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自打进宫以来,就被养在了储秀宫,与她朝夕相伴。新帝首先要学习爱她母亲的姐姐,还要对这位姨母感恩戴德。否则,他是无法登上皇帝的宝座的。他时刻面临压力。她既然有让他做皇帝的法子,那么令他退位也自不在话下。明白这一点只需要一点点暗示,何况,有一班太监天天尾随他不断地向他灌输呢。

西宫时刻守着他,是他目之所及的唯一监护人。她希望自己是他唯一的爱,并拥有对他神灵般的控制。这是我很少与新帝单独相处的原因,她不希望他对她的爱里掺杂着别的爱,哪怕是好感。没有一种爱是这样建立的,这就是我信心的来源。没有一种爱是通过监控、训练和惧怕来完成的,我相信。所以,当我与这个孩子相遇,我不需要说什么。新帝被太监领着来向我请安,用他面对西宫时的礼仪,跪下,磕头,脸上挂着笑容,时刻注意我脸上的表情。我不需要这样的训练,我需要的,是这个孩子不必伪装的一面。我不需要权力,因为权力从来不属于我。所以我不问与权力有关的问题和事由,我每次都会问,孩子,昨晚睡得好吗?做什么梦了?给母后皇太后讲讲你的梦吧。

我知道太监会一字不漏将我说出的每句话讲给西宫听,这孩子也一样,可每句话里并不藏有玄机。我只问他昨天做了什么梦。这孩子往往回答说,太后,我不记得了。这就是我们的谈话,天天如此。我送给新帝蜜饯,让他坐在我身边。他小心克制地吃着手里的蜜饯。屋子安静,充溢着甜蜜的气味儿。我的钟翠宫不焚香,我喜欢食物的气味儿,殿里总飘着一股桂花、熟芝麻和酥油的香味儿。我以为,这就是母亲的气味儿。我知道,他会记住这个气味,这气味会潜藏在他的梦里,当有一天我不在的时候,他会怀念这气味儿。他也会记住一种口感,一种眼光,还有我的拥抱。当他有一天在梦里看见我或是闻到这种气味时,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了。我不需要说什么,这就是我的信心所在。

我不能看见更多,我的时间在减少。如果他就是注定要改变紫禁城的人,无论他看上去多么弱小,多么弱不禁风,他都会完成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所以,当我觉得这一切都有所托付时,当我觉得我看懂了那双深邃而纯洁的眼眸时,我对自己说,我可以离开了。我感觉到了那个时刻。在知道我的离去是对未来的成全而不是阻碍时,我摔碎了怀里装着时间的盒子。时间碎成无数个宝石的斑点崩离四散。是的,我不会等中了毒咒的衣服将我变成一尊骷髅,也不会让自己绝望而痛苦地死去。我要的是一个平静的、无懈可击的时刻。不必等到为载湉带来改变的女人入宫的那一天,我看见她正在南方的一处园林里捕捉蝴蝶,在青竹与池水边编织梦境。她会来的,就像我的心愿已经先于我的希望抵达了她。在摔碎盒子前,我吩咐贴身侍女要将碎裂的表壳,零件,以及细碎的宝石收集起来,交给荣寿公主。我想要说的还有很多,可能说出来的就只有这些。我的时代结束了,这也恰如我之所愿。

我知道一个咒语开始应验,各种稀奇古怪的死亡为之孕育而生。可我是宫里唯一不死于诅咒的人,我死于对时间的弃绝。我摔碎盒子,时间在我体内镂刻出无数看不见的洞口,我变得千疮百孔,轻如蝉翼。西宫必会知晓,我以主动的死嘲弄了她安排好的归宿。虽则,我看着更像是死于某种险恶的诅咒。在时间散落一地的时候,我的五脏支离破碎,血肉模糊。我的疼痛含混不清,我在一瞬间就离开了躯体,因而,那个说法是不可能的,说我经历了极度的痛苦,躯体随之干瘪。为了体面,入殓时太监们用锦帛和香料填充尸身,让它看着饱满如初。罢了,我不想纠正了,吃掉我的不是诅咒里邪恶的虫子,而是时间。被恶虫吃掉的人不是我,而是小公主。这就是真相。

