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息,等着白萨满的剑刺入宝座上的衣服,目光无法移动。却见太后与随身的六名宫女从宝座后面显现。她一直在这里,我们却才看见她。太后突然升高的嗓音,令所有人为之一颤。

“恭亲王,今儿早上我们还在养心殿里见过,商议过红毛子的事,不想,今晚又见面了。恭亲王,你带着这一大班人在这里做什么?可是在排演新戏吗?”

“太后,您的到来让微臣颇感意外。”

“怎么,王爷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太后自然可以来。太后说得不错,这里正在上演一出斩妖除魔的大戏呢。”

“王爷,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我在宫里,日日研究戏文,怎么就没看过这出呢?”

“宫里藏着恶咒和邪灵,本王在尽臣子的职责。”

“哈,好一个臣子的职责!那么,这个无脸无手之人,莫非就是白萨满?”

“太后明鉴。”

“好,既然有所谓的恶咒与邪灵,恭亲王又好心请来白萨满,可谓费尽了心机。而我,是来成全王爷的,我为王爷您带来了另一件东西——王爷您猜猜看?”

“太后一定带来了邪灵。”

白萨满手中的剑恢复了形状。我不知道是太后的出现扰乱了白萨满,还是那件衣服扰乱了他。我注意到,当邪灵两个字出现时,空气好似一匹忽然绷紧的布匹。

“过来,我的公主。”

我正在胡思乱想,听到太后叫,像中了邪,直直走了过去。

“公主!”

父亲叫我,可我还是走了过去。我怀着异常的感伤和歉疚,每一步,都踩在我自己的心上。太后脸上带着平日里似笑非笑的表情,牵着我走向宝座。

“公主,请回到宝座上。”

我照着她说的话做,并无反抗。我坐在宝座上,向父亲望去。我看见所有的人都看着我,像看着一出好戏里最紧张危险的一幕。而我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景象。我是从父亲身边走过来的,但是父亲身旁,还站着一个“我”。这个发现,让我一时不知自己到底在哪里,又从何而来。我怎么会离开父亲,我刚刚听到父亲在叫我的名字,怎么她说过来,我就过来了?怎么她说去宝座上坐着,我就坐着了?我坐在那件衣服里,统共有两个我,一个用惊诧的、不信任的眼光看着另一个。

她领走了我的意识。

父亲万分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他看到了两个我。他眼见我一分为二,成为两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父亲问。

“她就是那件衣服,您不明白么,王爷?”太后说。

我就是那件衣服,这怎么可能?当我问自己的时候,我发现,那些我一度失去的记忆,在脑子里闪现,像一些锋利的碎片割伤了我。我其实与安公公并无二致,从我入储秀宫,被剥去原来的衣服,换上太后为我量身定做的衣服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这就是太后何以那样自信地唤我为“女儿”的原因。而从我第一次进入地下花园,就将另半个自己留在了这里。安公公扣留、拘禁了我的梦。

我早就分为了两个我。我并不是从父亲身边走到那件衣服里去的,而是,我本来就在衣服里。我的心一直狂跳不已,是因为,我意识到我即将看见另一个自己。我为此兴奋又懊恼。我并不是嫉妒宝座上的衣服,而是为自己占了父亲的宝座而懊悔和愤怒。

我的愤怒,是对自己的愤怒。因为我被囚禁在衣服里,无能为力。失败不是我预感到的,而是我本就知道。

我假装忘了这里,玉壶冰室,因为我无能为力,因为我无力承担失败的结果。

我像一枚糖果,被一件精雕细镂的尸衣包裹着。

“恭亲王,仔细看看咱们大清的公主,现在,我要赐予她固伦的封号。很好,现在,她是固伦荣寿公主。这倒不是为了笼络你,而是对公主忠心于我的表彰。三年前,她就是我的人了,她是不错的帮手,帮我做了许多事,要知道,有些事是太监和宫女无法替代的。王爷,您当然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不错,这宫里正如你所见到的,有这样一件衣服,或许我该用你的叫法,邪灵。是啊,这件衣服,承载着一个不死之灵,她的故事,在诅咒里相传了十一代,而觉罗的衣钵也传到了第十位皇帝,有意思的是,第十位皇帝不是别人,而是我的儿子。王爷您不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吗?你们将这件衣服收在石棺埋在地下,这一埋,就是三百年。王爷你从未见过它,那么,王爷不妨仔细看看固伦荣寿公主,现在,她就是邪灵。”

