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记起了那一幕。太后怒气冲冲,说御花园里怎么容忍你们这帮奴才混闹,一个个东倒西歪,衣衫不整,体统何在?再瞧瞧,你们将一只蝴蝶赶到皇帝的冠上,这是犯了大忌,一只蝴蝶怎敢如此藐视皇冠,难道我会因为它是一只蝴蝶就饶恕它么,不,绝无可能!现在,我命你们将皇帝的皇冠摘下,将蝴蝶就地处死。

李莲英摘了我头上的冠,我看到了蝴蝶。

它是一只蓝色的大蝴蝶,这种蓝色我从未见过,接近石蓝和孔雀蓝。这只蝴蝶十分罕见,我请求太后不要处死它。太后说既然我懿旨已下,又岂能收回?令人惊异的是,此时蝴蝶并未飞走,像是在等待命运的最后裁决。李莲英捉了蝴蝶,在我面前将它撕碎,扔在地上,又踩成了粉末。

“皇上,李主管受命处死了蝴蝶。当天夜里,你就开始发烧说胡话。也不知是御医送来的药出了问题,还是蝴蝶让您受了刺激,总之,等您退烧后,就落下了口疾。”

我因一只蝴蝶而落下了口疾!虽经年累月经御医调整,终不能恢复。因为这件事告诉我,太后的意志不可违逆,而我的自由和快活,从那一刻起被杀死了。

这是我厌恶的根源。一只蝴蝶足以惹恼太后。我也厌恶她的方式。她不能容忍一只蝴蝶微弱的冒犯。我是个早慧的孩子,没有人看穿这一点。他们只认为我胆小、羸弱。然而,先于思维,我过早理解了蝴蝶的含义,也理解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我想得到一只蝴蝶,是因为它可以自由地在御花园里飞翔,我喜欢它落在我的王冠上。甚至,我认为,那蝴蝶就是我。我在围墙里玩耍,我下令捕捉蝴蝶,却不是为了伤害它,是为了它羽翅上的蓝色我从未见过。看一看,摸一下,也就罢了。可李莲英处死它并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这畜生,我第一次冒出杀人的念头始于那一刻。而在那一刻,无疑,我却是被斩杀的对象。我就是那只蝴蝶,被撕碎,被踩踏,变成粉末。

我想杀了李莲英,可我只有六岁半。我假装忘记,可羞辱还是伤害了我。当晚我发烧,头痛欲裂。我将摆在架上的王冠猛力摔在地上。黄金的冠太硬,而我的力量又太弱,我没有办法弄坏它。我命令王商,用硬器砸碎它。弄碎一件东西着实能带来快感,可接着我就开始厌恶。因为那砸瘪了的冠很难看,更因为我的方式几乎是太后的翻版。尽管,我得到了片刻的痛快,可这痛快如此短促,充满了屈辱与懦弱,我陷入沮丧,很快又陷入恐惧。后来,我忘记了蝴蝶和羞辱,也忘记了所有对我不利的见闻。我埋葬蝴蝶,从此烙下了羞辱的标记。我再也无法流利说话。

我口吃,是因为,我头顶金灿灿的冠上,藏着一只死去的蓝蝴蝶。

她的名字

在我金灿灿的王冠上,藏着一只死去的蓝色蝴蝶。

在我想着蝴蝶时,许多记忆开始复苏。许多事情都像那只蝴蝶,被我假装忘记了,这是为了忘记羞耻和羸弱。当我恢复记忆时,我的自尊随着恢复。每一个回忆,都带来新的羞辱,犹如万箭穿心。迷宫、地下花园、隐身侍卫、半人,当爱妃说起这些时,我觉得是我冠上的蝴蝶在扇动翅膀,从冠里飞出来,碎屑的身躯已经愈合,所有的事,我并不陌生,而是如亲眼目睹般熟悉。我不再只是聆听荒诞的故事,而是如同亲身经历般感同身受。它们是我被搁置遗忘的记忆,它们还是许多人被丢弃的记忆。它们渐渐从一个黝黑暗蓝的地方上升,变得明亮,被我再次遇见。当它们一一浮出水面时,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在海战中激起的对于征战的渴望,现在变成了真正的火焰,我甚至看见了还没有发生的事。我看见,我还将面对一次巨大的灾变,还要再经历一次巨大的羞辱,而这个羞辱将使我失去残存的自由。在这一切发生后,我是否还有机会消灭所有的祸端?

