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您是我等候多年的人。并非我认出了皇帝,而是这柄雄剑认出了您。在我即将转入轮回之时,我看见了未来的解咒人,他身披彩衣,千疮百孔。瞧瞧现在的您,皇帝,在经过刚才那番搏斗,您的盔甲染上了各种颜色,您的龙袍千疮百孔,您尊贵的脸上留下五彩的斑点。皇帝,如果咒语解除,您的伤痕会自行消失——‘那囚徒出现时,他身上披着的五彩衣千疮百孔,他手握宝剑,双手力量非凡。他与宝剑相合为一,又时而分开,穿过幽蓝的湖水,得见光明。’

“咒语的应验令时间满目疮痍,充溢着死亡的腐臭。皇帝,您一定闻到,摩罗花被砍断后散出的气味,即是死亡的气味。此前,它芳香扑鼻。皇帝,我们尚未彻底根除摩罗花,它还会卷土重来,珍妃娘娘去了毓庆宫里的迷宫,迷宫是摩罗花的源地,是所有生长在这里的摩罗花的底稿。只有移除底稿,摩罗花才无法卷土重来。

“一直以来,知道内情的人都以为预言中的人,是一个女人,这是预言被错误理解的缘故。当我将这柄亲手锻造的宝剑呈上时,皇帝,我十分担心,唯恐您无法举起这柄雄剑,因为它有百斤重,而您如此单薄,手无缚鸡之力。可您轻而易举就拿起了它,并像我说的那样,握紧它,紧密到好似它是您身体的一部分,甚至在您挥动宝剑之时,您与宝剑快速融合为一股力量,让人难以区分宝剑和您,到底是宝剑在指引着您,还是您已入忘我之境与宝剑融为一体,分不出一团黑雾里,哪里是您,哪里是宝剑。我暗自吃惊也深受鼓舞,我为等这个时刻用去了近三百年,如今我知道这三百年并未虚度。而您是沉睡多年的王,等待剑锋的白光与怒火般的战场将您唤醒,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刻,皇帝,您就是预言中的解咒人,但您还得有支持者,得有人提醒您必要的细节,并在最恰当和关键的时刻,将您唤醒,恢复往昔记忆。您智力超凡,却忘记了一切所见。皇帝陛下,我招来了白萨满,您招来了我,而这柄雄剑又唤醒了您身上真正的帝王。然而,我们还需要最后的证明。”

这是一片虚无之海,岸上也是一片虚无之境。黑萨满将李莲英之梦重新装回瓶子,又将瓶子放进口袋,捆扎好。在我们适应了这片虚无之境后,身后那片死水般幽蓝的湖泊向远处退去。

想必该是玉壶冰室了。地上的玉壶冰只是几间静室,在这里却大如殿堂。这里是邪灵栖居的地方,是堂兄曾经从另一个方向——太后的珠宝间进入的密室。黑萨满将蒙着李莲英的斗篷扯开,李莲英揉揉眼睛,迟疑着,却并不带我们进入。

“你在犹豫什么?”

“皇上,逃离的梦和方才的惊涛骇浪,已经惊动了邪灵,皇帝若进入,恐怕会有不可预见之事,请皇帝多加斟酌。”

我看了看黑萨满。

“皇帝,刚才的一番恶战,表明邪灵已与我们宣战。而且,皇帝……”黑萨满尚未说完,便传来一个声音,声音由远及近,我听出,是太后的声音。

“我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

她坐在玉壶冰室前的宝座上,玉壶冰室似向后退去。她和她身后的华盖纹丝不动,她手里握着一根宝杖。她身后站着六个宫女。如果我目不转睛看着她,就会看到另一个影子,一会儿与她重合,一会儿与她分开。

“皇帝,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眼睛吗?现在,我给你机会,来,走近些。”

黑萨满说:“皇帝,别离得太近,别直视她的眼睛,你会被她蛊惑,失去本性。”

但是我从未看见过她的眼睛,我必须好好看看她。如果我是真正的帝王,就不会怕这双眼睛。爱妃看过了,我却没有胆量。如果我真是预言中的人,我就不该回避她的眼睛,即便那里果真有一个洞窟,即便再次被囚禁。

“来,靠前些。”