父亲瞠目结舌,望着宝座上的我。我也正看着宝座上的另一个自己。我对“她”充满畏惧。我一路越是靠近密室,就越是心惊胆战,原因全在这里,我的梦穿着裹尸衣,尽管他们叫它衣服或是邪灵,可我清楚地知道,我身上裹着的,是件尸衣。那沉睡百年又醒来的邪灵依附在我身上,而我却感觉不到她,也看不见她;她附在我的梦的身躯上,那么,我就是父亲的噩梦!我看见父亲在努力辨认,父亲看到我像一团微火忽明忽暗,当衣服显现时,我的身形便如烟雾;当我显现时,那件衣服便从父亲眼里隐去。

他们都看着我,而我毫无主张地坐在宝座上。宝座上的“我”对自己很不解,对眼前所有的人都很不解。他们不解地望着“我”,让“我”无地自容。“我”竭力撕扯我身上的衣服,“我”扯不坏像咒语一样捆在身上的尸衣。

它长在了“我”身上。

“我”向着父亲喊:“王爷,救我呀。”

父亲将目光转向白萨满。

白萨满又一次举剑。

“不。”父亲说。

“我宁可死,也不要穿这尸衣!”“我”大喊。

父亲用更大的力气和声音说:“我不许你死。”

此时,安公公走了过来,毫不掩饰脸上的得意:

“王爷,奴才刚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您不会答应的,您怎么会答应白萨满杀死大公主呢?”

父亲转脸看着这个说话像唱歌一样的阉人,眼里涌现我从未见过的狂怒。

父亲大喊:“翠缕!”

“你敢!”安公公叫道。

已经晚了,翠缕向着安公公跨出一大步,启开瓶盖。太快了,烟雾状的安德海之梦凝聚成形,站在安公公对面。安公公的眼光焦灼而凝固,就像福锟望着福锟,就像我望着我一样。只是我离自己太远,梦于我的吸引力尚且薄弱。

安德海之梦,抬起手臂,安公公也抬起相应的另一只手臂,两个完全一致的人互相打量,目光如黏稠的糖浆。没有人能救他们,当他们手指相触,安公公像一座被白蚁蛀空的老屋子,塌陷下去。他们合二为一,化成烟雾,在密室散尽。就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甚至连些许梦的残渣也没有留下。

“你杀了他,恭亲王!”太后喝道,“还有你,翠缕,你背叛了我,你该知道背叛的下场!”

“你夺走了我的女儿,让她成了你的傀儡和人质——”

父亲的狂怒在升级。翠缕跪了下去。

“那就去杀了她呀,邪灵,恶咒,还有你的女儿……”太后叫道。

“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放过她!”父亲怒眼圆睁,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不要,父亲,”我大喊,我向宝座上的“我”奔去。我想好了,这是唯一的办法,“白萨满,杀我,我命令你!”

父亲阻拦我的手落空了。我向我自己奔去,越是接近宝座,我越是感到一种热情和渴望。渴望与另一个自己汇合而化为乌有的热情,如此强烈,超越了一切阻力。是的,当我明白这个地方,记起这一切,包括“我”的意义时,便不再心惊胆战。我的眼里,我的思绪,一片雪白……

幽禁

在1865年3月7日的清宫档案中,人们会读到恭亲王被免职的记录。这段记录里包含了父亲此后三十年的命运与生活。

那天早朝,同治皇帝登上宝座后,太监便宣读了两宫太后的懿旨。父亲出列领旨,有人摘走了父亲头上的顶戴花翎,拿走了父亲身上象征着荣耀的黄马褂。

父亲跪在朝堂之上,他身后的文官武将一阵骚乱后,又都平静下来,带着各自不同的表情和心情。此时朝堂上异常安静,父亲听见一只蛾子稀里糊涂地撞进朝堂,停在他的肩头。父亲俯身谢恩,这只垂死的蛾子跌落在父亲膝盖旁的金砖上。父亲看着这只灰白色的蛾子,心里掠过一层涟漪。他从金砖上捡起蛾子,握在手心里,起身走出朝堂。

