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在黑色调里有所作为,便不能使自己有别于黑色。我偏爱黑色,没有黑色就没有我。我和皇帝在南窗下一起吞云吐雾,我看清了,我可以调动的力量在哪里。

躺在北方清丽的光线下,一时,我们觉得京城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恍然一梦。我们一起回忆圆明园、京哈狗、金丝雀,我们的宫殿与田园,它们完好无损。大理石的雕刻细腻如发,金丝楠木的房间里,永远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晚上华灯初上,戏子们在太湖石旁浅唱低吟,而在另一所庭院,丝竹清音袅袅缠绕,白天和夜晚没有分别,筵宴与欢娱没有止息,这是我们共同的梦,充斥着宝藏和人世的一切繁华。它没有毁坏,我们在烟雾里重新勾画好图景。也没有火光和尸体烧焦的怪味,我们进入过去。能够和皇帝一起回忆这一切的人,只有我,叶赫那拉。其余的女人,只是画面的组成部分,而我能跳出画幅,成为欣赏者,这是我能最终得到那枚同道堂印章的原因。

皇帝问:“你能保护好皇子吗?在他长大之后将玉玺完整地放在他手上,而在慈宁宫安心过你圣母皇太后的日子?你能在他需要时付出你的一切,乃至生命吗?”

我立即从睡榻上坐了起来。我扑散身边的烟雾,使脸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里。我没有说话,只是很无辜地看着他。

“如果朕要你死,你可愿意就死?”

他吐出烟雾,眼睛在烟雾里亮闪闪的。他眯起眼观察我。

“当然。”

我轻轻吐出两个字,眼里忽然涌出泪水,泪水没有顺着脸颊淌下来,而是噙在眼眶。我眼眸漆黑,我的眼里藏着两片湿润的云。

他仔细瞧我,脸上兴趣盎然。

“如果朕处死你,你会觉得委屈难过吗?”

“不会……皇上难道已经做了决定?”

“是。”

“那只能由皇上来照顾我们的儿子了。”

“你不问为什么?”

“如果处决我能让皇上安心,这何尝不是做妃嫔的本分。”

“你为什么哭呢?”

“我再也见不到皇上和我们的儿子了。”

我拭了拭眼泪,可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他久久端详。

“你知道一个诅咒的故事吗?”

他决定不被眼泪迷惑,虽然眼泪让他入迷。

我沉默不语,让泪水干涸。

这是肃顺的杀手锏,但未必,他就是笑到最后的人。我会立即死去,香几上那壶酒,也许就是毒鸩。不过,皇帝不会将自己的寝宫变成刑场,也不会将谈话变为刑讯逼供。他要的只是结果。他并不关注生死,他要的是安全。不要相信任何人,唯一值得信任的,是安全,每一个生命,都是对我的生命的威胁,我从进宫第一天就知道了所处的境遇。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顺利地成为了皇室一员。我确切知道,他们杀不了我,即便是皇帝。我笑了起来。这笑声必定让人不安,但我抑制不住地笑了又笑,好像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荒唐事。

皇帝被我弄糊涂了。皇帝向后靠了靠,满腹狐疑地望着我。

“皇上,您该不是说那则老掉牙的传说吧。如果您真要问我,我倒是知道一个故事呢。”

我向皇帝讲了一个我事先并不知道的、很长的故事。对此我并不奇怪,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她会帮我,我的好姐妹,我的另一个自己。

最后,我说:“皇上,怎么能说,那就是恶咒呢?试想,若是没有咒语,太祖怎能创建无人可比的伟大功绩?咒语为爱新觉罗提供了不可战胜的动力,难道它不是一则福咒吗?”

我看着皇帝那张越来越没有光彩的脸。

“仅仅凭你刚才讲的那个故事,朕就可以杀了你。”他缓慢地说。

“皇上不会杀我的。”我紧盯他的双眼。

“为什么?”

