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

我像块木头僵坐在座位上,犹如坐在梦的一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也觉不出自己在呼吸,只是紧盯着福锟刚刚消散的地方。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一幕,如此真实又虚幻。这个过程依我的理解,也许可以这样复述:在两个福锟之间有一面镜子,福锟看见的,其实是镜子里的自己,只是他没有意识到,那只是一面镜子,他被自己的影子迷惑了;这时,有人拿走了镜子,但是消失的却是镜子外面的福锟。事情就是这样,就是这么疯狂。

“太疯狂了,安公公,这……太疯狂了……”

我在说话,可连我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没有力气,只是僵硬地坐在座位上,两眼直望着福锟的空座位。当我还是一个小格格时,在恭王府里午睡,福晋曾说过,你被梦魇住了。梦魇就是这样,我知道是在做梦,眼睛是睁开的,却并未醒来,我还在梦中,我还能听见,也能看见周围的声音和人,也能思考,我想这时该有人叫醒我,我呼唤福晋、父亲,请他们叫醒我,但是没有人明白我,即便有人来,最多也只是帮我掖掖被子,没有人叫我的名字。叫我的名字吧,我继续呼唤,我张着嘴,没有人能听懂我,我僵直躺在床上,就像现在坐在这里,我期待声音,期待有人扯扯我的胳膊,推我,将我从魇住的梦里唤醒。我只能这样醒过来,福晋轻唤我的名字,或是笨手笨脚的丫头撞翻床头的茶杯,或是有人看出我的困境,掐我、拍打我,只有这样,我才能醒来,喘息着,将缺少的呼吸抢回来。此时,我需要的是声音,任何一种声音,我需要从这里逃离,跑得越快越远越好。我真的跑了起来,却没有喘气声,我回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还是僵直地坐着,原封未动,我盯着福锟离去后留下的另一个福锟。他是福锟,镜子里的人,两手垂立,面无表情。真正的福锟脸上是有表情的,这个福锟没有。这个福锟无疑也是福锟,是福锟梦里的自己,他站在桌子对面,这时又转身对着安公公。安公公十分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熟悉这个过程。这是一次行刑,一次处决,干净而了无痕迹,一个人连半点残渣也不留地消失了,被杀死了。他,安公公,就在我眼前处决了一个人。就在我面前,用另一个人替换了他——他是另一个福锟,他取代福锟,他要做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需要声音,需要有人将我从这里拖出去。这是一个被梦魇住的地方。

“福锟,去,帮帮公主。”

福锟一言不发,走过来。镜子里的福锟。我知道,别想骗我,这是一个偷天换日的把戏,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梦。只是梦魇,醒来后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现在我无法阻止他,我想躲开这个人,却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近。他毫无惧色,态度从容。他更换杯盏,斟满茶水,将杯子送至我的唇边,另一只手托起我的下巴,将茶水送进我的嘴里。在梦里人也能喝水,但我被茶水呛住了,咳了起来,将一口茶喷溅在福锟身上。我醒了过来,但是茶水喷溅过的地方,却像是被水浸坏了的纸张一样,变得透明,水渍在福锟身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空洞。哦,这个是纸做的人,这个纸做的不堪一击的福锟!

接下来的一幕是不能用“疯狂”二字形容的,但未必意味着我从梦中清醒,我只是从刚才那个僵硬的状态里清醒,仅此而已。我很快恢复了平静,事实上我在宫里以冷酷著称,我对打击奴才从来不感到有什么不妥,我因为冷酷的没有表情的外表成功掩饰了恐惧与孤单。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将我视为恭亲王的女儿。这个做派看上去十分奏效,但我的冷酷在这里变得单薄而脆弱。在安公公面前,我知道,掌握着这个世界的钥匙的人不是我。可我会掩饰,这是我在宫里的日常功课。

“安公公,你的茶的确很好喝,是我从来没有尝到过的。这是一次让人难以忘怀的经历。”

“我什么时候骗过公主呢?”

“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刚才发生的事情:福锟已经死了。”

“您说呢?”

“这正是我迷惑的地方,如果说福锟已经死去,那么站在这里的人是谁?若是福锟没有死去,可我亲眼所见,他在我眼前消失了。安公公,福锟死了,还是没有死?”

“您看到尸体了吗?在上面的世界,总归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公主,您看到‘尸体’了吗?或者说,您看到‘人’了吗?”