死是没有意义和无聊的,它付出的只有代价,没有收获。我希望预言中化解诅咒的人快点到来,尽管,我已无法见证。

西宫

慈安逃离了紫禁城。

我正在将紫禁城变成乐园——或是依洋人的说法,变成天堂。我希望每个人都高高兴兴的。慈安却逃走了。这件事我想了一个下午。我想,如果有一个终究无法高兴的人,你该拿她怎么办?这样的人总会时不时出现一两个。我问自己,该怎么处置他们?显然,他们该主动离开。他们无法高兴,那么我该提醒他们迟钝的感官,用疼痛和鲜艳的颜色。没有比鲜血更好看的颜色,当他们看到从自己冷漠苍白的身上流出如此鲜艳夺目的颜色时,他们一定会大为震撼。这就是我时刻备着竹条鞭的原因。竹条鞭是很好的发明。李莲英总能深得我心,对这简单的刑具做了很好的改良,只要看一看受刑人的表情,这奴才的忠心和才能便一览无余。

紫禁城是一个乐园。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地方,就像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圆明园。怀疑的人,懦弱的人,自以为聪明的人,都是这座乐园的敌人,都该去死,对此我绝不手软。

我厌弃死亡,我采用比死亡更好的方式,流放。

犯罪的大臣大多被放逐到东北或西边的荒漠上,只有少数人会被处死。这世上唯有一个人,荣寿公主,我将她流放在紫禁城里。

我厌弃死亡。流放地不会有人监视,他们拥有充足的自由,但他们很快就会死去。为什么?因为他们远离了我恩泽的普照。所有离开我的人都会想念我和宫里的生活,永远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好像时间终止了一样的生活。离开我的人都会寻找重返乐园的机会,就连一个伺候人的丫头,在领得丰厚的赏银出宫嫁人后,都会舍弃宫外的自由,千方百计,想要回到我身边。这不仅是我的魅力,还是后宫生活的魅力。孩子们在乐园里读书,玩最好的玩具,脸上露出笑容。仆人将每件物品清理干净,柱廊和金砖永远一尘不染。鸟儿都在笼子里好好待着,在这里没有一棵花草不得到很好的照顾,也没有一只动物遭到遗弃,更何况是血统无比尊贵的皇室成员呢?

回顾宫里的制度,每一项都是我煞费苦心,考虑再三后修订或拟定的。宫里各个角落摆着时钟,每天,每个时刻,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在这里,每个人都在忙碌地享受他们的好日子,对这一点我颇为得意。皇帝和他的后妃们每天五点钟准时来我的寝宫问安,而我也总是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母慈子孝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在宫里,我一手培养的人,上至皇帝,下到太监,无不遵守着时间与道德的双重原则,那些不遵守的人和试图另辟蹊径的人,只能自尝恶果。我要强调的永远只有两个字:秩序。

宫里没有人不爱我上翘的嘴角。只要一点点笑容,他们便像得了无上的赏赐。但是皇帝,由我一手带大的两位皇帝,自有了后妃后,便不再满足于我的笑容。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他们难道想要觉罗祖先那样的功绩与辉煌?那可真是不自量力。年代不同了,不再是上天乐于给觉罗机会的年代了。在这个时候,我们要做的,仅仅是保持和维护平安。这些,都不必反复提及。甲午年,那场该死的战争几乎使我丧失了一切,我多年的苦心经营付诸东流,这只能怪我没有管好我那幼稚至极的侄儿——想起我这侄儿,我便会在纱帐里哭泣,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却不能让我过一个舒心的生日,这事让我尤为寒心。我在戊戌年间处死了想要谋反的几个乱臣贼子,将心爱的侄儿流放在一座小岛上,这样做是为了确保平安。没有什么比平安更重要的了,而珍妃,自以为是的小狐媚,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取代我的位置,结果只是闹了一场笑话。我不得不处罚她,以确保皇室的安全。这件事,过一段时间,皇帝是会理解和赞成的。在宫里,皇帝不仅仅象征天威,还意味着牺牲。

瞧,没过多久,我勤奋的侄儿又做回一个恭恭敬敬的皇帝,就像他四岁进宫时那样。一切都没有变化,他重新回到我眼皮子底下,他的一个行动,脸上的表情,身体转动的姿势,都不会脱离我的视线。

