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说衣服飞起来裹住了白萨满?”

“不错,你也是衣服,不死之灵住在你梦的躯体里,她变成了你,而你变成了她,当衣服飞起来的时候,你也飞了起来。”

“我……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我头痛欲裂。

“这是很大的荣耀,不死之灵视你为衣服。”太后说。

“可是,她利用我,您也利用我!”

“你必须向我证明你的忠心。”

“太后,您让我穿着三百年前死人的衣服,拿我当刀枪使,您根本不顾惜我的生死。我是您的人质,您以我对付恭亲王和白萨满。您并不看重我,您看重的只有胜负。”

太后沉下脸。

“我自然看重胜负。从一开始,我就说,你是我的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说,你要将你和你的梦都交给我,要对我绝对信任。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你,让你不死。我看重你,才会保护你,让你不死。你难道没有想过吗,当不死之灵以你为房屋或衣服时,它会让这房屋着火吗?或是它会让这房屋漏雨失修吗?不会的,它会让它无比坚固,坚固到可以对抗死亡与诅咒。穿着你梦之衣的不死之灵,用比刹那还要短的时间,用比意念还要快的速度,捕获了白萨满。我们必须成功,我们必须擒获白萨满,让绮华馆重获安宁。”

我不知“我们”是指太后和邪灵,还是指作为半人的我和太后。

我知道了,为何安公公称那园子为荣寿花园。它的全称,该是固伦荣寿公主梦花园。

“如果没有我,想必恭亲王会取胜吧。”

“绝不会。”太后的语气平静而坚硬。

没有万一。在摧毁父亲这件事上,我们的计划可谓周密而万无一失,只是我耳边一直回荡着父亲的声音。父亲说,不。父亲拖长的声音里,有恐惧、绝望、不忍、怜爱,还有太后所说的对抗。这声音在我苍白的记忆里留下很重的阴影,此后三十年里,都挥之不去。

邪灵

邪灵囚禁我,我却看不见它。有另一个“我”服从于邪灵,我却对此一无所知。即便我想起许多事,知道更为接近事实的事实,我却对邪灵无能为力。况且,还有恶咒。太后说,我无法通过与梦中的自己合二为一而令自己消失。因为,我飞奔而去触碰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邪灵。那么,既然我穿着那件尸衣的结果是与邪灵合一,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即是邪灵的居所。

我就是邪灵。

我怀着对自己的厌恶回到宫里。太后知道,即便有一天将我赶出宫,我还是会回到宫里的。因为,我不仅是威胁父亲的人质,我还是我自己的人质。我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我得到的回报是不死。我在宫里的日子,像患了一场大病,除非消除自己,我无法痊愈。至此,我不再信任自己。我的想法和行为一样不可靠,一样可能被太后或邪灵利用。我用尽办法清空头脑,使自己没有回忆,没有思考,没有愤怒,没有情绪。即便做到这一点,是否能摆脱控制也未可知。我一直想,如果我的想法不是出自我自己,那是谁在想,难道是邪灵?难道不是邪灵?是邪灵在通过我思考,用我的思考实现她的目的——我找不到答案。我是一个他人之梦,我找不到梦的源头,因为我无法离开这里,这一切。

我第一次入宫的时候,父亲问了我一个问题。父亲没想到,他要的答案,却是我。现在,父亲不会再问我了,有一个问题却留给了我。我问自己,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如今我知道,我其实是无眠无梦的人,我的时间多得像江河水,我有足够的时间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个以我为衣服,父亲称之为邪灵,太后说她是不死之灵的人,这个不灭不亡之人,她是谁,她来自哪里?

但是,一个人如何做到既思考又不被思考蒙蔽呢?我没有办法时刻看着自己的思绪,所以,我常在宫中徘徊。

我出嫁后,便不再去绮华馆了。我在绮华馆会老惦记着地下花园里的另半个自己,所以,不必去了。你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必去绮华馆了。太后说。绮华馆的新主管福锟热情很高,比旧主管还要称职、忠心。当然,还有李莲英,他们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我与太后“合谋”击溃父亲后,紧跟着,同治皇帝大婚,宫里来了一批新人,新的皇后和嫔妃,新的太监和宫女,绮华馆的地下花园想必又扩充了许多半人之梦,而那最显赫的椅子上端坐着我的梦。这个梦与我无关,不属于我,她是邪灵的猎物。绮华馆不需要我了,我在不死的时间里,缓慢地走向我日后要维持的形象。

