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邪恶的咒语若有摩罗花相助,便会形成一个恶的中心。现在看来,迷宫里的白描摩罗花,即是咒语。附身的魂魄,则是邪灵。而囚禁着大公主之梦的尸衣,原是邪灵存身之所。不断复生的摩罗花,喜欢富贵之乡,是咒语和邪灵的辅助。还有哪里是比皇宫更为富贵的地方?同治皇帝身上开满了摩罗花,而它却有一个更好的名字。”

“它却有一个更好的名字,天花。”皇帝脱口而出。

“它还有一个更好的名字,叶赫那拉?布西亚玛拉。布西亚玛拉,貌美如花的女人。”

清醒

是时候了,在钢琴旁,我向皇帝讲述了地下花园、半人、故人,以及,曾经发生在恭亲王与太后之间失败的决斗。还有流放在紫禁城里的大公主,她衣衫下即将枯干的躯体,她貌似冷酷,实则悲戚的脸。

皇帝沉默不语。皇帝有许多事情要想,要回忆。

在我被禁足的日子里,皇帝已经触摸到事情的另一面。他心里的疑惑带着他从另一个方向直触本质。皇帝望着脚下说,原来,这让人不安的震颤,来自摩罗花的潮汐。

我讲得太多,语速过快,因为我知道,机会一旦错过就无法寻回。还有,时间正催促着我,所剩不多。大公主说,我是预言中的人,可依我的看法,我未必就是解开咒语的人,我能做到的,只是令皇帝清醒。我打开了皇帝的视野,使他看见、记起以往和正在经历的生活。然而,一下子听到这么多岌岌可危的事,皇帝一时难以适应。皇帝未能完全相信咒语,相信咒语就意味着要斩断与太后最后的情分。那是皇帝必须跨越的沟壑。在离开武英殿前,我问皇帝,你看到过太后的眼睛吗?你知道她眼睛的颜色吗?你知道它是黑色的、褐色的还是别的什么颜色?皇帝说,太后的眼睛,自然是黑色的。但很快,皇帝承认自己从未好好看过太后的眼睛。因为她从未给他看见她眼睛的机会。

“从进宫的第一天起,皇上从未真正看见过她,是皇上不愿看她的眼睛,还是她刻意在回避皇上?

“朕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是多年来的习惯,”皇帝说。“太后总是望着别的地方,很多时候,她从镜子里看着朕——她不允许朕直接看她,她说那是没有教养和不恭的。”

“不妨看看她的眼睛,皇上。”

与太后对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是否会像同治皇帝那样看见分裂的双瞳,或是像我一样看见另一个女人,抑或是小公主看见的骷髅骨?每个人看见的邪灵是不同的。可无论是哪一种境况,这个做法都会激怒太后。但恐怕这是皇帝的机会,只有在这种时刻,她脸上才会出现平日看不到的表情。那张脸,也许真的非常可怕,可还有什么比不知道真相更加可怕——为什么皇帝并未能像同治皇帝那样对太后有所觉察?因为,他从未见过她的双眸。他从小就被教导,要做一个孝顺的孩子,他一直被迫跪着,对着她的后背。而她总是从镜子里望着他。

不久,有件事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皇帝安置在武英殿前的钢琴,被不明之物糟践得七零八落。皇帝的调音师仔细查看余下的部件,确认钢琴毁到无法修复的地步。这架钢琴所有用到木材的地方,木材被凭空抽走。而从地面上留下的木屑和残留物上看,像是被某种动物咬碎吞咽。现在的钢琴,已是一堆破损不堪的空架子,武英殿月台的纱帐里,是一头饿极了的野兽撕咬吞咽后留下的餐桌。

一片狼藉。皇帝的调音师说。

皇帝去验看这“一片狼藉”。皇帝并未表现出对钢琴的惋惜,也没有被激怒。皇帝十分平静。皇帝命侍卫将残损的部件收起来,将为钢琴搭起的纱帐拆了撤去。皇帝没有命人彻查此事。皇帝知道,此事为皇后所为。皇帝不曾再提到钢琴,即便后来又有人送入宫中一架新的钢琴,皇帝却不再碰那些黑白相间的琴键。

