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分了。”那声音有些恼怒。

“说这句话的人该是我。”

我一下子提高了音量,可同时,我感觉到手里有一件东西,从无形变为有形。有形状,有厚度,有温度,像雪。

“你是谁?”

“请公主仔细看看。”

在我眼前,有东西在成形,像一团雪从另一团雪中分离,变得坚固。我手里握着一只雪白的手。出现在我眼前的,居然是翠缕。

“翠缕?”毫无疑问是她,尽管比较模糊。

“我很难看,是吧,公主?”

“看不清,你很淡,像一捧雪。”

“公主,若想看见我,跟我说话,就别放开我。我需要借助你才能恢复一些形状。如果您累了,或是觉得不舒服,就松手。”

“陪我一会儿吧。”

“我没有吓着你吧?”

“翠缕……”

“公主……”

“后来,你去了哪里,跟我说说……”

“公主,我被处决了。我因为事先猜到自己的下场,所以在被处决时,一直都很平静。我想我至少让安公公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眼见他消散,心愿已结。在他们将第一张浸湿的棉纸蒙在我脸上时,我跟自己说,这是值得的。后来,棉纸一张张盖在我脸上,像白色的土,我只觉沉睡的意味在一层层加重,我变得越来越轻,直到,我穿过和舍弃了呼吸,看见自己被遮蔽的面孔……公主,您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蒙蔽。我没有想到,那件衣服,其实就在公主身上,这太出乎意外了。”

“所有的事你都还记得?”

“公主,你一直没有问我,你是谁?”

“你难道不是翠缕吗?”

“我只是翠缕的记忆。”

我的手微微一颤。

“你像雪一样光滑,随时要消融一般。”

“所有人,当她只余下记忆的形状时,摸上去都是凉的、松软的、融化般的。”

“她处决了你的另一半?”

“她处决了我的肉体,却留下了我的半个魂魄。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我的半个魂魄将在宫里长久地流浪下去,连影子都不如。公主,按说,我该随着肉身的消亡而消亡,但是没有,这半个魂魄里的记忆,携带着被杀的痛苦,一遍又遍品尝着死亡的滋味。我一直悬在死的刀刃上,既不能死,也无法生。这是最糟糕的状况。虽说,一个人遭遇这样的惩罚,毕竟还有一点点残留,值得庆幸,可我宁可消失,不留痕迹。没有人能看见我,我既无过去,也无未来,就只是停滞在稀薄的记忆状态,公主,你的世界,于我而言也是薄纱,就像你眼中的我一样,我看你,也是雪一般光滑,将要融化般短暂。若是有人愿意触摸,我会恢复些形状,也可以说话。但在这半个魂魄里,记忆于我会日益淡薄,如果没有人触碰我,我就会越变越旧,越变越淡,像枯树叶儿一样萎缩,像尘土一样毫无价值。”

“这就是死亡?”

“这就是叫死亡。死亡有很多种,无论是彻底消散,还是有些许遗留。翠缕已经死了,现在你握在手里的,只是一个叫翠缕的人的一点残留物,一个小小的记忆容器,空洞得连自己也无法忍受的半片残魂。”

“你一直都在宫里游荡,像我一样?”

“我是一团雾气,时而消散,时而聚拢,我的许多记忆已经丧失,唯独死的记忆,难以散尽。”

“为什么我可以听到你,摸到和看见你?”

“这是因为,那日我去见公主时,将自己从小就戴在身上的一块玉佩留给了公主,而公主您一直都随身带着它。”

“我本来以为,我们会成为朋友。看到它,我就想起你。”

“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只想留一点念想。是公主的触摸才使我留着死亡以外的记忆,得以恢复短暂的形状和声音。”

“为什么在今天才跟我说呢?”

