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更加破碎,遥远。她的双腿已经消失了,就像旁边有一个看不见的洞口正在一口口将她吞下去。然后,是躯干,胸,脸,最后是手。当她的眼睛快要消失的一刹那,我还是捕捉到了一缕转瞬即逝的恐惧,那是一双惊恐万分的眼睛,好像猛然醒悟到自己的处境,即意识到自己正在像烟雾般飘散。

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你……”

也许她想说,你骗了我,或是,你这该死的冒牌货,或是别的什么,然而我只听到了“你……”,带着回音,这声音也是像烟雾一样慢慢消散的,直到连烟雾也踪迹难寻。蝴蝶还在飞舞,一刻都不曾停息,我将重复叶赫那拉刚才那一幕,不同的是,我最先消失的是手指,臂膀,然后是身躯,胸,脖子,下巴,嘴唇……我的意识一片模糊,无法分辨我在哪里。我努力睁开眼睛,继续注视,最后,我只剩下了一双眼睛。迷雾散尽,我看到所有的精华都在溃败与破碎,随着时间向相反的方向而去。我看见了许多面孔,这面孔里有珍,我在这张面孔前流连忘返,一直看到她入宫时纯洁无瑕的脸,然后,我被时间带走了,然后是那些画像上祖先的脸,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走向枯萎。我在时间和面孔的长廊里一直向前追溯,仿佛有一个特定的地方和一个特定的人,正等着我。然后,我闻到一股花香,哦,我不是闻见了花香而是看见了香气的形状,我看见了花朵,桃花,粉色的桃花正在盛开,花瓣雨滴般飘洒着。那花瓣渐渐塑出一个人形,一个少女的身形,她完全被粉色花瓣所覆盖,我幻化出的蝴蝶正向着这片桃花而来,它庞大的翅膀在飞花中翻飞舞动,与花朵融合在一起,这就是我要寻找的答案,当蝴蝶落在睡梦中的少女身上时,即便如此轻微的举动,也令她从梦中醒来。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第十二章 叶赫那拉的诅咒

“你建立的只会是一座又一座废墟。我以我整个的生命和灵魂诅咒你,亡你的,必是叶赫那拉的女人。”

我将诅咒抛向四面八方,我向远方飞奔,向着远离浓烟和火焰的方向飞奔。风停了,我是一把在丝绸中穿行的利刃,滑向旷野深处。

梦醒

好了,我终于从梦中醒来。我醒来时,身上盖满了桃花。我渐渐记起,原来我在这块石头上已经躺了大半天。为什么没有人叫醒我?这个梦太长,拖着我向前走。我早就不想做梦了,在梦里。后来,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才从梦中惊醒。是只蝴蝶。那飞虫翅翼上的花粉让我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可为什么没有人叫醒我?她们都去了哪里?嬷嬷说,如果你做了噩梦,就要将这个梦讲给第二个人听,这样,你就不会反复做同一个梦,这个梦也就没有了实现的机会。我很讨厌这个梦,梦里全是陌生人,而且稀奇古怪,现在,我必须将这个梦讲给另一个人听,要是我忘了,下次,很可能会做同样的噩梦,也可能,这个噩梦就会成真。

花园太大了。花园里空无一人,收拾花园的仆役今天不知去了哪里,为了囚禁我,又不至让我感到无聊,父亲依明朝人的园林样式修造了这座花园,取名绮春园。绮春园是叶赫城里最大最不为人知的园子,到处是奇花异草,假山和亭台楼阁。可惜有些从明朝运来的树木因畏寒而死,有些十分娇嫩的花儿得搭上凉棚或是养在闺房里。尽管花园是明朝匠人修建的,闺楼的样式,却还是叶赫族的惯常样式。我的闺阁比别处都高些。花园的围墙也很高,为的是我无法从这里逃走。为了防止我逃走,父亲甚至将我的住所修筑地如同迷宫,尽管我从六岁起就住在这里,然而十年过去了,竟也未能破解这迷宫的秘密。

