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当花园里的仆役都进到屋子里擦地板的时候,努尔哈赤就会带着一把短刀从高墙上跳进来。每次他都会问,想好了吗?你要用它做什么?在你没有想明白前,不要使用它。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将这把刀映衬成粉色,刀尖利而薄,划过一片树叶时叶片的形状并未有何变化,这是因为伤口过于细致而没有在表面留下痕迹。稍稍碰一下,叶子就从中间断裂。当叶子断开的部分无声落下时,我想到,这该就是嬷嬷说过的那种砍头刀吧,用它切过脖子时,只会觉出一丝微微的寒意,什么也没有惊动,就像做梦一样。

我小心保管每一把开刃的短刀。等我拿到第十二把刀时,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这是我和努尔哈赤的约定,那时将有一匹最好的千里马等在梧桐树下,而我腰间佩戴十二把无比锋利的短刀,将要见识绮春园外的叶赫城,以及城外的草原,大河。我等着第十二把短刀。我没能等来努尔哈赤,而是等来了父亲。绮春园只有一条暗道与父亲的宫殿相连,这个暗道的出口在我那九十九间闺房中。那是最大最华丽的一间,里面设有父亲的坐榻,以及父亲第一任妻子,我母亲的座位。

父亲此来心事重重。父亲要告诉我一个隐藏已久的秘密。

父亲说:“女儿,你从未问及被禁止离开这里的原因。我也从未告诉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你一直等着我告诉你,因为这与你的未来相关。我也在等这一天,每次,我都说等祭祀节过后,就告诉你……”

父亲像以前那样尽量不看我,然而又抑制不住地想要瞧瞧我近来的变化。在我这个年纪,各种变化都在沉睡中更改着我的身材和容貌,稍不留意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些,都是我从父亲眼睛里读到的。父亲小心在我脸上察看,越看,越是忧心忡忡,表情也越发沮丧。我于是想到努尔哈赤的那句赞美一定是在骗我,为的是逃脱被杀的惩罚——好吧,等送走了父亲,我就杀了他,以他的血祭刚刚开刃的那十二把砍头刀。

父亲重重叹了一口气:

“你长大了。可愿意替父亲想一个问题?”

“可以呀。”

“十六年前,一个部族的首领生下一个女儿,同时失去了他珍爱的妻子。在女儿满月的那天,这位父亲请来尊贵的客人和最有威望的萨满,来预测公主的未来。父亲满心希望公主得到宾客的祝福,对父亲而言,公主只要能拥有如常人般的幸福,他就心满意足了。那时他怀中的女孩儿才满百天,而每位前来贺喜的宾客在见过公主后,都说这孩子有倾国之貌。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没有比美貌更好的赐予了,父亲觉得这是上天的眷顾和吉祥之兆。然而,最有威望的萨满却指着父亲怀里的公主说,此为亡国之女,城主若为叶赫部族和这一城百姓着想,就该除去此女以绝后患。最有威望的萨满说完这句话后,整个大堂里鸦雀无声。父亲知道没有人怀疑萨满的预言,包括他自己在内。在已经过去的年代里,最有威望的萨满所说的每一则预言都应验了,小到旱季的雨水,大到战争的征象,父亲正是借助最有威望的萨满的预言,才避过了灾祸而在太平中度过了每一个祭祀节。父亲不能不将萨满的话当作一次严厉的警告。在宴会过去后的二十一天里,父亲每天都在冥思苦想,希望能有一个万全之策,既能保全公主的性命又能逃避萨满的预言。可那最有威望的萨满说,你无法同时兼顾两件事,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你没有办法改变公主的命运,她必会出落为世之罕见的貌美之人,而她的美貌将会为叶赫部带来灭顶之灾。

即便萨满多次警告父亲,父亲还是不忍杀死襁褓中的孩子,因为这孩子的母亲为生她而丧命,杀了这孩子,等于第二次杀死他的妻子。在第二十二天的傍晚,父亲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让人请来明朝最好的工匠,在自己的宫殿旁筑起一所花园,以所能想象的奢华装点这所花园和公主的闺房。公主将在这里度过一生,永远不离开这里,也不必了解她所生活的城市,也不必知道她的亲人,也不必有朋友,她像一朵花一棵草那样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自由,不过,她也会像珍贵的花草那样,度过安详、没有丝毫挫折的一生。这就是父亲的计划,他一直依照计划囚禁和看护着女儿,并对外宣称新生儿因病夭折……”

“父亲,您让我替您想什么问题呢?”