每个人我都调教好了,除了珍妃。我让她跟缪先生学画花,她谎称自己发现了迷宫和诅咒。哪里有什么迷宫和诅咒?我只不过是给那不谙世事的妃子开了一点儿药而已。不妨提一下它的名字,黑摩罗,我的药方。

珍妃,一直以皇帝的知己自居。是在一天早晨,我发现我那恭顺的、热衷于读书和摆弄玩具的侄儿第一次气宇轩昂,仰起头,几近流畅地跟我讲话,我发现了问题之所在。我瞧了眼他身后的她。她还只是一个嫔,见到我的贴身丫鬟,也要退避三分。这位嫔对自己的处境竟一无所知,倒是她的姐姐要知趣很多。原本,宫里养这么个尤物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在一群诰命夫人,福晋格格面前也多了份儿得意,宫里,无论收藏的是宝贝还是女人,都该是天下最好的。但是,这目光浅陋的漂亮女人却偏偏不明白这一点,奇怪,她的侍郎父亲,她的将军伯父,难道没有教会她做女人的规矩吗?

我过六十岁生日那年是一个多事之秋,全天下几乎没有人祝愿我平安无恙。所有人都陷入了亢奋与癫狂。难道一场战争有那么重要,重要到要停办我的六十大寿?我心安理得,从军费中调取银两修筑颐和园。皇帝承诺过的事,岂容变更?而日本人也正好给我那血气正旺的侄儿一个很好的教训。他失败了。他的妃子也失败了。失败比黑摩罗还有效,有三年时间,我那侄儿萎靡不振,他的妃子躲在自己宫里鲜有露面。我那侄儿,大臣们可都看在眼里,都相信这毛头小子对治理国家和抵抗危机简直一窍不通。我的侄儿重新将自己埋在玩具堆里,我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在我那侄儿与日本军舰激战正酣时,我差点儿杀了珍妃。那年春天,我给她升了妃位。她该明白,我既能给了她名位,也能在瞬间拿去。三个月后,我摔了她的相机,夺了她的封号,降为贵人。我还让奴才在她粉嫩的屁股上打了几大板子。用不着摩罗花,她会因当众受辱而死。这没什么不同,珍贵人从那个时候就死了。两个不听话的人安宁了好一阵子。依我看,比起一场可有可无的情爱,平安至关重要。

如果说黑摩罗是我行之有效的咒语,孩子则是她们对我的诅咒。

没有比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更让我忧虑的了,我不得不,不断抹去这个麻烦。

我的亲生子和侄儿都不曾生育。

我轻而易举,让事情回到原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身处末世。

我并非假装不知道,有一条叶赫那拉的诅咒。

的确有一条诅咒,但我不认为,我就是诅咒的验证人。

我会终止爱新觉罗的统治吗?我不会。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何况我是爱新觉罗的儿媳妇。我为这个家族辛劳终生,殚精竭虑,睡觉时都睁着眼睛,难道我会终止这一切吗?不,我不会。诅咒是爱新觉罗的谎言和污蔑,是恶念深重的人在制造谋反的口实与借口,是挑衅,是搬弄是非。没有人能正确领悟这条咒语——人们错误地认为,咒语都是恶毒的,出于邪恶的目的。但是不然,叶赫那拉的咒语,在我看来,是一则流传至今的信念,是福咒,是我的护身咒符。幸亏有这个护身咒符,我才能维持紫禁城里平安无事的天堂神话。我每天都要向这条咒语焚香礼拜,愿它不遭受损害。

我维护它的庄严神圣,我为它建造祭坛。

咒语就是黑摩罗。我完全仰仗黑摩罗的庇护。时间太久了,我想不起第一朵摩罗花开时,我的脸的模样。时间不是阻碍,时间是许多面重复一致的镜子。我从镜子里辨认我最初最妥帖的面孔。我认出她,我的另一个自己。我不必说出她的名字,沉默是我对她最好的承诺与尊重。没有她就没有我,而没有我,大清的这几十年就无迹可寻——我将我交给她,我是通道,她从时间的迷宫和我身体的迷宫,来到现世。

