找到另一个乐趣。很自然地,我想到了安公公。我跟安公公的共同之处在于,我们都是无梦人。一个无梦人自然可以揣测另一个无梦人。黑暗中,我一边听着翠缕轻微的喘息声,一边想,此时,这位太后身边的红人在做什么呢?我很快就熟悉了安公公的一切声音特征。熟悉他的脚步声,他说话时声音的尾音,熟悉他的气味。晚上九时一刻,那是翠缕睡下的时间,我的听力自觉移向安公公。我听到他在储秀宫逗留,陪太后玩骨牌,我听到他手里的骨牌哗哗作响,他的牌技很好,总输给太后,是为了讨太后欢心。之后,他出了储秀宫,上了轿子,从西长街绕一个大圈子前往绮华馆。这时恰好是十时零五分。他下轿,脚尖着地,猫一样走动,无声无息。安公公不仅搽粉还抹香水。香水是太后赏赐之物。香味儿近似某种植物的花香。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何种花香,我从未闻到过这古怪香味儿。每次安公公都会带来这种气味,安公公离开后,这气味在半个时辰后才散尽。

轿子停在延庆门外,两个小太监前面掌灯,安公公从延庆门进延庆殿,过广德门,走一段长路,进建福门,过抚辰殿、建福宫、惠风亭来到存性门。安公公在存性门前整理衣装,两个掌灯太监退去,安公公提灯,进门,从静怡轩廊下走至慧耀楼。慧耀楼、吉云馆、敬胜斋、碧琳馆、凝晖堂,这些他都不曾进入,而是直奔延春阁而去。

想必公主您已经见识了绮华馆夜晚的景象。您已经看到,衣服会发出五种颜色的光。我曾经跟您说过,绮华馆的衣服,是有魔力的衣服。这不只指它们会在最黑的地方发出光亮,它们还会形成某种图案。至于这衣服里的图案,我并未破解出其中的含义。除了令穿衣服的人显得耀眼,我猜测,它可能是某种特殊的印记和记号,表明它专属于太后,也可能它本身就是符咒,会给人带来好运或晦气。但无论如何,能穿戴绮华馆织造的衣服,都是地位显赫的人,是太后另眼相待的人。

公主,您最感兴趣的是安公公将要去的地方。您知道有一扇门,通向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太后和安公公知道。即便是对我们这些与安公公一样的无梦人而言,也是秘密。安公公不允许别人跟随,一个人走向那扇门,去和秘密幽会。安公公像猫一样绝无声响,这对我的听力是一个挑战。要想准确判断他的方位,的确有难度。此外,他的喘息声也很轻。虽然我能分辨出翠缕的呼吸声,但安公公是一个没有呼吸的人。我的确很难听到他鼻翼边的响动。我只好用我的另一种技艺,嗅觉。我的嗅觉跟随安公公身上的气味儿,我闻到,他顺着建福宫的中轴线一路向前走。他没有碰触任何东西,连同绮华馆里的寂静。这是安公公异于常人的地方。没有哪个奴才能像他那样无声无息走过——从慧耀楼开始,他离开中轴线。我的嗅觉跟着他,我闻到他在延春阁西室,停了下来。除了墙,没有别的东西。那面墙后,我不再能看到也不再能闻到,我只听到一个很小的声音,好似玉石相碰。之后,安公公身上那种奇怪的气味儿便减弱了,香气的源头消失了。唯一的推断是,他进入了这面墙。这样说您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的确是这样,安公公穿墙而入,进入了墙后面的世界。这时,我便会像被关在翠缕梦乡之外般,再也难探究竟。白天,我曾仔细察看西室那面墙,寻找破绽。但那只是一面普通的墙,没有任何缝隙,任何能让人与一扇门联想在一起的提示,一道划痕、一个标记、一点暗淡的影子都没有。