从钢琴被毁那天起,皇帝终止了修复和摆弄玩具的事业。他命人收起摆满养心殿的大大小小的玩具,遣散了从各地请来的手艺高超的工匠,也撤去了从各大殿搬来的书籍。养心殿空了,皇帝坐在西暖阁空旷的榻上,默默待了很久。也许,皇帝什么都没想。他照常向太后请安,面色一如往常。太后从镜子里望着他,而他望着太后头上那三朵摩罗花。

第十章 光绪的回忆

这种花我天天见到,太后戴在鬓边的绢花不就是吗?然而爱妃说,那不是绢花,而是从一处花园采来的花。那所花园,就在我们脚下。

我的脚底顿时掠过一阵凉意。我看着地面,无法想象有一个地下花园的存在。爱妃说,皇帝,如今这宫里,除了李莲英,唯有荣寿公主去过地下花园。

生疑

我有许多事要想,要回忆。我知道时间很紧迫,可我还是不得不想,不得不回忆。

海战结束后我将自己关在养心殿里,不让任何人进来,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事实上,这个宝座一直空着。我每天都要去宝座上坐一会儿,当一会儿国君。我日益发现,那里其实空无一人。是谁坐在宝座上,是谁在领受群臣的朝拜,是谁在发号施令,又是谁一口吞下战败的羞耻而一点儿都不犹豫?我对这个空无的宝座和坐在宝座上的这个人,充满了怀疑。

从她脸上看不到丝毫痛苦,像是这个结果她早就知道,而且应该发生。你见过一条即将沉海的战舰上,船长镇定自若将船驶向深海,而所有坐在船上的,无论士兵,还是军官,都欢欣鼓舞,接受了死的安排和命运的吗?我对这一切充满了怀疑。

瞧,即便宝座上没有坐一个人,大家也都以为那里端坐着一个人,好像他们从未缺少过一个皇帝,好像那里真的坐了一个皇帝。他们向着空无的宝座跪拜,并亲耳听到皇帝说:散朝。他们装模作样向皇帝山呼万岁,然后满意地从乾清宫退去,今天又是平安无事的一天。你见过这样的朝臣吗?我对我的臣子们充满了怀疑。

宝座上既是空无一人,那么下面站着的一等公,一品二品三品当今最显赫的朝臣,他们也都不存在。他们也是一片空无。

我回想我在乾清宫度过的每个早晨。天还没有亮,王商就叫醒我,服侍我穿好朝服,挂好朝珠,戴好朝冠。我知道,京官们的轿子已经在大街上向着紫禁城方向赶来了。我们都为着一件事儿忙碌着,连昨夜做了什么梦都记不起来。然而等时间到了,五时三刻,朝堂上却空无一人,宝座上也没有皇帝的影子,时间满满当当的,皇帝的威仪和仪仗都还摆在宫外,李莲英也站在宝座旁边,但是殿里殿外鸦雀无声,空无一人。这就是我度过的每一天,然后十六名太监抬着辇又将我送回养心殿,除去龙袍、朝冠、朝靴,换上轻便的衣服。然后我去向太后请安。她从镜子里望着我,而我在镜子里永远是一副扭曲的形状。我跪在她身后,毕恭毕敬,脸上和颜悦色,说话轻声细语,唯恐惊到了她御座前的一头小畜生。然而,等我抬起头时,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而我面前的金砖也没留下任何影子。人都去了哪里?

我是失去了记忆还是失去了眼睛?是谁从我视线里偷走了那些人,而只留下空荡荡的宫殿。我在哪里?

当我坐在宝座上时,忽然就有人从我眼前偷走了这一切,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大殿,我看看旁边的大座钟,时间还很充裕,可是人都不见了,他们没有我的命令就退朝了,还是都被吸入了这只会叫的西洋盒子里?