“皇上不会这么做。这么做不符合皇上的仁慈之心。当年,先皇在立储一事上犹豫不决,可当先皇站在南苑的猎兽场时,他终于知道自己该将皇位传给谁。因为皇四子说,他怜惜正在巢穴中嗷嗷待哺的幼兽,而不忍杀死动物,哪怕一只野兔。春天是万物生长的时候,杀生对天地和气有害,所以宁肯空手回来。我不相信连兔子也不愿伤害的仁慈之君,会杀了他儿子的母亲。”

皇帝被自己的仁慈之心感动了,也被我漫长的故事弄得疲倦不堪。在逃亡路上,他就已经厌倦了在各种力量之间做权衡和选择,审时度势也让他深感倦怠,他靠在软榻上沉沉入睡。

我知道,在同一个地点,肃顺向皇帝讲述了另一个故事。真正让皇帝感到疲倦的是这个故事。因为它提醒皇帝,连睡在身边的人,都是危险与不可预知的陷阱。因而,当我讲完我的故事后,皇帝脑子里塞满了乱麻,他索性从这乱局中退出,昏昏睡去。肃顺没有看到皇帝的虚弱与倦意,他只看到了自己的机会,他说的很对,我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危险,但是他没有注意到,他在皇帝不佳的心境上,又布上了一层阴云。

肃顺在热河行宫向皇帝讲述了另一个故事。

“皇上,您是这个以汉人为多数臣民的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固然,满人是外来民族,有自己的习惯与信仰,但我们不能不重视发生在汉人历史上的真实故事。皇上,您是否记得这样一件事,汉武帝在立储之时,做了一个前人从未做过的决定。他杀了太子的母亲,以确保太子顺利登基。太子刘弗陵当年只有6岁,杀死自己孩子的母亲,在很多人是难以理解的事,然而,这正是汉武帝的高明,他从太子母亲身上看到了干政的迹象。太子年幼,他的母亲自然会帮他操持一切,但是汉武帝发现,和他同床共枕的这个女人,对权力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而皇后背后,自会潜藏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即便皇后明智的只做辅佐,她背后看不见的力量,也让皇帝恐惧。所以他为她做了最好的安排,让她随自己一起共赴西天。他果敢地替皇子除去了最大的隐患。当皇子日后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子时,他一定会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他不仅不怨恨他的父亲,反而会认为,这是父爱的最高体现,他将完整的帝国版图和权力传到了他的手上,使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子。”

肃顺要说的其实是另一件事,是与皇位继承毫无关系的另一件事。

他想要跟皇帝谈一谈他的忧虑,谈一谈他与叶赫那拉谋面的那个瞬间,他最想知道的是,难道皇帝一点儿都没有觉察到危险吗?

皇帝并非没有觉察。当我表现出聪明和果敢时,他用另一种眼光打量我。我身上有神秘的气质。我是生于京城一条深巷里一个破落家庭的满族女人,我的出身无法回答,我为何如此不可捉摸。深色的皮肤,蜜一般的色泽。我险些因肤色而被淘汰,但是,我的头发更黑,唇色更为鲜亮,臀部宽大,腰身挺拔,比别的女人更健康,不那么娇弱。嬷嬷不得不从实用角度留下我。