伴随着我日益衰败的生命,我的信心却日益坚砺。万事总有个尽头,我相信。

我已经相信,或是从一开始,从我入宫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有一个咒语将我们所有人都纠缠在一起,带着我们一起下沉。

我记起我在六岁半时就杀心已起,我要处死当着我的面,踩死蝴蝶的人,或者,在最深处,我想杀死将我带进宫来,让我一个人躺在黑暗中被各种幻想惊吓而无人安慰的人。她,叶赫那拉,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仇人,她扮演我的母亲,扮演我最大的恩人,扮演我的先祖,扮演圣人和刽子手——尽管我厌恶这种方式,到头来依然难以抗拒以杀戮的方式了断残梦。

这或许,也是恶咒的一部分。

这恶咒,与一个孤立的名字相关。

虽说遍查阅史书也难以找到这个名字,可太祖对明朝宣战的诏书里,一直载有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

我早知有七大恨,有叶赫部,有叶赫城。可我忘记了。

这七大恨,我几乎倒背如流。

七大恨是大清的源头。不仅我熟悉它,历代皇帝都熟悉,记得它。

可我忘记了。每个姓觉罗的男人都忘记了。

是太祖的七个仇恨开创了爱新觉罗的辉煌。这七件恨事记载在太祖实录里。我读过至少不下百遍。因为熟视无睹,我忘记了。

那是天命三年四月十三日,太祖以“七大恨”告天,其文曰:

我之祖、父,未尝损明边一草寸也,明无端起衅边陲,害我祖、父,恨一也。

明虽起衅,我尚欲修好,设碑勒誓:“凡满、汉人等,毋越疆圉,敢有越者,见即诛之,见而故纵,殃及纵者。”讵明复渝誓言,逞兵越界,卫助叶赫,恨二也。

明人于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岁窃窬疆场,肆其攘村,我遵誓行诛;明负前盟,责我擅杀,拘我广宁使臣纲古里、方吉纳,挟取十人,杀之边境,恨三也。

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

柴河、三岔、抚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众,耕田艺谷,明不容刈获,遣兵驱逐,恨五也。

边外叶赫,获罪于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遗书诟詈,肆行陵侮,恨六也。

昔哈达助叶赫,二次来侵,我自报之,天既授我哈达之人矣,明又党之,挟我以还其国。已而哈达之人,数被叶赫侵掠。夫列国这相征伐也,顺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何能使死于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还乎?天建大国之君即为天下共主,何独构怨于我国也。初扈伦诸国,合兵侵我,故天厌扈伦启衅,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谴之叶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为剖断,恨七也。

欺陵实甚,情所难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

这是全部的记载,共四百八十六个字。七恨中有五处提到了“叶赫”。每言恨,必是明出兵以助叶赫之故。可见,在明出兵救叶赫之前,觉罗便与叶赫有了很深的仇怨。令我侧目的是,第四恨中,毫不隐讳地提到了一个女人。

在太祖告天之时,叶赫已亡。为什么要提她,她是谁,太祖与此女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惊骇之事?

每件事都被掩盖,抹去了。只留下文字中的这一大恨:“明越境以兵助叶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适蒙古,恨四也”。

她如此重要,她是一剂毒药,激起太祖杀戮的欲念。她住在叶赫城,文字里没有她的名字。可我心里存着一个完整的名字,叶赫那拉?布西亚马拉。

我想我记起了她,超越已经过去的二十四年,我的记忆一直向前飞奔。越过我所能忆起的所有记忆,她被湮没的历史在我的黑暗里漂浮。她存在,她诅咒。她也许是诅咒的源头。她就是诅咒。当我将诅咒和布西亚马拉这个名字连接在一起,我顿时觉得脚下一片震颤,像是有一个浪头从地心传来。拍击声如此猛烈,强大。

哦,摩罗花在那里蔓延,盛开。

第十一章 终极斗法

我一剑刺中那面孔双眉的中心处,那里有一朵小小的桃花,致命的标记。从桃花里流出稀薄的汁液,汁液粘在剑尖上,无形之剑开始显露。然而我不能松手,我一再用力向那桃花深处刺去,直到我听到叹息声,直到这声音变得微弱与无力,直到这件衣服松弛下来。

囚徒

十年了,我住在一个叫瀛台的孤岛上,四面是水,冬天环冰。我真得感谢祖先营建的这个避暑小岛,倒像是专意为我而建的囚室。没有人敢跟我说话,跟我说话的人舌头会被拔掉。冬天给我厚棉絮的人,会被剥去衣服,跪在厚冰上冻死。每过一段时间,看守我的人就会重新换一批新面孔,因而,这么多年,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胡子拉碴,即便是曾经熟悉我的人,恐怕也无法认出我。由于每日用糟糕的膳食,我的牙齿全坏了。冬天过于寒冷,我的一部分皮肤,因为反复生长的冻疮而坏死。我知道,我正在死去,由外及里,由里及外,各个器官和每一寸皮肤正在死去,缓慢地,中了慢性毒药般死去。

