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醒了,只是动不了。我努力想要挣脱,我伸出手,可没有人看见。打瞌睡的宫女还在打瞌睡,绣荷包的宫女看了我一眼,用帕子帮我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又埋下头。该死的荷包,她根本没有看见我在求救!我绝望地躺着,知道已被禁锢,是梦里,竖起的高墙将我关了起来。我陷在身体里无法动弹。

它立在门边。我们终于有机会对视。

我从未见过与它相近的形象,像来自于另一个地方。或者说,像是被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束照亮。它显现的样子并不十分清晰,它差不多透明又无色,双眼大而空洞,像深渊。那是我一直本能回避的目光。它从不眨眼,只是稍稍转动眼珠。它穿着显然不是我这个朝代的衣服,衣服的颜色很淡。总之,它少颜无色。头上没有首饰,也许它太轻了,难以承受首饰的重量。它就是与词人对话的人。文字里的人。通过念诵得以长存的人。它投向我的目光,像月色隔着纱窗。它的两片薄唇微微启动。

“皇后。”

它低语、叹息般的声音。

“你是谁,为何一直跟着我……?”

我有太多问题要问,它并不回答。

“我守了你很多年,你该信任我才对。来,把手交给我。”

我挣扎着想要后退,却并无进展。

“醒了,你就看不见我了。”

我没有看见它走动,可它已经来到床前。它拿起我的手,就像两只手的轮廓交织在一起。

宫女对这些毫无所知。

“站起来。”

我感到一股力量将我拉起。我虚弱不堪,没有分量。我被牵着走到梳妆镜前,心里却无惊恐,反而平静。绝无反抗也无法反抗的平静。我将眼光移向镜子。镜子的一角映出另一个躺在床上的我。镜子里装着另一个我。镜子里没有它。

“你看,带走你如此容易。”

一时我觉得眼里涌满泪水,却没有泪水从眼眶里流出。

灵物

我是你的家族一直珍藏的珍本《纳兰词》。你在镜子里看不到我。我缩在小角落里,可你一直错以为,那是我待的地方。不错,我是那本书,而不是书里悼念的亡妇。我由文字勾勒,由文字润色,然而我并无准确不变的形状,每个人以阅读勾画不同的我,有一万个人,就会有一万个我。在文字里我有千千万万个分身;而你无人可比的记忆,赋予我固定的形象,就像现在。我被你牢牢记忆,抓住,从第一次你打开我,我就长在了你的身体里,而你却刚刚感觉到我。是时候了,我现身,只是为了让你知道,你我互为对方。你四周升起高墙,这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梦,而是很多年前就已经发生的事。皇后,你是我的囚徒,我让你带我回宫。

你问为什么,我要回到宫里?还有毁灭。大公主说过这个词,毁灭。

好,这么说吧,我闻到了死亡的气味儿。

我闻到了死亡的气味儿,这味儿越来越浓,传得越来越远。在宫里,到处都是这种味儿,像腐败的繁花沁人心脾。这是我喜欢的味儿,隔着内宫外城,我能闻见。在一个锦衣玉食的地方,死亡无法被看到,只能被闻到。我喜欢富贵乡里的死亡,这死亡里有庄严的仪式、精致的悼念。这里的死亡不会被轻易忘记,而是被供奉在祭台上,小心珍藏。在宫里,死是庄严的,是依照一定步伐与韵律向前推进的。在这里,死很精确,一点儿都不草率不忙碌,还有一大批人在为死亡化妆,为它披上专属的礼服,唱送行的歌。转而,再寻觅新的祭品。

我跟着你,仅仅出于对一个相似事件的追寻。正如你所料,我不是一个死去后又回到原来世界,被忽略、被冷落的魂魄,我的存在,是出于对另一个亡魂的模拟和追随。我是一个男人毕生的作品。我由文字和充沛的情感组成,我由许多故事的碎片堆积拼合。有些故事连我自己都不曾知晓。是一个漫长的故事的碎片组成了这个男人的世界,毕生,他都在以词调向那唯一的女人靠近。我是他的通道,是“她”的影子。我的确已经非常接近“她”,只差一步,我就能打破阻隔,一睹真容;而这个男人,也会随我进入“她”的领地,与“她”会晤。可我的主人却在最后一刻,终止了旅行。不是他的生命不够长,而是皇命难违。