“我怕吓着公主。我其实一直游荡在公主的宫苑里。玉佩是你我唯一的联系。我在暗处,公主在明处,起先我想,我只是半片残魂,能够得到公主的抚慰已经很幸运了,贸然出现会惊吓公主,而且于事无补,徒增伤悲。可眼见公主四处游荡,无所依靠,翠缕着实心疼。我知道,公主一直想找到白萨满,我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况且,宫中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到处都散布着跟我一样空洞的形骸。所以翠缕不惜冒险现身,翠缕想,或许,可以帮公主,或是仅仅与公主作陪,也是好的。”

“翠缕,是我将你拖入了这样的境遇。”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丝毫没有埋怨公主。”

“你是我的故人。呐,这是你的玉佩。”

我从衣服里拿出她说的小玉佩,放在她雪白的手上。那只手渐渐有微微闪烁的光亮。

“多谢公主。公主,您是重情之人。翠缕此番现身,是为了告诉公主,若公主想念某位死去的人,可以用这样的办法,使她们的记忆得以保留,用触摸,使她们恢复形状和声音。翠缕说完了,翠缕不得不离开,以免公主您损耗过多。”

翠缕的手从我手中脱离。她想走就走,不是我能握住的。当她的手离开我时,雪一样的人形,更加模糊,黯淡,直至完全消失。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远。翠缕身后拖着厚厚的寂静。

这是一个让我倍感安慰的夜晚。这个夜晚,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孤单的。我有一个故人,如果我想见到她,就去触摸玉佩,翠缕,会以雪的形状现身——此后,我仿照南熏殿尊存帝后画像的方式,设木阁,造楠木盒,使许多残缺的魂魄留在我身边。我称为故人的人,其实不是完整的魂魄,他们只是一些没有被死亡化尽的记忆。我的收藏里,有我几个早殇的兄弟,小公主、东太后、同治皇后,还有前朝的太妃,很多宫女。这些被死亡抓走的人,我小心保存他们的心爱之物。我收好他们,时时照料。我的时间几乎都打发在这件事上,在所有无眠的长夜和越来越陈旧的白天,我与故人共处、交谈,或者,仅仅只是将这些物品重新叠置,擦拭干净。

记忆,要像琉璃樽一样时常擦拭。我虽然无法恢复物件最初的亮度,却可以令它们保存完好。我一直在用这样的方式抚慰我对父亲的背叛。同时,我要留下这些证据,看护好故人,带着微弱的希望。我希望,有朝一日能为故人安排妥当的去处。我从未放弃杀死邪灵消除恶咒的念头。说来,我是带着杀死邪灵的不死的信念服务于邪灵的,我也是带着最终将还给每个人一个妥帖去处的想法,收集残存的魂魄的。

越来越黯淡了,宫里。虽然从外面看,我们屋宇鲜亮,我们每年出宫去西苑消夏时的仪仗像前朝历代一样奢华且声势浩大。自载淳即位以后,竟然出现了一派看似太平的景象。没有人知道,爱新觉罗的船舶正在下沉,而照耀在觉罗祖先牌位上的灯火,也已形同虚设。死亡在宫里安静而有序地发生,死亡是这么轻易又突兀……宫里夜间人影绰绰,那不是忙碌的宫人的影子,而是半人和魂魄模糊的身形。我的藏品越来越多,装满了寝宫,我的孤独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强烈。半人,说到底,是被囚禁的梦,而魂魄则是些单薄无依的记忆。当这样一群残损变质的东西围绕着我时,我变得越发阴沉而幽暗。我迷上了死亡,我看望尸体,监督验尸官,使一切检验符合礼仪的要求。我随手带回一件物品——一把扇子、一对耳环,或是头钗、绢花、帕子,没有人觉出少了什么。不会有人再去留意尸体,我拿走几样东西绝无风险。需要保存和安慰的人太多,我耗费的精力难以修补。我在十八岁时就老了,现在我四十岁,我觉得我已耗光了一百年的精力,有一百多岁了。我知道自己有多老。

我老了,没有更多的精力照看收藏,我精力溃散,急需有人接替。物品就是故人。她们啧啧不休,怀有怨言,可保存她们记忆的全部,在我,如今已是奢望。我说得太多,太乱,总之若是坐下来细想每件事,我会问自己,我为何没有因此而发疯?答案是,三十年了,我一直等待预言中的人。你,你真的来了,也已成年。这意味着黑暗是有止尽的。哦,这么多故人,我努力保管他们,可不是为了消遣或是恢复那些已经流失的时光,他们虽然只是些薄如蝉翼的记忆,意义却远非如此,他们会在某些时候帮助你。在故人中,你会发现最聪明的人、最雍容端庄的人、最倔强的人,以及最不屈的人。