她接替我。

我不用思考,我出让,这就是秘密。摩罗花连着我和她。

宫里怎能容下这样一个人,一个怀疑的人,一个不敬的人,一个没有远见的人?难道她们没有预见自己的穷途末路吗?我的每一次警告都不是无缘无故,但她们步步紧逼。当一个人失去对祖宗的尊崇时,几乎就失去了活着的必要。母慈子孝,是世间最高的律令。她们却没有从皇帝身上学到恭顺和虔敬——我并不为她们的死感到歉疚,即便对我的亲生子,我也没有什么歉疚。

我给了他们皇帝的宝座。

辅助两位皇帝坐上龙椅,这件事可真是不易,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是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是勇气,还是咒语?我认为三者兼而有之。咸丰皇帝驾崩时,宫里只有九个人知道消息。八大臣封锁了消息,尤其对我。因为我有一个六岁大的儿子。他们需要时间来安排玉玺该放在哪里。他们不知道,我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我在烛火下轻拈黑摩罗,花朵涌动,一缕看不见的风从花心吹拂花瓣,仿佛花在永不停歇地绽放。我放弃自我,听从安排。放弃自我意味着被另一个人占据。那是另一个我,隔着时间的倒影。我躲在暗处想要看清她,我只看到了自己,不同的自己。我睡着了,去了另一个地方。这是唯一的出路,我肩负使命。我挤在黑暗而窄小的地方,意识到我的使命在生下皇子后并未完结,我还应该助他登上至高无上的宝座。他替我坐在宝座上。那金灿灿的座椅生来为他准备,非他莫属。我将自己让位于陌生力量,这个焕然一新的人,将帮助我修正历史。

一个人有无智慧的依据不是才华,而要看,他是否领悟到命运并顺应命运的安排,在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去做什么。我足可自豪地说,每次,我都绝无闪失。

我愿意无数次回忆转换的瞬间,然而,我能想到的,只有两指相碰的瞬间。

我的触碰,将她从时间重重叠叠的影子里打捞,此后,她寄居于我。我抹去镜子上的灰尘,她的手使我更加清亮,一如沐浴之后。我们同时释放对方,用眼里的光,仿佛我们将对方囚禁太久,过去了好几个百年。我们默默对视,从对视中重新确立形象和心。

她如此光洁,手心里握着一张折了又折的羊皮纸。

我放任她使用我,她就是我,叶赫那拉的女儿。

咒语醒了,黑摩罗破土而出。

我触摸黑摩罗,一重重展开的花瓣,光滑,闪耀,还有不可思议的光。

镜子从另一面复制这一切,复制另一个我,另一个她。我对我自己有了新的领悟,我是无可比拟的力量,坚不可摧,战胜一切,任何一种力量与我较量,都会枯萎、凋零。我们彼此融汇,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我随她化身为咒,成为咒语。

从此真实的倒影尾随我,和我一起拓展紫禁城的另一重空间。我供奉画师,复制咒语,培育咒语的花园。

一位叶赫那拉的女儿,在三百年前发出诅咒,她一直注视着身后的变迁,她成竹在胸,只等时间。她从时间的倒影里伸出梦的手指,于是一切都拉近了,近到我无法接触,近到她就在我皮肤下,骨骼里。这不是孕育,也不是转化,而是同享。从此,我有了一个好姐妹,我的两只手旁边还有别的手指,我的肉身里含着另一重肉身,我的想法旁边有永远强大的护佑。

我在过完二十五岁生日后,换了一个人似的。我精力充沛,毫不怀疑,我能活过百年千岁,我的生命像银杏树一样漫长,坚韧。所有梳着辫子的男人都不是阻碍,八大臣、亲王、世子、贝勒、贝子,天下才俊,这些我都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后宫的女人们了。

1861年8月那个炎热的下午,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已经穿好朝服,戴上凤冠,涂上鲜亮的丹蔻。我让人领来皇子,替他精心装扮。我拿起他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我紧紧攥着他,一路快走直奔皇帝寝宫。