曾经一度,我是插于经典梅瓶中的梅花,是在雨水中被吹落散尽的残絮,也是燃烧后温度依稀尚存的心字香。词人不断用词语勾勒出我的轮廓和背影,笑魇和举止。我如何谈吐,哪般身形,我的心绪和体香……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他邀她们进入生活,都是为了寻找另一个女人和她的形象。他需要一个真正活着的女人来为他解开奥秘。隔着时代,他将手伸向过去,与想象中的形象对话。进入他生活的女人,还没有衰老就开始被怀念。她们从受邀的那天起,就嫉妒和羡慕那早已无迹可寻的女人和她模糊的影子。只有死亡能抵达他最深的渴望,以至于他身边的女人们,最终都会以同样的方式报复他,以求得到和“她”一样的待遇——死去,成为新词,从而占据他的情感和才华。他是在她们死去后才开始注意她们的,他是在她们变成骸骨时才爱上她们的,但他对她们的爱,却出于对一个更早亡故的女人的情感的余波。

他始终没能接近“她”,只能用语言和音符触摸他所思慕的关于“她”的细节。他对“她”的眷顾最终让他走火入魔。他搜寻“她”的骸骨,越来越觉得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份过于强烈的追忆。他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疯狂使用汉字,想要以汉字为“她”勾画肖像,并在诵念中,使这个形象得到加强。

这形成了我的筋骨和皮肉。

然而我没有血,我的形体只能藏在一个地方。我不必吃饭饮水,我住的地方,叫《纳兰词》。我的形体是文字给予的,词人的才情使我深具灵性。我在文字中确认轮廓,渐渐增多的词句使我更加具体和生动。当我的形象日渐丰满时,我开始渴望最终的形象。是的,我的形象一直在等待最终定形。它应该出现在最后一首词里。我从词人那里获得养料也给他灵感的源泉。我日夜在他的文字间穿行,我是文字中活的形象。许多人被打动,却没有人能知晓这其中真正的原因。没有人真正看见过我,连同词人自己。

这真的非常遗憾。我只在他临终前的时刻,从书页中现身。毕竟,他是铸造我的画师,赋予我形式和内容。他想带我一起走,所以焚烧了七本书中的三本。他说我不能将你独自留下。但他已无力焚烧余下的四本,我得以保全。他为我勾画好了居住的房屋,日常用度。我虽是一个人的摹本,却活得栩栩如生。我住在文字搭建的宫殿里,多年来我是他的秘密皇后,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从未被篡改过,这让他周围的女人望尘莫及。

我一直完善自己,我想我最终能代替那个女人,或者,我就是那个女人——“她”。我在等最后的机会。当我发现死亡令我的最后一步路程中断时,我用头发遮掩了我微小的瑕疵——我没有灵魂,这就是镜子无法映现我的原因。我可以说,可以看,用意念完成想法,可我无法具有我没有的东西,我依然是一个有形式而无灵魂的灵物。我承认我是一个摹本,因为缺少点睛之笔而无法与他心目中的人合二为一。这是我唯一的缺陷。

我是七个珍藏本中唯一存世的一本,需要一个王者为我书写最后的篇章,可这已全无可能。我暗中参与了你的人生,我一直盯着你,寸步不离,我要你带我进宫。我不可能以别的方式入宫,我是跟着你,从大清门一路走来的灵物。在我出宫时,我已经想好了回来的方式。这是“她”不可能实现的。我制造了荣耀,我将荣誉交给你,我要的,是“她”不死的灵魂。

我爱死亡的气味。死亡总能触及我的缔造者最深处的情感,使他呕心沥血,蜡炬成灰。这铸成我独一无二的形式。我同样对忧伤有着非凡的爱好。悲愁是浇灌我的汁液,不间断地念诵使我的轮廓周密而具体。我使诵念我的人变得更富有情感更易感动,无人能回避我的诱惑,尽管,我让他们虚弱,而我因此强大,更强大。我的缔造者日益衰弱。事实上,即便没有皇命他也难逃一死。我吸干了他身上的汁水,只留他走向悲戚的河流。终其一生,他未能见到思慕中的亡魂。而我已是如此具体和独立。

