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接近白描摩罗花,我再次感到它的存在,它消极的核心,令一切负面情绪涌上心头。懊悔与沮丧。懊悔自己做错了一万件事,也失败了一万次,我得向它忏悔,顶礼膜拜。

我知道这些后果,也知道虚弱感会越来越强。离核心更近了,我正在失去一切支持的力量。在进入最后一个房间时,我不得不停下来,我需要更加强大的意志力,我需要灵物,哪怕被它完全支配,失去自我。

磨指紧跟着我。看一眼磨指就知道这种负面力量有多强大。磨指汗流浃背,远不如之前那般精神抖擞。进入迷宫后,磨指便无法隐身。隐身需要的是速度和灵巧的转换。这里的一切都是相反的,现在,超凡脱俗的磨指与常人无异。

“把灵物拿来吧。”我说。

磨指将灵物放在桌上。我触摸书本,强烈的颤动沿着手臂传向全身,我看到嘉顺皇后曾经见过的一幕,它,一个白色的影子站在一旁。

它站在我身边,回头就能看见,甚至不用回头也能看见。其实我没有动,是另一个我在看。我相信,甚至乳白色的它伸手就能将另一个我从身体里牵出来。我忽然想,它若是另一个邪灵呢?它此来是为了得到邪灵,它说过,得到那恶灵就可以不死,成为一本永恒的书。如果它的欲望的确只是这些,成为一本永恒的书又何尝不可。那么它最终要去的,是一个藏书室,它最终依托的,是一个痴迷的藏书人。它的意志会为它选择合适的藏身之处,或者它已经不需要一个藏身之处,一本永恒的书无论放在哪里,置于何种位置何种地方都不会被改变,它已经消除了衰败和灭亡的一切可能,摆脱了一切依附,损毁和破坏,这样的话,它又会去哪里呢?欲望无法得知欲望带来的结果,欲望在满足后会死去,可新的欲望又会产生。我望着它,我要解除咒语,摧毁摩罗花的底稿,这个站在我面前的白色影子,难道不可疑么?

“没有我你将如何移出琉璃樽中的白描摩罗花?它只是一纸摩罗花底稿,却借画师之手复生出更多无以数计的摩罗花。摩罗花自身就带着咒语,它的咒语不是邪恶,而是消极。它是所有力量的负面,它由黑白两色组成,它在两种极端里转换,一旦被邪灵驱策就会成为单色黑摩罗。黑摩罗是有毒的咒语,花朵不断复生意味着咒语不断被重复被复制被念诵被记忆被流传。你可曾仔细看过花心处,那里深不见底,没有人知道它通向哪里,它的边界又在何处。这世间更没有人能真正消灭摩罗花,看看吧,这迷宫里的房间,每一处陈设你都无法改变,因为花朵在运行,每一片花瓣都朝向一个不同的方向,照看着迷宫的每一寸空间。当你推开门,就进入了摩罗花的腹地,事实上,这并非迷宫,这处地方的特点,就是循环往复,不生不灭,中心,则是确定无疑的消极与负向。没有强大的意志怎么能接近它?没有更加强大的意志又如何能打开它的琉璃樽,它不灭的特性,注定它无法损坏,只能被好好保存。珍主子,能让它不被邪灵控制的方法,就是将它放进书本里。除了我,恐怕世间再无第二本书能收藏它。将它放进我的书页里,使它成为一页插图,是唯一的办法。”

我承认这是一个好主意,如果能的话。

“你原本要的是邪灵,如今却是黑摩罗。”

“我要的是不死不灭。邪灵将控制我,驱使我,以我为奴,而这张纸不会。”

我捧起书,握着灵物轻雾的手走进最后一个房间。磨指紧跟我,失魂落魄。这个圆形房间,说它是墓室倒更确切些。这里空气稀薄,消极从琉璃樽向四面扩散。这消极与一切不快——悲伤、恼怒、厌倦、疲惫、死亡、溃烂、腐朽、没落、肮脏、塌陷关联。台上有两盏长明灯照亮了琉璃樽。它奇异的吸引力,在吸取人身上的一切活力,每一个接近它的生命,都会被自身最负面的东西左右。磨指此时已泪流满面,而我双手绞在一起,只觉一种深切的痛苦正在让我的心碎裂般痛楚。我找不到原因,痛苦是不具体和没有根据的,是所有人都背叛我想要置我于死地而我又无法挣脱的痛苦和绝望,是甚而连我自己也要背叛自己的绝望——