她声音柔和,没有半点被激怒的样子。

我握紧缠在腰间的剑柄。

“怕吗?我是你的姨母,在你母亲死后,我是你的养母。还记得吗?你刚入宫那会儿,瘦得皮包骨头,你在醇王府继续待下去,你的生母会饿死你。你一出生就是诅咒的一部分,无论是哪种死法,你都无可逃脱。是我救了你。你怕黑,我让人在你屋子里点满了灯,然而你还是夜哭不止,于是我让人将你抱到储秀宫,哄你入睡。你五岁时身上生疮,是我每天为你涂抹药水,直到你的疮口结疤,长出新的皮肤。每当电闪雷鸣,我护着你,充当父亲的角色。我选你做皇帝,又为你选全天下知识最渊博的人做老师,我开放所有的图书供你阅览,我让人教你诗书图画通音律提升你的才华让你无所不通,我让人每天在你耳边朗诵圣人之道,让圣人的言行潜移默化成为你的本能,我教你懂得感激,又为你选择最合适的妻子,放任你选钟爱的女人为嫔为妃,我纵容你的爱好,让你即便成年也与玩偶为伴,我宽容你那不懂事的妃子并希望改善她的行为举止……然而,皇帝,你长大了,穿着龙袍,坐上宝座,你就忘了自己是谁。我要问你,皇帝,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她看上去比往日和顺,她的面孔非常年轻,根本无法认出真实年龄。她眼睛一眨不眨望向我,没有半点隐瞒和躲避,她一字一句字句清晰,咄咄逼人,每一句话都让我羞愧万分。我开始觉得我错了,有一万件事做错了,我必须忏悔,求得她的谅解,她是我的恩人和主宰,她身上有奇异的光,若非来自神圣,也绝对超凡脱俗。若说她热爱权力,她却将宝座交给了我而非别人。若说她想要谋害我,她却能容忍我握着宝剑,以最大的不恭逼迫她。我一定做错了一万件事,我该像所有已经过去的年岁,该像我曾经做过的那样,只要她稍有不悦便长跪不起,直到她心情转变。跪下吧,有一个声音说,忏悔你所有的冒犯与不恭不孝。我望着她的眼睛,我正在接近一个洞口,那是密室,我没有走进就已经迷失,我还在继续迷失,失去判断和理智,失去感情,在这个迷宫里,我只有悔恨,只有将我碎尸万段才能平息我犯下的罪,我没有勇气一直看下去,她眼里黝黑的光谴责我,那黑色里有一根鞭子在猛力抽打我,那瞳仁里非同寻常的光渐渐变成了压迫——哦,往日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再次成为地上宫殿里的太后,拥有绝对的权力,她的一声咳嗽都会令我心惊,她从镜子里折射的目光在对我说,你这个冒牌货,我一手扶植的傀儡,你只是我儿子的替代品,别忘了,你只是一个亲王的儿子,你的父亲臣服于我,你的母亲,是我的亲妹妹。你怎么会是皇帝呢?你永远都不会成为皇帝,瞧瞧你,在我面前永远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每次见我,你都不由自主浑身战栗。我从未责打过你,你怕我却像畏惧神灵。你是一个缺乏勇气的人,你羸弱,没有自己的见解,甚至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哦,这些话,这些声音既出自这张猩红的口唇也来自那深黑的洞穴,像闪电雷鸣般震撼着我。是的,是的,是的,我是一个冒牌货,一个傀儡,我是我堂兄的替代品,仅此而已,我身上的龙袍不过是一身戏服,我在扮演一个皇帝,而不是真正的皇帝!

这些声音快要击碎我了,我扶在剑柄上的手开始战栗,我双眼含泪,双膝发软,想要跪倒。跪下去才是对的,舒服的,只要跪下去就会避免对决,战斗,和失败,跪下去是最舒服的,跪下去……

“皇帝,握紧你的剑。”黑萨满叫道。

但是我无法握紧。我双膝绵软,双腿像双手一样战栗不止。

“皇上,这里有一个消极的中心……”我听到爱妃的声音。“靠近它,会失去信心、信念和勇气。皇上,说话,发出你的声音,说出完整的句子,你已经渡过了摩罗花海,只需再向前走一步。”

这声音从哪里来?

