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皇上吩咐奴才。”

尽管厌恶,可时间有限,我向李莲英发出了第一个命令。

“释放所有瓶子里囚禁的梦,将通往地下花园的门打开。”

“遵命。”

这奴才,生平第一次对我说出“遵命”两字。

就这样,开始了。

时间到了。王商从翊璇宫取来乌足草放在延春阁前。点燃乌足草。我说。我心思平静,像在做一件很久前千遍万遍想好要做的事,又好像我对这一切都驾轻就熟,练习了千遍万遍。而事情也会像该发生的那样发生,不会有半点迟疑和延误。我身边有上百个大大小小的钟表,整齐地敲击出嘀嗒嘀嗒的声音,这声音犹如最好的乐曲。我似乎一直在等着一个时刻。这个时刻。这些嘀嗒声。一切都曾发生过,十分熟悉,令我恍惚。

磨指说,从李莲英的藏室散出一缕一缕奇形怪状的青烟。

这些有形状的烟雾将去寻找他们的肉身,与肉身心神合一,再次相合为人。地下花园的情形,也该一样。若在地下花园,梦与肉身相合为一,便会互为消散。在地上,梦只会令人沉睡。很快,院子里站着的一些无梦人开始打哈欠,醉酒般颠倒踉跄,婴儿般倒地睡去。是我们去绮华馆的时刻了,我握紧爱妃的手。我觉出她在微微颤抖,她紧紧依偎着我。

“皇上,我们会赢吗?”

“一定会。”

“到底谁是预言中的解咒人?”

“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我们各自、分别解开咒语。尽管大公主说你是来接替她的萨满。可唤醒我,才是你进宫的使命。否则我不会相信,也不愿相信诅咒。因为我不想、不愿,厌恶和恐惧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所有的钟都敲响了,这是觉罗获救的最后机会,我怎么能错过呢?”

此刻,所有的钟表都像晨钟般敲响,发出顿挫抑扬的鸣声,催促我们行动。

我们向白烟燃起的方向而去。一路,我们眼见不断涌出的被释放的太监的梦。梦发出尖锐的呼号,召唤无梦人前来,与它们相合为一。它们,是一个又一个薄薄的、透明的人形,从颠倒的地下花园逃出,来到地上。它们柔软,极易变形,在夜风中歪歪扭扭,跌跌撞撞。被梦召唤的无梦人,睁大眼,聆听动静,涌向呼号声传来的地方。他们对太后的忠心被梦解除了。即便太后知道这庞大后宫发生的变故,也不能阻止梦的离散与回归。

梦由鼻孔钻进自己多年前的人形。

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是走着,跑着,辨认梦的无梦人。

最重要的,是缪先生在福昌殿里睡着了。那双画摩罗花的手,也睡着了。

急于得到梦的迫切,使奴才们看不见手牵手走过的皇帝和他的妃子。从惠风厅到延春阁,这一带从未像今天这样凌乱过。许多宫女太监走着走着,便倒地睡去。这是梦与身形相合的结果。积攒多年的梦,要睡多久才能醒来?我不得不下令,让李莲英暂留几个无梦人,将倒地睡去的太监匠役,搬到乾清宫前的广场上。磨指清点人数,说有两千人睡死在广场上,情形实在不堪。如果所有宫人都睡着了,紫禁城就陷入了瘫痪。这正是我需要的。在宫里,主子离开奴才便寸步难行。此刻,我没有时间顾及睡死过去的人群。延春阁前,乌足草的烟雾直直升起,如狼烟,又似白色长带。近看,则是条烟雾状的天梯。我们奔向延春阁,接近天梯。这样的天梯我并不陌生,在天坛祈祀的吉礼中,宫里的萨满会攀援天梯代皇帝向上天祈福。

我说出“天梯”两字时,梯子的形状更清晰了。

黑萨满从梯子上走下来。

他通体黑衣。黑冠,阔袖黑袍,黑斗篷。腰悬黑鼓。我虽从未见过这样的装束,却并不陌生。

“参见皇帝陛下,黑萨满应招而来。”

黑萨满施礼,并非宫廷之仪。我却知道,这是古老的礼仪。我对这种礼仪的熟悉,远远超出了我的记忆。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一幕也一定发生过。

“你从何而来?”