我需要灵物,灵物也需要我。我将灵物——书,抱在怀里。

白描花悬浮在琉璃樽里,从各个方向看,花形都是相同的,它的完美再次让我震撼。它的每一片叶子和花心花瓣儿都正对着注视它的人。与花对视是危险的,花的中心是恐惧的源头,那里不断复生新的花瓣,形成新的复杂图形,让人在迷恋和厌倦中无力自拔,又无法弃之不顾。接下去,就会看见那些只会在梦里出现的幻影,各种稀奇古怪的面孔犹如烟雾不断变化,从一个形象转化为另一个形象。这是一个又一个地狱幻象,难怪它被称为地狱之花。然而,恐惧反而带给人相反的力量,由于惊恐至极,磨指拔剑劈向琉璃樽。几乎没有任何声响,磨指的剑崩为三段,磨指被巨大的反作用力甩了出去,狠狠摔在我们身后的墙上。

琉璃樽没有丝毫改变。

“磨指,看着恐惧,用恐惧做点儿什么。”

我第一次来这里时是这样对自己说的。而现在,却有三种力量对着它。也许,只有一种力量能对付它。人单纯的意志难以与它对抗,我们需要另一种意志。磨指艰难地站起来。是时候了,我们不能耽误太久,我们得将三种力量融合在一起。这想法来自灵物。它要将我们从躯体里牵出去。我从未见过这种力量,梦的力量,这也许是最后的指望。

它白色淡雾般的手伸向我。

“我要借你的梦一用。”

“拿去吧。”

相同的话又重复问了一遍,磨指像我一样交出梦。

它同时牵着这两种力量。

我第一次看见我自己。磨指也一样。

我们待在原地失去一切作为,我们无法支配自己。这是另一种恐惧。我们任由这种恐惧带走另一个自己。它牵着它们,那称为梦的东西。安德海和李莲英曾经囚禁了那么多太监和宫女的梦,他们奴役梦,使被奴役者失去最后的领地。身体是一个领地,梦是另一个领地。灵物牵着我的领地,将我面对摩罗花底稿时的恐惧,变成了对它的恐惧。灵物需要这种恐惧,恐惧里含有巨大的力量。

然而,我是否因此失去梦?

然而,这朵黑摩罗必须被取出,移除。

我从我梦的眼里看见另一个地方狂风大作,黑色的浪头正扑向皇帝和黑萨满,这景象险恶至极——去吧,拿走它,哪怕我因此变成一个无梦人,一个故人,或是永远被囚禁于此,或是成为被你利用的失去所有意志的废物!三个梦重叠在一起,三种力量融合在了一起,这双手臂晶莹洁白,闪着灵光,它们一同打开了无法摧毁和移动的琉璃樽。

就像泄露了一个被持久封存的秘密,又像掘开了一道黑色海水的堤坝,在那相合为一双手的三种力量触到黑摩罗时,一股强大的暗流决堤般冲了过来,或是正在远远地快速地到来。那是摩罗花海中的死水。三种力量的超验意志感受到了即将发生的瞬间,我们被未来的险恶冲击着。这是灵物的预知力。撕碎它,我喊道。但灵物并不理睬,而是朝着我手里捧着的书奔来。书页已经打开,它将白描摩罗花的纸页放了进去。书本合拢,灵物的白色影子退回书中。那股即将将我们扑倒和淹没的暗流平息了。

一直充斥在周围的消极力量远离了我们。

梦从鼻孔钻入我体内。磨指也一样。

摩罗花被灵物收去,这意味着什么?我来不及思考这一切,只是模糊想到,它成了一本永恒的书。现在它满意了,也许会就此退场。可也许,我想错了。

我打开这本书。纳兰容若的《纳兰词》。我看到夹在词句里的白描摩罗花。现在它与一幅普通插图没什么差别。它被置于书页中,变成了一张插图。如果放进《本草纲目》里,它就是一页药材的图例说明。这幅画稿完美无缺,叶子,茎与花都十分清晰逼真,花瓣洁净精致没有丝毫缺憾。摩罗花落入这样一本书,一时真的很难预知灵物与它会形成一个怎样的合体。毕竟,支持邪灵令咒语一直延续下去的力量消散了,连同消极。摩罗死水正在落下,这是否可以说,咒语就此解除了呢?