在宫里,我是太后的心腹。大家都这么说。绮华馆验证了我的忠诚,忠诚是人们怕我的理由。我的确忠诚,我将绮华馆和地下花园的秘密泄露给父亲,我促使父亲设伏拘捕安德海,我促使翠缕偷来锁梦的瓶子,导致太后的亲信“没有了”,这一切,最终证明了我的忠诚。不,这不是我的忠诚,而是太后对邪灵的绝对信任——怕我的人,却不知道,我就是邪灵。看见我的人全都倍加小心,战战兢兢,万一躲不过我,便硬着头皮赔上笑脸,心里却巴不得赶快离开。有时,我拦住一个问,你到底躲什么,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你们看在眼里的到底是什么?我知道她们无法回答,我拿她们取乐。她们脑子里的图画混乱无形,不值一提。我懒得理她们,也无颜再返王府面见父亲,我像父亲一样成了孤家寡人。父亲终日戴着一顶旧毡帽在树下垂钓,我们周身埋着同样的孤独。我常常骑着南荣乐在翊璇宫里和宫墙外游荡,无论白天夜晚,像丧失了知觉般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我将我昔日的公主服穿在南荣乐身上,将首饰嵌镶在马鞍上。每天一早,宫女围着我,将我打理得纹丝不乱,古板而严整,我的容貌已经改变,脂粉下藏着一张毫无生机的、苍白瘦削的脸。若有人走进我的心,会看见我的心已是一座荒废的园林,满目疮痍,残垣断壁,荒草丛生。如果继续看,会发现在一片苍白的池水边,有一个垂垂老矣的背影,那是退出紫禁城的父亲的背影,父亲身上披满了雪和盐粒。

我是一位少妇了,我甘愿荒废,变得干瘪而无趣。

我难得回一趟公主府,刚进门,额驸的随从就会问,是否要召见额驸。当然,要召见额驸,否则就不是夫妻了。额驸来了,我们枯燥无味地吃了顿饭,像两个老年人那样坐了一会儿。我们无话可说。我知道,额驸在等我发话离开。这个我会,而且我已经想好,等额驸走后,我要花时间想一想白萨满的事儿。是的,是白萨满,还有他的剑,我险些忘了这重要的一环。白萨满危险而重要,却没有被太后处决,而是被关在一处地方,这难道不奇怪吗?虽然太后说,以“眼见白萨满”为天下太平的证明,但是,难道最放心的做法不是处决他,令他彻底消失吗?让额驸走,我要将这件事想想清楚,白萨满。然而,我脱口而出的,却是相反的意思。我说,额驸,你知道白萨满吗?

额驸的母亲是寿恩固伦公主,也就是我的姑母。人人说,这是福上加福。这是皇室的惯常做法。我们只愿好处、财富和权力在皇室内部流通,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因而,觉罗有两位公主嫁给了一家子的父亲与儿子。“白萨满”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错了。然而,我那看上去斯文而瘦弱的丈夫在听到这三字时,却显得若有所思,似乎对这几个字并不陌生,或者还略知一二。因此,我约略觉得,我的婚姻,似乎可以有一点题外话了。

我年轻的丈夫陷入沉思,拿不准是否要将他知道的告诉我。他无辜而怯懦地望着我,等我发话。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额驸若知道,就请告诉我吧。白萨满,知道的人可是不多呢,而额驸,您的父亲以博学名闻朝野,额驸从小耳濡目染,想必也是博学之士……这恐怕是我对额驸说话最多的一次。我没有想到,额驸用他那双衰弱而清澈的眼睛望了我一会儿,讲述了一段关于白萨满的道听途说。

额驸

公主,像您这样身份尊贵的人,不该跟人提起白萨满。即便是向自己的丈夫提起。家父说到白萨满,是为了跟我说明一个规矩,在宫里,懂规矩的人从来都是闭口不提白萨满。而母亲跟我提到白萨满,显然,是将白萨满当成了一个神话人物。家母对白萨满的看法与父亲截然不同,这是因为,父亲姓富察氏,与觉罗或叶赫的姓氏并无牵连,父亲认为一个清白的姓氏,是不该介入一桩旧案而招致灾祸的。母亲就不然了,母亲姓觉罗,说起白萨满,犹如提及一个护身神符。就像父亲认为不提白萨满,能避免祸事一样,母亲认为时常念叨这个神秘人物的名字,会得到护佑。