公主,您所说的秘密,我知道的就是这些。我的结论是,安公公从一堵墙前消失了,而公主想找的那扇门,我确定,在延春阁西室的北墙上。

那是一面没有标记的墙。但是既然,衣服在黑暗中可以发出微光,那么,一堵墙为什么就不能在黑暗中呈现另一种样子呢?也许,墙会像衣服一样发出某种图案的光亮,而安公公手里的钥匙,会启开隐含的门。这一切在白天是看不见的,就像衣服上隐秘的图形一样。

尽管我的推断已经十分具体和详细,我却并不想知道墙后面的世界。因而,我遵照规矩,从未在夜间进入延春阁。我知道,洞悉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绮华馆里的秘密。

公主,您一直盯着我,您从我眼睛里已经看出,我其实很想知道那堵墙的秘密。公主,请您假设,若是一个人听了很久,若他知道太后最信任的太监每天都会进入一堵墙,隔着墙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这是多大的一个诱惑,甚至比翠缕梦里的诱惑更有吸引力。而这也并非只是单纯的好奇,当安公公所有的声息都静止消失,在我陷入后半夜难耐的寂寞与无聊后,我无法不去想一个问题,我的梦去了哪里?我甚至不止一次想到,也许,我的梦就在那堵墙后面。那么,安公公除了是一个秘密的守护人,还将是一个梦的管理者,他管理着所有无梦人的梦。这个想法对于我有着根本的诱惑,一想到墙后面有可能藏着我那丢失的梦时,我就坐立不安。事情总归是,当你失去某样东西后,你才会明白它对你的意义。我无数次将耳朵贴在墙壁上,想要听到墙那边的响动,但那里死寂一片。真的,像死一样寂静。

唉,我没有想到,当我承认自己想要找回梦后,想要找回梦的欲望便立即占据了我。我的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焦灼,这个,公主也都看见了。我知道,您很想知道这个秘密,那么现在,我和公主约好,今夜,我们就等在这里,我们就亲眼看看安公公是如何启开那堵墙的。

那天,时间一直在表壳里兜圈子。在福锟和我约定晚上再探绮华馆后,我仔细查看福锟提到的延春阁西室,我像福锟一样一无所获。一个时辰后,我又叫来福锟,询问他是如何交出自己的梦的。福锟沉吟良久,像是在酝酿很大的决心。

那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相当于第二次被阉割。进宫三年后,安公公问我,愿不愿意做太后忠实的奴才?我当然要说愿意。安公公又问,你如何证明自己的忠心?我问,要怎么做才能证明忠心?安公公说,交出你的梦,这是唯一可以证明你忠心的举动。你花时间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那时我年轻,我知道懿贵妃母以子贵,现在我既然被安公公选中,该是天大的福气,而交出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做谁的奴才可不都是奴才?几乎是略略想了想我就回答安公公说,我愿意。我必须快速做出回应,我的回答越是不假思索,就越会赢得对方的信任。安公公只说了一句:记住你说过的话,永生都别提“后悔”两字。

在我做了平生最快的抉择后,我开始对如何失去梦,充满好奇。

我想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失去自己的梦呢?等我经历那个过程时,我觉得自己被第二次阉割了。的确是又一次阉割,同样的死亡体验,甚至更加痛苦。那天,我和另外六个太监被关在一个偏远的宫殿里一个密封的房间里,四面都是灯,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我们被告诫说要一直保持清醒,要不停地在大殿里走动、说话,为的是不睡觉。虽然有吃有喝,但到第五天时,所有人都濒临崩溃,眼前不断出现重影和幻觉,几乎站着就可以睡着。但不允许我们睡去。为了不睡着,我们的双脚被吊了起来,又不断用冷水刺激。我觉得我生不如死。就这样我们挨到了那个时刻,崩溃的边沿,意识涣散,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清醒的,每个人都气若游丝。我吐出了此生最后一口气,而我正随着这口气离开躯壳。

