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物说过,《红楼梦》是它的另一个版本。无疑《红楼梦》里有布西亚玛拉的踪迹,只是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解读。除此,我相信,在另一本书里,在一段文字或是一个句子里,藏着她。

我是否能从字纸堆里认出她来?

书,依然是隐藏秘密最为稳妥的法子。这是我在绣仙鹤时想到的。只有在隔绝般的静谧中,一个人才能透过杂乱无序的表象看见事实。

我埋头刺绣,消磨了大半天。

我手脚发凉,额头却沁出汗珠。我将做好的白纱地纳锦绣延年纹荷包展平,剪去毛边与线头。我整理衣衫,褪下腕上的手串,抚摸水晶晶亮的表面。我的绣工无法与你相提并论。我说。

小公主望着我,双唇渗出霜花的颜色。

去吧,带着它,去看看皇帝。

我读出她唇间没有吐出的句子。

特殊嗜好

夏夜的空气弥漫着花香,皇帝让人将熏香撤去,殿门大开,殿内如外面一般凉爽宜人。皇帝埋首于成堆的玩具中,就像甲午年埋首于书典的丛林。在修好一件玩具后,皇帝又不免对玩具进行改造。匠人们跪在皇帝脚边,手里握着稀奇古怪的工具,要么捧着小本子做记录,勾出图样。养心殿是一个手工作坊,案子上下左右摆满了各种零件与材料。皇帝的全副心思已经转移,对朝政心生厌倦,所有的奏章稍加浏览,便都交由李莲英呈给太后,或看也不看,直接送去。这样也好,暂时,他离开了懊恼和愤怒。皇帝气色好了些,神情也自在平静。我在皇帝身边坐下,望着案子两边巨大的书阁。皇帝从五岁起听大学士讲经筵,每日苦读直至大婚,差不多,他自身就是一座藏书库。

皇帝正用小刀撬开一只自鸣钟的缝隙,自鸣钟里有会跳舞的小洋人,皇帝取出拇指大的小人儿。此时我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我说,皇帝可曾将这格子里的书都读过了?皇帝忙到无法抬头。

“那是自然。”

“皇帝可曾记得读过的内容?”

“自小,朕的满文老师就教朕熟记祖先的历史,忘记祖先的人,是大不孝。”

“皇帝读过的书中,或是在经筵上,可曾听闻一个叫布西亚玛拉的名字,尤其是在康熙朝,或者,更早的时候?”

“这个名字不该出现在康熙一朝。这是一个古老的名字。满语的意思,是貌美如花的女人。况且,史书不会记下女人的名字。”皇帝说,“珍,你从哪里得来这个名字?”

“前日,我梦到一个女人,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出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加之她的衣服款式像是康熙一朝的装扮,故此请教皇帝,先祖中,是否有叫这个名字的人,若是先祖中有人叫这个名字,那么她在我梦里出现,一定是有所嘱托,有所喻义的。”

“那么,珍,你梦中之人托你做什么?”

“她因被遗忘而满含怨恼,我猜,她希望我知道她是谁。”

“她是觉罗一族的人吗?”

“不,她与太后同姓。”

提到太后,皇帝沉默了。

载湉是第六位在养心殿居住、理政的皇帝。圣祖1658年重新修缮和改造这座明朝的旧宫时,可曾想到,住在这里的第六位皇帝,会在灯下埋首于修理音乐盒这种西洋的小玩意儿,或是将怀表拆了又装,装好了又拆散呢?

圣祖不会想到的。

“我刚进宫那会儿,皇上也在夜以继日赶着整理许多玩具,将弄坏的玩具一一修好,不能修好的,便拿去让外面的工匠修葺,整理好了又送回宫中。那时,皇上有着修复一切的雄心。许多年过去了,皇上重又翻出这些来,皇上的雄心还在么?”