旧帕子

大公主的故事像一条漫长而漆黑的河流,漫过我的脚踝、膝盖,一直涨到腰和胸,以至于最终将我淹没。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冻结了一般。似有许多年过去了,我四周堆满了白骨。大公主身后,桃花越发妖魅而深邃。花蕊中依然有花瓣不断复生,它许是来自地下花园的黑摩罗?大公主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那不断萦绕在我脑际中的花朵,令人眩晕的漩涡,它有一个陌生的名字——黑摩罗。

大公主说,你一定觉得许多年过去了。事实上,也的确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不过,过去的,是我的时间,你的时间没有丝毫减损。你的心跟着我去了很远的地方,现在我将它放回原处。这是桃花的梦境,我们都在原点,并未随时间移动,你看钟表上的指针,虽然在一刻不停地绕着中心环行,刻度却并未随之更改,在桃花完全坠落时,时间又会回到它开始的地方。现在桃花正盛,桃枝并未因为脱离树身而枯萎凋谢,这就是说,时间像花瓣一样不断重复复制而没有任何改变。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你紧盯着一朵从枝头飘落的花,跟随那朵花,你会觉出,时间无休无止,仅仅桃花坠落的片刻,就有你一生的长度。我牵着你的手回到在这里,现在我告诉你,你回来了,你感觉到了吗?

是的,你回来了,就好像你刚刚走进这间屋子,又刚刚落座。这是一个静止的无时间地带。别忘了我是这宫里的女萨满,而你是预言中接替我的人。我将这一切告诉你,并不意味着我会退出对决,而是,你将要去迎接和完成预言中的使命。要知道,预言只说你会来,却没有说谁胜谁负。

花朵依然不断从中心繁衍,屋子里盛满了如倒影般层层叠加的花蕾和花瓣。这一切看似薄纱,却具体真切。我在翊璇宫,或是在翊璇宫以外的某个地方,无论身处何方,都不重要了;我是在1894年,还是在1865年,这些也不重要。对我而言,重要的事,是同治皇帝的皇后,阿鲁特氏写在帕子上的那首纳兰词,意味着什么?我要听到阿鲁特氏的声音。储存嘉顺皇后物品的,是一个黑色的檀木匣子,里面有我曾经试戴过的碧玉头钗,还有手珠、戒指,它们比原先又小了些,分量又轻了许多。木匣子分为上下两层,有小抽屉将空间分开,下层的小抽屉,即是那方令我疑虑重重的旧帕,上面写着纳兰容若的《钗头凤》。

我取出旧帕,放在桌子上,犹豫着,触摸那些已经模糊的字迹。这是阿鲁特氏的时间,笔画建构了她的世界。她曾占有紫禁城的一席之地,如今却是令我猜不透,想不清的谜团。现在,得由她来揭晓谜底。我顺着书写的方向,持续触摸那些冰冷如同肌骨的墨迹。旧帕子在我指间忽明忽暗,似夏夜萤火。

皇后是位饱读诗书的女子,在我触着这方旧帕时,幽微的萤火间或闪烁绚丽的光彩,伴有墨砚涩涩的香气。我听到轻轻的叹息声,像细雨,又似暗夜的风声。

我还是看不清她,虽然她的轮廓从暗处显现。她犹豫不决,由于心事重重,而在廊前独自徘徊。我见过她穿着龙凤袍的画像。现在虽然形态模糊,却依稀可见那尖俏的下巴,忧郁沉静的目光,挺立的腰身,以及令人不觉而生敬意的气质。宫里的老人偶尔说到她,说她的行为举止,没有一处不符合礼仪规范;说她说话时,听着像春风拂面;说她的颜容,虽不是倾国倾城,却端丽精致,看着让人心情疏朗。

这就是同治皇帝喜欢她的原因。他与阿鲁特氏一见钟情,宁愿违抗生母的心意,娶她为后。而她生来是皇后的材料,据说这是当年王公们一致的看法。现在,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完全处在另一处空间,当我望着她时,像是已经脱离翊璇宫,而去了她所在的地方。我提醒自己,我还在翊璇宫,大公主也在旁边注视着这一切,所有的,只是时间的幻觉。我将要听到的,是一段记忆应召而来的声息,一切并不值得留恋——渐渐地,叹息声变成了耳语,又变成了诵读,从开始时的顿挫,时有间断,到后来畅如涌泉,皇后阿鲁特氏的声音潺潺而至。