他就要死了。我看到了他将死的样子。我不害怕,我厌恶。我厌恶在这个季节戴上沉重的头饰,在我走过许多门和无数雪白的石阶后,汗水浸湿了头发与衬衣。我厌恶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他告别,而他的身体会在热浪中迅速腐坏,变成丑恶的气体,需要大量的盐和香料掩饰才能重返京城。我看见了这一切,蛆虫与黑斑将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座坟茔,而他躺在龙床上毫无办法。

我看见了,对这一切处乱不惊。没有人料到我会出现,八大臣跪在龙床前,皇后在他脚边垂泪。一个只知垂泪的女人,没用的女人。即便她贵为中宫,也不知道如何战胜对手,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更何况,我是不可战胜的。我看也没看皇后一眼。我领着皇子出现时惊呆了所有人。森严的守卫看到在阳光下闪烁耀眼的凤冠时都愣了,不知道是否该阻止皇帝在驾崩前与贵妃和儿子相见。他们找不出理由。他们就在呆傻与迟疑中看着我从他们的铠甲与兵器里穿行。他们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人。他们被迷惑了。

我一路畅通,到了皇帝榻前。他已是弥留,灵魂即刻要离开躯壳,他的眼神散漫无光,而我一身的珠光宝气,拖延了他离去的时间。我毕生珍爱珠宝,它们为我赢得最后的时间,我像一束光,照亮了皇帝黯淡凹陷的脸颊。他不得不找回一些神智,来最后看一看世界和我。他看到的,是叶赫那拉和她的儿子。

我说,皇帝,这是您的儿子。

他点了点头。

大家都看到了。

乾坤已定。他承认儿子是他唯一合法继承人,而我是圣母皇太后。

他该走了。

我放下心,在他的灵柩前放声大哭。那一天,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没有我哭得哀婉动人。

我日夜操劳,却并未忘记享受。我不像我名声不好的皇帝夫君那样,将享乐作为逃避危机的屏障,在美色中耗尽生命的琼浆。我爱生命,尤其在获得新生之后。我环顾周围,发现世界已经改变,二十五岁前,我的生命只是一个漫长的准备,我的生命蓄积,在二十五岁,圆明园那场大火之后,我倾尽所有,只为一个机会,一次爆发。许多年了,整个爱新觉罗家族都在等着一个非凡女人的出现。我就是。我是紫禁城的新主人。一切都像是为我而筹谋,包括灾难。灾难即机会,我享受灾难,脱胎换骨,开始我名副其实的新生活。

我发现,如果我想要顺利活下去,想要睡得安稳,一些人就得消失,就得死。死是所有事情的终结,让所有的谋划与愿望落空。所以生命美好却不值得信任,经验告诉我,我得信任死亡。如果我不信任一个人,我不仅仅要没收他的生活,剥夺权利也只是权宜之计,我还要将他交给死亡。死即诅咒。诅咒因死而生效,复活。而我,得死死抓住生命。抓住一切生命。

我一次次相信诅咒的真实。轻轻捻动黑摩罗,我会得到莫大的抚慰与给养,获得新的血液。我身体里住着另一个女人,当我抚摸自己时,我同时在抚摸她,我用另一双眼睛审视自己,看着她的年轻和活力。要好好维护这个身体,爱它,给它最好的滋养,以享受至高的权力。权力是一剂春药,虽然我是寡妇,但春药帮我留住青春和肉身。因为这个肉身配拥有这一切。整个爱新觉罗家族在三百年间积累和毁坏的财富,都因我的存在而赋予了意义。

爱新觉罗,复杂的姓氏,一直都惧怕血统的不纯,害怕血液染上忧伤与杂质。可从一开始,它就融入了异质与矛盾。爱新觉罗从一开始就未曾保持血统的纯净无染。叶赫那拉的女儿孟古,生下了皇太极。妙不可言。爱新觉罗从此放心地无视叶赫那拉的存在,忘了叶赫那拉在爱新觉罗的血液里注入了另一种成分。我能叫这种异质什么呢?背叛,还是不断萎靡至死的阴影?血液会变稀变薄,直至枯竭。这一切早已注定,只等时间与历史的帷幕拉开。异质一旦进入,就变成了种子,以敏锐的嗅觉等着合适的温度与潮湿。它会发芽、生根。