在1865年3月的这天早上,父亲被罢免了所有官职。免职文书里没有提到前夜在紫禁城一处不为人知的宫苑里,一个倒立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没有提及太后的宠臣,后宫举足轻重的宦官安德海的去向,更没有提及恶咒、邪灵、白萨满和父亲的卫队,也没有提到翠缕。像翠缕这种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当然不会出现在国家文档中,也不会出现在任何秘密文件里,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与她同屋的宫女只知道她因偷窃受到严厉惩罚,要么被遣出宫外,要么就地蒸发,“没有了”。翠缕,像一只被摔碎的茶碗,无人过问。

免职后,父亲在王府过起了隐居生活。父亲每日在自家园林的湖边垂钓。父亲沉默着,谁也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紫禁城此后没了父亲的身影,即便,我平心静气透过一重重宫墙,也看不见觉不出父亲的丝毫踪迹。后来父亲住进了西郊的戒台寺。我的记忆又一次搁浅,无法动弹。那个漫长的夜晚,在我奔向另一个时而明亮,时而黯淡,时隐时现的我时,却并未像安公公那样消失。之后发生的事,又一次在我脑子里形成空白,这空白,我当时就看到了,我的眼里,是白茫茫一片大雪与浓雾。

在那一片雪白之后到底是什么,我无从问起。所有相关的人,除了父亲和我,奉命的卫士和不该知道内情的人都被秘密处决。我没有记忆,只好对那天的事稍作推断。

那天,我没有因为触碰自己而亡,原因在于,父亲放弃了与邪灵做最后较量的打算。父亲眼见安公公“没有了”,父亲无法做到眼见我如此赴死。父亲俯首认输,阻止了我与梦重合。父亲在当初我进宫时就明白一件事。在他将计就计,让我去做太后养女的同时,也等于让我成为了太后手中的人质。我,就是在关键时刻拿来逼迫父亲就范的王牌。父亲原本以为可以舍弃我而拯救觉罗,可末了,父亲却难以做到。总之,父亲因我而退出决战,沉默地离开紫禁城,躲进了王府宽广的庭院,听着鸟鸣与蝉啼,手拈鱼线,度过无所作为的余下时日。

再后来,太后为我定了一门亲事。

那是在体和殿里,太后指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对我说,他是你未来的丈夫。我们冷漠地看了看对方。我未来的丈夫比我高一个头,脸瘦而长。他极不自然地想笑一笑,结果却只是露出一排牙齿。除了这一排整齐的牙齿,我对额驸没有特别的印象。他的父亲是前朝公主的额驸,如今,他也成了额驸。

第二年,我们举办了婚礼。我穿着红色婚服,头上带着沉重的凤冠,被一长列马队簇拥着前往额驸府;而我的丈夫,脸瘦而长,有着一排齐整牙齿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我的婚轿前。我丈夫姓富察,而我依然姓爱新觉罗。我以固伦公主的礼仪下嫁,对我丈夫而言,意味无尽的田产、绸缎和珠宝。我坐在轿子里想,这一切与我何干呢?

我在额驸府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回了公主府。依规矩,平日里,我们各自住自己的府邸。额驸是否能入公主府,得听我的传召。当然,我们总需见上一面。我在看我丈夫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一个无趣且平庸的人,脑子里只装着他父亲的教导和刚刚学会的宫廷礼仪。他不仅瘦弱而且拘谨。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我从未说出。

我在公主府住了三天就回到宫里,婚姻于我形同虚设,紫禁城才是我的地方。我习惯了这里的黑暗,住在一个陌生的、到处都簇新通红的地方,我难以适应。在明亮的、喜气洋洋的地方,我黯淡如一抹影子。我只该待在幽暗的地方。我长大了。不,我衰老了。父亲自那夜之后便老了,而我甚至比父亲更老。现在,我的目标是被奴役囚禁的我自己。我时刻想要杀死她——我的梦和我自己。