“如果这是一个人的话。”

我瞟了一眼那个被水渍透的福锟。福锟的影子和梦。

“在这个倒立的世界,我们允许影子活着,前提是,如果我们需要他的话。”

他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也就是说,在上面那个世界,福锟已经没有了?”

“福锟大人一直对自己的梦心存好奇,也一直惦念不忘,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的梦去了哪里,今天我让他如愿以偿,与久违的梦打个照面。福大人真是沉不住气,看见自己就迷惑了,再也无法从自己身上挣脱。这能怪谁呢?既然他已经做好准备,既然他已经准备好拿回自己的梦,如若他比梦中的自己更强大的话,他是可以拿回梦。但是他充满了疑惑,充满了不自信,被一个影子弄得颠三倒四,这又能怪谁呢,一个人对另一个自己的热情又如何能阻止呢?梦的吸引力如此强大,没有人不在迷惑中舍弃自己,去与梦合二为一。公主,福锟已经与他的梦合二为一了,我无非是成人之美罢了。”

“好个成人之美!这一切,难道不是你的圈套么?福锟怎么能预见这样的结局,安公公,你无须掩饰,你当着我的面处决了福锟,我想知道,你可是还打算处决我?让我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干净地消失呢?!”

“公主您多虑了。您说得没错,我当着您的面处决了福锟,这是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在宫里,只要一个人愿意以失去梦为条件而获得好处的话,他就不该再费心惦念自己的梦,不该心存侥幸,将好奇心用在找回梦上。他应该全身心投入辛劳,记得承诺,忘了梦。这么多年,福锟做得很好,他是个好奴才,可为何堕落到今天的地步?这说明梦出了问题。梦有时是会出问题的,它反过来干预人的生活,而无梦人,有时也乐于干扰一个已然独立的梦。福锟损害了我对他的信任,所以他的梦才会随着腐败。瞧瞧,几点水渍就能弄坏他,这意味着,他是该被处决了。所以福锟的消失,是一个必然的、合情合理的处决。不过,他是在心满意足的情形下离去的,他的走虽然历尽苦楚,结局却是令人满意的,因为他符合他的承诺。一个人死于承诺,便是死得其所。如此,您还认为,这是我有意为之的处决吗?”

“这是你的地盘,我能说什么!”

“您看上去并不害怕,也未见惊慌。您将自己藏得很好,掩饰得很好,虽然您一度陷入恐慌像是被冻僵了一般,但是您醒过来之后却这么平静,毫无错乱,令人佩服。不过,公主,在这个世界,您的见识,还有待增长。”

“你一直都是个穷凶极恶的恶奴。”

安公公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子。

“您说得没错,穷凶极恶的另一个称谓是尽善尽美。您的评价很好,很中听,在上面那个世界,我就是尽善尽美。您说得没错,福锟可以离开了,我现在就来成全福锟。”

安公公拿起旁边一个装水的罐子,当头朝福锟泼去。福锟被浇湿了,像一卷打湿的纸,软塌塌倒了下去。千疮百孔的福锟,被卷起来时,已经所剩无多。福锟的梦,一小卷又湿又烂的废纸,被塞进一只小瓶子,盖上盖子后,他将在那里腐烂。

“瞧,这就是残渣,最后的遗留物。事情并不像您说得那样,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现在,福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琉璃瓶儿。一寸高,半寸宽,瓶子上贴着标签,标签上写着“福锟”两个字。现在,他就剩下这么多了,一只还没有丢弃的瓶子上的两个汉字。

恶果

我的镇定只持续了很短时间。我无法梳理我在倒立花园看到的景象,许多画面在我脑子里纠缠。我的思绪是一团纤细的蛛丝,一阵小风就让它混乱如麻。

我大病了一场。在之后漫长的时日里,我每天都在吞咽恶果。没有疑问,恶果将伴我一生,无法解除。我躺在翊璇宫的大床上,记不起自己是怎样回来的,在出了处决福锟的亭子之后,我去了哪里,看到了些什么,走了怎样的路,这些,我都无法回忆。若是使劲想,我会像被钻洞一样头痛欲裂。我喜欢黑暗了,我喜欢暗淡的灯光了,明亮的光线让我惧怕,它太强了,我觉得我随时都会被强光伤害。我不敢想象自己完全走在亮光中的结果,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我会像冰块一样融化。我总有这样的担心和忧虑,我变得弱小而胆怯,与原来的我判若两人。回到翊璇宫后,对我而言,最安全的地方,最安全的方式,就是蜷缩在帷幔后、被子里,只要一点蜡烛的灯影就可以了。完全的黑暗也会令我恐慌,许多影子在我周围聚散着,挥之不去。蜡烛微弱的光影里也有影子在晃动,但是比彻底的黑暗要好很多。至少,我知道,是我在看着影子,而不是影子紧盯着我。