后来,我才知道,与此同时,皇帝与黑萨满困在死水里,开始还有李莲英之梦相托,可由于灵书的意志陷入迷宫,李莲英背叛的天性从黑斗篷里一点点复活。李莲英之梦,庞大而邪恶的身躯将皇帝和黑萨满摁入死水,死水汹涌,一浪高过一浪,皇帝与黑萨满被吞没,沉入墨汁般的水底。他们看不见彼此,发不出声音,雌雄二剑无法汇合,更无法相互配合。他们被窒息,只余最后一口活气。

死水在这个时刻骤然一落千丈,万丈潮水如残屑烟消云散。邪灵掀起的黑摩罗巨浪,皇帝和黑萨满陷落其中的死水,因摩罗花而起,也因摩罗花而亡。当白描摩罗花的花心不再生出新的花瓣,死水真的死去了。

信心回来了,不安稳的如释重负是我们此刻的心情。然而不等我们再多喘息,圆形屋顶便开始凹陷变形。迷宫即刻就要塌陷,方才坚不可摧的房间和屋子里的陈设,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崩溃。

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我们要从一个又一个房间退出,从中心开始的崩塌追赶我们就像海浪漫过头顶。在我们身后左右,一切都变得异常脆弱,像琉璃或融雪般碎裂,崩塌,消融,正如它曾经的无比坚固,无法摧毁。磨指顾不得主仆之礼,背起我,朝着没有崩塌的地方奔去,许多碎屑,灰尘和破碎的什物在我们周围飞舞。我第一次领略磨指的快速,他飞一样的动作形成了另一个空间,使我们与周围的溃烂隔离。他太快了,以至于我看到屋子的碎片飘浮在空中,缓慢地从身后扑来。穿过这一片破碎崩溃的地方我来不及恐惧,我摸了摸抱在怀里的灵书,发现灵书不翼而飞。难道我在某个瞬间失手落下了它?我茫然四顾,在比一秒钟还要短暂的时间里瞥见,一个身穿龙袍的人从我的双臂间夺过书,又在我后背上猛推一把,我立即想到,他是影子皇帝。我和影子皇帝,我们向相反的方向扑去,我被推出迷宫最后一道木门,影子皇帝则向那些碎片,那不断崩溃的中心跌去,他和灵物被纷纷扬扬的碎片遮蔽,了无踪迹。

周围除了迷宫的碎片,尘土,还是碎片与尘土。

这是灵物追求的永恒吗?

这是另一种永恒。

我们走出毓庆宫,发现毓庆宫老得像一座好几百年后的建筑。建筑上朱红的油漆已经脱落,合玺彩绘剥离失色,木椽子里爬满蛀虫,窗户暗淡,毓庆宫,里里外外暗灰无光。毓庆宫并未如迷宫般粉碎塌陷,而似一下子来到百年之后。我第一次从迷宫出来后看见的,便是眼前的这幅景象。

当死水像迷宫的碎片一股脑涌来之际,正是皇帝和黑萨满最危险的时刻。我们从碎片中逃离,裹挟着皇帝和黑萨满的万丈死水也正迅速颓落。皇帝和黑萨满,险些窒息而亡。他们大口喘息着,望着华盖下的太后和坐在宝座里的大公主。李莲英之梦蜷缩在太后身后。

当摩罗花褪尽,邪灵无法兴风作浪时,还会有何种魔力可以施展?

邪灵失去了咒语,现在是形只影单的孤魂。

皇帝和黑萨满用剑指着太后和公主。因这一剑,皇帝便犯下了大逆不道的重罪。

我和磨指赶来,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我们还看见,连同太后衣服上的摩罗花,曾经无比耀眼艳丽辉煌的刺绣和缂丝,都失去光泽,枯萎凋零。

