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在这里拍拍看。”太后说。

她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声音发紧。

我从小黑箱子里望着太后。她倒过来的影子也直直望着我。我们在相框里互相打量。我想要对准焦距,可无法做到,太后的倒影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有两个太后。一个在另一个身后,焦点对准的影子与另一个影子互相替换变动,无法捕捉,拍出来也会模糊一片。我无法为她拍摄,可我已经知道,我长跪时看到的,并非虚幻。太后缓慢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她有四片嘴唇,两双手,两种表情。她们渐渐分开了,她从她的身体里走了出来,而另一个依旧坐着,呷着茶。我知道,是其中的一个对着我说话。

“你让我想起我年轻时的样子。”

我笔直地站着,双手合拢,放在襟前。

“你今天梳了新的发型。这样很好。有时,我不得不喜欢你,有时,我不得不警告你。过去很久了,我想你一定没有忘记罚跪之事吧。”

“你用诅咒警告了我。”

说出这句话,连我自己都吃惊。这不是我想说的话。我嘴里哈出的是白气,尽管屋里很热。

“你还算聪明。诅咒,当然,是我送给你的。”

“你是谁?”

她扑了过来,狠狠将我推倒。我的头磕在门框上,却一点儿也不痛。我躲闪,头上的珠宝洒落一地,却没有声响。我重新站好,推开她举起的双臂,可她手里握着鞭子,狠狠抽打我。我皮开肉绽,却还是感觉不到疼痛。

火烧了起来,就在我面前。她站在火里。也许,接下来我就会看见骷髅骨。

“珍嫔,你在做梦吗?”

我听到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的声音。火光消散,举鞭子的女人不见了。

太后,依然端坐在中间的椅子上。

“拍呀。”她说。

“我不能。”

“我谅你也不敢!”她站了起来,走向我。“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摄取灵魂。”

她站在我的位置,从相机的相框里望着自己的宝座。她看到的是一个倒立的空座位。过了片刻,她从那块蒙布里退出来,重新回到宝座上。

“珍嫔,你可知罪!”

“请太后明示。”

“不止一个人说你用妖术摄取人的灵魂。你在这小黑匣子里装了多少个灵魂?你要这么多灵魂做什么?难道你不只想杀死他们?你还想杀死我?我看你有这样的居心和计划。不错,我允许你为皇后和瑾嫔拍照,这是因为我想看看你的胆量和心机。我不是不顾及皇后和瑾嫔的安危,我是想了解你对皇后和瑾嫔到底怀着不满,还是仇恨。现在我全看出来了,你是这宫里隐藏最深的人,你的仇恨根深蒂固,而这仇恨来自女人的嫉妒与独占宠爱的欲望。宫里所有女人都是你欲望的敌人,你不留余地地摄取了你为之照相的人的灵魂,看看吧,所有照相上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是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如果说照相可以记忆,那么照相记下了她们的恐惧。看看她们的眼睛,每个人都惊恐万分又不得不假装平静地望着你。她们被你吓坏了却必须容忍你对她们的所作所为。她们原本是一群奴才,现在却是一群可怜虫,她们被自己身后的影子牢牢钉在你的照相里,而你在黑匣子里看着她们被颠倒过来的样子,你欣赏她们的可怜和懦弱。最可悲的,是她们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这一切的罪孽,都源自皇帝对你的宠爱,过分的宠爱令你失去了本分和敬畏之心,而你以照相伪装,可别跟我说这是洋人的照相机,这分明就是一台杀人机器。现在,虽然你拍过的人并未因拍照而立即死去,可一个人若是被摄去了灵魂,也就离死不远了。这是最卑鄙的掠夺,是居心叵测的算计。我命令你,把那黑匣子打开,释放所有灵魂。让它们回到她们的身体里,还她们以清明的神思,趁还有机会的时候!”

