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本书。”

“公主,你指的是……”

“不必说出它的名字。那是你曾祖父的珍藏,之后为你祖父和父亲继承,现在是你。”

“这本书一直跟着我。”

“如果我说,这本书其实想跟着你回到宫里来,你会怎么想呢?”

“我猜不透它的想法。”

“你了解它的身世吗?它原本是宫中旧藏。书的作者生前用特殊工艺刊印了七种不同的版本,分散在与他交往过密的人手中。这七本书中,有六本已毁,只有去了江南的本子抄回宫里。后来这个本子神秘失踪,失踪的这个本子就在你的箱笼里。”

“公主何以如此清楚这本书的来龙去脉?”

“它也曾是圣祖的藏书,虽然时间不长。”

我笑了笑。我感到不祥,想掩饰自己。

“公主,你夸大了一本书的……魔力。难道说,它是凭着自己的意愿回到宫里来的?还有,它既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宫,当初又因何离宫而去呢?既然,它是一本有主见的书……”

我笑不出来了,我意识到,从我见它的那一刻起,这本书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影子一样跟随我,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这是我时常从梦中醒来的原因。

“你是说,它利用我回到宫里?”

“你一直带着它。它也一直跟着你,你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这意味着,你不仅将它放在箱子里,你还将它随身携带。即便这本书被焚烧了,你也不可能丢弃它,它长在了你的脑子里。想一想,一个人要怎么做才能忘记她已经牢牢记住的东西……”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你是它选中的人,你来这里,是为了替它完成一件事。”

“一件事?”

“去问问它吧,问它为何要回到宫里来——我知道它要回来,预言预示了它回来的时间,这可不是简单的巧合。”

“问一本书?”

“它重新回宫,也许是为了赴一场前世的约会——它决定好时间,也谋划了回来的方式,它是跟着你用十六乘大轿从大清门入宫的。”

“你让我糊涂了……”

“翻翻你脑子里的那本书。它既然已经深入你的记忆,它就在你身体里留下了痕迹,甚至可以说,它扎根于你的脑际,不是你在读它,而是它借你说话做事。也许我不该这样设想,你一直在听从它的意愿,而它也一直看着你的一举一动。”

我深吸一口气,恍然如梦,又像大梦初醒。不,我还没有完全醒来,我需要一个瞬间,看清真相。它就在我旁边,而我一直没有发现。我虽然离它很近,但我被一层屏障挡住了。

“它是一个亡魂吗?”

我气若游丝。

“它是一本非同寻常的书。你有很多疑问,我也有,或许,你真该问问它。”

“问一本书?”

“看来你从未问过它。”

“你为何如此肯定?”

“凭着我在宫里生活的这许多年。”

“我该问什么?”

“问你想知道的。”

屋子暗淡,谈话让我呼吸急促。

“我听说……你收集亡魂?”

“我只是不想毁灭,留点儿东西在这里罢了。我收集的不是亡魂,而是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

我将一块寻常的帕子放在茶桌上,走的时候也并未带走。

“别紧张,来,用些点心。”

她声音严厉,手指像一根根冰棱。我将一小块松糕送入嘴里,却没有尝出半点滋味。

起轿回宫时,我心里踌躇不安,怕再次遇到鬼打墙。公主似乎并不为此担心。侍女拿来的托盘里放着许多黑色的绸布带子。用这个蒙上眼睛,就可以像来的时候那样原路返回。我将信将疑,又不便多问。我和轿夫侍从用绸缎蒙上眼睛。将所有的宫灯都熄了吧,让你的轿夫尽可能向前走,一直向前走。公主说。我坐进轿子,本来天就黑了,现在熄了灯,又蒙上绸布带子,就更不消说了。我们稍稍等了等,以适应这前所未有的方式。我听到公主声音硬硬地叫道,起轿,走。我这一行人在一团漆黑中走上这段回头路。在心里认准一个方向,公主说。无论前面是什么,殿堂还是亭台楼阁,只要走就能过去。

我蒙着眼睛,却能看见黑暗中的宫殿,它们闪现在我脑子里,又像为我亲眼所见。它们没有方向也没有次序,我眼见轿子踩着一座座大殿走了过去。那是宁寿宫、咸福宫、重华殿和宝华殿。遇到花园,从花园上走了过去,遇到亭子、游廊或桥也都如履平地。我没有看到皇帝的养心殿。钟翠宫被我的轿夫踩在脚下,慈安太后寝宫里的灯还没有熄灭。这一切都是在我蒙着眼睛的情形下看见的,如果这可以称为“看”的话。宫殿位置错乱,这说明宫殿还在移动。我一会儿在西六宫一会儿又是在东六宫。我走了很多很长的路,却未觉出时间的改变。这条路像一截绳子,从翊璇宫到承乾宫,我没有时间的印象。我不曾从时间里走过,我从时间的表面轻轻滑了过去。我不能问为什么,不能说话,不能大声出气。我生怕这些黑黝黝的影子在听到声响后会被惊醒。别惊醒它们,它们在梦游,惊醒它们是危险的,跟惊醒梦游人是一样的道理。我遇到的,偏偏是宫殿在梦游。我用一个绸布带子将自己与它们隔离。我不能解释,我在接近一个问题和一个答案。当我快要触到答案时,我回到了承乾宫。