皇帝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计。

“珍,你进宫的时候,朕不能让你看到一个残缺的皇帝。若是你看到朕毁坏了那么多玩具,你会觉得朕是一个脾气乖张、难以相处的皇帝。朕一件件修好玩具,是为了表明朕改好了自己。朕克制情绪,纠正错误。那时,朕希望得到你的信任和爱。”

“皇上早已做到了。”

“朕必须继续做下去。如今国势衰微,都是因为朕没有一股脑修好余下的部分,留下太多的问题。问题越积越多就会出大问题。而朕一直没有好好解决这些问题。朕想了好几天,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当初朕将所有的玩具都修好,不留后患,情况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难不成,皇上以为自己是在修一个国家呢,将错误与罪责都揽在自个儿身上,这样,皇上一人是无法承受的。”

皇帝放下手中的活计,神情庄严,使我为自己如此轻视这件事而深感羞愧。

“在朕年幼的时候,宫里宫外都在为朕寻找世界上最好玩、最新奇的玩具。最好玩、最新奇的玩具,经过重重筛选送到朕手上。有三座宫殿用来摆放搜罗来的玩具。有些玩具,至今朕是第一次见到。得到玩具是件开心的事,尤其是住在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后来,朕发现,朕拥有的玩具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我们自己的玩具,另一种来自国外。亲王大臣们若出国办差,宫里便会涌进新式的洋玩具。比较这两种玩具,朕渐渐识别洋人与我们想法的不同。洋人的玩具不仅好玩,而且实用,可以帮助人们开发智力。而所有贵族或即便是太后送来的玩具,都是为了完善德行,提醒皇帝道德的残缺与错误。玩这样的玩具跟听经筵没什么分别。一些玩具暗示古老的训诫,一些玩具或婉转或直白地告诉朕神圣的约束,有些玩具是在恐吓,为了让朕畏惧。相比较,朕欣赏洋人的玩具。洋人的玩具固然故弄玄虚,却让朕轻松而没有压力。

长大后,朕对玩具的理解发生了改变。如果说,朕最初比较喜欢洋人的新奇玩意儿,那么稍稍懂事,朕发觉,原来洋人早从康熙圣祖那会儿,就一直送玩具给老祖宗。这类玩意儿大多像一则则预言。它们不仅仅是玩具,它们还是武器、机器和乐器。洋人发现了事物间的很多秘密,用来改造他们的国家。而我们却选择隐藏。宫里最大的玩具,是西洋传教士献于康熙皇帝的一件乐器。这件乐器,名字叫钢琴。圣祖会演奏这架钢琴。圣祖仁皇帝甚至为此组建了一支乐队。七十年后,高宗纯皇帝也建起了一支乐队。将近一百年过去了,如今,整个宫中,朕找不出一个能将这件乐器奏响的乐师。一百多年前,英国人告诉我们大清以外的世界,而我们轻易放过了。钢琴,是件令朕疑惑和着迷的玩具。它很笨重,八个侍卫也无法将它送到养心殿来。它一直收贮在武英殿造办处,只当是一件藏物,以表明圣祖的伟大,和夷人臣服顺从的态度。出入宫中的那么多王公贵族,却无法看出,洋人最终用他们早先送给我们的玩具,来征服和羞辱我们。

朕弄坏了许多玩具,这证明朕不是一个好皇帝。好皇帝不该弄坏玩具,你看朕身后的圣训,上面写着这个意思——现在,朕还不能实现治理这个国家的理想,珍,总归有一天,朕会的。”

“皇上……”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珍,朕要说的是,如果当初,高宗纯皇帝将英国使节进贡的玩具拆开来,又重新组装在一起,研究它的用途,那么装在一只只盒子里的时间,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衰败。”

这样说下去是危险的。

不过,皇帝传给我一个信心。皇帝神思清明。皇帝没有看见迷宫,却知道时间正在衰败。皇帝不知道摩罗花,却已知晓,时间不仅腐朽,而且腐朽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过了几天,我们一起去看这宫中最大的玩具。皇帝邀请了皇后和瑾妃。