我不得不惊叹诅咒的准确无误。叶赫那拉的咒语与历史结合得如此密切,如此恰当。却不会有人明白我的历史,我真实的面孔,他们看到的仅仅只是表面。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审视全部。我只是整张图像的一个局部,我无法了解全部。作者不是我。我早已知道,我不是被父亲叫做杏贞的女孩儿,也不是被咸丰皇帝称为兰贵人的严肃少妇,也不是被皇长子称为皇额娘的慈爱母亲,这些,虽然都是我无法脱身的明证,但是,没有人知道我还有另一种历史,另一种真实。叫我叶赫那拉就够了,叫我叶赫那拉的传人好了,这个姓氏比爱新觉罗更悠久,却一直被假装忘记和忽视。

爱新觉罗皇室长长的名单,让我皱起了眉头。爱新觉罗子嗣延绵,漫出了紫禁城的红墙,将位置留给唯一的尊者。但是透过厚重的城门,爱新觉罗们注视着紫禁城里的一切。他们并没有真正忘记诅咒,在情势险恶的时候,就会有人想起诅咒。第一个在皇帝面前念叨诅咒传说的人,是肃顺。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们并没有傲慢到完全无视诅咒。

肃顺,郑献亲王济尔哈朗七世孙。无论是肃顺还是支持我想要利用我的恭亲王,他们来自同一个源头,他们眼里都闪着怀疑的光。肃顺,脑袋坚固,脖子坚硬。他有三个脑袋——郑亲王和怡亲王将两个脑袋借给了他。除了在皇帝面前低头外,他在别人面前只将半个下巴示人,即便是面见大清的圣母皇太后。

我在去往热河的路上仔细瞧了瞧这顶铁帽子。

他骑在马上,俯视我乘坐的马车。那是一个黄昏,我们向东逃亡。不会再听到刺耳的枪炮声了,我们行走在山地与旷野之中。圆明园那时火光冲天,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篝火。而我刚从长春仙馆出来不久。大地要裂开了,我来不及携带随身之物,我牵着载淳的手,急匆匆替他换上行服,这一幕,竟在另一个时日重新上演。四十年后,我让载湉换下龙袍时,1860年的这一幕又在眼前重现,几乎毫无分别。

我丢下圆明园。我的一座亲手栽培的花园,回来时都变成了焦土。这一切要感谢肃顺。是他建议皇帝杀死黄头发的外国使者,为洋人入侵备好借口。没有人支持这种冒险,但皇帝还是下了旨意。

肃顺是否料到我们狼狈出逃的结局?也许他对此另有谋划。皇帝没有看到,真正的险恶,不是恭亲王,而是这顶铁帽子。因此,当我在路上见到这位皇帝倚重的大臣时,便要好好端详。正好他提着鞭子指挥卫队。夕阳映在他脸上。他又胖又高,帽子歪着,怎么看,我都觉得他的脖子在冒血。我的确想杀了他。夕阳如血又无比寂寥,很快就黯淡下去,我们同时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火苗。他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们天生彼此憎恶。他第一次,这么近,俯视牛车上,身穿常服的我。我青春貌美,身边年幼的皇子是我的信心。尽管他认出我,知道我是懿贵妃,但还是问身边的侍卫加以确认。这是难得的机会,两个还未见面就已经充满敌意的人,从外貌上确认彼此的对立。

我知道,他是我第一个要杀的人。

铁帽子也许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吸引皇帝?他立刻就找到了答案。美貌只是其中较少的原因。他在我身上看到的是神秘。他无法看透我。这是最大的问题,他无法了解我,即便知道我的家世、父母,年龄、教育状况,他还是觉得我面容模糊不可思量。神秘,还有危险。我眼睛里还有另一双眼睛,我的笑容,不仅仅是展示善意与尊重的笑容,笑容里还有蔑视、挑逗和柔情。男人不该挑选这样的女人,后宫更不能让这样的女人跻身其中,出了什么问题,是谁为天子选了这个女人?这是一场严重的错误,可惜已来不及改变。我诞下皇子,没有人能扳倒我。铁帽子在一抹即将散尽的夕阳下陷入迷惑与忧虑。这忧虑根深蒂固,最深的记忆,从他脑袋里的泥浆中开始破土。