我换了件藕荷色睡衣,拆散发髻让长发垂在背上。

我让侍女将所有蒙眼的绸布带子收好,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熄灭屋里最后一盏灯。

我让所有人退出宫外,独自坐在寝宫里。

装《纳兰词》的箱子就放在我对面。我端坐椅子上,闭合双眼。荣寿公主说,问问它。我想问它,为何一定要来宫里?我将头发拢到耳后,身上一无饰物,脸上也没有涂抹半点白粉胭脂。我拿起一路用过的黑绸带子,重新蒙上双眼。眼睛欺骗我,要蒙上眼睛。如果一路我遇到的,都是真实的宫殿,我为何感觉不到些许颠簸?坐在轿子里最容易觉出道路的起伏,可轿子异常平稳。轿夫没有走错一步,蒙上眼反而很快就回来了,蒙着眼反而躲过了鬼打墙。我之所以越过这些扑朔迷离的障碍,是因为我们不再以所视作参照,而只凭借心里的方向。遮住双眼,才能不为梦一般的景物所迷惑。我弄不清那些建筑的魅影是如何形成的,也许我误入了别人的梦。

不,公主说了,这是一个咒语。

我在一条绸布带下坐着,没有睡意,没有举动,也忘了时间。

我渐渐感觉到它的形状,与它的距离。

它是一点点从黑暗中凸显出来的。比黑暗重,而且稠密。我伸出手并未摸到它,而是穿过了它。它没有实在的形体。

它是由它开始的深渊,是另一段时间或路程的入口。它更加黑重,更密集,有形。仿佛另一个我坐在对面。

我吃了一惊,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我闭着眼,却依稀看见它的形状。它像一尊塑像。它怎么会是另一个我呢?跟我有相同的轮廓,一样垂到座椅下方的长发,并在一起的双腿,左手和右手,嘴唇和下巴的形状,鼻子,耳朵以及单薄的衣衫。

它端坐着,没有味道。

我闻不见它的味道,这让我紧张。我问,你是谁,为什么老跟着我?它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动静。我知道,如果我摘掉蒙眼布,它就会消失,像从前一样,窥视我而不被我发现。它一直都在明目张胆地盯着我,只是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在没有丝毫亮光的地方,尽力觉察。

它不被我理解。它光滑,没有热气。它周围的空气在收缩,像平整的丝绸在起皱。

它也许就是死亡,却不像死亡那般冰冷。它也许是一个人的魂魄,它就在我对面,十九年来我们形影不离,只是我第一次这样面对它,不免生疏。它是我的敌人还是我的护身之物?它左右我,它左右我的心和力来自哪里?

《纳兰词》中有一个死去的女人。

《纳兰词》不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而是持续地与另一个人对话。词人用忧愁之水不断浇灌和抚慰这个人,以使她的形象更鲜明。而《纳兰词》从黑暗里凸显,变得有形和可以触摸。它是文字中的文字,就像星辰闪烁于夜空。它活在文字中,它的肉身由文字组成,读它,念它,它就会从遗忘的尘埃中重获形式,给它以血肉和情感,为它留住颜色、容貌和才智。

在第一次读《纳兰词》后,我自然地反抗和排斥它,这并不是有意识的。现在想来,它其实与太后寝宫里的“消极”很相像,读它会得病;读它,我周围的光泽会无端减少,变得淡弱。

我感知这些变化,本能地避开它。它不祥,且暗含恶意。自然,它还有另一种存在的方式,就是活在我的记忆里。它已经这么做了,每一个篇章,都放在我记忆的库房里,而我无法清除。对此我毫无办法,它在我的脑子里生根,它长在根茎上的枝叶渐渐覆盖我,将置我于它的阴影下。

“为什么要这样?”