我边说边拆去缠在头发上的绸子,屋里太热了。

“换作你,你是否会做同样的事?”父亲问。

我的头发开始从绸缎里挣脱。

“换作我,我是否会做同样的事?”我说。

“你怎么想?”父亲说。

“我会和您做同样的事!”我说。

“这么说你并不怨恨我?”

我摇头。

“这么说你愿意在绮春园待一辈子?”

“父亲,我可以不嫁人。”

父亲认真地看了我好一会儿。

“你说的可是真话?”

“如果父亲您没说半句谎言的话。”

父亲笑了。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我想了二十一天,才想出这个主意,看来这是最好的,最妥帖的主意。每次来看你,我都会想起萨满的预言,你一天天长大就意味离萨满的预言越来越近。他已经说对了一半,你的确已经出落为这世上罕见的貌美之人,你的美貌随着年龄有增无损,看不到尽头,我的忧虑和恐惧日益加深,你越是长大,父亲便越不忍心杀死你,父亲对你的喜爱也随着你的长大日益加深。父亲不允许任何一个男人从父亲身边带走爱女。在父亲看来,这世上没有能配上你美貌的男人,所以,就这样好好待在绮春园,和父亲相依为命,度过无忧无虑的一生。”

这时我已经拆开所有缠绕在我头上的长绸,无数个发辫从我头上一泻而下,乌黑的长发像一顶帐篷,遮住了父亲眼里的光亮。

“好吧,父亲,就这样无忧无虑度过一生。”

我望着父亲,然而另一种声音却在我耳边不断重复:

“我这就要离开绮春园,离开你,绝不回头。”

我不得不散开发辫遮住这可怕的声音。

这是一个月明之夜。父亲跟我说了一生都不曾说过的最多的话。后来,父亲因为得到我肯定的回答而心满意足。这么多年,如果说我以什么回报父亲的保护或是幽禁的话,就是这句,“好吧,父亲,就这样无忧无虑度过一生”。父亲命人奏乐跳舞,又摆上美食美酒。这是我与父亲第一次喝酒。我注意到明媚的月色就藏在云朵后面,隐约间竹林中传来了风声。我要用已经开刃的短刀做什么?这个问题我还是无法回答。然而当父亲从坐榻上起身,而灯烛闪烁也已经快要燃尽的时候,我已经有了答案。等父亲离去后,我便回到卧房。如果说我已经因为一句简单的回答回报了父亲,那么我还应赠与父亲一件礼物。我将已经开刃的短刀排列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每抽出一把短刀屋子里就掠过一道寒光,而此时月色也正艰难地穿梭在黯淡浓厚的云朵里。每一道寒光过后,地毯上便落下一束长发,我已经试出短刀的锋利,刀锋在发丛中穿梭犹如鱼鳍分开漆黑的江水——这个景象我在梦里见过,也可能是嬷嬷故事中的图景。锋利的刀尖从发丛中分出界限,落下的那部分将是我留给父亲的礼物。头发整齐摆放在毯子上,在烛火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我留给自己齐腰长的头发,足够长了,足够我在月光下出逃,在风中飘洒,或是像一面旗子飘扬在城外的草原上,我对于草原的向往更甚于了解父亲修筑的城池——我拢起披在肩上的头发编成一条辫子又用绸条捆好。我不该穿着这么一身繁琐的衣服翻墙越壁,于是我改造我的衣服只求简化。我有一匹千里马等在梧桐树下,而我也该有与之相配的骑马服。将多余的衣料裁去后,我得到了一件骑马服。我在腰间佩戴好十一把短刀,悄悄走出闺房。在绮春园我是自由的。此时一瓣明月即将穿过最厚的乌云,我直奔假山后面的围墙而去。我侧耳倾听,除了风吹树叶的哗哗声再无响动。今天就是离开的时刻,即便努尔哈赤食言。我侧耳倾听,张开身上所有的毛孔,后来风声变成了马蹄的幻觉,我喝了酒像是坐在云端,云朵托着我一直飘过了高墙,然后降落,降落,直到一件硬物托住了我。我睁开眼,握紧短刀,我看见我正伏在一个人的背上,而同时,我们又跨在了一匹高头大马上。马蹄用毡子裹住,发出轻微的嘚嘚声。我确信这匹马站在绮春园墙外的地上,因为这地上铺的不是厚草而是坚硬的石块。

“你醒了?”是努尔哈赤。

“我以为你会失约。”

“你父亲今晚不让任何人相伴,我想他大概是去看你。我一直等到他回到寝宫才……”

“父亲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

“你也喝了酒。”

“我说了他愿意听的话,他很高兴。”

“这是最后一把短刀。”

我接过短刀挂在最后一个扣眼上。十二把刀在我腰上左右摆动着。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你父亲的马厩。那里有一匹最好的千里马。”