太后并未阻止这件事。

“总归,皇帝是个好孩子。喜欢玩具,是人之常情。”太后说。

皇帝让侍卫,小心将装着钢琴的大箱子搬到武英殿外的月台上。开箱,除尘,忙活了好一阵子。武英殿殿前开阔,金水河三面环绕。这架胡桃木色的庞大玩具,像一幢屋子。隆裕走近钢琴,闻到一股特殊的木料的香气,这木料与所有她尝过的滋味别有不同。皇后眼里充溢着欲望。皇后想要尝尝那深红色的琴箱。然而皇后不得不小心克制,也克制因缓解欲望想要吃手的冲动。皇后的声音微微发抖,问,皇上这是要做什么?皇帝说,自这件乐器进了宫,就从来没有人奏响它。即便它无非仅仅是外藩进贡之物,我们却将其束之高阁,任上面落满灰尘,毕竟有失我大国之仪。况且,它是先祖盛世之藏,今日奏响它,是为了以盛世的华章作为勉励。

即便是太后,也找不出这句话里的缺陷。我想。

这是一个辉煌的下午。皇帝命人叫来调音师,为这架钢琴调音试音。皇帝懂得这架器物各处的名称,听来像是皇帝对它的原理已经了如指掌。调音师是皇室远亲,早年旅居英国,颇通音律。调音师本打算行九叩之礼,皇帝厌烦这繁琐的礼仪便免去了。调音师从钢琴后面钻了进去。从我所在的地方看就是这样。皇帝一开始坐在龙椅上瞧着,后来忍不住走到钢琴后面一探究竟。再后来,皇帝让人褪去身上的袍子,竟也钻进了进去。皇帝让皇后,妃子,站在原地,等着听跟音乐盒子里一样的声音。这架钢琴的屋子里,现在不仅装了调音师,还装下了皇帝。可真是一个极特别的音乐盒子。

夕阳将月台染成赤金色。我注意到,从皇帝开始说起玩具的那个夜晚,皇帝令人忧虑的口吃之疾已不治而愈。我忍着不说出来,唯恐一经提醒,那讨厌的病症就又回来。皇帝言语流畅,像是绵延的泉水,声调温和又似春风,在说话的当儿,皇帝双眼放光,这光芒使得摩罗花的阴影退缩,也散去了我心头的雾水。

从钢琴里传来嘀嗒嘀嗒的声响。在经过长时间调音后,皇帝和他的调音师从盒子里钻了出来,脸上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和蛛网。皇帝很快活。这般快活在海战后还是第一次。月台上只设一把龙椅,皇帝命人将龙椅搬在钢琴前,自个儿先坐下。随后,皇帝命他的调音师也坐下。调音师战战兢兢,过于紧张。皇帝只好以责罚威胁,才将调音师安顿在龙椅里。从钢琴里传来清脆又深沉的声音。皇帝全神瞧着调音师的手指。皇帝熟通音律,尽管钢琴是西洋乐器。调音师说,钢琴在宫里存了上百年,要恢复更好的音色,需要假以时日精心护理,还要更换些新的零件,不过,即便现在,这架钢琴音色准确,音域宽广而明亮,演奏并无妨碍。

“连这架最大的玩具也修好了,这是朕一直以来渴望做到的。”

“皇上,演奏钢琴需要长期的学习和练习。”调音师说。

皇帝小心在钢琴上按了几下,以熟悉琴键的位置和音准。

谁也无法知道皇帝为何能自顾自奏出曲子来。

“如果皇帝没有专门的钢琴老师,也从未练过钢琴,那么,皇帝是位音乐天才。”

天才这个词让皇帝很高兴。

“天才,”皇帝说,“这是朕最先学会的几个单词之一,天才是无师自通的意思。”

事实上皇帝能演奏钢琴,是出于对音乐盒子的迷恋和长时间的琢磨。他拆了无数只盒子,又将每只盒子装好,这让皇帝不仅熟悉音乐盒子的原理,也熟悉了音乐。皇帝在那个壮丽的下午演奏了音乐盒子里的音乐,后来还奏起了《春江花月夜》和《高山流水》这两支曲子。虽然我们曾听说洋人会在行军、进攻、或是操练时演奏曲子,袁世凯训练新军也将这个学来鼓舞士气,每逢使节来访,我们也会依照礼仪让宫里的丝竹乐班,奏出对方国家的国乐以示友好,可皇帝用钢琴演奏宫中曲子,还是第一次。这架钢琴正适宜这夕阳,也适宜我们此时的心情。