其实,白萨满没有姓名。白萨满不是一个名字,只是一个叫法。

我父亲姓富察,因为与觉罗联姻,姓氏便与皇室形成了言说不清的关系。父亲极为谨慎地想不介入觉罗这个姓氏,是因为,父亲相信,总有一天,一条可怕的咒语会在觉罗身上应验,灾祸将遍及觉罗的血脉,并因这血脉的近疏承担不同等级的灾祸。但这又如何避免呢?我身上就流着一半觉罗的血,虽然我姓富察。父亲认为这件事很严重,否则,他不会叮嘱我该注意的事项。然而,令父亲忧虑的事现在已无可更改。我迎娶的,也是一位姓觉罗的公主。

白萨满,是不能随意提起的名字。父亲说,当有人问起你时,便佯装不知,祸事总是从那些不设防的头脑中衍生而来的。因而,公主,“白萨满”这几个字岂是能随便提起的?尽管,这几个字包含了传说、神奇的法术、扑朔迷离的缘由,但这个名字最好不要说出口。我提醒公主,是为了日后公主不再提及这几个字,希望公主能理解我的用意。

尽管我一再提醒公主,最好避开和不提白萨满,但是,我自己居然无法绕开这个话题。今天,我恐怕要违背父亲的忠告。事实上,我是一边想着父亲的忠告,一边经受着这三个字的诱惑。它的确是一个诱惑,作为秘密。如果不说它就显示不出它是一个秘密,而一旦说出,它又将不再是一个秘密。我很需要一个人来与我分担这个秘密,只因这个秘密被父亲视为灾祸的根源。恐怕正是由于上一代额驸和公主的争执,在很长时间里,我以研究白萨满为生活的唯一乐趣。了解秘密是极具挑战和刺激的事,风险越大越是如此。不能不说,对白萨满的研究丰富了我百无聊赖的侯门生活,满足了我从幼年到少年的好奇,尽管,这是一个无比孤独的研究。

多年来,我从不曾遇到过一个知道白萨满这个名字的人,也从未听到有第三个人知道白萨满,就更别提有人对这个名字有兴趣,可以和我分享这一显示我的学识和发现的人。所以,说出一个秘密,或者说,说出我的秘密,对我而言更是一个诱惑。更何况,漫漫长夜,我和公主相对无言,而白萨满是你我之间唯一的谈资。而或许,公主您也知道某些白萨满的秘密,又或许公主知道的部分正好可以弥补我所知的不足,也未可知。

公主,时至今日,我也未能弄明白,白萨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盘附在人身上的魂魄。白萨满的传说早在太祖时代就已风传。就是说,在太祖时代,他已经存在。此后的二百多年里,白萨满却奇怪地销声匿迹。虽然销声匿迹,却也并非完全没有踪迹,只是几乎无人能将他召来罢了。关于白萨满,一直就有多种说法,一个流浪的僧侣,一个出神入化的修炼者,一个隐匿的人,一个他人无法看见的人,一个亡灵,或是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传说。这些,都是对白萨满的描述——既然,公主说到白萨满,想必公主一定风闻了什么,或是看见了什么?请公主赐教。

额驸对白萨满似颇有研究,时间尚早,我只想以此为谈资。事实上,我见过白萨满。好吧,任何人都有可能见过他,也许他现在就站在你我之间,只因他像空气一样无形。额驸,权当我是在自言自语吧,你我既为夫妻,又是近亲,想必你不会将我们今天所谈说出去。小的时候,嬷嬷曾以白萨满吓唬我,我一直以为白萨满是人所共知的,今天方知并非如此。他是一个秘密的传闻。今天,忽而想到,便问你一声——没有衣服,白萨满将无法显现。他伪装成人,像穿着衣服般穿着他人的肉身,这一点跟邪灵又是多么相像——这么说,其实没有人能真正消除白萨满,也没有人能真正杀了他。我知道了,这就是太后只能将他囚禁的原因。脱下衣服,他就是空气,反倒将他关起来,便可以知道,他在,还是不在,是死了还是活着。我想我弄清了一个问题。是这样。额驸,别信我的这些胡言乱语,无非,是为了找点儿乐子罢了。