“太后,照相机只是一台机器,而照片只是一张纸。它不是咒语也不是法器。它不具有摄取人灵魂的本事。事实上,我在进宫前就见过照相机,我自己也照过相,我了解照相根本与人无害,就像湖水中树木与花草的倒影一样,照相只不过是将这倒影保存下来,供人们记忆赏玩,与灵魂无关。不过,好的照相却可以让人从面孔中看出灵魂,一个人拥有怎样的面孔,它就拥有怎样的灵魂。照相不对灵魂拍摄,它摄取的只是人的模样,记下脸上的特征和表情。事实上,黑匣子里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一个秘密。如果说一定有一个秘密的话,它的秘密就是,它只借适度的光留下一个人恒常的形象。它记下一张脸静止不动的瞬间。”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曾经警告过你,将时间和精力用在刺绣和绘画上,我甚至命缪先生将你引向正道,可你并不看重这些警告,反而违背祖制,将妖术带进宫里。看来,我不得不再给你一个更为严重的警告,好让你记住这次教训。皇帝已经对日本宣战,后宫内政也的确急需整肃。”

机器很重。他们将它抬起来,摔在外面的台阶上。机器没有摔坏的部分,他们用铁棒敲碎了。所有的声音,听来都像雷鸣。但这并不是照相机和照片的最终结局。远远不是。太后命人查抄了景仁宫,将所有照片都一并抄来,堆在储秀宫前的庭院里。太后命人当着众宫人宫眷和我的面烧了这些罪恶。照相机的残片连同所有的照片都被大火烧毁,化成灰烬。

宫眷们轻轻哄笑,那哄笑里含着恐惧,我听得出,那一片琐碎的笑声里,有瑾的声音。

平日帮我搬送照相机的三个太监被杖责,直打到皮开肉绽,险些毙命。他们的命运是逐出宫外充军。

景仁宫里的宫女太监减去了一半。

飞灰在我面前升起,迷住了双眼,我被禁止走出景仁宫的大门。

我的妃位还没有正式册立,就降为了贵人,比我入宫时的身份还要卑微许多。

黑摩罗

我大病了一场。

我的《进药底簿》记录了这次病况。四个月后,我略略翻看这些记录。我并未因得知自己刚刚从一场险恶的疾患中脱险而庆幸,反而,我为自己的幸存深感惊讶。

御医庄守和用十香返魂丹为我调理,病案上记下我的症状:肝气过旺,气郁血滞,痰火阻,中脘气闭塞之症,以至神昏不语,牙关紧咬,四肢抽搐,胸堵痰,症热沉重。

御医范绍相记:抽搐筋惕,晚间尤甚,饮食少思,夜不得寐,心中懊恼,时作摆布。以至气滞血瘀壅阻。范绍相用了清肝化痰汤。我用的药还有疏风活络饮,苏合丸,和许多清热祛瘀化滞之药。

每天不停地服用汤药,我时睡时醒,时而沉迷时而忧思,时而抽搐,时而发抖。我确乎不是大公主所说的,预言中来化解诅咒的人。我什么都没做就险些送命。我不够镇定,羞辱令我五脏俱焚般痛楚,各种幻象乘虚而入,我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何时。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我自身难保,忧惧如炬。我身体里充满了毒,一点火星就能引燃我,让我化为灰烬。

我酬谢用药物为我招魂的御医。他们没有加重我的病症,虽然,在这种情形下置我于死地如此容易。他们将我从昏迷与抽搐中唤醒,我记得他们的名字。我缓慢地翻阅进药簿,服药,是我四个月来的生活。我恢复了神思,却不再说话。我让人拿来镜子,看见自己瘦了一圈。眼睛周围围着一圈青色。我心如死灰,面如土色,嘴唇是紫色的。我换了一副样子。我没有变老,而是衰败了。我衰弱似突然遭遇寒霜的树叶。之后,我一直没有恢复到受罚前璞玉般的脸色,我望着青灰色的天空,心想,如果我是预言中的人,我怎会如此无力与无奈?我想不出帮助自己和皇帝的法子。

我缓慢地想这些事。我想此生我无法离开这里。而如果这是被诅咒的地方,我不过是遭受诅咒的人群中的一个。这个群体对那把骨头毫无办法。甚至不知道它的来历,不知道它发出诅咒的理由。下令摔毁照相机的人,太后老佛爷,甲午年后,太后以老佛爷自居,可老佛爷也无法从咒语中脱身,甚而,她也许根本不知自己的衣袍里还藏有另一把骨头。她的身体和灵魂都是那具桃花掩盖下的骷髅骨的囚徒。