我走出躯体,站在对面看着自己被倒挂的样子。而同时,那个倒挂的我也在看着另一个倒立的自己。我被掏空了,血液也似流尽。有人将一条细丝线穿过我的鼻子,将离开躯体的我牵走了。然而我还有意识留在身体里,这余下的意识从麻木中醒来。被牵走的我,我看出,他想要扯断那根很细很细,从鼻子里穿过的丝线,重新回到躯体里来,然而那丝线像铁丝一样强韧,他很快被制服了,被一根丝线,像制服一头不听话的山羊那样被制服了。之后,我被放下来,躺在地上,其他六个太监也躺在我旁边,像我一样睁着眼,恢复了活气。我们互相问候,问对方有何感觉。我们那时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只知道自己好像捡回了一条命。回到住处后,我们以为这下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但是尽管我们闭着眼,却完全没有睡意。夜晚变得空洞而失真。我们从此便不需要睡觉了。公主,您还不知道吧,在绮华馆里埋头做工的太监,都是无梦人。当然别的宫里也分布着这类无梦人,他们是最忠诚的奴才,他们混迹于正常人中间。他们时刻清醒,无梦是他们忠诚的标记。

安公公在我们失去梦之后说,有一天,若是你们被恩准出宫,梦还可以还给你们。可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一句空话。失去梦的人,除非死,是不能出宫的。

地下花园

天黑了下来。在平日出馆的时间,我和福锟滞留在延春阁。福锟向我展示了他令人称绝的技艺。福锟倾听翠缕的动静,讲给我听。我们以此打发这过于漫长又紧张的时刻。要越过许多重门,听到储秀宫里那么多宫女太监中一位宫女的动静,着实让我惊愕。翠缕是围绕在太后身边的十二名宫女中的一个。她面皮白皙,眼睛细长,嘴唇丰厚,心思灵巧。她们都是千挑万选而来的旗籍女子,不仅长相端正,举手投足间也要灵巧聪慧。宫女要熟悉太后的所有喜好,知晓太后表情里蕴含的要求。太后的每个动作都表明了一项指令,宫女便是熟悉这些指令并依照太后心意实施的人。宫女和太后朝夕相伴,自然是太后的心腹,但奇怪的是,这些宫女却没有失去梦。福锟说,这是因为她们没有必要进入那堵墙后面的世界,何况,她们没有介入绮华馆的织造事务。否则,连公主您也早就是一个无梦人了。

我在储秀宫见过翠缕。翠缕负责保管太后的首饰。太后头上那许多的珠宝簪花,都是翠缕以极轻巧的手法簪上又取下的。翠缕能从太后的眼神中得知,她今天想要用哪些珠宝,而哪些珠宝又与太后今天的心情相匹配。不仅是心情,还有服饰。翠缕也是为太后择衣的宫女。她熟悉太后的服饰制度,知道每件衣服存放的地方、保存的方法。太后有一个储衣间,就像安公公拥有那个秘密的钥匙一样,翠缕拥有储衣间的钥匙。她像熟悉自己的指纹一样熟悉那么多复杂的服饰。我以为,这该就是福锟喜爱翠缕的原因,除去她外表的灵巧秀丽,她每天捧出捧进的,是绮华馆织造的衣物。每天晚上,翠缕取出太后第二天可能要用的衣服,用特制的香料熏香衣物和随时要用的手帕、被褥。天天与这些光彩照人的衣服相处,难免会生出想要拥有这类衣物的想法。福锟从翠缕的举止行动间洞察翠缕的心思,她想要一件绮华馆织造的衣服。哪怕不穿,或只是在睡前偶尔试穿一下,对翠缕而言,都是莫大的满足。福锟满足了她的想法;而我满足了福锟想要满足翠缕的想法。我在登记簿上忽略了那件春衫所用去的布料和宝石。福锟说,翠缕将那件春衫小心叠好,放在一只枕头里,每天都会枕着那个枕头睡一会儿。怕压坏衣服,翠缕有两只枕头。一只用来藏衣服,一只用来枕着睡觉。她时常抱着那只藏衣服的枕头入眠。