好吧,公主,您的确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且我很乐意我们继续从中寻找乐子。

白萨满出现的地方会有邪灵。这就像有了猎人必然会有猎物一样。白萨满出现,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宝剑。当白萨满与宝剑融合,就会成为邪灵的克星。至少与邪灵势均力敌。白萨满其实是一件被有意隐藏的武器。他也许藏在宫里,也许藏在宫外。以我看来,白萨满最初是一个幽灵,现在却只是一个名字。因为某种原因,白萨满与无形之剑分离,也正因此,终有一日,剑会召他返回。那召他归来的人,必然念着古老的满语。古满语已经失传,即便是我博学的父亲,也只会几句简单的日常用语,而记着这古老语言的人,一刻不停地叨念着,是为了向白萨满指明剑的方位。

白萨满出现时,带着时间的青苔和发霉的气味——他出现了,为了找回分离的剑。一直以来,我有一个设想,也许白萨满从未离开剑,他一直出没于藏剑的地方,守护着剑。白萨满无法带着剑离开,这证明他只是剑的守护者,或者他就是赋予剑体的魂魄。这种说法并不能令我信服,因而,它仅仅只是一个说法。自然,有人召白萨满来,无非是为了除邪这类事由。由此看来,上一辈的公主额驸谈论白萨满,定是与那则让人忧虑的诅咒有关。白萨满能应对的绝非普通邪灵,而是一个更古老更厉害的邪灵。从白萨满被人提及到现在,已有近三百年的历史,那么,岂非说,这个被父亲视为灾祸的邪灵,差不多,已有近三百岁?

公主,你问我,是如何知道的?

我从三个地方得出结论,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史书。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到父母关于白萨满的争论,父亲想要说服母亲脱离觉罗一族的恩怨,不要提及白萨满。我听父亲说,白萨满就是兵器,如果有人召唤白萨满,那一定意味着那则古老的诅咒开始应验。咒语藏了这么久,仇怨一定比最初更加深重,因而邪恶是难以衡量和预计的。从对觉罗的诅咒中解脱出来吧,虔诚地更改自己的姓氏,将自己视为与觉罗一门无关的人,这样才会得到平安。但是母亲的反应却是相反的。母亲说,血液岂是可以更改的?在觉罗的血液中,虽是潜藏着这一毒素,时刻都会被唤醒,令诅咒应验,然而,在坏事来临前,不该准备好最好的工具吗?不错,白萨满是一件武器,也许是唯一一件可以破除诅咒的武器,所以,觉罗们应该早做准备,召回白萨满,给他无形之剑,等待最佳时机。当然要这样做,我当然要提醒哥哥,提早做好应战准备。

父亲始终无法说服母亲,只好作罢。而我听多了,便在书房里仔细搜寻关于白萨满的记载。我知道,所有记有白萨满的书籍,父亲都小心翼翼藏在书房的一口樟木箱子里。我偷偷打开箱子,发现,被父亲视为危险的书籍,其中对白萨满的记载却也近乎凤毛麟角。不过,即便是凤毛麟角,连同父母吵架时所说的只言片语,我差不多已经勾勒出白萨满的画像。但是,公主,你知道,没有哪个画师能够描绘白萨满。他无形,隐于空气;他来时,带着青苔和发霉的气味;他伪装,像穿着衣服那样穿着他人的肉身——

额驸,回去吧,别再看那些书,听从你父亲的忠告,别再对白萨满和邪灵抱有兴趣,别去研究他,也再别提他,子虚乌有的事情,说着说着,就会成真。思考他,说他,他就会损害你,他们——白萨满和邪灵——他们就像一件东西的两面,正的那面是白萨满,反的那面是邪灵——我这么猜来着,仅仅只是猜测。

额驸,你有所不知,住在宫里的人都拥有两个世界,一正一反,一明一暗,每个人的末日都在于正反两面的相遇与重叠。白萨满之于邪灵,我之于梦中的我。我有许多问题需要解答,但无论我是否得到答案,我的命运已经确定。而你,你的命运却还有另一种可能,你有可能不必介入邪灵的诅咒,只要你听从父亲的忠告,并且远离我。我们其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我们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但你姓富察,我姓觉罗,这就是区别。我中的咒语不可解脱,而你却还有机会。额驸,回府后,读些别的书,别再读那些损害你寿命的书。把它们交给我,而你要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忘记,如果做不到的话,就假装忘记,这样的话,你才能躲开灾祸。也许会有一天,你终会明白,我说的没错。