第七章 双瞳慈禧

我吸了一口凉气,手中捧着的书兀自落在地上。仅仅三秒钟就够了,我已经看到,她眼里有一道裂纹。皇帝说过,有两个瞳孔的眼睛,它们时而融合,时而分裂。她有两个瞳孔,敏锐而锋利,我眼前浮现出浓烟与幽灵的预示。我慌忙垂下眼帘,竭力掩饰惊愕的表情。

月色灼人

他坐在月光地里。他说这是新月的光芒,第一个看到月芽的人,会得到祝福。我跟他坐在一起。这样的时刻并不多,宫女拿来软垫,但我们宁愿坐在十月冰凉的台阶上。他将我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左手里。

这个夜晚,天空明朗。不仅有云朵,还有黯淡的星辰,之后才是柔嫩的月环。一直等到初月的光环完全显露,地上铺满银毫似的月芽,他才拉我起身。他说,你来之前,我一直在观察养心殿上空的月色。月,有时是极为险恶的,有时邪恶,充满了毒。我一直不明白汉人为什么赋予月色最美妙的意境和最祥和的含义,为了你,我说服自己相信汉人编织的催眠小调,说服自己相信,只要虔诚地向它许愿,就会得到圆满的报偿。看来,这一切并非虚妄,汉人诗歌中的美意没有欺骗我,终究,我得到了你。

同治皇帝那年十九岁。皇帝和我的婚礼惊动了整个皇朝。这场婚礼是自顺治爷和康熙爷以来最盛大的婚礼。若是皇帝即位前已经成婚,婚礼就不会这么盛大。婚礼的各项细节遵照最高礼仪标准。父亲为我预备了丰厚的嫁妆。而在八月十八日那天,我们家收到的黄金、白银、贡缎和骏马,这些源源不断的聘礼,让我的父亲和母亲不知磕了多少次头,谢了多少次恩。

我细心查看了这些尊贵的礼物,同时看到我们家上至主子,下至奴才,每张脸都被缤纷的礼物映得如同锦缎,血液在笑容和皮肤下喧嚣着。我的耳畔充满了礼花般的赞美和称颂。沿途街道,从皇宫到我家,都已被浩瀚的皇恩所眷顾。总之,那一个月,整条街,整座城,乃至整个国,都在为这场百年来罕见的婚礼而动容。婚礼当天,身穿花衣前往观礼的百姓,将通往乾清门的御道挤得水泄不通。

九月十五日,子时,四位福晋率内务府的女官为我改换装束,我的头发梳成双髻,又戴上双喜如意,披上大红的龙凤同和袍。我右手握玉如意,左手握苹果,坐着十六人抬的婚轿,从大清门入宫。

我头戴凤冠,凤冠上蒙着恭亲王福晋亲手备下的盖头,又是坐在轿子里,无法看见许多的奢华仪仗,但我知道,这世间最丰沛的荣耀,我和我的家族在这一天都领受到了。

可浮在我心头的,却是不安。我的心像一池在雨中颠簸的湖水,溅起万朵梨花。

这不是秘密,圣母皇太后不喜欢我。从我第一次拜见她,我便知道。那天,凤冠上的珠翠挡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脸;当我换下礼服,再次拜见她时,我感到的不仅是不安,还有不详。皇帝叮嘱说,你看着她的时候,不要看她的眼睛,看着她的衣领,或是耳环就可以了,不要看她的眼睛。但那双眼睛是绕不开的,她的眼光直刺心腑,我感到的,是由衷的忐忑和伤痛。