让铁帽子吓一跳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我藏起眼里的火苗,让目光柔和一些,痴傻一些。聪明的女人总是谙熟此道。数年后,我和东宫坐在一起召见两广总督张之洞时,总督无法将辛酉政变中速战速决的女人,同眼前的妇人联系在一起。他几乎失望,没有从我身上读到丝毫犀利的智慧与传言中的铁腕。他看到的,是平庸。我们看上去,是两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因丧失此生的依靠而陷入身不由己的乱局。尤其是东宫皇后,总是急于博得同情,以至于整个身体在宽大的朝服里瘦小而可怜。将权力交给这样的女人是让人担忧的,但有谁更适合掌管权力?每位权臣都以为非己莫属,所以他们任由女人执政。她们不过是朝廷中各种力量对峙时的缓冲,不可或缺。还有,每一个臣子不该倾力保护坐在她们之前的幼主吗?毕竟皇帝只是权力的象征和平衡——当一个女人面对一个强悍的男人时,会选择别的姿态吗?我假装被那耀眼的夕阳刺痛了双眼,我总能为自己找到合适的掩饰。

铁帽子松弛下来,却并未打消疑虑,那表情停在眼角。我看见了,我决定将他引入实际问题。我要为皇子讨碗奶茶喝。这个要求多么不合时宜。他立即拒绝。没有。的确没有,有一口水喝就很不错了。但是口气不应该这样强硬,像对付下人。这样就错了,这样就为自己日后的命运埋下了伏笔。他没有想到,我正在凭印象为他下最后的结论。总有一天,他会记起自己错在哪里,总有一天,他会为自己的傲慢失礼懊悔不已。即便他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

夕阳很快散尽了,铁帽子离开我乘坐的马车,向前走去。而我眼中的火光并未随之熄灭。

咸丰皇帝拖家带口,逃到承德后,下令紧闭宫门。这样就将所有的坏消息都关在了门外。坏消息暂时被关在门外,除了圆明园的消息。这个消息穿过累积在承德山庄外的热气,窜进了每个人的耳朵。皇帝告诉大臣,不要将奏折拿给他,他听够了,也看够了,一切都毫无价值,他不想为目前的局面负责,他意志消沉,只想在丝丝凉意与女人的体香中,回味旧时宫殿的余味,好像被毁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可以醒来的幻梦。

他正在走向死亡,我清楚地看到了不幸。我熟练地捻好烟丝,点燃火绒,我们一起斜在南窗下的软榻上,吞云吐雾。我很早就学会了抽烟。皇帝喜欢女人抽烟。烟雾里的女人是虚幻的,而他可以轻易将这虚幻之物握在手中,从而触到现实的另一面。尤其当这一切集中于懿贵妃身上时,我和我制造的烟雾,让皇帝暂时离开了羞耻。我正是这么做的,将事情沉重的部分散开,将轻松漂浮的部分呈给皇帝。所以他不介意我在奏折上,用柔软的笔迹,批复官员的请求。

我很快发现,皇帝手下是一帮无所作为的官员,大清为喂养这么许多无用的蠢材而耗尽了财力,却不能将所有人都停职遣散,否则这朝廷就陷入了瘫痪。我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妙处,这些蠢人,都是为我提供支持的合适人选,我只要挥洒眼泪,哭诉先王和幼子遭受的不公待遇,他们就会义愤填膺,声讨我的敌人——那顶最硬的铁帽子。这件事简直易如反掌。我很快就尝到了置身一群蠢人中的利益。他们乐于提供廉价的忠心,他们愿意发誓,他们也愿意将他们的见闻向百姓扩散。无疑,这都是我需要的。

轻视蠢人的后果是极为严重的。我那天真的侄儿以为凭着赤子之心就可以办成一切,这是他失败的原因。他厌恶愚蠢无用的朝臣,想远离他们,隔离他们,放他们长假,他想用有新知识的人——只有他会称那些人为青年才俊。都是一帮于事无补的家伙。他们不晓得愚人的力量有多大。仅凭他们那一点点火光就能照亮大清吗?我看得很清楚,我知道我们的根基在哪里。我知道我们的色彩并不比他们浅或是更深。我们就是黑色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