我喝了父亲的美酒,既觉神清气爽,又如坠云端。马蹄声很轻,坐在我前面的男人身上散出酒一般的味道。我们从寂静的街道穿过,绕过父亲的一处宫殿后,便是父亲的马厩。父亲爱马。从父亲寝宫的屋顶能看见成群的马匹,而站在马厩里的亭子里,也能看见父亲宫殿的灯光。那灯光的颜色会告诉有心人,父亲今夜是否在寝宫就寝。这是努尔哈赤能顺利送来十二把短刀的原因。

马匹像黑色的河流。我没有见过嬷嬷说的,那条能打捞出珍珠的河流,然而马匹光滑的背脊让我想到河流。黑色的河流中站着一匹雪白的马儿,我一眼认出,它是我的马。河流一再流动,白马像块圆润的石头。只有它不动,它在等我。我们从彼此的河流中认出对方。这是一匹需要驯服的马。努尔哈赤说。好吧,好吧,我这就驯服它。我穿过河流摸摸它的鬃毛。它的大眼睛露出驯服的目光,我已经知道我们彼此认可,马承认我是它的主人而我承认它是我的坐骑,彼此陪伴,绝无背叛。我从努尔哈赤的马背上滑向我的白马。我们一同流经叶赫沉睡的城。我们向东门而去。月色明媚,河水缓流,只不过一阵风起,一阵叶落。

在晨光微启时,我们抵达东门。努尔哈赤将一件破旧的斗篷盖在我身上。身为父亲的马童,努尔哈赤早已为城守熟知,然而这么早出城还是少不得被城守盘问。可正是牧草丰美的季节,早出城,选块最好的牧场是可以信赖的理由。我安静地蜷在斗篷下,被流动的河水带向草原。

一出城我就闻到了青草的气息。这是一种野蛮的气息,而不是庭院里散出的精致花香。这气息没有边界,刺激着马匹和马背上的人一直向前,一直想要奔到草原的尽头看个究竟。包裹着簇拥着我的云朵散去,青草的气息犹如浓雾,我从斗篷里直起身子。我身下的坐骑也因我的振奋赫然抖擞,这匹马加快了步速,随之整个马群也都跟着小跑起来,整齐快速,向前流去。我紧握缰绳,努尔哈赤的马就在侧旁,牧草渐深,马蹄陷入草丛,露水打湿了我的膝盖。我们一声不响,只是向前奔去,前方,一朵云下,有个小土包,我想站在那里遥望更远的地方。在我们登上土包时,一抹晨曦启开藏青色的天空,从一片草丛中吐出第一抹霞光。

我们在这霞光里站了很久。努尔哈赤从马背上跳下来,将破斗篷铺在草地上。马儿在这片土坡周围低头吃草,一只秃鹰正从天际间飞过。

在马背上待这么久我真有些累了。我坐在努尔哈赤的破斗篷上,喝他递来的装在皮囊里的水。这一切我从未经历过,每一个举动都新鲜得令我吃惊。我小心吞下一口水,便发觉,我刚刚将父亲的城甩在脑后,这座城就追上了我。

“再过两个时辰,嬷嬷就会发现我逃离了绮春园,父亲会知道,是你帮了我。”

“我在见你第一面时就犯下了死罪。”他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父亲一定会非常生气。”

“只有杀了我才能平息你父亲的怒火。”

“拿着这把短刀,交给布斋贝勒,就说当他见到第十一把短刀时,我就回去向他解释发生的一切,此外什么也别说。”

“在嬷嬷们发现前,你还可以回去。这样就不会激怒你的父亲。”

“不。”

“好吧。不。”

“我若回去,就意味着再也无法离开那个园子。”

“你不打算再回去了吗?”

“除非父亲改变囚禁我的想法。”

我在城外呆了十二天。

第一天我住在一顶林地帐篷里。第二天我住在一个干燥的洞里。第三天我住在树上一个巨大的鸟巢里。第四天我住在一个草垛子里。第五天我住进了一个平民家里。第六天我住在一个护军家里。之后我就住进一个小官员的家里,总之我住的地方越来越精致,也越来越接近绮春园——事实上,我离父亲越来越近了。

父亲不打算将我出逃的消息公布于众,父亲曾宣称我早已夭折。父亲只能派遣侍卫明察暗访。我想父亲在第五天就已知道了我的去向。我住进一户平民家应该是父亲的安排。父亲之所以没有命人抓我,是因为父亲在看到我留下满地的断发后,便无法预知抓住我会有怎样的后果。无疑父亲并不想要我死,又不能任由我逃离,父亲派遣精明强干之人,暗地尾随我,在我选择住处时,我以为那完全出自我的主意,然而,那却是父亲的想法。