我疾步快走,想要将梦放下,却找不到一个人影儿。于是我站在假山上大叫,竹影、荔枝,你们快出来,如果再不来,我就禀报父亲砍去你们的手足……威吓并没有奏效,还是没有人理睬我。谁都知道,我是被父王禁足的公主,我说的话,十有八九父王只是付诸一笑,不会当真,而围墙那么高,甚至挡住了我的呼叫声。

我的愤怒在升级。若有一天父亲让我走出这里,或是我自己逃了出去,我真的会砍去这些仆人的手足。这全是她们的过错,既是来为我当手足,却并不服从于我,那么就该失去手足,偿还我这一刻的痛苦。

我的痛苦并不止于此。我被视为妖孽和祸水,本来他们想杀死我以除后患,可父亲终究不能忍心,于是想出这个办法。这里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唯独没有自由。我在固定的时间可以见到父亲,尽管我百般恳求,却也无法离开这里半步。更何况我做了噩梦,找不到可以倾诉之人。想着想着,我又开始大喊。我说今天你们若不放我出去,我就杀了自己,这样你们就彻底省心了。在今天以前,我从未真正想过离开这里,在我喊着说着又得不到半点回应后,我便觉得继续住在这里,再也无法容忍。要么从这里出去,要么我就杀死自己。

没有人来。我于是真的想要杀死自己。在过去的十年里,我没有听到看到过天灾人祸,每次父亲来,总是笑容可掬地望着我说,国泰民安。仿佛,囚禁我,叶赫才得以国泰民安。如今叶赫国泰民安,自然,我就必须被继续囚禁。我是叶赫部布斋贝勒唯一的女儿。如果我现在死了,父亲还笑得出来吗?他会因为囚禁我没有给我一天的自由而抱憾终生,他也会对我早已离世的母亲怀着永不褪色的愧疚。好个国泰民安,这就是父亲想要的,除非我死,父亲将无法知道失去我的痛苦。

想着这一切,我开始设想自己的死。我对死十分陌生,我并不知何为死。在父亲的城里,有时会处死罪犯。嬷嬷讲过些处死罪犯的故事。这类事每年父亲都会办理几起,人头就悬在叶赫城的城门上,以警告外来者和城内试图犯罪的人。我询问过处死的细节,譬如如何取下罪犯的头颅。嬷嬷说要用刀,还要有刽子手。没有这两样,人头不会落地。是怎样的刀呢?我问。嬷嬷说要有专用的砍头刀,这种刀,鲜血祭过,用时便会一刀致命,刀上留有许多人的血,因而砍头刀对罪人的头有特殊的偏好,持刀人之所以不会因为杀人而愧疚,是由于刀在行刑中起了首要作用,刽子手不过在执行砍头刀的意念。

我有一套上好的刀具。是过生日时父亲送我的。这些刀非常精美,每一柄都配有上等手艺人制作的刀鞘。这些刀却无法割伤和杀死一只动物。刀刃很厚也很钝,这出自父亲的筹谋,为了我在玩刀时不会被刀伤害。我在的地方也决不能出现磨刀石,即便我知道如何令一把刀削铁如泥,却无法真的让一把钝刀变得削铁如泥。

我从屋里拿来了那些短刀。此时是五月的天气,天气晴朗而干燥,刀碰在石头上窜出一堆火花。平日我不喜欢在身上佩戴花呀钗的,我喜欢佩戴这些短刀。我有一个鹿皮腰带,将所有短刀一齐佩在腰上十分有趣,也很神气。然而我无法看见自己,在这座应有尽有的花园里,却不曾有一个让我看见自己的东西。据说镜子在父亲禁止的物品名单上。池水里都长着水生植物。我到底无法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别人也不曾跟我说起过。一直以来,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想,一定是我的长相出了问题,若非过于丑陋,为何父亲怕人看见我?父亲每次来绮春园,总会默默看我一会儿,父亲表情古怪,像是看一个世间难容的怪物——人们在见到一个奇丑之人时,都会有这样的表情。