她们判断准确,我不仅带来了子嗣,还带来了新的美。像一种奇异的香气,若隐若现。毫无征兆地,皇帝想起我,一再选中我陪侍左右。我渐渐强大。我的腰身挺得更直,走路的样子更加摇曳多姿,这种姿态对于大脚的满族女人来说,难度很高,我是怎么做到的,是他日益增长的虚弱助长了我的强大?暮色下,皇帝进入我的领域,失去判断。他深入我,像是深入一片雾霾,而总有一种声音在前方鼓励他,诱惑他继续深入。他从繁华落入了空旷。他一直想要触摸空旷的边沿,却总也无法满意。游戏就这样形成了。他尽管冷落我,只给我贵人的身份,却不能忘记和消除我,他会继续捕捉印象里的模糊形象,一再发现自己越发远离目标。但是,终究会有一个究竟的实相在等着他,来回答“她是谁”这个问题。她有两张面孔,一张藏在另一张后面,变幻莫测,形影相离。她吊足了他的胃口。她丑陋无比,又美艳至极,铺展在他眼前的身体,既腐败又充满活力,它是一个通道,一条河流。它牵着他的手,走出宫墙,进入一片陌生之地。草原,传说。他们之间存着一个究竟的实相,它要来向他解释所有变化的原因。边界,领土,乱局,告诉他野草般蔓延的太平军,突然出现的捻军,连年的战火,还有洋人,这些东西从哪里来,为什么都集中在一个时间,一个朝代。是谁说的,时间到了,谁说的,什么时间,什么面孔?一张足以让世界无比昏暗的嘴,水草一样柔软的手,也许,涉过这一片潮湿地带,他就可以见到她,见到她是唯一的需要,她永远都在前方,不是日日所见的懿贵妃,而是另一个,更陌生,更熟悉,更甜。历史,他不可能取得任何进展,无法成功。八旗军涣散、衰败,穿着整齐的军装,握着铁器,却手无缚鸡之力,这究竟是什么原因?鸦片,还是血统?努尔哈赤率领的那支军队去了哪里,他们曾经真实存在过吗?杀人如麻,嗜血如命,澎湃的红色潮水,在他这里一落千丈,他不得不向后看,将目光投向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一个披荆斩棘、总能绝处逢生的时代。努尔哈赤,金光灿灿的名字,历史从这个名字开始,族室从这里建立。传说,有一个女人,用身体为他铺设道路,不断挑逗他占有与获胜的决心。如果,他无法看到她,他就无法看清这一切事端的真相。这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她是爱新觉罗遇到的最后一个女人?她是爱新觉罗遇到的第一个女人?她巧妙地将征服幻化为女人,令每一个男人垂涎欲滴,忘记了杀戮与绵延不绝的战事,用血流成河,向她展示强悍与英勇——穿过叶赫那拉的长河,是否能回到努尔哈赤的时代,去重新历练精血,像努尔哈赤一样强大,同样气吞山河,雄心壮志?

当每一次的幻想接近巅峰时,他都败下阵来,变得衰亡、颓废与沮丧。他不得不一次次从头开始,从我,从叶赫那拉开始,去靠近努尔哈赤,一个已经变成传说的人,太祖高皇帝。用虚弱与强悍相比较,每一次咸丰都无地自容。只有在女人身上,他才能重拾勇气,像努尔哈赤那样驰骋疆场。

他一天天接近了死亡。

我知道,除了死亡,他别无选择。在我的烟雾里,他越来越单薄,像一张纸,窗外刮来的一丝微风,都会吹走他。事情终于发生,他飘出我的视野,将空旷的宫殿留给我和我手里攥着的、汗津津的小手。

它是载淳的手。那一年,他六岁。

它是载淳的手,汗津津的。我不得不停下来,拿帕子擦干净它们,将它们交给他的叔叔,恭亲王。叔叔带着他去乾清宫,然后他要一个人走上宝座,挺直腰板坐在宝座上,接受百官朝拜。那种坐姿并不舒服,一切尊贵都是从不舒服开始的,他只要安静地看着他们就可以了。他甚至不用说一句话,他的叔叔会安排好一切,等典礼结束后,再将他的小手交还我。

他练习很多遍了,像我希望的那样,没有出错。我一直在一个昏暗的角落注视着他。我如此平静,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这一幕似早就预演过,我为这一刻等了很久,也练习了很多次……我无法估量我的等待到底用去了多少时间,它超出了我的思绪,没有人能像我,以这么大的耐心,看着朝代更迭,看着没落与繁华,希望在升至顶峰时又突然颓废,弱小伴随着出奇的机遇迅速膨胀成就强悍。没有谁比我更强烈地意识到,坐在宝座上的人,是我的儿子。