我常常检查钟表,宫里这东西太多了。我打开时间的盒子,想看看它是怎么走着走着,就将皇帝和群臣带走的。可是我发现,时间只是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后一个圆圈总是盖着前一个,这样的话,你就永远看不出它是变得多了呢,还是变得更少。这是这一百多年来最大的阴谋,时钟一方面催促我,我已经失去了一天,同时又告诉我,接着就会是新的一天。今天我已经失去,而明天我又会得到。我就是这样迷上这玩意儿的。我视它为玩具,总想改变它,我想让它回到过去的某一天,或是让我看看未来。但它周而复始,日日重复,单调而枯燥。

我始终认为,这是百年以来,最能骗人的计谋了。

没有人相信我的见解,宫里人都认为我是走火入魔。还有人以为我是太过悲伤了,一味地沉迷玩具,是为了缓解和逃避战败感伤的情绪。我告诉你说,那纯属瞎扯!如果你不懂得时间,不了解时间的计谋,你又如何能知晓隐藏在这宫里的秘密呢?那个秘密就是,有一天,我们都不见了,宝座上没有皇帝,殿下也没有并列站着的群臣,只留下空空的积满尘土的宫殿,香炉,玉玺,拂尘,甚至,连李莲英也不见了,据说他服用了不死的药剂,用梦换来了永生不灭。甚至,连这个怪物也不见了。

一想到这个怪物会消失,我就如释重负,他是我此生第一个想要除去的东西。

忆往

从小,所有人都对我说,对母后应该抱有绝对的恭敬与尊崇。我想是这样的,尤其是一个君王。可堂兄让我害怕。我很明白我不是怕他的魂魄,我害怕的,是像他那样与母后反目成仇,得到不孝的恶名。孝,历来是君王受到的首要教育。君王与平民百姓,在这一点上并无区别。历来衰老的皇帝在选择继承人时,有孝行比有贤能更受青睐。什么样的君王是伟大的君王?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舜孝顺偏心的父亲和嚣张的母亲,关爱贪玩的弟弟,我是要像他那样感动上天,以秉承王道?还是以天下事为己任,像唐明皇那样开创一个崭新而辉煌的国家?到底如何才属圣君?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历来皇帝都很怕落下不孝的名声,这是比昏庸无能更可怕的评价。所以我经常想,堂兄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与圣母皇太后作对呢?无疑,我该像讨厌一个罪臣那样讨厌堂兄,对他的造访视而不见,对他的话听而不闻,这才是最好的应对。然而,堂兄常来造访,从心底里,我很喜欢他。我喜欢他那一身满不在乎,总是高高兴兴的劲儿。这正是我缺少的,他们说我阴郁、爱哭,听到雷鸣便惶恐不安,这实在不合乎做君王的道理。然而,并不是我要来做君王的,是她发懿旨让我来当君王的。况且,堂兄说,我只是在替他做皇帝,他因不愿做皇帝而选择了离开。

我想,既然我是在替堂兄做皇帝,就该认真些,好好学习做皇帝的道理。既是如此,也该好好学习做一个孝顺孩子的道理。但即便是替堂兄做事,我也觉得做这个差事,我做得委实辛苦。我畏惧太后,时常要压抑对她的怀疑和反抗,这些不敬的想法经常让我彻夜难眠。夜深时,我总在想,既然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而我的母亲与她是亲姐俩,她为何非要我离开自己的家,在这严厉阴沉的地方一直待下去,连与妃子一起晒太阳的自由都没有呢?

皇帝,有一天太后忽然对我说,你在责怪我为何选你来接替我儿子的皇位,使得你与生母分离。皇帝,你有所不知,你的亲生母亲是我的妹妹,她从来不给你饱饭吃,你的弟弟妹妹大都被我这个妹妹饿死,我看不下去,接你进宫,着实为救你一命,不然你会跟你的弟弟妹妹一样死于养分不足和饥饿。