太后任由皇帝找这个乐子。这样一来,大家就都放心了。皇后和瑾妃退避,特殊嗜好使她们不能久待。皇后正在啃钟粹宫旁边的琉璃阁,可她闻到了钢琴异样的味道,这味道她从未尝试过。皇后以身体不适为由,隐瞒和隔离了日益增强的欲望。瑾妃为另一种欲望所困,她心里漏斗状的云在庞大的身躯里飘浮,她的心捉摸不定,她想要按住这片捉摸不定的云,她在自己宽阔的身体里越跑越远。这也是需要隐藏的,瑾妃的恍惚疏离与喉咙里飘忽不定的喘息声。这样,在每天的黄昏时分,来为钢琴调音试音,竟是我和皇帝独处的佳时。这个屋宇般的乐器,钢琴,说到底,是皇帝见异思迁,新近迷上的玩物。为防风防雨,又专为这架钢琴搭起了巨大的纱帐。这道景色一旦形成,就成了太后纵容溺爱皇帝的证明。上朝时,远远的,百官经过,都转过头看看武英殿前的纱帐和帐子里的钢琴。官员们想,皇帝将一个巨大的玩具摆在武英殿前,这意味着什么?瞧瞧我们为之效忠的皇帝,由于沉溺玩物,有一天,若是被夺了皇位,也是理所应当的。很明显,钢琴摆在武英殿前对皇帝不利。

不,官员们不会这么想的。皇帝将钢琴放在武英殿外,此举不仅安慰了太后,也安慰了百官。

对皇帝而言,即便身在三殿之外,也只是稍稍脱离摩罗花的暗影。可向来,事情都是对皇帝不利的,一直如此。

自从皇帝将钢琴摆放在武英殿的月台上,每天下午五时许,那庞大乐器就会奏起一阵杂乱的音调。皇帝请技师仔细维护钢琴,寻找完美音色。皇帝专注于这件事,看来真是让太后和群臣都深感放心。想想,这原是有理的。这么多年,大臣们在为举国最重要的男人寻找使他快乐的玩具,钢琴只不过是其中略嫌庞大的玩物之一。为了安慰皇帝,最后,他们为他找来三个女人。

说到底,我是被当做一件玩具送进宫里的。一开始,这个活人玩具小巧玲珑,会唱小曲儿,会跳舞,会写字画画,的确是件足以令皇帝入迷的万能玩偶。但是皇帝沉迷于这件玩具,却又令太后和大臣不安。这件玩具,使皇帝变得有血有肉,懂得感情,甚至克服了恐惧。皇帝的口吃之疾得到缓解,乃至痊愈,更是令太后和群臣不安。皇帝无疑是越来越健康了。皇帝甚而要重练骑射,漠北草原上早已消失的豪情,似在羸弱的躯体里重新唤醒——只需回顾皇帝在甲午海战中的表现,瞧,那差不多是一个人的战争。虽然局面不出群臣所料地走向失败,然而,有一件事确乎是近百年来所不遇的。还有人记得,从大清建国起,在历经数不清的大战而令先皇们赢得万世之功后,龙椅传到第九位皇帝的时候,所有血管里的血性都消失了,这个族群忽然变得异乎寻常地喜好和平,宁可毁了圆明园换取一时一地的安稳。征收的赋税,一大半都送去国外,只为偷得片刻的安宁。我们已经习惯和接受了现在的自己,如若不然,我们便会惶恐。然而,甲午年,皇帝的大臣们异乎寻常地看到,有一股血性从日益黯淡的后宫显露,相伴而来的,还有无法遏制的愤怒,更多的愤怒似乎还远远地没有到来。皇帝的这些表现令人忧虑。如果一国之君如此介意自己的心情,而不顾及群臣的安危,那么这样的皇帝,我们该怎样对待呢?瞧,这场一个人的战争,皇帝恨不能亲自前往战场征战,这简直是在掴群臣的耳光。没有一个将军和武士能令皇帝满意,他们从战场上带回的,只有羞辱。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即便坐在养心殿或是乾清宫,皇帝龙袍下都穿着全副铠甲,皇帝命人将所有记录先祖丰功伟业的战事和战事分析的书籍,从大库搬至养心殿,皇帝挑灯夜读,常常熬过一个又一个通宵。令人惊异的是,对于皇帝从小就显出病态的身体,过分的投入竟然没有损及他的健康,相反,他全神贯注,神采奕奕,两眼放光,显出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激情。皇帝拒绝一切娱乐,白天将全部时间花在分析各种奏折和战报上。晚上,皇帝展开地图,点亮灯烛。自同治帝以来,皇帝的寝宫再次在夜间照得通亮。皇帝在亮闪闪的房间里穿行,双脚落在他渴望的战场上,那肮脏,鲜血横流,尸体覆盖着暗红色的土地。皇帝的视线又回到地图上,尽量将各种标志想象为实地景象,皇帝想从错综复杂的地标和杂乱纷纭的消息中,理出头绪,找到克敌制胜的办法。