小公主

我在十八岁出嫁时,以为自己可以逃离这个祖先居住的地方。我发育得不好,身材过于纤细瘦小。我不指望遇到满意的额驸,我只求离开这里。母亲说,安安静静地长大吧,高兴的时候不要流露出高兴,伤心的时候不要流露出伤心,就这么安静地长大便是天大的福分,等你到了出嫁的年龄,你会拥有一所属于自己的宅邸,如果你的运气好,也许能遇到一个好男人。不必为了男人而习得太多才艺,出众的才艺会让人心生嫉恨,我唯一的希望,是在离开人世前看着你离开这里。

庄静皇贵妃一直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死去,可她一直活着,甚至活过了宫里比她年轻的很多人。她的寿龄是我的三倍。我的母亲从来没有想到过,死才是彻底的逃离之策——离宫前,我恐怕是这宫里最平淡无味,最安静落寞的人。

父皇离世后,我和母亲搬到了远离中轴线,荒凉而寂寞的寿安宫居住。宫殿年久失修,由于仆役大大减少,随处可见蜘蛛、蜈蚣和蚂蚁这类小爬虫。夜里这儿时有鬼魂出没。母亲说这是我的幻觉。寿安宫建于明朝,这里太过荒僻,恐怕连鬼魂都难耐寂寞。阳光缓慢地来到庭院,又以极快的速度离去。冬天这里很冷,地板无法用热灰捂热。炭火也总是半燃不燃。外面的人很难想象,我们吃的是粗茶饭,穿的却是锦玉衣。我记事时,住在圆明园,隔着一片湖水,能看见我唯一的皇兄在马背上练习骑射。这是不能提及的记忆,它让我在紫禁城的生活不仅晦暗,还落满了灰尘。

自我们从热河返京后,我们平日使唤的婆子仆役人数大大缩减,俸银也总被延误克扣,我们成了宫里身着华服的穷人。除了在重大节日受邀参加庆典外,一年中,大多时日,我们安静地待在荒芜的宫苑里,野草一般,等着由青变黄。

虽说母亲视才艺为敌,可在许多难以数计无比枯燥的日子里消磨,若真的无所事事,可就度日如年了。十一岁时,我指婚给一个叫瑞煜的男孩子。瑞煜姓瓜尔佳氏,袭封一等雄勇公,指配后改名符珍。无论是对符珍还是婚姻,我都毫无兴趣。从那年开始,我唯一的消遣,就是整日坐在屋子里为自己缝制嫁衣。这是唯一重要的事,也是女子名正言顺消磨时光的理由。

没有人告诉我宫墙外正在发生什么,一切看上去都是从未改变。我是说,今年的节日跟去年没什么区别,区别仅限于女人们服饰的变化。母亲时常叮嘱我什么也别说,什么表情也不要流露,既然你在做嫁衣,那就埋头做吧,别四处张望。

我低下头,不四处张望。老实说,四处可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埋头缝制嫁衣,而王公福晋命妇们的节日礼服是我唯一的参考。我看到的,是京城最时兴的礼服和装扮。我尽可能多地记下她们的衣饰款式。比来比去,我发现,最好的衣服是圣母皇太后身上的那件。没有哪位贵妇身上的丝绸能如她那般鲜亮,图案逼真到能将人引入幻境。只要稍稍瞩目于她身上的图形花色,就会恍然如临梦境。每当我抑制不住被图案诱惑,进入幻觉般的境地时,母亲总能适时扯扯我脖子上的领约彩绦,或是拽一下我的袖口,将我唤醒。我留意到,不光我会被刺绣感染,福晋贵妇们,尤其是第一次觐见太后的女人,都会因这些神秘图案而出错,或者说错话,或是走错步子,弄出笑话。