每天,努尔哈赤都会将一把短刀放在父亲经过的地方。这无非是告诉父亲,我还在叶赫城,然而我希望父亲与我保持必要的距离,尽管我已遵照父亲的意愿,住在离父亲越来越近的地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想要返回绮春园。每把刀都满怀敌意,是因为,我一直对自己怀有敌意。

当第十一把刀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决定将赦免帮我出逃的人的消息传递给我。父亲在城墙上张贴告示,说宫里有件宝物流落民间,只要这件宝物能被善待并如期送回宫里,父亲并不打算惩罚这个偷窃宝物的人。

这是在说,如果我这就回到绮春园,父亲打算放过努尔哈赤。

但这并不意味着,父亲真的会放过努尔哈赤,这只是将我招回的措辞。我身上还佩戴着一把短刀,这时我住在城里一家客栈里。在十一天里我已经看足了草原,天空,山坳,以及叶赫城,在决定是留是去的紧要关头,我得好好想想我的未来。然而我无法看明白我的未来,我想我回到绮春园后父亲非但不会打开绮春园,反而会修检绮春园的所有漏洞,就是说,父亲会封闭最后一个向我展开的希望。

不,这不可能。一方面我认为父亲会顾及我的请求,另一方面,我无望地预感到,父亲无法忘记萨满的预言,也无法放弃杀掉努尔哈赤的念头。他之所以任由努尔哈赤跟着我,只是在等待我回来的那一天。

努尔哈赤必须为我的出逃受罚吗?

入世

使努尔哈赤免于父亲惩罚的唯一办法,就是向父亲妥协。可那意味着,我要永久性地回到绮春园,而防范我出逃的办法会变得更加精细。在我答应父亲,可以在绮春园无忧无虑终老一生的那个夜晚之后,父亲便不能再信任我了。因而,我也无法再信任父亲。在出逃后的第十二天,我佩着唯一的一把短刀去见父亲。在父亲看来,这样的会见应该是在夜间,在无人见证的情形下,在没有人看见我的时候,那么我回到绮春园,就像从未离开过,而父亲也会抹去所有我曾经离开的痕迹。父亲会将那些看见我的人都关起来或是处死,只有这样才能让我销声匿迹。然而,我却认为,父亲还该有另一种选择。

这分明是一个白天,我从寄居的客栈走出后,就骑着白马走在叶赫城最繁华的街道里。十一天来我一直躲藏着,这种自由让我难堪,而且我的自由还和另一个人拴在一起。我需要他带来的水和食物。尽管,我更乐意拥有这样简单的食物,以享受在天地间遨游的自由,可这个自由是需要加倍小心,又十分危险的。我们只在夜间见面,努尔哈赤得回去照料父亲的马匹并听从吩咐。父亲随时都有可能出行。父亲喜欢巡视自己的疆域,父亲也喜欢在叶赫城高大的城墙上走一走。父亲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极目四望,父亲的视野被分为两半,一半为城中百姓升起的袅袅炊烟,另一半则是城外的河流和远处碧绿的牧草,那里放牧着父亲彪悍的马群。父亲从遥望里获得一天的好心情。而此时,当父亲站在叶赫城高大的城墙上,从垛口俯视自己的城时,看见了最不愿看见的一幕。

他看见了我。

他看见我骑在他的一匹骏马上当街走过。无疑,这是我在向叶赫城宣布我的存在。随着我从一条窄小的街巷走出,我美丽的名声便像一阵疾风刮遍了叶赫城的各个角落。父亲于是看见了忽然中断了的炊烟,父亲的子民纷纷涌上街头来看这被传得纷纷扬扬的消息: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少女,身上穿着古怪的骑马服,披散着长至腰际如黑玉的发辫,她的美貌恍如闪电与转瞬即逝的奇观,她的到来引发了节日般的气氛,却又让人感到不安,像许多纷争和闪烁着寒光的兵器正在人们头顶聚拢。

在我所过之处,人们纷纷仰头瞩望,而看见我的人都像被催眠了般跟在我身后,很快,我的坐骑后面跟了一大批人。人们尽量轻声议论着,这声音犹如繁花中的蜂鸣。有些人渐渐聚在两侧,又有一些人边走边回头走在我前面。此时艳阳高照,没有一片阴霾遮拦父亲的视线。我走得很慢,既不害怕也无诧异,倒觉得我很久前就适应了人群以及人群投来的各种目光。而我的目光,越过纷繁的檐角屋顶与父亲的目光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