简而言之,在我十六岁这天,我筹划着杀了自己,为了给父亲一个教训,也为了父亲不再为我的丑陋羞耻。我想,既然磨刀石是一种石头,那么我刚刚躺过的那块石头为何不可以磨刀呢?我背着短刀来到这块巨石前。我坐在石头上将所有短刀一一抽出,摆在石头上。不多不少,恰好有十二把。十二把短刀在石头上亮闪闪的,可惜都没有开刃。我挑了其中最长最漂亮的一把,在石头上磨起来。磨刀这事儿说来简单,无非是让刀口变得薄些,再薄一些,一直薄到能切入人皮肉的缝隙。嬷嬷说,好的砍头刀让犯人感觉不到疼痛,就像一阵寒凉的风吹过。嬷嬷这样说时,我觉得死很诱人,我很想体会一下,那种寒凉的风从脖子上吹过时的感觉。还有,死得很舒服,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

我在石头上磨刀霍霍直磨到火花四溅,磨刀的声音越过我父亲修筑的高墙,传到了墙外。响亮的声音,在这个热爱兵器的族群中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他有很好的听觉,又最迷恋兵器,能从磨刀的声音里辨认兵器的优劣。我磨刀的声音在正午的阳光下越发响亮,磨刀的节奏显然让这个人浑身不自在又如坐针毡,以至他觉得不来看看这把正在被加工的刀,就不能平息随着那声音跌宕起伏的心情。于是他从正午的寂静里向着我在的方向走来。他自然不能马上看到我,而是看到了一棵与围墙同样高的梧桐树。

这棵树没有引起父亲足够的重视。父亲认为我早已习惯了高墙内的生活,加之我从未出去过,也就对墙外的世界缺乏起码的认识——父亲想当然认为我惧怕外面的世界,于是,父亲放心大胆地忘了这棵梧桐树。现在它枝繁叶茂,一些枝杈甚至越过了围墙。

这个被磨刀声诱惑,越来越心急火燎的人,攀着梧桐树很快就爬上了围墙。他骑在墙上俯视着脚下。他从几个抹脖子的动作中,知道了我磨刀的意图。这个人顾不得墙高,从墙上跳了下来。他落下来的撞击声沉闷而浩大,我回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我发现有个东西正在树下的厚草丛里艰难蠕动。我想这下好了,可以在这窃贼身上试一试刀的好坏。于是我不仅踩在他身上,还用刀抵着他的后脖颈。显然,他觉察到了那种寒凉的风吹过时的舒服。他一动也不敢动。只说了一句:

“姑娘,我是来救你的。”

我笑了。

“我本来想在自己脖子上试一试这把刀是否好用,现在你来了,正好,借你的脖子一用。”

“姑娘,你的刀没有开刃,尽管它是一把好刀,还没有好到能割下我的头。况且像你这样磨刀,非但磨不出一把好刀,反而会毁了刀。”

听他这么一说,我提起刀,仔细看了看,又向旁边的树枝劈去。的确,它现在连一片树叶也划不破。

“你倒像很懂刀,那么我放你为本公主磨刀。”

“公主?”

“我叫叶赫那拉?布西亚马拉,你呢?”

“努尔哈赤。”

“你的姓呢?”

“我姓觉罗。”

这个姓觉罗名努尔哈赤的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额头跌伤了,他看我的表情竟跟父亲看我时如出一辙。父亲在细细端详后,眼里出现的是恐惧与忧虑相互交替的奇怪表情。在努尔哈赤眼里出现的则是惧怕。这个惧怕的神情伤害了我。他也像父亲那样沉默着低下头。这个动作又一次激怒了我。

“我有那么可怕吗?你们到底怕什么?告诉我,我长什么样儿?”

“你没有看见过自己吗?”

“说,不然我杀了你。”

“即便你杀了我,我也不得不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美丽的女人。”

我望了望身后,除了我的影子,还有轻轻摆动的树木花草的影子,没有别人。

“我很吓人吗?”