这说法轻而易举将我从生母身边夺走了。入宫后,我大约只见过一次生母。是万寿节前,她由嬷嬷领着来到体和殿等我。我飞也似的跑去看她。她站着,低着头不敢正视我。我从头到脚打量她,我觉得她不大像我朝思暮想的母亲,长得也不像太后。她是醇亲王的福晋,在我面前柔顺谦卑,像个罪臣。这与我的父亲醇亲王完全不同。醇亲王从来对我冷漠,说话不冷不热,态度不亲不近。他既不像父亲,也不像大臣,他一直谨慎地沉默着。我很失望,对我的父亲。若是这样,我倒是希望很早前就被母亲饿死倒好些。可说这些都没用,就像每天沉迷于摆布自鸣钟和音乐盒一样没用。

堂兄在珍、瑾二妃进宫后就不再现身,我也就没什么秘密可言了。我记得堂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我大婚前。堂兄说,皇帝,你将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了,去做皇帝吧,可你要知道,这件事很无趣,不仅无趣,相反,它简直像杀人一样无聊。堂兄许是看惯了宫里头的死亡,所以才觉一点儿新鲜感都没有。堂兄又说,你从未看见我衣服下面藏着什么,我倒愿意让你看看,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人人知道我死于“天花”,然而毕竟鲜有人知,“天花”到底是一种什么花。瞧,在我的龙袍下面,其实是一具污秽不堪的身体。好在伤口的脓血已经流干,我的肉身在皇陵里已经变成了骸骨,唯有这些摩罗的花纹还缠绕着我,它们开遍了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堂兄说,你知道“天花”原本的名字叫什么吗?这世上知道的人倒也不多,你要记得这种花,也要记得这个名字。它叫摩罗花。倘若有一天你听到有人念叨摩罗花这几个字,那就意味着你离解开它的秘密,时日不远了。堂兄说,我不仅死于摩罗花,我也死于恶咒。朝臣们说我不孝,宫外的人也说我不孝,可她,太后,在我身上洒下恶的种子,这种子以血为粮食,它开花的时候,也就是我枯竭的时刻。皇弟,如果有一天你睁开眼睛看,你就会看到那些往日里被蒙蔽的人和事。现在你是皇帝了,预言说摩罗的诅咒将在光中被解除,我但愿你就是预言中的那个人。

我对秘密没什么好奇,每一扇宫门后都藏着秘密,我说服自己相信大学士和老太监们的教导,一大群人追逐我,在我吃饭喝茶摆弄玩具时,将孝道、帝王之道先祖的不朽功绩,刻印在我的脑海里,这些道德规范丰功伟绩令我望尘莫及,我伟大的祖先在我眼里更是高不可攀。我希望自己长出强健的骨骼、结实的肌肉、坚强的意志与不可摧毁的、建立卓著功勋的信心。正如爱妃所见,坐在宝座上的,并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夜夜骑着黝黑的骏马,巡视着祖先荒凉的、洒满热血的草原。我热衷于想象祖先的荣光,而不愿看见我统治下的帝国,正在日益凋敝。

悲哀的局面令我难以安眠,几乎每一场战争都打败了,祖先的智慧和血液没有在我身上发挥半点儿作用,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太后背着我向我的敌人求和。我的目光转向她,太后,我的养母,她热爱失败更甚于成功,她更愿意看着群臣的挫败我心里的希望。她拘禁我的爱妃,只因爱妃发出了一声无伤大雅的呼叫。她责打她,在皇后和众多宫眷面前羞辱她。实则,她在惩罚、痛责和羞辱我。她摔碎了我送予爱妃的相机,也摔碎了我的尊严。由此我发现,我的确一直都闭着眼睛走在宫里,我一直活在已经死去的历史缝隙里,而对现状和自己的处境充耳不闻。她的手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见她的嘴角一动就心头颤抖,她的声调稍稍高些我就浑身渗出冷汗,她的每一句话我都要听取与执行,我并不是一个皇帝,我还是那个刚刚进宫的小世子,只有置身于玩具的阵营才觉舒适安心,无羞无愧——我怀疑我自己,更怀疑她,我命人将所有从各大殿搬来的书又都放回原处,它们扰乱了我。我要好好想想,绕过许多礁石和障碍。