我问皇帝,这是为什么?新婚之夜,新妇不该问这问那,我们所有的谈话都应依嬷嬷们预先教导的那样进行。这些固定的问答,我事先练习过许多遍。

入洞房前,我放下如意和苹果,捧着福晋递来的宝瓶,跨过乾清宫里的火盆,走过放着马鞍的坤宁宫的门槛,每一步,都让我离皇帝更近。皇帝一直看着我,有许多皇室成员在场,皇帝的目光越过他们,犹如快乐的光柱,环绕在我四周。我放下心来。他耐心地看着内务府的女官重新为我梳头,将我的双髻改为两把头,然后褪下龙凤同和袍,穿上朝服,戴上朝冠。在这些繁琐的仪式之后,我们离得更近了。女官奉上合卺宴,皇后居左,皇帝居右,我们对饮对食。由于发型和装束的改变,我一下子成了成年女人,而皇帝则是目光灼灼的俊朗青年。过了今夜,他就是真正的成年人,可以亲自处理政务了。当我们望着对方时,我们的谈话很自然丢弃了繁文缛节,又很自然地绕过那些该说的吉祥话儿和问答题。皇帝说,过了这么久,才有一个中意的人来陪朕。按理说,我应该低头不语,但我一点儿也不拘谨,他的眼睛像两簇跳跃的烛火。我说,皇帝,你孤单么?你有师傅,两位母后,无数的宫女、太监,还有群臣,你会有孤单的时候么?皇帝说,你来了,朕才知道什么叫孤单。这是我此生听到的最动听的言辞,而皇帝那双清亮的眼睛,有着超乎常人的热度和光亮。我们一边交谈,一边行坐帐礼,吃半生的饽饽,喝交杯酒,这一切都极为顺畅祥和。外面,坤宁宫的屋檐下,结发的侍卫夫妇们唱起了交祝歌。

我们坐着,轻声嬉笑,丝毫不理会女官和已经困顿的王公福晋们。天快亮时,他们走了。我们会得到两宫皇太后的祝福吗?我问。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去向两宫皇太后请安。皇帝说,最先向朕说起你的是母后皇太后。慈安太后派人仔细打听,一心要为朕找到全天下最安妥的皇后。她询问所有的皇室女眷,打听他们的女儿,问询她们的性情喜好。朕自小不喜欢读书,慈安太后便留心喜欢读书,读过很多书的女子;朕自小性急,慈安太后就打听那些性情温婉有耐心的女子;朕不会写诗填词,慈安太后便暗暗寻找会写诗填词的女子。当她听说户部尚书崇琦家有这样一个女儿时,便高兴地告诉朕,说有了合适的人选。你具备她所有的期望和要求。你几乎是为了印证她的心愿而来的。第一个喜欢你的人,是慈安太后。而朕出于好奇,想知道,具备了所有朕不具备的才能与修养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天下果然就有这样的人,来做朕的皇后。

我会得到圣母皇太后的祝福吗?我不该问这个问题。我眼见皇帝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会儿。皇帝说,朕不知道。以后,你每天都要见到她,要记住,请安的时候,别看她的眼睛。看着她的衣领或耳环就好,只是,别看她的眼睛。

我是大清第十位皇后。每天,宫女们捧着许多衣服供我挑选。宫里节日多,每个节日,皇后和妃子们都会得到赏赐的新衣。赏赐分等级,衣服也分等级。一天里,我要换五六种衣服以适应不同的场合。皇帝更是如此。好在,有一班熟悉礼仪典制的女官和宫女提醒着我。仪式非常多,仪式中的规矩更是多如牛毛。我并不能依自己的心情和爱好穿衣,也不能随心所欲选择膳食。一切都要符合仪式与规范,又要丰盛辉煌,还要符合太后的心情。我的每一天,是一场又一场循环上演的仪式。

穿衣装扮事关重大,若一不小心,穿错了,就会给人以把柄,招致太后动怒。我放弃了,从头到脚交由宫眷女官打理。我时常在穿衣镜前打盹,梳头时,闭目沉思。我们不常见面。皇帝要勤于政务,皇后要母仪天下,尤其是新婚,更应以克制的姿态为群臣和国民做出表率。这最为义正辞严的训诫,让我和皇帝知道,这个十月的夜晚,是多么珍贵而不易。

我们从月光地回到屋子里,为对方搓热双手。皇帝让人烫了一壶清酒,又加了些热菜。我们为对方斟满酒杯,像举行拜帐礼那样,将酒送入对方口中。不知为何,我们总绕不开月的话题。这会儿,我已经知道皇帝的一些小秘密,譬如怕黑。皇帝待着的地方,即便白天也要点灯。而且,他很不乐意夜晚有明亮的月色。

在十分明亮的月色下,能看清蝇头小字和手掌里的纹理。皇帝却躲避这光线。月华灼灼,往往令皇帝烦躁。他让人放下幕帘,点亮所有的灯。他对明亮的需求这么多,却固执地回避最明媚的月色和我看不见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