白天,皇帝让人掩上养心殿的大门,除了放进禀报前方战事的奏折,放出发放命令的旨意外,不放任何人进来。深夜,皇帝看到那些盛着珍贵书籍的盒子上积满了厚厚的尘土,却并不感到厌倦。皇帝小心翼翼,不触碰尘土,皇帝想,那是来自辉煌年代的尘埃。他打开盒子,闻到了两三百年前的气味,这陌生的气味儿令皇帝振奋。皇帝不是一个嗜血的君王,皇帝看到的,是一场又一场描绘在纸页上的战争,每一场战事,令皇帝热血沸腾的,不是杀人的数字,而是祖先的英勇和置生死于不顾的气魄。

皇帝想,在这深宫中,我到底怕什么?我是怕有一天东瀛人杀进紫禁城,还是害怕别的什么?皇帝又想,我真正需要的,是一个战场,那里有驯养多时的战马和彪悍的部下,胜负可以面对面获得,当下就能了知结果,我需要震天的喊杀声和喷溅的鲜血,来唤醒我萎靡的精神,我要迎着朝阳出征,或是于夕阳下目睹荒漠中沉寂下来的血染的沙场,我还需要悲痛和对胜利的渴望,来刺激和鼓励明日的士气。而眼前的这一切都令我失望,我是皇帝,却在深宫中做着一个关于出征的梦。

皇帝从四岁起就看到,摆在他面前的障碍太多,每一个障碍都迫使他后退,一直退到被玩具包围的房间。去玩你的玩具吧,去摆弄你的玩具吧,好孩子都从玩具中得到乐趣,好孩子不思考玩具以外的事情,好孩子就是不必长大成人。

皇帝于是想到,他的恐惧不是来自海上的战舰,而来自深宫里的暗影。那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一层又一层的障碍。这恐惧自小伴着他,而每件玩具都是一个可以暂时遗忘的庇护所。玩具就是皇帝的症结。后来,他们又送进宫里一个皇后,两个妃子。现在,连珍妃,皇帝也不要看到,皇帝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他需要的,其实是另一种东西。

皇帝命人从大库搬来的书籍,每篇文章都写满了祖先的荣耀,然而,皇帝也看出,这些书自印刷装订后就再也无人翻阅。祖先的功业已无人顾念,大臣子民们平日里都在看什么书?皇帝问王商。这个问题无人作答,皇帝派人去做调查,皇帝想知道在这个举国危险的时刻,他的子民们都在读什么书,难道他们不能像他一样从祖先获胜的战绩中,寻求启发与灵感,乃至鼓励吗?皇帝问完这个问题后就陷入了无尽的思索,以至于皇帝很快淡忘了自己提出的问题。因而,在甲午海战后即便皇帝得到过一份读书报告,皇帝却再无心顾及。