“黑萨满踏着青云,又刚刚走过天梯。在皇帝眼里,这是一条白烟的天梯,在黑萨满脚下,却是刀锋剑刃的天梯。黑萨满从天上来。有三百年,黑萨满没有走过这样的梯子了。在三百年前,黑萨满就是踩着这样的梯子代王询问天意,为王祈福。而今,却为邪灵而来。为了寻找邪灵,我不得不转世为十二种禽兽,藏匿身形。我要隐藏和保护的,是我作为黑萨满的全部智慧、记忆和能量。我避开人,我只需要单纯的肉身和空无干净的脑袋。皇帝,二百八十三年里,我周转了十二世。在十二世里,我曾是虎、狼、豹,野狗和羚羊,也曾是蛇和蝼蚁。我还曾是海东青与鱼。有一世,我是一棵树。近来,皇帝或许看见过一只栖在松柏之上的黑鹤,皇帝,我以黑鹤之身在宫中停栖有数月之久。当皇帝在武英殿前奏乐时,我曾附身于乐师广庭,告诉皇帝摩罗花的由来。这与我而言,实为冒险之举。那时,我尚未使白萨满复原。我继续等待,我等着乌足草的烟雾招来我的第十二世。第十二世,我转回人形,与二百八十三年前的黑萨满,如出一辙。我托身黑鹤隐于夜空,踩着天梯,恢复了黑萨满的身形。这是黑萨满最后的机会,也是皇帝的机会。我轮转十二世得以拜见皇帝,是因为,皇帝陛下,是预言中破除咒语的人。”

“朕多次听人提到预言,可没有人能说出预言从何而来。”

“预言从那本流传甚广的书里来。”

“《红楼梦》?”

“想必,皇帝知道,这本书还有一个名字,叫《石头记》。皇帝可曾听闻石神的传说?石神是宇宙中最早出现的大神。皇帝又是否听说过萨满的颂词:‘母亲的祖石,光明的祖石,生命的祖石,万代开基的母石神祖。’石神是开创者,也是记录者。自然,过去的历史与末世的预言都刻在石头上。”

“宫里,上至太后,下至宫人,都在读这本书。”

“皇帝,黑鹤每天午后都能听到储秀宫里传出的诵读声。倒不如说,每个人都在读石头上的铭文。将重要的事刻在石头上,是北方族群的习惯。石头是永恒的象征。石头是萨满的大神。重要的事,要记在石头上,并借石头之口说出。皇帝,《石头记》是一本万全之书,它既记录了觉罗的历史,也将那”不可书之人“载于书中。皇帝曾费力搬来宫中藏书以搜寻黑萨满所言‘不可书之人’,可皇帝除了找到一个被约略提及的女人外,皇帝并无所获。皇帝找寻不到‘不可书之人’的来历,以及她邪恶的一生。皇帝无法追寻‘不可书之人’的来历和缘由。而一切,都是有缘由的。在黑萨满看来,皇帝的先祖将她废止于文字之外,这种处置,是十分圣明的。因为她不可书,也不能书。然而,终究有人书了‘不可书之人’,这一切,又都另有缘由。如果皇帝曾细读《石头记》,那么,会发现‘不可书之人’的来历,隐藏在这本书之中。”

“请黑萨满解释一二?”

“皇帝陛下可详读书中

第十五回。此回书中有一个名叫金哥的,即暗指‘不可书之人’。此外,皇帝,十二就是预言。十二是此书中唯一面对未来的数字,书中一直都在转述十二,大清国有十二位君王,我在第十二世转为人形,大公主十二岁下嫁,纳兰明珠的福晋是太祖第十二子英亲王的儿子……如果时间充裕,黑萨满将向皇帝细数宫中的十二数理。”

“若还有机会,朕会重读《石头记》。大公主曾说爱妃是预言中的人,到底谁是预言中的解咒人,也只有在咒语解开后才能知道。现在,黑萨满,请将白萨满招来。”

听来,黑萨满对我寻找的人似了如指掌,讲起来又像决堤般滔滔不绝,我心里的时钟提醒我,不能在这件事上耽误太久。时间紧迫,我无法细听黑萨满解开心中的所有谜团。

“遵命,皇帝。”

黑萨满拍响了腰间铜鼓,声音由慢及快,像疾风骤雨,令我魂魄难安。

“皇帝,草原上的兵士通常以铜鼓招回自己的坐骑。”