我缓缓想着这些事,目光呆滞无光,身形像一根枯木。我不需要光泽,有许多线索在我脑子里漂浮,除非理顺它们,否则我破碎的理智将会被这些漂浮物带走,越漂越远。

我坐在南窗下发呆,绕过脑子里那些盛开着摩罗花的礁石,我必须想下去……

皇帝出生在后海北沿的醇王府。皇帝的父亲,醇亲王奕,是道光皇帝的第七子。醇亲王迎娶太后的妹妹为嫡福晋。光绪皇帝是同治皇帝的堂兄,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醇王府早些时候是乾隆朝和珅的宅子,后来嘉庆帝诛了和珅,将花园和宅子赐予成亲王。宅子传至毓字辈时,转给了醇亲王。这座皇帝只住了四年的宅子,在和珅之前,宅子的主人是纳兰明珠。明珠的长子叫纳兰容若。明珠家还有一所众人皆知的花园,是当时京城文人聚集之地,这所园子,叫自怡园。明珠家败落后,自怡园日渐萧瑟。乾隆皇帝在其上筑园,名长春园。长春园中,有一所巨大的石砌建筑,叫海赢观。这座美玉般坚不可摧的石砌建筑却在一场大火中迸裂……

我断断续续回想这些名字。他们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他们也是有着各种关联的文字,他们活在文字里,他们是一个个字和词语,甚而是图画和书法,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微妙……纳兰与那拉在读音上十分接近,查一下八旗名录,就会知道纳兰就是那拉,而那拉的全称是叶赫那拉。那拉,纳兰,纳兰,那拉……皇帝身上有一半血姓那拉,也就是纳兰。最终的问题是,布西亚玛拉与纳兰又是什么关系……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说出来就会被打入冷宫或处死,然而,我无法停止。我离秘密十分接近。我甚至能感觉到,我和骷髅白骨间的距离。

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像一块炙热的石头,令我双颊发烫。我已经知道,暗中,许多事物正在汇集,白萨满、灵物、磨指,还有许多关在盒子里的记忆,故人、半人和半人之梦,这些事物汇集在一起,不会没有原因和理由。它们都因一具白骨而来,又因那白骨而滞在此地,秘密一天不被启开,它们就不会离散。它们是飘浮在紫禁城上空的烟尘,是我第一次进宫就看到的雾霭和阴霾。然而,载湉呢,载湉是这个秘密中的哪一个环?我不能不想下去,尽管这想法正在割裂我。

如今的醇王府,是当年纳兰家的一部分。然而皇帝四岁进宫,不可能听说过石棺,以及石头和木头的盒子。皇帝的父亲,醇亲王,只会一味向太后表忠。没有比这位王爷更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效力于太后的皇室成员了。没有办法,他的福晋是太后的妹妹。皇帝不大可能知道醇王府的来历,尽管这类事只要稍稍打听即可知晓,时间太久了,没有人告诉他。皇帝也不大会对纳兰容若、纳兰明珠这两个名字多加揣度。

我耐心揣测,双眼凝滞,如一棵苍老的树。

尽管我与世隔绝,海战的消息还是传进了景仁宫。战事紧迫,景仁宫被丢在一边。这也许是我获释的原因。我试着走出景仁宫,发现并无侍卫阻拦。禁锢我的手谕自行解除了。听说太后捐了几百万两银子补充海军,可传来的都是战败的消息。皇帝任命李鸿章为最高统帅,然而,所有的战舰都被击沉,海战蔓延到了陆地。皇帝胸中有一朵黑摩罗正在张开。在我的思绪无法钻透的地方,也像黑摩罗的花心一般,一团漆黑。只有太后头上的摩罗花明艳皎洁,像是出自大清最好的首饰匠人之手。没有人质疑摩罗花,也无人知晓它的名字。缪先生为之丢失了思维也失去了手,午夜,她蓝色的手犹如魔鬼附体,一刻不停地绘制着摩罗花。

整座地下花园都出自缪先生的手笔。我去福昌殿那会儿,她说过,她画过的花,足够种满一片繁茂的花园。她一刻不停,复制咒语,黑摩罗。她为那朵白描花染色,奉以心力,黑摩罗抹去她对时间的焦虑,又为她注入不老不灭的活力。