当翠缕在暮色中用香料熏烤太后的寝衣时,我们离一个神秘的时刻越发接近了。我虽然极度鄙视安公公,却无法使自己免于紧张。我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面对安公公这样猫一般灵敏又极为严酷的太监,不紧张实在很难。我问福锟安公公在做什么。福锟说,只有等翠缕睡下后,他才能将注意力移向安公公。这是他几年来的习惯。如果不能等到翠缕安眠,他是无法放下翠缕,而将全部听力和嗅觉移向安公公的。绮华馆陷入黑夜,而翠缕今天似乎比往常睡得晚些。福锟说翠缕今天不知为何多熏了两件衣服,也许是拿不准明天太后到底会用哪件。我焦躁地等着福锟告诉我安公公的动静。在翠缕将熏好的寝衣和被子交给另一个宫女,在床上躺下后,事情才算结束。翠缕总能很快入眠,这和熏衣香料有关。香料有催眠安神的作用,往往在将睡衣熏香后,翠缕也会因为衣香而很快入睡。

福锟说,今天安公公与太后玩的小游戏与往日并无分别。依然是骨牌。天天玩骨牌而令太后不生厌倦的,恐怕也只有安公公了。今天,安公公小胜一局。这样做只是为了勾起太后获胜的欲望。果然,接下来,太后连连获胜,而安公公自认运气不佳。之后,六位伺候太后洗浴的宫女进屋,安公公这才退出。安公公回到自己的住处,喝了几口茶,在脸上扑上香粉。福锟说,安公公有这样的习惯,就是在进绮华馆前,将自己修饰一番,脸上搽香粉,唇上涂唇脂,衣服也要洒上香水。若在晚上忽然遇见安公公,一不留神,是会受到惊吓的。不过,一般,没有谁会在晚上遇见安公公。安公公晚上差不多就是猫,蹑手轻足,更何况,他要去的,是一个秘密的所在地呢。

起风了。除了花园里那片青竹的簌簌声,再没有别的声音。竹叶飘摇的声音像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福锟说,他来了。安公公的脚步混淆在一片竹叶的声响里,无论如何是我无法分辨的。我也闻不到福锟所说的香水味儿。延春阁里充斥着各种气味儿,绸缎、金银器,还有许多人身上的味儿,只有福锟,像训练听力那样训练过的嗅觉,才能闻到单属于某个人的气味儿。福锟在说完“他来了”后,便不再说话。我们事先约定,屏住气息,不发出任何声音。安公公,一个极度灵敏的人,既然身为太后的宠臣,谁也不知道他有着怎样异于常人的能力,说不好,他的听力和嗅觉都更甚于我呢?福锟早前如是说。严谨而慎重的福锟说出的,正是这个晚上我担忧的原因,我不知道安公公有着怎样的过人之处——我暗自想过,也许他比福锟更胜一筹,也许,他有别的本事,毕竟没有人见过他在夜晚出现在织造间的情形。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暗上。墨汁般的黑暗里,张挂着的衣料已渐渐散出光斑,星星点点,又透出难以捉摸的色彩。我一时灵魂出离,深陷于幻觉中,这或是在一个难以醒来的梦里,而并非在紫禁城,也并非在绮华馆。来不及细想,我们各自披上一块布料,混迹于星光闪烁的布匹。今夜,我只求看清安公公怎样打开那扇门。

我双眼一眨不眨,衣服上的微光让我觉察到,一团漆黑的东西,在向前移动。那当然是一个人的影子。他该是穿着件斗篷样的东西,身体被严密遮蔽。他比周围更黑,他熟练地避开所有羁绊。我们隐蔽在衣料下,只露出眼睛。尽管如此,我依然不自觉恐慌,担心被听到声音,被闻到气味儿。黑影儿笔直地走向福锟指认过的镶嵌室的北墙,站住。许是我精神过度集中,或是布匹散出的光比刚才更强烈,我能清晰地看见黑影儿。安公公伸出右手,在那面毫无印记的北墙上摩擦着。墙上渐渐出现了一个花形图案,像衣服上的图案一样,有五个花瓣儿,花的边沿和花芯都散出蓝光。若不是亲眼见证这神奇的一幕,我如何也想不到,那堵墙会显现这般奇异的景象。这是一朵蓝色的花。花芯处的圆形就是钥匙孔。安公公手上的扳指,就是钥匙。这一点,我们事先是猜对了。福锟听到的那声玉石相碰的响动,是钥匙与锁子相互咬合的声音。我听到了,那声音清脆而短促。花形在墙面扩散,散开的花形,像湖上涟漪,波动着。这面墙,是一泓竖起来的湖,又像在风中展开的丝绸。墙怎么会变得这样柔软,又流动着水波般的波纹?而墙上闪亮的花,渐渐演变为一朵巨型花。一直盯着墙面,会晕眩,我在逐渐加剧的晕眩里,还是清醒地意识到,那就是通往秘密的门。安公公是从那扇门里,进去的。