这就是你总想避开我的原因。我消极,以死为生的汁液。

我的缔造者将遗憾与最终要与“她”汇合的意念转移给我。他生错了年代,无法亲眼目睹梦想成真。而在末世,我,他的作品,应约而来。然而我此来却并非与“她”汇合,而是为了取代“她”。“她”是宿敌,多年来让我蒙羞。有“她”在,我就永远只是一个摹本和二手货。我不是词人唯一的想念,而是词人通过我想要触碰的想念。想一想这个,我就痛心,我为何不能成为词人唯一的牵挂?如果“她”在,不死,我就不能称为唯一与绝响。尽管我是道路,而“她”是目的地,然而道路也想成为目的地。为此,我一定要获得灵魂。我要得到“她”。

得到“她”意味着吸收“她”灵魂。“她”埋在最深的死亡里。我不是亡魂,而“她”的亡魂身份货真价实。“她”悠久,古老,“她”不死的魂魄牵动了我的欲望。我要得到她,就像我的缔造者想要回到“她”的年代。他们隔着时间和地域。我可怜的缔造者从未意识到,他一手创造的形象——我,已是何等完美。难道由文字构筑的形象,比不上一个毁灭世界里的女人更完美?想想“她”带着尸斑出现的样子,我对这样的面孔和身体怀着由衷的兴致。但我,无疑将是我,我将取代她而成为这百年里最完美的形象,尽管,尽管,我是多么爱她身上的尸斑,那些腐烂的花朵……

我听到已汇聚成形的灵物所言,不免大为震惊。它极端自以为是的说辞并未令我完全信服。它是纳兰容若的幻成物,沉溺于一个极度幽闭的词语世界,它与现世的联系是阅读。只有阅读能一再唤回已经湮灭多时的过去。我不认为,我被完全操纵。在我的记忆里还装着许多本书而并非只装着它这一本。除了书,我的记忆里还装着灵物无法经历的生活,尽管它一直在近旁窥视,可我的生活并不为她所有。它怎么可能成为我的全部?我不能否认灵物的灵力,我现在就在它的操纵之下,它牵走我离开身体,听它的故事,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我是否还能回到躯体之中,这要看它的意念。

灵物这一番言辞,不免让我想起我的曾祖父。现在看来,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事因灵物而得到解释。我的曾祖父无疑被灵物所操纵。他修了一座藏书楼来珍藏这本罕见的读本。书放在藏书楼顶部,每个深夜,藏书楼顶层的房间亮起灯光。在某些特殊的节日,曾祖父请女伶演唱书中词调。父亲说,凡是听到的人都会为纳兰词里的悲戚而动容。

我的曾祖父过于珍视这本书,一度让我的祖父深为担忧。但祖父还是与他父亲同等地痴迷于其中。父亲认为,曾祖父的过早离世与他过度狂热地阅读此书、沉迷于词中意境有关。为了免于书因翻阅而磨损,祖父让人重新抄写这本书。复制品藏满了藏书楼。仅仅看一眼书格里陈列的复制品的阵容,就足以令父亲惶惑和窒息。父亲认定这是疯狂的举动。在祖父离世后,父亲便将通向顶层的楼梯封锁,只在必要的时候让人清理灰尘和蛛网。父亲小心谨慎,克制地保持着与这本书的距离。父亲隐约觉出这是一本非同凡响的书,由于好奇,父亲不慎陷入纠结不清的猜度。终于有一天,父亲启开亲手贴上的藏书楼的封条,去检验这一神秘的珍藏。父亲因为不愿重蹈曾祖父和祖父的覆辙,而只谨慎地阅读复制品。但是父亲发现,日益增加的好奇正促使他一步步迈向真迹。