“……就像一把快刃从这里切了过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我半晌无语。

我一直在想这句话的意思,等到晚上的时候,我终于想明白,他是在赞美我。

在努尔哈赤说“就像一把快刃从这里切了过去”后,他并没有在我做梦的石头上研磨我的十二把短刀。一把好刀得有好的磨刀石才能为之开刃,况且像开刃这样神圣的事,不能马马虎虎平平常常地对待。努尔哈赤说。总之,他没有立即为我的短刀开刃,我便既无法杀他,也无法杀我自己。我想到我该向他讲一讲我的梦,可他从墙头跌下时的声响击散我的梦,我到底是忘了,再没有机会向第二个人道出我的梦。到了晚上,在醒悟到那原来是一句赞美时,我已经忘记了要杀人和自杀的念头。下一次,等这个姓觉罗的人再来,我一定要问问他,美,让人憎恶,或是让人害怕吗?似乎,不该问这个问题,也不该问他要一面镜子。我羞于承认,我还没有看见过自己。

在父亲订下的律令里,擅自闯入绮春园的人要被处以极刑。也就是会被刽子手拉去城中央的广场上枭首。父亲到底是惧怕我还是惧怕看见我的人?若是我不小心被外人看见会发生什么?这个问题我从未问过父亲,父亲也没有告诉过我。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件严重的大事件。不过,这只是一条不为人知的私法,父亲从未对外公开过绮春园的存在。若真有人闯入绮春园,父亲会以别的名义处死他。绮春园,人们只知道那是父亲的花园,别的就无从知晓了。绮春园有一条暗道通向父亲的宫殿,在过节或是父亲想起我的时候,父亲会带着他的妻妾们从这条暗道进入绮春园。可在我过节或是想起父亲的时候,却不能从这条暗道进入父亲的宫殿。

我讨厌这条暗道,也讨厌父亲的宫殿。但我从未讨厌父亲亲手修筑的这座叶赫城。父亲常说这是一座伟大的城,城中每个姓叶赫那拉的人都会为这座城骄傲,它甚至可以与明朝的国都,燕京相媲美——后来父亲又说,这只是他的自夸,叶赫城虽然无法与燕京相提并论,但在整个漠北却是绝无仅有的。而叶赫那拉则是漠北大地上最尊贵最骄傲的部族,叶赫城的修造,当然也是这大漠上最辉煌浩大的工程。从父亲的曾祖父开始,叶赫城有了最初的形式,到父亲的祖父和父亲的父亲,这座城一直都在扩充和修建中,父亲自继位以来,也从未停止过继续修造这座辉煌的城。城越来越宽广,人口越来越多,祭祀用的广场差不多每年都要扩建以容纳新增的人口。每年的这一天,都要举办祭祀盛典,以拜祭神灵和祖先对叶赫城的护佑,父亲在这一天,将以王的身份带头向上苍祈福,之后设宴款待城中居民。这就是我四下里喊不来一个人的缘故,在这一天,哪怕只分到一口祭肉的人,都会在来年免于病灾。连嬷嬷们都偷偷跑去求祭肉了,更何况对我并不唯命是从的仆从。

我很快就知道这个私入绮春园的人,为何不去广场求祭肉。他不姓叶赫那拉,而姓觉罗。觉罗在父亲眼里是一个弱小的部族,他们没有足以令其自豪的觉罗城。父亲不齿觉罗,还因为觉罗曾被叶赫打败。为了应允承诺中的“再无冒犯”,这个叫努尔哈赤的觉罗人,来叶赫城做了父亲的人质。

在我将努尔哈赤踩在脚下前,他已经在叶赫城待了六年。他熟悉这座城的角角落落。作为人质的努尔哈赤在叶赫城的身份,是城主布斋贝勒的马童。努尔哈赤不能参加叶赫部族的所有的庆典和祭祀。当我在绮春园里高声呼喊时,努尔哈赤正在父亲的马厩中刷洗马具。自然,他不是应我的呼叫声而来的,而是应着那一阵刺耳狂乱的磨刀声而来。在叶赫那拉全族都去广场祭祀的这一天,也是禁止兵器与武力的一天,这突如其来的磨刀声让他觉得不安,也很不祥。

依照我的想法,既是父亲的马童,那也就是我的马童。但是这个姓觉罗的马童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马童。他穿着仆人的衣服,却并不像仆人——是哪里不像呢?我慢慢回忆这个人的不同,发觉原来在与我对视时,他投来的,不是一个仆役的目光。仆役的目光是涣散的,逃避的,游离不定的,甚至你无法看见一个仆役的目光,因为回视主子的目光便是亵渎,是要获罪和挨板子的。这个姓觉罗的马童投来的目光,却并无顾忌,在他看着我的时候。