我清楚地知道,我正在被无法消除的影子和幻觉摧残着。它们让我难以对那一夜的整个行程作出思考和判断。花朵,透明的、色彩各异的蚕,许多梦中人,纸片一样单薄的人。我无法将这两种人排列在一起,加以比较。白天在绮华馆做工的人,他们的梦则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我无法理顺这些思绪,我被弄糊涂了,我衰弱无力地躺着,难以分辨梦与真实的区别。这就是恶果,我分不出自己处在一个梦的世界,还是处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上面的世界与下面的世界在我这里合二为一,我看到的,时而是可以信赖的人,时而又变成幻影。我出了很大的问题,我一直高烧不退。弄碧喂东西给我吃,可我觉得咽下的不是食物,而是石块和尖刺。我强烈地感到被食物弄伤了,在流血,我让弄碧帮我擦拭血迹,帕子上却没有半点血痕。弄碧问,公主,您醒了吗?您在做梦吗?您得吃点儿东西了,要不您会生病的。这至少是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我想,这一定是镜子外面的人在说话,但是当我伸手触碰弄碧,她却像影子从我手中脱离,遥不可及。于是我对自己说,哦,这些说话的人只是一个梦。她们在我的梦里,而我陷在枕头里,纠缠于无法理顺的思绪。我努力思考,竭尽全力,最终发现所有的努力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加虚弱和混乱。

事情变成这样,我无法触到真实,也无法让梦消失。这些人,连同我自己,都悬浮在我的理智之外,而我的理智细若游丝。我中了邪咒,世界和它的影子合二为一,将我的脑子变成一片沼泽地。我在帷幔中蜷缩着,知道自己将被摧毁,毁于梦和真实间的屏障,我将被击碎,而且无法重建。梦游离在我的现实中,令我的现实腐化,散出臭气。在回来后的许多天里,我数不清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着眼,看见自己的梦在屋子里漫游。我看到了父亲和福晋。在梦里,在翊璇宫,他们永远是主角,父亲和福晋。他们不像以前那么慈爱,他们对我十分失望。福晋远远望着我,面无表情,也不说话。而父亲将坚硬的背影留给我。我想我会向他解释的,将我看到的讲给父亲听,然而父亲却说,孩子,你的脑子乱了,让我怎么相信你呢?

这是一个梦。梦中的我时常忘记这一点,以为自己真的到了另一个地方。在梦和现实纠缠不清的日子里,别人的梦进入我的梦里,而我似乎只学会了辨识一件事,就是将别人的梦与我自己的梦区分开来。我一直都记得福锟是怎样消失的。这就是原因,正是这一幕摧毁了我对现实的信任,让我对所见之人之物充满疑虑。在怀疑的背后,是无法挣脱的恐惧。但恐惧里却含着力量,正是恐惧引导我去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也是恐惧在我最难以自拔的时刻,让我生出想要不顾一切地去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的念头。恐惧会造成相反的反应。我战栗着向恐惧的核心靠近。我穿过了秘密,只是有一部分记忆模糊了,离散了。我抓住福锟消散的线头想要将自己从思维的泥潭中拽出来,多么细弱,多么危险,多么无助。我只能自己拽着自己,一直拽下去。我想,如果我遇到梦中的自己,将会怎样?我会像福锟一样消散么,而梦中的我将会被安公公收进瓶子里?瓶子我还记得。一个人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这个我也记得,而且我知道,当他们相遇,想要合二为一时,其中一个自己会消失。积翠亭以前,所有的事我还记得,有一条鱼线穿着记忆的珠子呢。可这些,也许便是安公公的恐吓,他的咒语。他知道一个人陷入无法自拔的怀疑和现实被弱化退后的后果。

所有人都以为我中邪了,神志不清,甚至发了狂。在这种情形下,一个发了狂的公主会被怎样处置?她不会放我回恭王府,她会像对待获罪的妃子一样,将我囚禁在荒废的院落里。翊璇宫会随着我一起荒废。正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形下,父亲来了。