安公公却没有进入,而是在墙前站了一会儿。这一会儿工夫足以让我们心跳加快。而当我听到安公公开口说话时,心简直停止了跳动。因为他说,出来吧,你们不该错过这个机会。我们依然保持不动的姿势,这也许是讹诈。但是,安公公已经朝着我们所在的位置转过身。

“瞧,你们披着布料,就像我披着斗篷一样。我们共同的目的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我和福锟依然僵硬地坐着,我们身上的绸料正在滑落。被一个奴才揭穿,让我焦灼。墙在安公公身后依然如水和丝绸般波动,而那朵蓝色的花,墙的入口,时而张开,时而合拢。像是一抹奇怪的笑,在嘲笑我和福锟。福锟立即跪下。这是一桩天大的罪。安公公没有发话,福锟已将前额贴在地上。安公公并未向前走,他摘下头上的斗篷,露出脸颊。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如果那是一张脸的话。那脸上涂着很厚的白粉,眼睛像京剧旦角的彩绘描画得漆黑而狭长,唇上一点猩红的口脂,虽是宫里女人们常画的樱桃形,可在这张惨白的面具上,着实醒目骇人。安公公并不看福锟,而是像往日在宫里遇见我时一般请安。这不是尊重,而是讥讽和嘲弄。他在说,公主,你怎么像个奴才一样偷偷摸摸,身上还可笑地披着块衣料?

安公公伸直腰后,话听着是说给福锟的,那张脸却一直面对着我。

“福锟福大人,你身为太后信任的奴才,在绮华馆做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忘了这馆里的规矩呢?太后可是顶顶讨厌破坏规矩的人。”

福锟除了说“奴才知罪”,便再无应对。

我稳稳心神说:

“安公公,是我让福锟陪着来的。”

“这么说,福锟,你是明知故犯了?”

话是说给福锟听的,脸还是朝着我。我们就一直用这种方式对话。

“难道我不该知道更多与织造有关的事宜吗?以我对太后的忠心,我服务于此处的热情,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奴才,更配知晓这个秘密?”

“福锟,你是知道的,想了解这个秘密,要得到太后的允许。我问你,你有太后的口谕或手谕吗?你带着公主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藏在这里,到底居心何在?”

“好奇!我好奇我白天工作的这堵墙后面,进去后会是一番怎样的状况。安公公,既然门已经打开,你不妨带我们进去看看。”

“福锟,你我同为无梦人,你也知道,要了解墙后面的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再问你,无论这代价是什么,你都愿意领受吗?”

“安大人,”福锟说,“从我失去梦的那天开始,我白天安心在绮华馆为太后做工,晚上,我就抑制不住地猜测,我的梦去了哪里?我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当初,我眼见从嘴里吐出来的另一个我,被一根丝线拴着带走,他去了哪里?时间越久,我便对这个问题越是好奇。这欲望像一枚铁钉嵌在我脑子里,刺得我生疼。您说过,有一天,等我离开宫廷的时候,会将梦还给我。我虽然信任您的承诺,但直觉告诉我,不会有这一天。我,以及和我有相同经历的太监,是终生为奴而不得离开的。我一直想做一个明白人。我想我也许可以弄清楚,您到底用梦做什么?而您又是如何处置自己的梦的?这些问题像钩子一样勾住了我,使我无法放弃。这就是今天晚上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和理由。”

“福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愿意用一个未知的代价,来换取知道这个秘密的机会吗?如果愿意,我这就满足你。”