它放在一个木盒子里。外层用琉璃做盖子,这样不用打开盒子就能看见书的封皮。父亲想起祖父在深夜围着这本书踱步,沉浸在文字中忘记周遭和自身的情形。在父亲看来,这么沉迷于阅读,一方面说明阅读的疯狂;一方面,又无疑证明了书的魅力。父亲发现自己并未摆脱家族嗜读的恶习。他发现久视这本书会产生幻觉,而那一度纠缠着曾祖父和祖父的阅读欲,正像鸦片一样向他袭来。父亲将目光转向别处,细想这诱惑到底从何而来?他最终未能抵抗打开真迹的诱惑。这的确是极大的诱惑,一旦打开便无法合拢。与祖父不同,阅读此书却没有让父亲送命。现在看来,这本书的目的在我而非父亲。这本书通过父亲进入我的视野,在我的记忆里驻扎。我进宫时,父亲慷慨地将这本书作为陪嫁让我带进宫。这个举动若不是来自灵物,那么便无法解释嗜书如命的人竟为何放弃对书的所有权。最终,即便我悄悄将这本书放回原处,也未能改变它随我进宫的意志!

这就是你的回报吗?当初你离开宫廷,无非是为了回到宫中,可一个宫女,或一个太监就可以实现的愿望,而你为何唯独选中我的曾祖父?

皇后啊,你的曾祖父,是满族士官中少见的读书人。每本书都喜欢被念诵,愿为自己寻找最忠实的读者。你的曾祖父是最合适的人选。难道我要在石头和木头的盒子里化为齑粉?不,我不会接受这个命运。我在宫里沉睡了二十年,灵力险些丢失,直到我遇见你的曾祖父。当年,你的曾祖父在重华宫照料藏书,偶然打开了一个石头和木头的盒子,你曾祖父的双手释放了我的灵力。他打开我,一眼看出,我是纳兰容若唯一存世的珍本——《纳兰词》,他如获至宝,从此不能放手。纳兰容若是词人世界的王者,后世无人可比。获得纳兰词的珍本,意味着获得王的遗赠。你的曾祖父并不了解我,他因无法遏制的欲望,将我从宫中带出,安顿在自家的书斋里,却不知,这是出自我的意念。每天深夜,你的曾祖父像打开珍宝盒一样打开我,克制自己抚摸书页的欲望。然而,即便是面对你曾祖父这样贪婪的读者,被反复阅读,我也只是略略现身——

一旦打开书页,从此便无法摆脱我。我有自己的判断,就像春雨促使种子复苏,我在等一个人的出现。皇后,你是我的机会,我一直守在你身边。我在等你长大成年。我若再次回到宫中,就会实现我的夙愿和使命。“她”已经来了,我闻到了“她”特殊的气味,终究,我和“她”要在真假之间分出胜负。既然纳兰容若为此倾注了毕生精力,并为之丧命,难道我不具备才能、美与征服人心的魅力吗?

这本《纳兰词》,纳兰容若给了它形式,却并未给它灵魂。当初,它离宫是为了保全自己,现在回宫却是为了得到灵魂。我一家四代,用阅读守护它,使它得到最好的照料,而我现在却是她的囚徒。这难道不是一个邪恶的灵物吗?我的所想所为有一部分来自它,可我如何辨认头脑中,哪些想法来自它,哪些想法属于我自己?

它自称是对另一个人的模拟,是摹本。摹本的另一个称呼是赝品。赝品,总是为了接近、取代或是掩盖真迹。不过,纳兰容若当年呕心沥血,他的意图难道仅仅为了造一个摹本?抑或这个灵物的出现只是意外?但无论有意无意,词人给了它不可遏止的欲望。词人暴亡,更使它再无羁绊。显然,纳兰容若并未因填词而获得平静,而是更深地陷入自己勾画的情景与阴郁的心绪。纳兰与《纳兰词》,《纳兰词》与灵物——词人是否见过不死的灵魂,“她”?他一定见过“她”,否则他如何勾画和辨认“她”?灵物说,它只差最后的点睛之笔。那又是什么样的点睛之笔,是他无法确定还是有意留下残缺?又或者,寻找灵魂,是他有意赋予灵物的使命?