“我们找它找得很辛苦。”

“在未听到这件法器的召唤时,它是不会现身的。白萨满在三十三年前做了邪灵的俘虏,被收入犀牛角中,用蜜蜡封存。三十三年了,白萨满这一觉也该睡醒了。封存白萨满的犀牛角,一直悬在紫禁城东南角楼的屋檐下,受风寒日照之刑,徘徊于生与死的永恒瞬间。皇帝陛下的隐身侍卫,曾多次与这只牛角擦身而过,却不知,在风霜暴晒中已经变色萎缩的犀牛角里,封存着白萨满。当犀牛角在烈日与严寒中化缩为无的时候,便是白萨满的末日。我以黑鹤之身,飞遍了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终于找到角楼檐下缩为拇指大小的犀牛角。我来得正是时候。我用长椽摘下牛角,又将牛角丢进酿醋缸中,足足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将这只牛角化解,取出白萨满。白萨满境况不佳,我又将其置于一所避光的废殿令其恢复身形。在又一个七七四十九天中,我赋予白萨满新的形式。现在,时间到了,白萨满该现身了。皇帝陛下可知自己为何总在修复钟表吗?从小到大,皇帝您一直在等待一个重要的时刻。只有命中注定的人才会看懂,钟表里被囚禁的时间。”

说话工夫,一匹烟雾状的白马疾驰而来。看它疾驰飞奔的样子,真不知它会撞翻谁。我将爱妃挡在身后,却见黑萨满指着那白马叫道:

“白萨满,还不停下!”

黑萨满一触到白马的鬃毛,白马立时抬起前足嘶鸣,又回首,顷刻间首尾相合,凝为一柄宝剑。黑萨满一把抓住剑柄,以我看不清的手法和速度缠在腰间。

“皇帝陛下,白萨满本来无形,马是我赋予它的新形骸,只为皇帝能看见它。而剑,则是它终究的本质。皇帝,请记住,如果我将这把剑交给您,您一定要做到与剑心神合一。您一定不能犹豫,您要握紧剑柄,就像剑长在您身上一样。您要将剑刺向邪灵的死穴。”

在进入延春阁前,爱妃请命前往毓庆宫。我命磨指保护爱妃毫发不伤,我要她回来,就像从未离开过我一样。

地下花园的半人之梦如轻烟飞起。在地下花园,他们与地上之人并无分别。半人之梦丢弃手中工具,沿着旋转楼梯,飞离花园。火盆无人照看,很快就熄灭了。锅里的沸水凉了下来,五色蚕茧粘成一团浮在冷却的锅里。穿过大殿,走过一片空无的广场,是一片连着一片无人照料的摩罗花。盛开的摩罗花像浓雾,挡住去路。摩罗花海上虽有浮桥,那却是摩罗花的支脉。无疑是陷阱。

我大声喝道:“李莲英,船呢?”

“皇上,您下令释放所有半人之梦,又下令打开花园的门,如今梦都已离去,这里失去了所有的差役。”

“还有你。”

“皇上,老奴恐怕是最后一个无梦人了。皇上若放出瓶子里的梦,就该蒙住老奴的双眼。”

我从怀里掏出李莲英之瓶,磨指抢过瓶子。

“让臣来,皇上。”

瓶塞打开了,李莲英的梦从瓶子里钻出,径直朝李莲英飘去。黑萨满一把扯下身上的黑斗篷抛向李莲英,兜头盖脸遮住了李莲英。梦这才回转,像李莲英刚才那样,跪在地上。

“把船找来。”

“遵命,皇上。”

李莲英的梦从花丛下拖出一只船。

一上船,船就颠簸起伏,平静的花海顿时惊涛骇浪。许是我生人的气息太重,又许是黑萨满佩剑,杀气太重,摩罗花枝蔓缠绕,向船头扑来。每朵张开的花像张开的大口,而枝蔓则如光滑摆动的蛇身。黑萨满站在船头挥着宝剑左右翻舞,一时花瓣纷飞,疾风骤雨般向我扑来。每片花瓣都留下灼伤般的印记,很快,我身上龙袍已是千疮百孔。

黑萨满将宝剑从中分离。

“皇帝,握紧它,就像它长在你身上一样。”