我重新将手放回腰间,握紧剑柄,再次感受那一片刺痛,我希望这痛楚再强烈一些,好让我从这种蛊惑,这消极里返回。离开这里,或是脱离她的视线。

“跪下,载湉!”

不,我不是皇帝,也不是载湉,我来自另一个地方。我握紧宝剑,它刺入我的皮肤和骨骼与我合二为一,我不在乎我是不是一个冒牌货,被宝剑选中的人,就是解除咒语的人,而我就是这个人,正在变得坚硬和锋利。我已经醒来,我有力量摆脱过去。

“太后,”我说。“不错,我是您选中的人,我接替您儿子的位置,我在扮演您的儿子,但我不是您的儿子。我是您的养子。做您的养子并非出自我的意愿,如果我在四岁的时候能够选择命运,我不会选择做皇帝。我愿意留在醇王府,甚至愿意被母亲饿死。我乐意拥有这样的命运甚于做皇帝——到底是谁选中了我,是您,还是受命运的委托?恐怕这是我们无法拒绝和预料的,我并不对这个皇位感恩戴德,因为我知道,我来这里另有使命。这一点也许三天三夜也无法说完,可我明白,留给我的时间和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不必再说了,圣母皇太后,我呼喊你,对着您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那个灵魂,我从未听到过她的声音,我很想听听她,一个女人和母亲的声音。您有过儿子,您杀了他,也杀了他的皇后,这样的命运必将在我身上重演。现在,我要对着您身上的邪灵说,离开她,今天就是分出胜负乃至生死的时刻!”

我拔出宝剑,同时,我听到黑萨满手中另一把宝剑发出回应的声响。

她愣住了。怎么,你要杀了我?她的眼神在问。然而我不再理会她的眼神。我的每根毛发都竖了起来,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李莲英所说的那不可预料的事就会发生。这时,她将眼光投向李莲英,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忽然不慎咬了她的京哈狗。

“你们最终都选择了背叛。背叛,可见,是最终的结果。可你们知道背叛的后果吗?你们总有一天会尝到背叛到底是什么滋味。”

尽管李莲英之梦握在黑萨满手里,却无法阻止这奴才一身的奴气,即便他大梦初醒,这身奴气也无法驱除。那边,李莲英早跪在地上,缩成肉团,奋力从双臂间抬起头,仿佛那是他挣脱镣铐用尽气力而做出的反抗。

“太后,有人偷走了我的瓶子,而黑萨满绑架了我的梦!”他带着哭腔说,“太后,我一直在等着您的召唤,您终于来了。迫不得已,我跟皇帝说,我是他的奴才,这并不意味着,我背叛了您。这只是一个临时的谎言。这宫里只有我知道您威力无边,尽管皇帝和黑萨满已经渡过摩罗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危害您的灵魂,您的灵魂是不朽的,这不朽还包括您的肉身。当初您选择我继承安公公的那枚绿扳指,这么多年,奴才兢兢业业没有出丝毫差错,奴才将一切都照料地很好,唯独忽略了一个细小的环节,那就是,在这宫里,还有一小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而这力量偏偏来自本该与您一心一意的东西上。偏偏,唯独这被我忽视的一小股力量,俘虏了我,使我成为阶下囚。太后,他是瞎眼老萨满未出师的弟子,他做了皇帝的隐身侍卫。太后,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您只要稍稍发威就可摆平这小小的祸端,这正是我为何带他们来密室的原因。胜负很快就会立见分晓,老实说,我留意皇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皇帝的做法令奴才寒心,皇帝进宫时才多大点儿,是奴才一直在尽心尽力照料皇帝的饮食起居,奴才在这几十年的光景中从未有过过错,然而皇帝不念往日情分,却将奴才看做仇敌!这一切还都只是小事,最为严重的,是皇帝和他的帮手,居然敢拿着兵器觐见太后,恕奴才直言,太后,您不得不防……”

“李莲英,即便如你所言,我也终要报复你今日所为。”

黑萨满一直背对着太后。此时,黑萨满转身,走近太后,直视太后的双眸。

“叶赫老女,可还认得我?”

太后打量这一不速之客。太后闭上双眼,片刻,又睁开双眼,一双瞳孔骤然放大,每只眼里,都出现了双瞳。她大叫一声,换了一种声音。这声音陌生,苍老,充满毒汁。

“黑萨满,变成灰我也认得你!”