我无法阻止缪先生。即便福昌殿后来未被奉为禁地,缪先生也已是踩在生死之上的疯魔。

事情已然十分紧迫,皇帝处境险恶,我要再次进入密室,找到摩罗花的白描图,将它付之一炬。不,我无法摧毁它,它咒语护身,坚不可摧。而在紫禁城之下,摩罗花在地下蔓延,深夜,我听到它涨潮般的声息。它的力量正在或者已经挤进人心。我脑海里涌进了摩罗花的漩涡,我的危险不是死亡,而是理智和思维被这黑色的漩涡占据和摧毁。那样的话,我便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我在冬天冷清的景仁宫里坐着,像一棵掉光叶子的树。我沉默无语,宫女们喂食进水,我任由摆布。我安抚时间,使它像我一样静默无声。它停了下来。等我下床走出景仁宫时,已经是第二年五月了。

皇帝受困

皇帝的处境让人担忧。皇帝消瘦,眼里充血,脸色苍白。海战失败了,皇帝日日陷在无法自拔的失望与怀疑。海战中的每一次溃败,都在向世人表明,皇帝不能胜任天子的职责,皇帝在面对外交诸事时,无法为大清做出正确的判断与选择。朝堂中再次响起了要太后主政的回声,这声音回荡在养心殿,让皇帝夜夜难眠。

王商说,皇帝时常胸闷气短,始终不愿走出大殿。皇帝长时间在殿内踱步,坐卧不宁,说背上有无数个虫子撕咬着他。皇帝又在夜半起身,重新翻阅奏章,一次次陷入焦灼与愤怒;皇帝时而惶恐,听到雷鸣便觉得像是屋顶要坠落塌陷;皇帝常感负疚,说自己做错了一万件事。

我注视着皇帝。

他无法安坐,只能在金砖上来回踱步子,我初见他时的孤独,正在他体内扩散,黑摩罗笼罩了他的灵魂。他孤苦无依。我目光里有一双暖而柔软的手抚摸他受伤的背脊。他终于走来,从无数个束缚中摆脱。我握着皇帝的双手。他的手冰凉、潮湿,手指上沾着墨迹。他不许太监碰他。他长了胡须,脑门上生出新发。他看上去憔悴又亢奋。他想向我靠近,却有什么阻碍了他。我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他会向太后请罪,请求她的宽恕,他对她满怀愧疚,为自己占据了本来属于她的宝座而羞惭,他会向后退,再次退到她珠光宝气的背后,为此,我不得不大声喊:“皇帝!”

我有十个月没有说话,我的声音如此陌生。

皇帝,你正对着迷宫的入口,而你却看不见它。

皇帝回头望着我。我花了很长时间装扮,才遮住一脸的憔悴。

我牵着皇帝的手一起坐在西暖阁的窗下。

宫女捧来热茶,拿来热毛巾和修指甲的锉刀。大朵大朵的白云正从大殿上方飘过,窗户忽明忽暗。王商退在门外,屋里很长时间只有修剪指甲的声音和刮胡须的声音。

“皇上,你瘦了。”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又摸摸我的下巴。

“珍,你也瘦了。”

“来,皇上,我替你理一理。”

我用一块热毛巾擦去他脸上的焦虑,用另一块毛巾包起他的双手。他安静下来,闭上双眼。我们谁也不提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我们无法给予对方帮助,也无法安慰对方。

“朕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

“皇上看见的是一团黑色的慢慢张开的花朵。它很好看,也很诱人。皇上会逐渐失去活力,当它完全覆盖皇上的时候。”

“许是你也看见过?”

“它叫摩罗花。它预示着失败,和许多负面的结果,它是咒语的一部分。”

“咒语,又是咒语。朕记得你曾说过迷宫……”

“皇上,我正要说起迷宫。”

“可是并没有迷宫。”

“皇上看到的全是自己的迷宫——每个人的迷宫是不同的。”

“朕的迷宫……”

“皇上的迷宫在养心殿,也在乾清宫,皇上走到哪里,迷宫就会跟到哪里。”

“朕听不懂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