白萨满原是一把雌雄宝剑。

我手里握着的,是一柄雄剑。我握住剑柄,将全身的力气聚在手上。在接过剑柄的瞬间,有很多刺刺进我的皮肤向全身蔓延,我像被冰水浇过般战栗着。

“挥起手中剑,皇帝,就像我这样!”黑萨满喊道。

更多的花瓣落下来,在第一层龙袍千疮百孔后,花瓣儿开始灼伤我的盔甲。我有一副金银珠龙纹甲胄,是海战时从大库里找来的,我穿在龙袍下,独自一人在养心殿的地图与书页上奔波,却并未对海战有丝毫助益。我真正的战场,在这里。

一时,许多尖利的碎石屑向我扑来,我举剑阻挡碎屑,然而碎屑以无比的力量击中我的手、脸,打击着我的全身。我的铠甲在这么猛烈的打击下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我还未进入密室,就可能被花瓣刺到千疮百孔。五彩缤纷的花瓣令我目眩,碎石般的尖利又让我浑身疼痛不已。花瓣儿是我的仇敌,我闭上眼,大喝一声,挥动宝剑向扑向我的花瓣一阵砍杀。闭上眼,我看见被浓雾般的花瓣儿包围的自己,又见黑萨满在一片空白里独自舞剑,我跟随黑萨满,由慢及快,渐渐觉出我的每块骨头和肌肉都舒展开,像一阵神奇的风褪去了禁锢着我的所有禁令。

你得跪下,你得感恩于我,你不该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不该欢笑,你是我扶植的傀儡,你不是皇帝,你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你是我的侄儿,你是我的累赘……一直以来,这些绳索捆着我,解开后我轻灵如在空中飞翔。我觉得宝剑已经深入到的筋骨和血液,与我融合,我觉得我就是一把宝剑。闭上眼我就消失了,不是宝剑长在我身上,而是我进入了宝剑,与宝剑相合为一。我越来越锋利,越来越敏锐,花瓣碰在剑锋和剑锋的白光上,一时电光火石,像有千军万马发出怒吼与哀鸣。我忘了我是谁,恍惚间我与我心目中嗜血的祖先融为一体,带着无比的勇气和力量。摩罗花的茎蔓腾空飞起,竟如蟒蛇般将我缠绕。这茎蔓中又有许多细刺直刺入我。李莲英之梦驾着这只小船在恶意深重的花海上颠簸,我一面尽量保持平衡,一面砍断那些不断纠缠于我的藤蔓。幸而白萨满所向披靡,被斩断的藤蔓软塌塌落在船外,落在船板上的藤蔓,则如一段又一段破裂的触须,跳跃着,散出腥臭的气味。此时根本无暇顾及黑萨满,即便定睛也看不见他,只能瞧见一团黑雾在船头飞快旋转,花瓣四溅,犹如鲜血,又似万丈尘嚣。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无法知晓我们在这邪恶的花海中又行驶了多远,只要还有飞花,还有藤蔓想要勒死或者卷走我们,我们就不得不一刻不停地抵抗下去。

“李莲英,你若敢耍滑头,我现在就将你从船上丢下去——走近路!”我喊道。

“皇上,这种关口,奴才哪里敢耍滑头,这的确是离密室最近的路。若在平时,三五分钟也就过去了,可今天着实不同,老奴也没有料到。”

“还有多久才能出得了这鬼地方?”

“皇上,奴才被黑萨满的衣服蒙着,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船舶像是在巨浪上颠簸,而时间也已经过去很久。不过老奴看着像是要走出这片地方了,浪头翻滚的劲头,已没有方才那般剧烈。”

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下来。

在船舶驶过的地方,刚才还艳丽如彩霞,邪恶如怪兽的摩罗花已变成一片残枝败叶。一团团大而明艳的花被我和黑萨满的宝剑劈碎,变为一大片花的碎屑荡漾在船舶周围。巨大的藤蔓一旦被砍断,就失去生机,不断萎缩直至消散。碎屑的花瓣失去刚才的光彩,幽蓝一片,这里,一时雾气昭昭,阴气森森。巨浪平息,花海变成死水,水位比方才低了许多,李莲英之梦将船泊在岸边。黑萨满收回他的那柄银色宝剑,我也将我那柄黑雾般的宝剑收在腰间。这柄雄剑缠在腰间,如丝带般柔软,失去一切锋芒。

我们弃舟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