每一条理由都指向叶赫那拉,我的每一个挫败都与这个姓叶赫那拉的女人有关,依稀中,我觉得她透过镜子里复杂的影子向我张望,然而她是谁?海战后,我的支持者都被她赶出朝廷,然而我不能放弃最后的机会,我在文廷式辞行前交给他一项密令,我让他去遥远的北方,去一个在地图中找不出的地方,那个地方有一个城,那个城叫叶赫城,我让他回答我心中的两个疑惑,并告诉我,如何看见隐藏在宫中的秘密。

凉意

我将文廷式的门生,广庭送来的孤本《本草纲目》带回养心殿。

我的秘密钦差遍查典籍,终于查到,在明朝药师的医典《本草纲目》草部毒草一类中,有关于摩罗花的记载。此外,文廷式亲眼看到了摩罗花。虽然无法得知,他看到的,是夕阳的幻觉,还是笼罩在那一片死地的海市蜃楼。文廷式说,在一片死寂之地,片刻间开满神秘的花朵,这花朵像幻觉一样蔓延在隐匿的叶赫城,给那一片废墟蒙上一层磷火般的微光,这微光一直逃窜,延至远方,组成了令人生疑的形状。

堂兄说,当有人向你提起摩罗花时,便是你解开秘密的时候。

摩罗花开了,我却看不见它。

我将这卷书藏在衣袖里,夜深之时,我翻看书中载有摩罗花的文字。在文字旁边,附有一幅手绘图。是一朵用白描手法勾勒的花朵。勾勒得很仔细,用笔坚定而富有变化,像是对着一朵真花描摹而来。这朵白描手绘说明此书作者分明见过摩罗花。作为植物百科图书和药典,作者不舍得将这种植物弃之不顾,又担心它有危害,不得不将此花当传言记下。想必作者小心权衡了很久,才留下这么前后矛盾、措辞捉摸不定、意思无法肯定的记录。这世间仅此一本,足见作者用心良苦。

爱妃说,除了花的形态略有分别,这就是她在迷宫中所见的白描花,“它悬浮在一个琉璃樽里,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它总朝着你怒放,那形状总是最完整最完美的。”

这种花我天天见到,太后戴在鬓边的绢花不就是吗?然而爱妃说,那不是绢花,而是从一处花园采来的花。那所花园,就在我们脚下。

我的脚底顿时掠过一阵凉意。我看着地面,无法想象有一个地下花园的存在。爱妃说,如今这宫里,除了李莲英,唯有荣寿公主去过地下花园。为解除咒语,许多年前,恭亲王和太后有过一次交锋,结果恭亲王失败了。恭亲王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是当年雄心勃勃的六王爷。我和爱妃相视,已无须多言,我们都想到同一个问题。

下一个受害者,将会是谁。

蓝蝴蝶

爱妃说,我现在不能直视太后的眼睛。我听从劝告,没有去做这件傻事儿。有很多事情我都放着,没有细探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对宫里的事没有好奇心?年少时我阴郁,沉默,害怕雷电,等大婚后,事情有了改观,我平静,更加从容,言语得体,我尽量放慢语速,让自己口吃的毛病显得不那么明显,甚而,现在,我几乎已经克服了口吃,可我就是不愿意再向前走一步,去将事情弄个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我在宫里住了这么久,就一点儿异常都没有发现吗?不,不是的,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原因却在于,我不知如何面对所发生的一切。至今,我没有想好对应的办法。我的亲信全被遣散,我的支持者不得不藏在幽暗的地方,远远离开我,我身边的女人被痛责、囚禁,还有我的百姓。百姓相信如今的君王还只是一个孩子,只知道摆弄玩具,并不能为他们分解忧愁——不是因为这些,这些都不是障碍,我最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是,我如何解开咒语?我觉察出那是一场流血事件,我几乎没有思考就知道,这是我无法越过的沟壑——杀人。