衣服上的光芒褪去后,留下的,是一张衰老的脸。一张六十三岁的妇人的脸。这张脸很陌生,谁也没见过,可我们都知道,她是谁。太后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看同样衰老的手,那双手平日里保养得很好,皮肤完美无瑕,然而忽然间已骨瘦如柴,手背上布满了皱纹和褐色的斑点。褪尽色彩和花朵的礼服,像被水打湿般贴在她身上,无比怪异,每一个图案,花朵、昆虫、飞鸟,都萎缩,软泥般扭结,失去生气。以前,她身上的每朵花、每只蝴蝶,都能张合舞动,没有人不为之心醉神迷,心生敬畏。如今一切的美和令人畏惧的光与色都不复存在,她一向苗条的身材骤然臃肿而呈颓势。太后发出了我们从未听过的一声悲鸣。似哭泣又似嚎叫,总之不似人声,而是野兽般的嘶鸣。她无法容忍肉体的腐朽,也无法容忍在我们面前暴露真实面容。她就是当年的兰贵人,在圆明园的大火烧起来之前的女人,四十年后,这个女人呜咽着。

“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她并不期待回答。她用袖子遮住了脸。

“把它还给我。”

她无力地说。她要的,是摩罗花。

摩罗花令太后精神矍铄,青春永驻,当太后身上的摩罗花枯萎凋谢,意味着咒语已经消解,邪灵随摩罗花从太后身上退出,太后身上所有超乎常人的魔力都消散了。

邪灵回到了尸衣里。

这是邪灵终归不肯释放大公主之梦的原因。邪灵,布西亚玛拉的裹尸布附着在大公主身上,依着她的处女之身,囚禁着她的少女之梦,竟也是大公主得以活到今天的理由。终究,大公主无法脱离被当作人质的一生。

那是一件用摩罗丝线编织的尸衣,因梦的滋养,并未随摩罗花的衰败而衰败,它镂空的纹理,像一个精致而不断收紧的灯笼。

“放下你们手中的剑!”太后喝道,声音却没了往日的威严。

黑萨满和皇帝并没有放下剑,而是紧盯着荣寿公主的梦。皇帝面临的,是三十年前恭亲王遇到的同一个问题。我不希望他失败,可我希望荣寿公主也能活下来。但皇帝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杀死梦,意味着杀死大公主。

“不能再犹豫了,皇帝,我要你的剑和我的剑合二为一,交给白萨满。”黑萨满说。

在整个过程中,我们都未曾见到大公主提到的白衣白冠的白萨满。我们都已相信,白萨满只是黑萨满锻造的一柄雌雄宝剑。然而,事实上,一直有一个看不见的形体。它没有戴白冠,也没有穿白色铠甲,谁也看不清它在哪里。此时黑萨满一剑挑开黑斗篷,李莲英立时连滚带爬奔向太后。他遇见了躲在太后身后的自己的梦。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李莲英之梦在太后眼皮下,化为乌有。

“白萨满接剑。”

话音未落,刚刚落在地上的黑斗篷站了起来,耷拉在一边的帽子被头颅充满,身躯部分也被充满了。但斗篷里一无所有。斗篷悬浮在离地二尺高的地方。

“你们都叫我白萨满,可我现在与黑萨满有何不同?”

一个回音般的声音说。

雌雄宝剑再次相合。白萨满握剑,将剑指向宝座上的荣寿公主,剑却并未变得无形。白萨满在等候皇帝发话。皇帝沉默不语。这是皇帝未曾想到,也难以逾越的问题。

“你们难道不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吗?”

是大公主。在她身后影影绰绰出现了一列人。是她珍藏多年已经有些残缺的故人。他们在她身后若隐若现。

太后指着这些影子,半天才说:

“你,我的养女,你是我的心腹,我对你不薄,这么多人死去,而独独你还活着,你却没有半点感恩之心,难道觉罗的血统里,除了背叛还是背叛?”

“太后,我的忠诚是为了等待这个时刻。多年来,你让我对自己充满厌恨。我进宫,是为了回答父亲的一个问题。然而,最终我发现,我要杀死自己才能回答父亲的问题。而今,在父亲垂死之际,我希望实现初衷。我保留这些残缺的记忆,是为了提醒自己,我曾经的承诺。看看他们吧,这都是几十年来,你在宫里的所作所为。太后,你纵容邪灵做你的主宰,为了权力、美貌和不朽,你杀了他们,我想问,你对这一切可还满意吗?”