我幻想能在婚典上身着一套充满魅力,令人眩晕的礼服。无论婚礼之后,等着我的是好一些的时日,还是更加沉闷无望的时日。

我将所有时间都花在刺绣和裁剪上,力求绣出栩栩如生的花卉与飞鸟虫鱼。尽管我穷,可在宫里生活,有些事是不花费银两的。譬如书籍,布料,丝线和无止境的练习。弄针线、做女红是至高的女德,非但不会被禁止,还会得到鼓励。我的想法是,除非有一天我绣出的蝴蝶能从绸缎上飞起来,否则我是不会出嫁的。

从十一岁到十八岁,我为这套婚服准备了七年。这套衣服,由大大小小三十件组成。我的贴身侍女芊芊做了我的帮手。芊芊太笨,只好被我当衣架使。在刚开始的一两年里,我拆了缝,缝了拆,反复数遍,才能做好一个小小的滚边儿。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辛苦。当一个人将全部时间和心力,都用在制作某件东西上时,这件东西于是就变成了另一个自己。我是说,它会拥有我的灵魂。

尽管寿安宫已经很荒僻了,我还是将自己关起来,夜以继日。我想,有朝一日,若灵魂离我而去,它是可以住在这间丝绸和刺绣的房间里的。衣服是能随身携带的房间,我这么想也这么看。不消说,在刺绣和裁剪上,我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才。每天,我在桌案上用去十六个小时,即便睡着后,我还会在梦里继续琢磨刺绣工艺上的欠缺。对我而言,没有清醒与睡眠之分,裁剪、刺绣是将白天和黑夜紧密缝合在一起的活计。梦与醒,只隔着层薄薄的轻纱。

这不是盲目自信,而是通过昼夜不息的勤勉得来的回报。有一天,当我绣完衣襟上的一只蝴蝶,咬下线头时,这只蝴蝶飞了起来。它飞得不高也不远,就围在我双手周围。我翻过手掌,蝴蝶就在我掌心里飞舞。在我明白自己已经实现梦寐以求的目标时,从未有过的困倦向我袭来。我睡了三天,也梦了三天。我在梦里大笑,衣衫上的蝴蝶也飞进梦里。在梦中我跳着母亲跳过的舞蹈,尽管我从未被允许学过。我才发现,梦不是一个歇息的去处,而是一个提供欢乐的地方。三天后,我从梦中醒来时,十分懊悔。我明白梦才是我真正要去的地方,而不是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住进一座新造的庭院。除非,那庭院恰如梦一般美好。

如果嫁人是非如此不可的命运,那就需要事先证明未来的园林正如梦一般美好。我必须亲自印证。母亲说,别人的话都不可信。事实上也没有人为我们传话,说说宫外的事。那么我只有凭借绣工了。显然,一只仅能环绕在双手周围飞舞的蝴蝶,是连最近的宫墙都无法越过的。我投入更多的精力改善刺绣技艺。我绣的蝴蝶必定要飞出宫墙,去探看紫禁城外,那座正在修建的公主府。

一年后,我绣的蝴蝶,能飞出寿安宫,去看看别的宫苑。又过了一年,蝴蝶能在紫禁城里任意飞舞,得以浏览每一处我无法进入的地方。又用了一年时间,蝴蝶飞出紫禁城,去了我想去的地方。