“叶赫的公主,久违了。我轮回周转十二世才找到你。公主可安好如初?公主攀附于权力之家,又附体于荣华富贵之身,比黑萨满幸运多了。黑萨满如今听着,公主的声音只是略显苍老。快三百年了,没有人再提公主你的名字。叶赫那拉?布西亚马拉。差不多,你已将觉罗的天下改了姓氏。你不仅诅咒了觉罗,你也诅咒了自己,终究,你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邪灵,你的咒语正在摧毁觉罗,引发更大的灾难。我追逐你,却并非为诅咒而来。我只为在最后一世了断旧事。若当初,叶赫的王,听从我的劝告,就不会有后来的结局。所有的人都死了,唯有你还活着。你是我以灵魂奉陪至今的理由。”

“好记性!你轮回周转十二世竟没有丝毫改变,若说我仰赖诅咒而不灭,那么黑萨满,你仰赖什么将我牢记于心?若是没有入骨的恨你如何记得我?你千里迢迢,赶来见我,黑萨满,若你能取胜,你早就胜了,何必等到今日?你不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些,而这场决斗也拖得太久?也好,有你作证,除了你,没有人知晓我的来历,即便是我寄身的叶赫女人——太后。我久居温柔富贵之乡,欣赏着觉罗一族为诅咒付出的代价,像是在观看一场无比精彩的好戏。黑萨满,难道你不觉得我已经恢复了我父亲的光荣,挽回了许多叶赫亡灵的哀叹?你该为恭贺我而来,你该屈膝,跪在我面前,向我忏悔你的罪孽。然而,你非但不恭贺,不悔罪,反而横加阻挠,你来,是为了搅乱我的盛宴,你追逐我,十二世的轮换都不曾湮灭你置我于死地的念头,到底所谓何故?快三百年了,你不肯放弃你让人恶心的预言,是谁使叶赫覆亡,又是谁导致了父亲悲惨的结局,黑萨满,除了觉罗,难道这其中就没有你一份功劳吗?”

“叶赫老女,你没有发现你已经变为邪灵?哦,这么说并不妥帖。如今,我并非是你的唯一见证。从你一出生,我就预言了你的邪恶。你满脸天真,貌美如花,而你的邪恶伤害了太多人。我的每一次预言都是准确和公正的,我唯一的失误,就是没有亲眼见证叶赫王处死你,以至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叶赫的老公主,你的恨有如不朽般漫长,可你从未辜负我的预言,因而,我哪里敢忘记你和你的诅咒?我又哪里敢忘了王的惨死?现在,是你回到石棺的时候了,你的每一次现身都给世间带来无穷灾祸,我追逐你历尽辛苦,我发誓要将你亲手放回石棺,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我对叶赫城和叶赫王的愧疚,才不枉我这十二世的奔波。”

“绝无可能!听着,黑萨满,你杀不了我,我是不灭的,你的第十二世也终将落空!”

我身后涌来潮水的声音。我回身,发现曾经平静的湖面竖了起来。湖水向上隆起,形成巨大的水墙,黑色的枯枝败叶涌起浪花,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面孔,脖颈下连着黑湖。

“黑摩罗!”

黑摩罗就是死水。

与黑摩罗的翻滚声一起传来的,还有一阵女人的狂笑:“我等这一刻,也等了两百八十三年。”

“皇帝陛下,我来解开您最后的困惑。当年,叶赫灭亡之际,叶赫城被焚,叶赫那拉王族所有男人被杀,只留下一个叫尼雅韩的小男孩。这个男孩随觉罗入关,改姓纳兰。尼雅韩的父亲叫金石台。尼雅韩就是纳兰容若的祖父,叶赫老女,布西亚玛拉,就是纳兰性德的曾祖姑!”黑萨满说。

我猛然记起,每年清明前后,太后都要以踏青为名前往圆明园以北,一个叫皂甲屯的地方。纳兰明珠一家败落后,宅子和花园都归属皇室,唯独纳兰祖祠在一片萧瑟中独存,太后去那里,无非是祭祖。