“安大人,奴才愿意。”

契约就这么签订了。安公公又向我屈膝弯腰。

墙上的花朵一张一合,我们随安公公从张开的花心迈了进去。这便是福锟说的穿墙而入。当我们走过闪着蓝光的花心,接着,是一个隧道。光芒环绕着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我回头看看我们刚刚穿过的墙,发现它并不是一面墙,而是另一个幽深的、被蓝光遮蔽的隧道,通向相反的方向。若是没有指引,进来后就会同时出现两个无底的洞口,像岔路一样难以分辨。定下心神后,我才察觉,我们走在一条两面有扶手的旋转楼梯上。我离福锟和安公公只有几步远,我看清这个楼梯其实是带着倾斜的弯度向下方延伸。安公公和福锟在前面走,他们的身体随着楼梯的坡度和斜度而倾斜。

从我的角度看,他们在一点点地掉下去,掉进无底洞里。但他们依旧走着,似乎并无掉落的危险。当然,我会跟他们一样,顺着楼梯的斜度倾斜下去,我也没有要掉下去的威胁。再瞧走在最前面的安公公,倾斜得更厉害。此时楼梯已经扭曲到几乎翻转。我紧抓栏杆。栏杆很光滑,像是藤蔓和树枝,我握着的地方,留下手的痕迹,我陷入光滑的扶手里,像握着一捧雪。这让我恐慌,担心手无所扶,然而,在我松开手后,扶手被按压的地方,又恢复如初。扶手是坚硬的,又是柔软的,这到底是什么?我来不及想,福锟已经跟在安公公身后倾斜到接近倒立的样子。楼梯螺旋般旋转,无疑,我也在旋转倾斜着走向地下。

前面是吉是凶?我在决定进入这个秘密时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我没有准备好参与到一个完全超出想象的地带。我不得不重新准备,准备接受最坏的结果。我会死去吗?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死,可在宫里待久了,我已经知道,还有比死更坏的惩罚,譬如失梦。死不过是最寻常的结果。我,荣寿公主,宫里若平白无故地死去一个公主,是否会引人注意?当然,我的死可以被冠以合理的解释,暴病、坠马,或是自杀。这类事随时都在发生。然而此时,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是,在这件事后,我被宣布死亡,而事实上我却再也无法从这个地方走出去。我会被囚禁于此!可我得回答父亲的问题,我要将答案交给父亲。我得接受眼前的一切变化和不可思议,我还要活着离开这里。我离福锟五步之遥,若是我走到福锟的位置,也该像福锟那样倾斜而倒转,可我自己感觉不到,一如走在平常的路上。楼梯扭曲的幅度更大,福锟前面的安公公已经完全倒挂在两个扶手之间。看到他们根本就没有用到扶手,我也不再扶着扶手,而是加紧步子跟了上去。

在完全倒过来后,我们走完了旋转楼梯,来到了一个地方。事实上,当我踏上楼梯下的地面时,我感觉不到自己是悬空倒立着的。我逐渐适应了新的空间。

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布满了浓雾。我使劲眨眼。浓雾在散去,雾里隐含的东西渐渐向我显露。等我完全适应,我发现我们所在的地方其实是另一座宫殿。宽大的大堂、柱子,地上也铺着金砖,只是这里的柱子似有天际般高远,支撑着穹顶的柱子更是直入云霄,但是穹顶上的彩绘却并不因此而模糊不清,相反,那些蓝绿相间的和玺彩绘,纹样十分逼真,仿佛近在眼前。这里似乎并无远近的分别。一切都很陌生,又似曾相识。

“安公公,这是什么地方?”

“公主,您已经走过秘密入口,您正在看着这个秘密。事实上,它与我们进来前的地方,并无太大区别。如果您已经适应了这里,您会发现,这不是什么别的地方,这个地方其实您每天都在经过。”

“怎么可能,我从未来过这里……”

“公主,您刚刚进来,您的心情一定非常紧张,这是必然的。”他又回身问福锟,“难道福锟福大人也认不出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