我轻如羽毛,却未曾感到虚无和沮丧。有一点是肯定的,我进宫,有一个确凿的理由,是为了做皇帝的妻子。我有灵魂,善于思考,而它仅仅是一个灵性的形式。在获得灵魂前,它无法改变自己是一本书的事实。它也无法感知情感,尽管在文字中它情感充沛如南方的雨季。它依然具有一本书无法抗拒的弱点,被翻看,水、火、蛀虫,都是它的死敌。仅仅只是频繁地翻阅,就足以损毁它。由此,获得灵魂,对于它就变得颇具意义。获得灵魂,也许意味着它可以抵抗水、火并不再依赖阅读。那么,一个不死的灵魂和一个不再惧怕伤害的形式聚合,形成的是魔怪,还是神仙?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思考,会让我陷入雾气昭昭的迷局。而无法绕开的问题是,被它视为宿敌的灵魂,曾是谁的灵魂?如今又在哪里?

“你想要知道,‘她’是谁?”

“当然,我对此十分好奇,我更想知道,当你们相遇时,会发生什么?谁将存活?是‘她’毁坏你,还是你最终占有‘她’?

“不过,最终,纳兰词承载的是情感,如果词中的情感代表了一个真实的纳兰容若,那么纳兰容若给了你形式,却保留赋予你灵魂的权利,为什么?你该知道,你的灵魂,是在阅读中被赋予的。只有读你的人,才能给你一个鲜活的灵魂,你何以认定,另有一个灵魂,在等你来将‘她’变为你的仆人?况且,你的灵魂不该是纳兰容若的灵魂么,如果文字中没有一个不变的灵魂,你如何成形,你又如何具有吸引阅读的力量?难道纳兰容若的灵魂可以用另一个灵魂取代?如果灵魂是可以互相交换的,那么,随意一个灵魂便能让你实现愿望,你又何必非要得到‘她’?再假如,‘她’就是你想要取代的目标,那么你们之间必有争斗,谁是胜利者,谁就是支配者。那么告诉我,你将如何战胜那个你无法看见的灵魂?

“我一家四代保全你,我们是你的保护者和恩人;而你一直视我们为囚徒。你是灵物,却不懂得感恩,你真的不具灵魂,你是否想过,若是没有我,你会怎样?你放在我头脑里的书,会因我而亡,你跟随我从大清门入宫的历史,会随我消散,那将只是我一个人的经历,而与你毫不相干,你仅仅,只是一本书,任何人都可以伤害或损毁你,你不为此忧虑吗?尤其,你现在还只是一个活在文字和阅读中的形式,你会随着书的消失化为灰烬和泡影……”

“灵魂于我,至关重要。”

“只有阅读能给你灵魂。谁读你,谁就给你灵魂,你同时属于被你使用的人。”我简短地说,“现在,我该回去了。”

我伸手,让它牵我回去。我倒下,充满身体。我深深叹气,从梦中醒来。

侍女慌忙放下手中活计搀起我。我靠在软枕上,想着刚才的一幕,心有余悸。有一点值得庆幸,我挣脱了它的控制,我可以做到不再为它的意念完全左右。

密室

我让侍女在水里洒下大量香精,我身上有败花和尘土的味道。我沐浴更衣,除去惶恐的痕迹。我的衣衫被冰冷的汗水浸透,头发黏在头皮上。一想到我曾置身于一个无法与人对话,无法向人求救的境地,我就不寒而栗。纳兰容若一手缔造的灵物,正与我共处一室。我不去想它,可它还在。我在热水里,闭上眼,待了很久。宫女们不断往木盆里注入热水,谁也不敢问我到底还要躺多久。当我完全平静,觉得已无需过多顾及灵物时,我从水里站了起来。宫女擦干我的身子,帮我换上淡粉色的袍子。皇帝喜欢粉色。我看了看窗外,没有一丝月的影子。

我尽量无视灵物的存在。

皇帝带着他灯火的队伍,庭院顿时亮如白昼。皇帝穿过中庭,穿过灵物,灯光透过灵物投射在四周。

它在皇帝身后,用无形的眼睛注视着我们,目光是一片雪白的绒毛。

屋子里满是灯盏。皇帝这样大动干戈来找皇后,势必引起妃嫔的嫉妒,太后也会因此动怒。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在这个通体透亮的地方,我的思绪,忽而映现《纳兰词》里的句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我心头一惊,再看,灯光太亮了,亮到灵物融进了光线。

皇帝随身携带金黄色的光线。皇帝喜欢浩大的声势与鲜亮的氛围,他鲜明的感染力,让所过之处,跟着他一起兴致勃勃。我装扮一新,我的欢笑是从心底里发出的。

“皇上辛苦了,一路都看到了些什么?”