瀛台,每一个出口都被封死了,我从窗户里看见的,永远是一片茫茫湖水,每天只有很少几缕阳光洒进屋子,很快又离去。这是世上最孤独的岛屿,我被所有人忘记了。在戊戌年后,他们只当我是死人,他们从一万个戏子中挑出一个人来扮演我。那戏子用化妆术学我学得惟妙惟肖,声音也十分像我,他骗过了存有疑虑的几个朝臣。每天,戏子会穿戴着我的衣冠,去龙椅上坐一会儿,装模作样听那些颤巍巍的臣子禀报说天下太平,或是像一尊蜡像般,对着前来的外国公使点头,说句你好。可如果有人看看他从袖管里不小心露出的兰花指,就会知道,他不是皇帝,若有人再看看他踱步的样子,就知道他一条腿比另一条略长一些。皇帝,是他一直在竭尽全力扮演的角儿。说到底,坐在龙椅上的人,不只是一个戏子,还是一个瘸子。一个时辰后,他会在镜子里显露原形,揭去面具,变成另一个人。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还记得我,时刻惦记着我,等候我的死讯,然而她却愿意我死的过程长一些,再长一些,因为她明白这是所有痛苦中级别最高的一种。十年前发生的那一幕就是毒,她要用这毒杀死我。用哀伤和孤独。

十年来,我活着,也是靠着这剧毒般的哀伤和孤独。

十年前,咒语解除了。一直捆绑在我头上的枷锁骤然松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恭亲王和荣寿公主因此丧命,想来,不免让人潸然泪下。在邪灵被收进石棺时,恭亲王见证了这一幕。王爷喟然长叹,终于了去多年的心愿。在邪灵被逐出太后的身体,我目睹了发生在太后身上的变化。太后大病了一场,没有人能觉得她能恢复。我将太后送进颐和园将息,在她周围密布侍卫,与世隔绝,我随时准备听到她驾鹤西去的消息。然而,她却一直将死未死。三个月后,她重返紫禁城。我原本想,我终于有机会重整旗鼓,实现理想,可我错了,错得一塌糊涂。仅仅三个月,我和爱妃就因为叛逆和不孝的罪名,变成了囚徒。

我向黑压压拜倒在我面前的群臣望去,我问自己,难道在我面前的这些人,都是邪灵领导的吗?我向太后望去,我问,你的灵魂在哪里?

十年来我不断思考这个问题,失误出在哪里?难道我们没有将邪灵收进石棺,眼见它封上封条,由黑萨满带着去了一处绝对保密的地方,为了保密,连我都不知晓它的最终去向——为防止邪灵再次逃离,在石棺外用五种金属铸十二层黑金棺。太后人事不省,又被专人看守,根本无从知晓邪灵被送去的地方。邪灵交给了黑萨满,他为这件事等了两百八十三年。他收走了自己锻造的宝剑。他将宝剑缠在腰间,带着黑金棺,一出午门,便再无踪迹。

哦,十年前……我仔细斟酌了方案的每一个环节。

我的力量非常有限。在完全孤立的境况下,我所能调用的,只有爱妃身边的一个隐身侍卫。他叫磨指。值得一提的是,磨指带来了灵物。一本借他人之口发出声音的书,《纳兰词》。我不曾想到,本与我有着世仇的纳兰容若会留下对觉罗有利的物件——借助灵物,我们可以改变李莲英的意志,以及许多无梦人的状况。恭亲王老了,只要不动声色,如平日般行事,便可稳定紫禁城外的局面。大公主的收藏,那些故人,也许,可以帮我们助威。等一切就绪,我们还需一个人出场——白萨满。

磨指在宫里仔细搜索,每一个砖块的缝隙都找遍了,也没能找到白萨满的下落。我们不得不请教灵物。像当年嘉顺皇后那样,我们将装有灵物的石头与木头的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盒子,是有风险的,我们不知道灵物到底有利于我们,还是不利。磨指时刻留意,稍有变化,便会将灵物放回盒子,阻隔灵物的意志。

书小心翼翼,拿了出来。

这是爱妃和我,第一次看见这本被叫做灵物的书。书看上去简素。书页自行翻开,像被风吹拂。爱妃的手放在其中的一页纸上。字迹隐去。爱妃闭上眼,体察手上的动静。爱妃说有一只手牵着她。好凉啊,她叹道。接着她歪在桌边,片刻后又坐直身子,睁开眼。我看出,那是另一个人,声音是爱妃的,语气语速却都不是她。我想,此物若没有灵魂,何以支配他人的意志呢?