我不知哪句话刺痛了公主,让公主止住话题,不愿再续,不过,这一夜总算过去了。公主说了些我没有完全听懂的话,这些话看似凌乱,却给我以启发。好吧,公主,我告退了。

故人

额驸说,白萨满善于伪装,他像穿衣服那样穿着他人的肉身。这句话刺痛了我。额驸说,邪灵,像穿着一件衣服那样,穿着我的肉身。尽管,是另一个我。我不由自主皱起眉头。我讨厌这种说法,我讨厌邪灵,也讨厌白萨满。但是,既然白萨满是件可用的武器,却为何没有杀死邪灵,反而被邪灵捕获?我失去了记忆中的那一幕。事情果真如太后所说?自然,如果白萨满当场刺死邪灵,另一个我也就跟着消散了;而余下的这半个我,就不会坐在这里,跟额驸对坐,说起白萨满了。

那一夜最后一段时光,我看了看额驸,觉得疲倦而伤感。我看到额驸脑子里装满了古旧书籍和父母的教诲,这些东西像沉重的箱子和柜子塞满了他。他满载着这些东西,却不知这东西的重量已超出了承载。最后,我说,额驸,回去吧,别看那些书了,听从父亲的忠告,别再对白萨满和邪灵抱有兴趣,别去研究他,也再别提他,回去吧,白萨满,放在我这儿,而你要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忘记,若是忘不掉,就假装忘记,这样的话,你才能躲开灾祸。

那是我与额驸唯一一次长谈。我从未与额驸同床共枕,却不希望他搅入诅咒。但此后的事证明,额驸没有听从我的劝告。额驸在离开的那个夜晚,死期就已注定。他在与我成婚五年后故去。

在我暗自摸索白萨满被关的地点时,宫中,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死亡像棋子,分布在时间缀成的网格上,诅咒编织着死的消息。死不是这渔网中闪烁的珍珠,而是一座又一座黑漆漆的礁石。谁也说不准会在哪一刻撞上去。事实上,对死亡的欲念像雨打蕉叶般时刻敲击着我的心。我是邪灵的衣服,我身上裹着邪灵的尸衣。

想到这些,我身体的温度就会骤然下降,我的表情,自然是冰冷的,越来越给人冷若冰霜的印象。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知道白萨满在哪里,如果父亲已经放弃了抗争,那么作为他的背叛者,我,是否还有机会为自己赎罪?邪灵于我,不是觉罗的家事,而是要如何补上自己欠下的这纸账单。

死亡名单是由这些人组成的:东太后、东太后身边所有的宫女、荣安公主、同治皇帝和皇后,还有父亲的三个孩子,当然,还有即将二十岁的额驸。坏消息接踵而至,每天我都在消化和吞下死亡的药丸,我体内背叛的毒液越来越浓。这是无可赦免的罪责,我只求有一天能够全部偿还。我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开始像收藏古董一样收藏死亡的。这个收藏,来自于一个偶然的看见。

在我以已婚女人的身份回到宫里后,我习惯了在夜晚四处游荡的生活。我不需要装作入睡。梦,我看得见。对于一个梦与身心相互分离的人而言,只要愿意,总可以发掘出某种奇异的本领。譬如福锟,可以听见远在储秀宫的翠缕的声息,知道她一切的肢体活动,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儿。听和闻,代替了福锟的视线,甚而比亲眼所见还要逼真。