“很浓的雾,朕花了两个时辰才走到你这里。”

“皇上迷路了?”

“……朕险些迷路。朕不喜欢坐在轿辇里,朕让轿辇跟着朕。朕常走的这条路,走着走着,却变成了两条路。一条黑的路和一条白的路。黑的路无法照亮,而白的路无需照亮。一路朕在想,是要走白的路还是黑的路?走白色的路未必就行得通,走黑色的路也并不意味着朕根本见不着你。这是太后的咒语。太后让朕面前的路变得如游丝一样可疑而艰辛。朕有好几次被白的路带到慧妃的延禧宫,又有几次被黑的路带到瑜妃的永和宫。然而朕一直清醒。她们都不是你。圣母皇太后不想朕找你。朕是在‘你不能这样,你不能那样’的提醒中长大的。现在依然如此。太后越是说你不能,朕便越认为朕能。后来朕将所有的‘你不能’都变成了‘朕能’。这是朕给自己的通行腰牌,否则,当皇帝就太无趣了。后来,太后不再说你不能,而是为那些‘朕能’的事设下障碍。朕知道,你无法走到养心殿,就跟朕很难来到承乾宫一样。你无法违抗懿旨,你遇到了鬼打墙。鬼打墙就是太后的懿旨。朕要做的就是这件事,让所有她说不能的事变成能。朕是皇帝,怎么会被两条黑不黑、白不白的路带到别处去?朕一路都在跟这两条路较劲,看看到底是否能走到你这里。朕让人背着成筐的蜡烛,带着更多的宫灯,朕这一夜走过的路像白练一样醒目,朕还让太监们大声喊叫前日经筵上师傅教朕的功课,孟子云、孔子云的,所有人都被灯光和喊叫声吵得无法入睡,妃嫔们全都站在宫门前看朕走这条不明不白的夜路,如果太后想要让朕丢丑的话,朕又在乎什么?朕来这里是来定了。朕只想要皇后,朕眼里没有别的女人。如果朕走过的路都是错的、坏的,那么,唯一剩下的这条路的尽头,就会是皇后。”

出于同样的理由,我对皇帝的这一番陈述并无惊讶。我们在毫无阴影的地方对视,像第一次见面时那般轻笑,像初夜那样对饮。皇帝的笑容像最亮的灯,为此我差一点儿忘了灵物。如果说这一夜有什么不妥的话,就是身后,灵物一直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这种感觉总是不畅。我索性让人将《纳兰词》拿来放在桌子中间。皇帝不喜欢读书,却愿意听我读书。现在看来,他只是不喜欢听太后“你该这样或那样”的腔调。我再次打开《纳兰词》,既然我与这本书难以分解,而我的某些行为又来自此书。

皇帝说,这是一本挺像样儿的书。这的确是一本挺像样儿的书,我说。这本书在我家藏书楼待的时间超过了我们年龄的总和。

我们在灯下端详这本书。它比普通书要长一些,蓝色封皮,用的是已经失传的开化纸。怕是连封皮的这种蓝色也已失传,从我初见此书到现在,再未遇到过相同的蓝色。书里有四页插图,是当年纳兰容若的花园图谱。扉页上写着“纳兰词”三个字。接下来又有两页空白,然后是第一首词,曲牌为蝶恋花。

我没有念出声,只是缓缓揭起纸页。纸张如绸缎般滑凉,我们都注意到,这本书很新,根本不像存了百年之久。纸张没有一丝一毫的残破,纸页间甚至有微微的墨香。字迹清晰,犹如刚刚落墨。它崭新、鲜亮,刚从沉睡中醒来。书没有翻阅过的痕迹。从始至终,它是一本新书。

“这本书看着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

“这本书一直藏在我曾祖父的藏书楼上,皇上从何而见呢?”

“好读吗?”皇帝眨眨眼。

“这是入关以来,满人所写的最好的词,至今,还没有人能超越这位作者的才情。”

“太后也有一模一样的一本。”皇帝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