安公公的位置换上了另一个人,李莲英。就是翠缕说过的“莲英”。花园的钥匙在他手里。当安公公“没有了”的时候,也并非迹象全无,他一直戴在右手的翡翠扳指,从衣物间滚落,成为他曾经存在的唯一证明。如今,翡翠扳指戴在李莲英手上。

在经过那激烈的一夜后,我发现我与福锟并无分别。安公公说,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是的,这奴才倒并未言过其实。一直以来,我也是一个无梦人,或是如白萨满所说的半人。只是我自己不知道、不认可而已。倒并非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是别人灌了我迷魂汤、忘忧水,而是我的记忆回避了这些。背叛是痛苦的,尤其是背叛父亲。当我看见宝座上的自己时,仿佛顷刻间大梦初醒,接着,我看到了许多“我”不曾看见的东西。它们其实就藏在我的记忆里,与我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我自己,形成对照。哪一个是更加真实的我?是骑在南荣乐背上在翊璇宫的夕阳中游荡的荣寿公主,还是在地下花园中坐在宝座上,上了封号的固伦荣寿公主?我的另半个自己,我的梦,摧毁了父亲的计划。我认可安公公的说法,我与他并无二致,我们是一路货色,我也是一个奴才,而且是所有奴才中最危险的一个。这危险来自我体内的一种声音,那声音告诉我该如何做,它控制和分裂了我,使我无法支配自己,使我的所作所为都与自己原本的意愿相违,而且恶毒之极。当我这样看自己时,我的形象便符合了众人眼中的我。众人像怕安公公一样怕我,躲着我,而我却自以为冷酷的外表是我隐蔽真实自我的伪装。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是父亲的眼线,最终,我却是在关键时刻出卖父亲的人。

安公公只是整件事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目的是为了换取父亲手中的武器——白萨满。父亲信任我,带上了他寻找多年的武器。我们让父亲进入密室,是为了获取父亲的武器——白萨满。

许多记忆的碎片一点点浮现,累积,当我看清这一切时,已经是一个已婚的成年女人了。我回到紫禁城,脱下色彩浓艳的吉服,换上色彩平淡的常服。我向太后请安,问起了那个夜晚,我所有记忆有意回避和排斥的一幕。我问,当我视野变得一片雪白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就错过了这场精彩的对决。

“我们降伏了白萨满,他做了我们的俘虏。恭亲王今生都不可能东山再起了。白萨满是唯一威胁我们的武器,恭亲王白白浪费了他。白萨满,我们留着他,用最好的牢笼囚禁他,只为看他一眼,就知道天下是太平的。

“你奔向你的梦,这个举动彻底击败了恭亲王,使他俯首认输。你天资聪慧,我并未教你,你却做了聪明之举,所以事情才这么快这么轻而易举地结束了,就像吹了一口气。恭亲王一掌击落了白萨满的手中剑,将宝剑交给我,他的态度非常恭敬,让我满意。我知道他的想法,如果他用白萨满刺杀你,他就依然是被诅咒之人。你父亲交出宝剑,实则,是为了与诅咒对抗。但是无论他心里是怎样想的,我接过了宝剑,因为我知道,我要的,无非是解除这一威胁。随后不死之灵飞向白萨满,像雄鹰展开翅膀,又像一片庞大的网,将白萨满紧紧裹住。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几个宫女动手将白萨满捆个结实——事情快如闪电,瞬间就决定了胜负。”

“太后,为什么我没有像安公公那样消失呢?”

“因为你是我的人。”

“在我扑向自己,触到自己时,为何却没有像安公公那般倒下去,又为何没有像一张废纸那样起皱,又像烟雾一样散尽呢?”

“因为你并没有真正扑向自己,你扑向的,是不死之灵,她借你的手战胜了白萨满。”

“为何安公公连一点梦的残渣都未曾留下?”

“这取决于手持瓶子的人。翠缕一心只想安公公彻底消亡,她诅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