灵物立即答道:“意志是纯一的心力,与灵魂无关。我只能控制意志,无法对灵魂施以影响。说来,灵魂是人的锁,只有人自己能解开锁。不过,对宫里那么多无梦人而言,我拥有全部的控制力。对普通人而言,我具有一半的控制力。我对故人无能为力。故人,是灵魂里的记忆。您的爱妃,我能借她发出声音,控制她的意志,却无法阻拦和改变她的灵魂。皇帝想知道什么?”

“白萨满在哪里?”

“当黑萨满出现的时候,自然会招来白萨满。皇帝,修改一下您的问题,您该问的是,黑萨满在哪里?”

“黑萨满?”

“既然有贾宝玉,就该有真宝玉。皇帝该想到,有白萨满,就会有黑萨满。白色显露,黑色隐藏。黑色为众色之母,融五色为一体,又是五色的归宿——长话短说,黑萨满曾附身于乐师广庭,提醒皇帝摩罗花的秘密。黑萨满一直在黑暗中等待皇帝的召唤,也在等您从繁杂的事务中脱离。”

“自甲午战败后,我哪里还有什么繁杂的事务。”

“您沉迷于各种各样的玩具,数不尽的钟表和音乐盒子。如果,预言中的人没有醒来,黑萨满也将没有任何用处。皇帝的秘密钦差去了叶赫城,除了带回古城遗物和一本书,还带回了黑萨满。那唯一一本《本草纲目》向皇帝证明了摩罗花的存在。为了找到邪灵,黑萨满已经等了两百八十三年。皇帝有所不知,白萨满出自黑萨满,是黑萨满锻造的宝剑。还没有人能很好地使用这把宝剑。它在恭亲王手里白白浪费了。那时,黑萨满四处流浪,被禁锢在没有意识的形体里。换言之,黑萨满轮转为十二种飞禽走兽在时间里漂泊。在恭亲王与邪灵决战那会儿,黑萨满还是一只蝼蚁,缓慢地爬行在来往京城的路上。对于过去,最远,我的灵力只看到这么多。如今,皇帝,黑萨满来了,这是您最后的机会,别错过,否则您会追悔莫及。”

“黑萨满何时出现?”

“当白烟燃起的时候。”

“你忠于谁?你忠于你的缔造者,朕,还是另有打算?”

“皇帝,我只忠于我的意志。我不忠于任何人。意志将我带到哪里,我就会去哪里。”

灵物合拢书页。磨指移开爱妃的手。爱妃再次歪在桌子一角,睡着般,复又如梦方醒。

“谁都无法预见它的意志在何时改变。”爱妃说。

磨指将灵物收回石头和木头的盒子。

在清点所能拥有的支持者后,我问自己,仅仅这些就够了吗?我又自问,我到底有何能力对抗邪灵?我对自己一无所知。除了解开咒语的决心,我并不知道,我到底能做些什么。我不是萨满,从未学过法术,也不曾习武,我不懂剑法,甚至,我在马背上无法坐得安稳,我体质羸弱,如何与上百年的邪灵作战?尽管,成为将士,像先祖一样血洒疆场是我的理想,可我凭什么来解除上百年的咒语?这一切都模糊而又未可预料。

可不是我又是谁?我没有子嗣,即便有,也逃不出邪灵的诅咒,不是我又是谁!宫里一大半都是无梦人和依托旧物才得以延续的故人,不是我又是谁?我打开所有感官和心智,希望听到一个声音说,时间到了。

在戊戌年四月的黑天,我听到了这声音。我招来磨指。磨指怀揣灵书,我们对望。我点头,说,时间到了,去吧。半个时辰后,磨指带来了李莲英。这是我第一个想杀的人,现在,却像换了一个人。

磨指向我奉上李莲英的瓶子。

瓶子里装着一个怪物,肤色苍白,起皱,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肢体细瘦,又像蜷缩在角落里的蠕虫。这只蠕虫蠕动着,站了起来。此时瓶子变大了些。磨指将这只瓶子倒放,瓶子才恢复原状。

“皇上,倒放的瓶子是安全的。”磨指说。“仅仅靠这只瓶子还不足以让李莲英俯首,他甘于臣服,靠的全是灵物。灵物左右了他,命他从储秀宫偷来自己的瓶子。储秀宫一直是臣的禁地呢。”

“奴才叩见皇上。”

李莲英扑倒在地,爬着靠近我。在离我的靴子三寸远的地方停下来。我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