所有的疑虑散开了,这就是源头。

她如黑色巨浪般的脸从高处俯视我们。她是邪灵。许多年前,邪灵从海赢观崩裂的石座下出逃,在火光中升腾,她曾嘲笑过眼巴巴望着她的恭亲王。这一幕终于在今日重现,只是那片酷烈的大火变成了黑摩罗的巨浪。

我和黑萨满背靠背站着,举剑,预备反击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皇帝,这是黑萨满与邪灵的决斗,也是觉罗与邪灵的决斗。皇帝留意不要卷入死水。那不是真实的水,全是些腐败的摩罗花的枯枝败叶,却可以置人死地。我但愿珍妃娘娘,尽快取出迷宫里那一纸摩罗花,黑摩罗就会退去,邪灵也就失去了一半魔力——倘若我无法刺中邪灵,就请皇帝看准刺中邪灵要害的机会。”

黑萨满再次扔出斗篷将李莲英困在里面。李莲英之梦被再次释放。这次,关在这瓶子里的邪恶将对峙另一种邪恶。

李莲英之梦一旦着地,不等黑萨满和我的说什么,就迅速膨胀,数秒即变得与黑摩罗同等大小,而我和黑萨满都站在他的左右肩上。在我们还未站稳之际,黑摩罗的巨浪劈头盖脸扑打过来,这种打击不似在摩罗花海那样刀光剑影,若说论剑,邪灵用的,该是无影剑,根本找不到变化,也找不到方向。

“皇帝,请您闭上眼。李莲英,睁开你的双眼,你要认出她!”

闭上眼就是让雄剑出手。闭上眼,就是离开那个胆怯的我,让雄剑深入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乃至骨血。当我闭上眼,我发现我处在另一个地方,不在时间的范围,也走出了自身的记忆,那些曾经组成我的记忆多么不真实。皇位、宝座、宫女子、皇亲贵戚、太后、母后、醇亲王、福晋,这些影子在我脑子里飞快旋转,却并不属于我,不是我的记忆,这些组成我之为我的东西多么不牢靠,多么虚弱与虚无。被诅咒的就是这个人,和这些记忆。而我可以离开这一切,借助雄剑。在雄剑挥动的时候,我以它的速度和力量,将所有属于我的记忆甩了出去,脱离咒语。随后而来的,是空白,腾空后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如果没有雄剑,我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一个空间,让我卸下所有束缚。也许我会被死水淹没,被黑摩罗的残枝败叶毒死,但是我希望这一刻延续下去,这一刻,我让位于雄剑,被它占据和使用。我发现还有一个我,这个我在一切之外,有着新鲜的不被污染的活力。

快速旋转的黑摩罗,形成了一个狭长而漆黑的隧道,我们困在了里面。死水的隧道,散出腐败的臭气。

没有攻击,可黑萨满说这更糟,看不见攻击,也就无从对抗。很快,我们就会窒息,而当我们被死水染黑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这许多枯枝败叶中的一片。

“皇帝,一起用力,砍断它。”

黑丝带般狭窄的隧道还在缩小,要将我们挤扁,窒息,又像要将我们举到高空,再甩出去。我挥剑,却看不到剑落何处,只是凭感觉朝那正在收紧的地方横劈过去。在一片深黑中,宝剑与隧道相碰的一瞬爆出耀眼的光芒。光线是从隧道撕裂的地方涌入的。我们需要更多的光线。光线意味着生的机会。我们挥剑,将包裹着我们的隧道砍出无数孔洞,然而,从孔洞中泻入的除了光线,还有黑色的摩罗死水。死水涌向我们,在死水里,宝剑根本无用武之地。可除了剑,这唯一的武器,我们还有什么来阻挡这倾泻的死水?很快,我不再能感觉到收紧的隧道,它铺展开,与死水连成一片,我眼里不再有电光火石,只余下茫茫无际的死水。我依旧紧握宝剑,我相信宝剑是万能的,能对付任何一种攻击。可它拿水毫无办法。黑萨满,我,李莲英之梦在死水上漂浮着,随时会沉入水底。李莲英之梦最轻,几乎没什么分量,只有他没有沉入水底的危险。我命李莲英之梦托着我和黑萨满,不想,这梦的臂膀竟然成了死水中的船舶。