“荣寿固伦公主,这是我赐你的封号,以奖励你的忠诚。我早已安排好你的一生,你却要反抗命运。宫里,每个人,我都替他们想好了出路,为的是,能有一个稳妥的死法。死是头等大事,要好好对待。你若服从命运,你能活很久,甚至会享有与我同等的寿龄。说到寿命,不正表明我们所拥有的此生多么短暂——可我们将拥有无限。你从来没有想过无限的含义,荣寿公主?我安排好他们的死,他们自然死得其所。这是诅咒使然,也是我的使命。如果一个人完全理解了自己的使命,那么做任何事就会心安理得。一直以来,没有谁主宰谁,一切都在于叶赫那拉的诅咒必然应验。消除咒语的法子,就是满足它。满足它,喂饱它,它就会自动消除。可你们没有耐心,也不愿再等。多年来,我就做了这一件事,我不过是在替爱新觉罗喂养这件尸衣,它饿了,渴了,我就拿给它死亡和血。还有你的梦。你托起它,使它免于变形和褶皱,保持着少女精纯的形式。它本就为梦而编织。我身着摩罗花衣,是邪灵附体的必要准备。邪灵,你们称之为邪灵,我却称为不灭之灵。不灭之灵附体于我,我沾染了它不灭的灵气,我为我自己,也为仰仗我的人争取不灭的利益。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当咒语一一应验时,邪灵对你们的怨恨也就少了一些。不然你们怎能苟延残喘而到今日。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它甚至在以这种特别的方式护着你们?如果你们完全接受诅咒,你们就将死得其所,这是它如此缓慢耐心地推进死亡进度,而不是一挥而就的原因。

皇帝,你和你的妃子都是这咒语的一部分。你是诅咒的受惠者,没有诅咒,就没有皇帝你,更没有你和珍妃相见的机会,你们怎能不对这诅咒感恩戴德?可你们却想除去它,你们对它恨之入骨,说到底,你们怕它。你们有没有想过,没有它,你们就会在自身的病变中腐朽烂掉,你们会死得更惨。还用再问么?皇帝,全天下,每个汉人都想杀你,再看看你的群臣,哪个对你的宝座不是垂涎三尺?你们千方百计想要解开咒语,可正是咒语保证你们安稳地坐在宝座上,享受着满汉两族的朝拜!全天下的人,哈,每个人心里都藏着邪念,你们之所以还有今天,全因为有咒语的庇护,想想吧,没有我,没有诅咒,没有邪灵,你们将怎样度过危难?大公主,我可以改变你的姓氏,却无法改变你的血统,你要怎么做?”

“我只想将邪灵赶出宫廷,我希望父亲重新回到朝堂上,改变这乌烟瘴气的局面,多年以来,我的梦被叶赫那拉的尸衣囚禁,连我自己也变得邪恶,我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别忘了父亲问我问题。你,叶赫那拉氏,咒语给了你一个时代,但时代总有完结的时刻,而我要做的,就是不要错过这个时刻,就在此刻,”大公主看着我和皇帝,“我已经耗尽精力,如今咒语已解,没有谁能阻拦我成就最后的结局,别拦我……”

大公主向着宝座上三十多年前的梦走去,像是去为十二岁的自己松绑,要将她解救出永恒的囚衣。过去的一幕又在眼前重现,只是见证这一幕的不是恭亲王,而是载湉、黑萨满、我、磨指。

我们不知道是否该尽力阻止她,她周身都散发出决然的从容和安宁,这安宁让我们误以为她不会死去,她只是过去拥抱一下那个孤独的梦。她太孤单了,已成畸形。她身后,是她努力维护的故人。所有故人,伸开手臂护着她,不让我们接近,他们是嘉顺皇后和她的贴身侍女,小公主,早年夭折的大公主的兄弟姐妹们,翠缕,慈安太后……还有一些我来不及认识人。

故人中没有影子皇帝。影子皇帝抢走灵物,和它一起跌入了毓庆宫的迷宫碎片。

无法阻止,当她们彼此望见对方,她们双目像胶水一样交织在一起,她们融合,像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她们被彼此的温度溶化了。衰老的大公主被寒冷击碎,而幼小的大公主被她真实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热量溶化。我们眼见她消散。随着她的消散,故人渐渐变淡,隐没。她最后一次抚摸和擦拭故人的遗物,她倾尽了收藏,现在,是结束的时刻,无需再保留记忆。我其实不是来接替她的人,她施与故人的咒语,此刻已经解除,她和他们一起归于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