那天,努尔哈赤并没有多看我几眼,他有意将目光移向别处,要不就查看我摆在石头上的十二把短刀。

“我很羡慕你有这些短刀,虽说我是一个兵器行家,却不能碰这类东西。我若有一柄刀就成了罪人。”努尔哈赤说。

“我每天一早起来喂布斋贝勒的坐骑,还要兼顾马厩里的所有杂活儿。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带着布斋贝勒的马群去城外放牧。

“六年来我一直待在叶赫城,我很想念我的家人,然而我若逃跑就会带来很大的灾祸,所以我一直安心做马童,研究刀具,却并不拥有它们。

“我一直在等布斋贝勒放我回家的那一天。

“我代替觉罗首领的儿子来叶赫部做人质,是为了我的家人能有稳定的钱粮,还为了……

“不,我在叶赫城里才是一个仆役,在觉罗部族里,我是一个贵族。我是那流亡漠北的金顺帝的后人。”

说到被逐出中原的大金最后一个皇帝,他也没有看我,他的语气里既无骄傲也无谦卑。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

我很想再看看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我想使劲看清那双眼睛。他自称贵族,却身份卑微。虽是身份卑微,却比我自由。他甚至可以骑着父亲的马去城外的草原上飞驰,当这个人说着这些事的时候,我觉得有一件比死更好的事占据和激发了我。或者说,唤醒了我,就像我刚刚从石头上醒来一样。

我说:“你既是我父亲的马童,那也就是我的马童。我命令你带我离开这里,从我父亲的马群里选一匹最好的千里马做我的坐骑。我命令你,现在,立即带我离开这里。”

努尔哈赤反问:“你怎么证明你是叶赫城主布斋贝勒的女儿?我从未听说过布斋贝勒有过一个女儿……”

我立即反击:“你若敢留下来与我一同去见我的父亲,你就会被处以极刑。这样就证明了我的身份。”

“好吧,公主,你已经证明了你的身份。我相信你的说法,从见你的第一眼开始。”

此时他望着我,他的眼睛非常明亮,而且热烘烘的。那是与死相反的东西,让我觉得我周身也为之一亮。接着他收回了目光,向我弯腰施礼,以叶赫的礼仪。

我有九十九间房间需要整理。我对因拿回祭肉而喜不自禁的嬷嬷们说。我要每个房间都一尘不染,所有的器皿都要像月亮那样明亮而皎洁。而且,我不会分食你们的祭肉,除非我自己从广场上取回。

这样,六个嬷嬷和二十间屋子里的仆役都忙活了起来,四名厨师和十名园丁被派去擦拭屋子里的地板。尽管我有权处死这擅入园林的罪人以增添父亲律令的威仪,然而我的短刀还没有开刃,我还没有走出过绮春园,这个人还掌管着我那未曾谋面的千里马,还有,我若将他处死,我就不会再看见能令我周身一亮的目光。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个祭祀节的闯入者,是能给我带来自由和改变的人。

沿着墙壁上石头的缝隙,用我捆头发的长绸子拧成的绳子,努尔哈赤离开了绮春园。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未剪过头发,我的头发又密又长,需要更长的绸布来缠绕和固定。每天嬷嬷们都会着手做这件马虎不得的事。清洗、晾干,编成许多数不清的发辫,用比头发长三倍的绸条将发辫缠好裹起,晚上又将头发拆开。头发很沉,有一个专门的发童每晚捧着头发,在我躺下后,将一束河流般的长发摆在我旁边。我要么睡在自己的头发里,要么抱着一大股头发睡去。所有脱落的头发,嬷嬷们也都小心收集,编成发辫放在盒子里保管。这也是父亲的命令,像头发、指甲这类与我休戚相关的东西,都不能随意处置,而要小心保管。父亲没有解释非如此不可的理由,父亲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能多问。

努尔哈赤攀着发带捻成的绳子,沿着高墙的砖缝离开时,也带走了十二把短刀中的一把。

“携带武器有罪,你随时可以将我交给你的父亲,处死我,”努尔哈赤说。“那样的话,我就无法还你一把新刀。”

“是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的刀吗?”

“你想用这样的刀做什么?”

“让我想想看。”

我的确要想想这些刀能用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