夜晚,我一直在看,影子一样游荡在各个宫苑之间。紫禁城庞大的宫殿群落里,女眷们只占用了很少的部分。同治皇帝住在养心殿那一溜宫苑,东西两路分别归东太后和西太后。这些地方,夜晚总归有许多太监宫女值班,路上各个角落都被灯光照得雪亮,也还有灯光无法光顾的地方。除此之外,大量的殿堂空着,其中小部分,被一些老的、少的寡妇占据着。余下的,是一个又一个谜团。事实上,我对探索这些空洞漆黑的宫殿来填补无眠的夜晚毫无兴趣。我游荡,因为我不得不游荡。有声音召唤我,让我走出翊璇宫。这是一种奇怪的声音,说吸引倒更确切些。我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只是自顾自向着一个地方去了。宫里盛传我梦游。这样也好,梦游的人,是没有人打扰的,宫人不知道叫醒一个梦游的人后,该如何应对。我索性承认自己是在梦游,像梦游人那样,目不转睛,目中无物,走向一个方向。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看起来却像一个目标明确的人,脚步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这一夜,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南熏殿。南熏殿里尊存着历朝皇帝和皇后的画像。殿内正中三间各设朱红漆木阁,分为五层,供奉历代皇帝像,每一轴造楠木小匣,用黄云缎套包裹,分别供奉。东梢间,供奉历代后妃像,此外帝后册页、手卷也依前后顺序安奉。

画像里,是我那一位又一位勤勉而功勋卓著的祖先。我的祖先表情庄严而呆滞,穿着最庄重的礼服。他们生来就是画像,既不能引起我亲近的情感,也不能引发我对于一个过去时代的敬仰和遐想,画像中,他们甚至无法与一个活生生的人相对应。总之,我的祖先看起来是一群与我不相干的人,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却无话可说。他们现在是一群沉默的听众,而我却是南熏殿里唯一能发出声音的人。殿里设长明灯,即便没有长明灯,月光也足以照亮这里。我像当年坐在恭王府的蒲团上那样,盘腿坐下,既不拈香,也不整理祭品以表达恭敬与追思,就只是坐着,聆听沉寂中的虫鸣和远处更漏的声音。

月光中有簌簌的轻微的声响。

月光又不是碎银子,那么是间歇的雨声?如此明亮的夜色里是不会有雨声的,那么是我的侍女,悄悄跟在主子身后,不是为了好奇,而是为了大主管询问时有个交代?不是的,我发下话,若我晚上出去,一定不能有人跟随,即便是远远地跟我,也会被我治罪。我严厉、冰冷的语气足以令她们心生畏惧。可不是一般的畏惧,而是深入骨髓的畏惧。我知道,这份畏惧来自我冷冰冰的面孔和她们对我的未知。没有人了解我在想和做什么,除了太后。但太后的了解并非了解,而是控制。太后熟悉被控制的大公主,梦都归了她,余下的无用的小部分,不必理会。还能怎样,能翻天吗?能解开那衣服上的扣子吗?绝无可能。所以,我可以带着思绪,四处游荡。这是我所剩无几的自由。要么你拿一个无梦人怎么办呢?因此可以说,半个,或三分之一的夜晚是完全属于我的,尤其是夜间九时熄灯后。那被太后搁置在梦乡之外的自由,是属于我的。

这是什么声音?我没有回头,因为我一点都不害怕。不是风声。除了御花园,其他宫苑的树木是极稀少的,不会有树叶的声音,也不是风铃;不是风,也不是人的声音。死亡收走了很多人,除了我,没人敢独自走在这么僻静,又满是暗影的地方。那么,是亡灵了?我不大确定。我见证过死亡,我就在她们旁边,参与验收装殓的各个程序。我对死亡这件事,老实说已经无动于衷了。若真有魂魄出现,我倒想问,死去的人,都去了哪里?包括那些消散了所有形状,没有一丁点遗骸留下的人,他们去了哪里?声响更清晰了,这不是一个人走过时的脚步声,而是说话的声音。她离我很近了,我渐渐听出,那声音说:她们最终去了哪里,你想知道吗?

分辨不清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似在我的上方,又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声音并不真切,嗡嗡的,隔着一层屏障。

“入宫这么多年,终于在今天遇到一个跟我相像的人。你不如过来,到我对面,你是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呢?”

“我与你不同,恐怕会吓着你。”

“听出来了,你发出的不是人的声音。”

“过去,我曾是一个人。”

“你是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过来,在我对面,回答我,你是怎么看出我心中所想的?”

“你的嘴唇。”

“我的嘴唇没有动。”

“你的心在动。”

“你会读心?”

“你该先问我,我是谁?”

“我尚且连自己都不认识,倒来问你!”

“公主是明白人。”

“没有比我更糊涂的人了。”我叹道。

“公主,即便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我。不信的话,不妨看看你的前方——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把手伸给我。现在,我的手放在你手里了。”

“我看不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