父亲来时,我依然无法分辨状况。我避免看他,我不想让他看出我眼里的疯狂。我能听到宫女们在小声议论,说我疯了。这是一个结论,御医们只是来出具结论的,无论这个结论是否正确,总之我是鬼迷心窍了,可无论父亲是真实的还是我的幻觉,我都要对他说,有一个倒过去的世界,它的疯狂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父亲将我的头转向他,让我看着他。难道我真的要失去你吗?父亲的声音好似来自天边。我一直都在说话,但也许他并未听到。即便听到了,也未必能理解其中的意思。可无论如何我必须说话,既然大家都认为我在说疯话,那么说什么都无妨。我说了花,剿丝的地方,处决福琨的积翠亭,安公公和瓶子。父亲望着我。将我的脸托在手里细细端详的父亲,是在镜子里,还是在镜子外?我努力辨识,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我在流泪。我想起茶水泼洒在福锟身上的那一幕,水,水提醒了我,我用手指蘸着自己的泪水去检测父亲的真实与否。如果我摸过的地方像被弄湿的纸,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父亲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里,就像从前在嘉乐堂里一样。父亲的手暖而宽阔,将我从烂泥般的境遇里拉了出来。我看清了他的面容。父亲面容清瘦,眼里满是忧伤。父亲有着坚毅的额头,硬朗的下巴,此时忧伤使他饱受打击。我说我看到了,秘密,一个邪恶的作坊,还有杀人的安德海。父亲,你要相信我。

父亲点了点头。

我睡着了,到了一个梦和现实无法占据的地方。我睡得很沉,如果有梦的话,我的梦空无一物。当一个人能睡去,也就意味着她能醒来。

在我神志清醒后的一个黄昏,我看着正在下沉的夕阳,抬脚向储秀宫走去。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好吧,我去向西宫太后请安,就这样。

“御医说你病了,孩子。”

“母后,我已无大恙。”

“这就好,就说呢,好端端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我想你是太累了,休息好了,你就会好起来。看见恭亲王了吗?御医说你病得不轻,我让恭亲王去看你了。”

“多谢母后恩典。”

“我惦记你,时刻为你操心,你知道自己大多了吗?该是想想婚嫁之事的时候了。我十六岁进宫,年龄已经算是大的了,那时我无法为自己做主。现在不一样了,我会为你选一门好亲事。”

“母后,我才十岁呢。”

“不小了。选亲,定亲,还要修一座公主府,这都需要时间。公主出嫁,得有个像样儿的地方住。当然,宫里会一直为你留着住的地方。”

“是母后厌弃我,想赶我早早出宫吧?”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即便我心疼你,也终要将你嫁给一个男人的。”

“全凭母后做主。”

“其实呢,我早就看好了一个男孩子。他的父亲也是额驸,可说是门当户对。这个孩子我见过,眉目也清秀俊朗……”

我默默听着,我知道这个男孩是谁。

“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说的?”

“母后,您为什么不问我,那天夜里我去了哪里?”

“你倒是说说看,你不好好睡觉,去了哪里呢?”

“我在绮华馆里。”

“哦。”

“你就不问我在做什么吗?”

“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等安公公。”

“说下去吧。”

她端起茶盏,用盖子掠去浮茶。我一时无从说起。

“说吧,我听着呢。”

“绮华馆有一面墙通向另一个地方。安公公是这个地方的管事,想必母后您知道这个地方。”

“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吧?”

“像梦一样离奇的经历。”

“当真比戏文还要离奇?”

“母后,安公公当着我的面处决了福锟。”

“等等,你是说福锟么?”

“绮华馆的主管,福锟。”

“我怎么忘了有这么一个人?你看,我是上年纪了。你是说有一个叫福锟的人?让安公公把这个人带来我看看,现在就去。孩子,我但愿你说的不是一个梦。在这宫里,还没有人敢不跟我说一声就随意处决一个人。你是说安公公当着你的面处决了一个叫福锟的人?现在叫安公公来说说这事儿。”

安公公像往日那样出现了。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谁在替他传太后的口谕,他又是怎么听见的。总之,他总能在太后召唤的时候出现。

“小安子,刚才我和公主的谈话你可都听到了?”

“回太后,奴才都听到了。”

“你倒是说说看,公主说,你当着她的面儿处决了一个叫福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