要杀了太后吗?这将是最终的问题。虽然在这二十多年里我好像对什么都安之若素,可我明白,这是我终要面对的问题。难道要杀了太后?尽管,也许我就是下一个受害者。事实上,我拥有的不是仇恨,而是畏惧。甚至,我畏惧的人不是太后,而是我自己。我畏惧自己是弑亲者,我畏惧自己是我从小所受教育的反叛者,我对改变世界抱有极大的希望,但我不想杀人。海战让我丧失了所有信心,我不是一个反叛者,我希望事情柔和一些,正如圣人所言,难道做国君的至理不是以仁爱之心,来化解和承受所遇到的困境么?这是无法逾越的,杀死与你有着血亲关系将你养大的人,尽管,服侍我的宫人有好几百,可她依然是照看我的养母。她选择我接替他儿子的皇位,就是最大的恩泽,她赋予我改变世界的可能,尽管世界并不在我手中。我怎么可以杀她呢?也许我能做的只有等待自然法则来做判定,等待她衰老,等待生死的更迭。为此,我错过了很多机会,浪费了大好时光。

甚而,杀死太后也并非那最终令我惧怕的,最终令我惧怕的是,我会成为她。

我不愿成为她,这就是问题的答案。这些想法我从未讲给爱妃。那是危险的。我不愿表现出对太后的厌恶和憎恨,这件事由来已久,如果爱妃问我,我想我会对自己做一个剖析,回答厌恶和憎恨的原因。许多事,我以为我忘记了,在很长时间里,的确,我忘了。然而,我并未真正忘记,而是仅仅任由它沉入记忆的底层。像河床里的沙砾,安静地待在水底,如果没有人搅动它,它会一直待下去,成为彰显水质至清的标记。

河底里的沙子被搅起,浮上来,弄脏了水,是因为爱妃问了我一个问题:

“皇上,你从何时起开始口吃的?”

我一时瞠目结舌。我一直口吃,在进入毓庆宫之后,学习如何不结结巴巴地朗诵,甚至比博闻强记更加重要。然而我越是努力,效果便越差,最后只好放弃。翁师傅说,皇帝,既然您已经放弃,那么您该将说出每个字的语速减慢一些,而且尽量让句子短小,甚至将交谈变成只用几个字就能说清的易事,毕竟,大多时候,皇帝只要回答臣子们,是与否就可以了,而且,皇帝尽可以将所要说的话写成文字,命贴身太监照本宣读,这样做,反而增添了皇帝的威仪。

我采纳了翁师傅的建议。然而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尽管我小心隐藏,还是招来了太后身边的女官和宫眷们的耻笑。我是怎样变成一个结巴的?我得好好想想。我根本想不清楚。我叫来王商。王商是随我从醇王府入宫的老奴。

“王商,进宫前,朕说话就不流利吗?”

“皇上,您两岁开始认字、说话,那时候,您还没有落下口疾。”

“朕从什么时候落下了口疾?”

“皇上,您是在六岁零三个月的时候落下这个病根的。”

“为什么?”

“有一次您在御花园里玩耍时受了风寒,回到寝宫后,您就染上了口疾。”

“不要用风寒搪塞朕。”

“皇帝,奴才一直跟着您,奴才对这一幕还有些印象……当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蝴蝶,您追扑蝴蝶,被一丛花绊倒,您大哭,蝴蝶也飞走了,但是您非要得到蝴蝶。当时咱们养心殿里的太监全都赶来为您捕追那只蝴蝶。可这飞虫说来也怪,它既不飞高也不飞远,就在大家伙儿头顶飘呀飘呀,没有一个人能逮着它。它看上去极会躲闪,又像是逗大家伙玩儿。追了大半天,奴才们个个大汗淋漓,东倒西歪,可您还是非要得到这只蝴蝶不可,皇上,后来这只蝴蝶就……”

“它飞到了朕的冠上。”

王商说到这里,就像幽暗的屋里,忽然闪进一片微光。我的记忆像是,当时蝴蝶落在我的冠上,便没有人敢再捕这只大胆的蝴蝶。

“太监们只是望着蝴蝶发呆。因为蝴蝶就像粘在您的皇冠上,不再飞往别处。这一幕您是看不见的,您只是一味命令大家伙儿继续捕捉。这时候,太后来了。”

“是的,太后来了。她命人处死了这只蝴蝶,因为它冒犯了皇帝的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