公主府落成之日便是我的出嫁之日。工程陆续进行了五年。在我绣出一只能飞出宫外的蝴蝶后,通过这只蝴蝶,我考察了工程进度。我知道,还需一年,整个工期方可完成。差不多,我已经看到了未来生活的大致模样。我将在公主府的花园里消磨余生,继续在葡萄藤下沉迷于刺绣。那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无暇多想就更加投入地将自己交给了刺绣。我的绣品,已经不能用栩栩如生来形容。它是活的。我也不仅仅只限于绣蝴蝶,我还绣蜥蜴,蝙蝠,蜘蛛,蜈蚣之类的毒虫子。我对毒虫子并无兴趣,我所有的兴趣在于它们是否都能活能动起来。如果绣一只虫子就能复活一只虫子,无疑会增添我的乐趣,令我快慰。仅仅因为这个理由,我就比更远处那些活在更加荒寒的宫苑里,数着白发度日的老贵妃和奶娘们幸运很多。我也比母亲幸运很多。庄静皇贵妃,我的生身母亲,已经忘记了过去伴着丝竹起舞的时光,每天,她必要做好十双袜子呈献于圣母皇太后,她必得全心全意做这枯燥至极的活计,因为美丽聪明的圣母皇太后能从针脚上看出一个人的心思。

说到底,无论蝴蝶,蝙蝠,抑或蜘蛛、蜈蚣,它们仍旧只是一件衣服上的图形,它们还会重新回到原形,它们不过是一只绣在衣袖上的花饰。这个秘密无人知晓。我必须牢牢守住这个秘密,这是我的全部。

所以我看上去单薄,羸弱,傻乎乎的,少言寡语,一开口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蠢话,既无趣也无生气。宫里人普遍认为我是一个脑子有缺陷的公主,没有人拿我当真正的公主看。这也是我不被待见的现状造成的。我沉迷刺绣,没有人拿我的绣品当回事儿,也没有人认真看过我用在大小三十件嫁衣上的绣工。这其实很合我意。我从衣服上拈一只蝴蝶陪我,可不是什么魔术,也绝非妖术,只是逗自己开心的雕虫小技。譬如螳螂可以惹黄雀玩儿,绣在裤管上的两只蝈蝈会爬到我的膝盖上斗架。当我因这种小游戏发出低低的笑声时,我的笑声就又成了痴傻的证据。可我不在乎这个,说真的。

当我拥有自己独有的小空间后,似乎可以说一句,此生何求了。可是奇怪呀,当一个人的目标得到满足时,她同时会体验到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快乐和悲伤。蝴蝶闪烁的翅膀,像灵魂起舞。有一天,我的灵魂若是必须离开躯壳,它可以回到这里来,婚服。所以我明白,我最终要做的是这样一件衣服,一件能包裹灵魂的衣服,能让自己在里面跳舞的衣服,一件足以让我高傲和自豪的衣服,而不是象征着从少女变为女人的衣服。

离父皇过世的时间越来越久,我几乎忘了他。但是“死”这个词儿却天天都能遇到。母亲每天第一句话是从“如果我死了……”开始的。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是唯一的目标。如果活着是唯一的目标,那么这个目标于我而言太沉重,也太轻盈了,都将是我无法承受的。因而,每天,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鼓励其实是,死亡是如此重大的节日,我们不得不为它做好打算。

我最终明白我费尽心机做好嫁衣,其实是在为自己建造坟茔。无非,是为了让自己放心和感觉舒适。在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离我出嫁的日期还有二十八天。当我第一次将衣服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时,我发现我的眼界变了。好在,我可以足不出户,便能看到寿安宫外的情形。

这一看,还真让我大开眼界。

我发现宫里的太监由两种人组成的。一种是新入宫的活人,另一种是魂梦不知道去了哪里空有身体不死不活的人。要区分这两种人倒也不难,只要附着在他们的衣服上就可以了。但凡活着的人,透过衣服,都散出一种暖意,类似于微弱的光芒。这光芒有一定亮泽,在一段时间内看似恒定不变,犹如安静的烛火。而那魂梦不知放于何处的太监,身上就没了这点暖意,即便通过一双蝴蝶的眼睛,我也能看到,他们的衣服,空空如也,触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与暖。这个发现令我大惊失色,倒不在于它完全击碎了我的经验,而是说,这衣服其实是这些无着落之人的坟茔,他们随身携带它。这衣服毫无舒适可言,阴冷,与身体没有半点关联。只要稍稍想一下类似的境遇,死的气息就会越来越浓。如果哪一天,那姓叶赫那拉的女人命我穿上这样一件衣服,那么我,就形同被活活关进了不透风的地洞,又上了封条。