海战摧毁了皇帝的梦想与雄心,皇帝将视线再次投向玩物,此举既安慰了太后也安慰了群臣。太后和群臣看到那刚刚显露的血性只延续了数月光景,就恢复了常态,便都吐出一口浊气。朝臣们早已习惯了后宫的暗沉与平静,重新归于死水般平静的后宫,令所有人都放下心来。群臣很快就熟悉,并认可了武英殿前安放的钢琴,也很快习惯了每天从那大箱子里淌出的音乐。这音乐极不悦耳,甚而难听,但出于对皇帝的爱和忠心,这件玩具看来暂时令皇帝获得了平静和快慰。对于皇帝忧郁而苍白的面容,愈加单薄的身躯,这个庞大的玩具似乎正在发挥应有的效用,它让皇帝在面对战败时哀而不伤,在失去权力时却不失发散忧郁的游戏。皇帝保持平静沉默的面容,说到底,对维护朝廷权利之平衡,是极有助益的。

在调音师试音后,皇帝又命人请来了乐师。

皇帝的乐师据说来自一个叫荷兰的国家。乐师出生在这个国家一个叫阿姆斯特丹的地方。这地方的名字不免令皇帝浮想联翩。皇帝说,阿姆斯特丹,这个名字让我想到十分神秘的地方,就像叶赫城和觉罗之地这样的名字。

皇帝陷入沉思。在长达数月翻阅珍贵文献的过程中,皇帝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姓氏中包含着一个地名。皇帝又想到皇后和太后的姓氏中也包含着一个地名。皇帝说,珍,每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地名,表明他来自一个独一无二的地方。比如说,你姓他他拉氏,你一定来自一个叫他他拉的地方。他他拉,这个地方,或许你早就忘记了,可那里也许是一片草原,也许有一个河滩,或者,在很久以前,你的祖先住在一片湖泊旁边。一个地方最终变成文字,又成为姓氏与人终生相伴,这样,无论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从前,带着他来自的地方。想想看,正是由于有了那片地方,而在那片地方又发生了那些事,才有了今天的你——瞧,姓氏在提醒我,我却不能想起它真正要说的内容。正如流淌在我身体里的两种血液,一种来自叶赫,一种来自觉罗之地,而我最大的迷惑,来自自身。

皇上,你身体里有两个地方,一个叫叶赫,一个叫觉罗。对此,你还能记起什么?

叶赫与觉罗

珍,我们有许多话要说,我们不该错过这仅有的时间。

我将钢琴搬出武英殿的原因也在于此,我为我们找到了一个时间,也找到了一个地方。很惭愧,我不是一个自由的皇帝,甚至没有说话的自由。

事实上,我知道你在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而我一直没有问你,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这是因为,我对自己的疑惑日渐沉重。我最大的疑惑,来自自身。在我身上,流着两种血液。我时常为此惊异,惊异于曾经刀兵相见的两种血液,惊异于完全相反的两种东西,甚而是互相排斥的两股力量,为何会在我身体里融合,组成我。当然,同样的事也曾发生在堂兄载淳身上。我一直担心我会像载淳一样死去,死于十九岁。这个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可我过了十九岁。现在我二十四岁,然而,我对我将如何死去充满疑惑。

甲午年间,我日日阅读曾经发生在我姓氏里的往事。想来,这很可笑,我想要从过去的战事中为我面对的战争找到出路。事实证明,这的确可笑,我也很快就明白了我的可笑之处。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国家,没有人愿意打这场仗。我的师傅翁同龢,虽然是我最强烈的支持者,可实在的理由是,翁师傅不过想借这场战争打败他的宿敌李鸿章。谁都知道,李鸿章曾弹劾过翁师傅的兄长,使其获罪发配新疆。我渐渐明白,没有人真正对这场战争感兴趣,太后的兴趣是过一个奢华的生日,而李鸿章从一开始就不愿对日宣战。可我愣是任命他为海军统帅。结局从一开始,就是明了的。因而,我问自己,为何,你却要打这场没有人支持的战役?

我找不到答案。如果非要问,非要有一个答案,那么,我其实是在跟自己宣战。我命令发向倭寇的炮弹全打在了我身上;我指挥冲向敌军的战舰,全部沉入了我自己的海洋。我为这场战争献出了生命,我不断失去领土和尊严。珍,在我身体里流着两种完全不同的血液。这两股不同的血在我身体里燃烧,举起剑与刀,以我为战场,它们向我宣战,最终打败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