我摘下绸布带子,眼前一片虚无。我对面尽管有一把椅子,可没有暗于周围的团块和人形。但我确信,它来过,在我张眼看的同时离开了。

它就是纳兰容若的《纳兰词》。

我将它有意放在箱子最下一层。

我点灯,打开箱盖,一眼看见书却在最上一层。我丢下箱盖,像丢下一个烫手的手炉。

它就是我的想法,是进入我脑际的思绪,是它在教我领会它,并命令我重新翻阅。

我大声叫我屋里的几个宫女全过来,我问谁动过这只箱子,又是谁重新整理了里面的书本?有个宫女战战兢兢站出来,承认自己整理过这个箱子。我让你这么做了?她摇头。你怎么敢私自动我的箱子?宫女立即跪下。

皇后,她说,我前天在这间屋子里做清扫,看见这只箱子上落了些香灰。我清理灰烬,当我起身离开时,忽然想到应该打开箱盖看一下。在平时我是不会这么做的,可当时,我忽然想知道这箱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为何皇后很少打开它,却将它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箱子上有锁,我知道钥匙就放在梳妆台最下面的小抽屉里。我拿了钥匙打开箱子,一件件拿出里面的东西,都是皇后从宫外带来的书。皇后的书都很新,很好看,虽然我不识字,可还是翻了翻其中的一本,是我最后拿出来的那本。那本书……我只能说,它很……诱人,就像食物一样。仅仅看它一眼,我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我翻开书,每一页都只有很少的几段文字,大多纸页都空着。我想,这多浪费呀,为何空着的地方不写满字呢?我就这样一字不识地翻了翻这本书。然后又将所有的书依原样放回。我合上箱盖时,忽然被一种强烈的意念控制,不得不重新打开箱子,将里面的书重新取出,将压在最底层的书放在了最上面。我不能不这样做。我必须这么做。我觉得那样一本书压在最底层太可惜了,皇后一定弄错了,打开箱子,皇后一定喜欢第一眼看到这本书。我这样做了。我没有弄坏箱子里的书,请皇后明查。

它通过别人实现自己的意念,它有能力将自己的想法转变为他人的想法。这就是解释。

我让所有宫女离开,既然,实际上我已经跟它相处快二十年了,那么我没有办法在今天不与它继续相处,如果要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好了。这样想,我放下心来。黑暗中,有一双眼睛与我对峙着,直到我沉沉睡去。

我醒来时,几乎无法分辨自己身处何处,却觉察到一缕淡而稀薄的目光。我寻找这注视的源头。这里有一样东西,夜晚,它比夜的颜色更重;白天,它披着一身雪花的皮毛。它从一个角落里站了起来。它走到我床边,停下。它不是一团亮光,它比周围稍亮一些。没有人能看见它。它就在我旁边。我知道什么也摸不到,不会有实体的感觉,它顶多是一个轮廓,有谁触摸过画在纸片上的人?可我还是伸出手。我抓住它的轮廓,像一个环链套着另一个环链。宫女陆续为我梳头穿衣,差不多该是动身向太后请安的时候了。我一直握着它。镜子里没有它。没有人能看见它,她们穿过它,经过它,踩在它脚上。她们为我戴手镯时,手镯也戴在了它的腕上。我不想逃脱了,它附在我身上。

白色

它没有重量,温度,触感,我带着它,去了太后的寝宫。储秀宫里没有人看见它。它不是我的影子,而是我紧紧抓在手里的白色轮廓。我没有恐惧,想到我与它已共处二十年,我的恐惧就淡了。二十年来它一刻不离盯着我,我如今抓着它,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许,过去它一直像今天这样与我如影随形。除了几句必须要说的话,它和我一样沉默无声。

如今,只有在这里才能遇见皇帝。早到的好处是,我们可以在等太后的时候说几句话。

皇帝说,我等了你很久,可你一直没来,我给你的手谕行不通么?我遇到了鬼打墙,皇上,我说。晚上我会去承乾宫,皇帝说。路很难走,我说。不碍的,皇帝说。我的耳环戴错了吗?我有意问。没错,是镶有三颗东珠的耳环。

皇帝没有看见它。它紧贴着我,和我重叠在一起。我一直攥它攥得很紧。在进入储秀宫后,我看见它从我手里悄悄隐去,像白色隐于白色。

午后,在储秀宫,刚刚念了几页书,太后就睡着了。我静静站了一会儿,合上书页,打算退出。太后忽然说,你这个皇后,总想糊弄我。我不确定太后是否在说梦话。又听了一会儿,并无下文。我退出太后寝宫,两个宫眷进来接替守在里面。我一路向回走。廊子里几个值班的宫眷在打盹。它坐在她们旁边。白色的轮廓。我没再抓它。它投在我脊梁上的目光,像片月光。

我不再有意寻它,它反正一直都在。我极度困倦,很快就进入梦乡。我被梦牵着,走过一道又一道大门,每道门里都空空如也,长满荒草。接着,我看见前面有一个背影,不回头,也不停下。我穿行在荒草里,紧跟它。我很累,得不到喘息,却无法停下脚步。我被一股力量抓着,不得不向前一直走去。我会被囚禁在这里,在梦里。当我这样想时,四面立时起了高墙。我惊呼,却发不出声音。我努力睁开双眼,却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一个宫女坐在一边打瞌睡,另一个宫女在做荷包。她们在等我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