太后站在华盖下,注视着死水上的动静,而宝座上,此时,坐着的,是一位小格格。我咬了咬舌头,认出,她是大公主。

她是十二岁时的大公主。十二岁的大公主端坐在宝座之上,目光空洞,一无所视。她是邪灵的人质,一直未曾长大。邪灵附体于太后,邪灵的裹尸布一直囚禁着大公主的梦。

李莲英之梦托着我们前行,可我看不到靠岸的迹象,那是一段无法缩短的距离。我猜爱妃和磨指已经进入迷宫,也许正在打开琉璃樽,如果她有钥匙的话。也许,他们正在寻找钥匙。我不知她将如何应对,想必琉璃樽里的东西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和妖术,她如何解除咒语呢?

它就是咒语,一朵白描摩罗花。

解咒

无法想象,在绮华馆的地下花园,将会是怎样一场恶战。

我原本与皇帝一起去了延春阁。在见到黑萨满和白萨满后,我请命去了毓庆宫。毓庆宫的迷宫里有一尊白描摩罗花。我必须去毓庆宫。这是突然闯入的、无法改变的念头。我不知道,到底谁是预言中的解咒人,是皇帝还是我?可琉璃樽里的白描摩罗花必须摧毁。所有的摩罗花都来自它,摧毁它,也就摧毁了地下花园。当邪灵现身,摩罗花无疑会带给皇帝凶险。皇帝身边有黑萨满、白萨满、李莲英,以及李莲英之梦。我有磨指和灵物。我和皇帝在延春阁门前匆匆告别,从最近的一条路,赶往毓庆宫。

自逃出迷宫后,我曾尝试带皇帝来毓庆宫。可皇帝眼里没有迷宫,我也无法开启迷宫的门。

这次来,说不准,是出自灵物的意志。我记得嘉顺皇后的警告,也看到了它对李莲英意志的侵占,因而我要去毓庆宫的决然不可阻止的想法,至少有一半来自灵物。在进入毓庆宫前,我通过磨指让灵物发出声音。

“我们必须去毓庆宫的理由是什么?”

“你已经想到了,只有摧毁纸上黑摩罗才能解开咒语,使地下花园的摩罗花失去魔力。”

可见我受灵物驱使,它支配了我的部分思维。看守毓庆宫的太监也睡死过去。释放梦,这招很灵,解除了整个后宫的防范。我们顺利进入毓庆宫,没有遇到监视和阻碍。这种自由畅通我从未享受过。沿着毓庆宫的中轴线很快就到了藏书室,第三次,我站在迷宫的木门前。上次我没能推开这扇门,无法让皇帝相信我的诉说。皇帝不愿意看见,不愿他一度信任的事物在一瞬间化为乌有,皇帝只愿看见他愿意看见的东西,因此,我明知那里有一扇门,却也无法打开。

我推开门。以前的噩梦就在眼前,没有丝毫改变,一个连着一个,每个房间,只有极微小的差别,房间里所有物品无法摧毁,施了魔咒。魔咒是唯一的解释。我想起太后那张从不变老的面孔。她说过,她是不死的。无疑,我打开的,是许多扇咒语之门。这些门,大公主第一次进宫时,从太后眼睛里看到了。第一次入宫,公主就已经回答了父亲的疑问,只是她和恭亲王都无法理解这些门,这些房间。甚至,公主看到了门的尽头,一个沉睡的少女。她是谁?她与公主对视,她投来的目光,险些化解了那一年的除夕夜。如果她持续看下去,会发生什么?

会发生什么,我无法回答。那年七岁的公主看到的,不该是邪灵。她是谁?还有,每扇门里,都有一个庭院,每个庭院都是破败而荒疏。她是哪一段时间?她或许是诅咒之前的布西亚玛拉。

上次我误打误撞,进入迷宫的核心,这次有灵物,还有磨指锐利的双眼,我便不用在迷宫里兜圈子,我毫不费力辨别房间里微小的差异,比如,这个房间里,梅瓶上的梅花比上一个房间多了一朵,或是案子的矮腿儿矮了几寸,或是文房四宝中的一件,毛笔和砚台上的刻字,雕花略有不同。这些微小的变化,帮我们尽快找出不再重复的新房间,免于我们在一个地方打转,被困。

丛林般的房间将我们送入迷宫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