同治皇帝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从未得到过这位皇弟的探视和关照,可我喜欢他。在蝙蝠越过那些晃动着的、空荡荡的太监的衣服后,我驱使它立即去探望我的弟弟。他已是个高大俊美的青年了。我的蝙蝠依附在他的龙袍上,生平第一次,我感觉到了安全。我发现,这宫里其实是有一个与我如此相近的人,近到我们身上的暖意散出同等的亮度,能照亮同等大小的区域。皇帝出行,身前身后都有人打着灯笼,即便在白天也从不中断,这不是头脑错乱的怪癖,而是因为,我弟弟龙袍里包裹的光亮不够照明一米以外的地方,这令他不安和恐慌。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同的。

皇后是一个与弟弟十分般配的女人,在蝙蝠的指甲稍稍掠过她宽大的氅衣时,我就知道了。弟弟,皇后,还有我,我们仨性情其实十分合得来,只可惜我不能离得更近些,更何况我的时间已经十分有限,我没有时间以这对夫妻的生活作为我未来生活的参照,我已经习惯了对未来不抱丝毫期待地活着。现在,我要做的,是看看太后,我想知道,为何我们都这么惧怕西宫太后,而东宫太后却总处于暗淡的被忽略的位置?

那天我睡足了午觉,在晚上七时许,放出一只青色长着两条长须子的飞蛾。飞蛾沿着西六宫我们节日走过的路线飞向储秀宫。这晚,储秀宫里只有一班仆役在做清扫,太后去了小戏台听戏。锣鼓声和弦乐声很是响亮,飞蛾向着最喧闹最明亮的方向飞去,一直朝那一大团灯火中最鲜艳夺目的衣服飞去。

皇帝,皇后,众嫔妃都坐在西宫太后身后。东宫太后说头痛先离开了。其间送水果点心的宫女静悄悄穿梭着。飞蛾准确地飞入了西宫太后梦寐般的袍服。没错,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绸料,带着蛊惑人心,令人亢奋的香气,仅仅这衣料上的经线与纬线就足以令人迷惑,仅仅那特殊的质地和编织法就形成了另一座殿堂。飞蛾刚刚进入经纬线段组成的网格,就不得不面临选择,是沿着纵向而去的线段还是横向的?纵向也许会将飞蛾带进没有光亮的地域,而横向则可能是一片广大到没有边沿无限延伸的平面。

飞蛾向纵深方向飞去,犹如跳入深谷。

圣母皇太后身上的衣服完全超出了我的经验,面对这摸不到边际的地方,我只觉吉凶未卜。飞蛾继续向纵深方向飞去,一开始并无丝毫光亮,只是一片漆黑,飞蛾的长须在两边飘舞,像湖中游弋的墨鱼。渐渐地,飞蛾的长须飘向身体前方,像是那里有一个出气口或微弱的光亮。光亮就是飞蛾的出气口,是的,躺在床上假寐的我看到了这一丝微弱的光。飞蛾进入了一所庭院,随后大门一扇扇打开,仿佛一个地下的秘密隧道在不断开启。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房屋的修筑与京城不同。甚至,那几乎不能被称为是一处建筑,那些建筑与荒草连在一起,像是一处焚毁多年的城池,在夹杂着残缺的大门和高大的残垣断壁里,有河流流过,河流的颜色是红色的,岸边是踏平的草地和浓烟。接下来便是烧焦的树木,空旷而荒废的庭院。飞蛾飞了很久,总难飞至经线的尽头。最终,还是有了亮光和色彩,飞蛾此时看到的,竟然如此令人震撼。眼前的景象不再是残破,而是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