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还会更好,布斋贝勒,我希望在我运气最好的时候,迎娶叶赫的公主。”

这是努尔哈赤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我手中那柄光彩夺目的短刀。我的心被惊得一跳,谁都能听出这是努尔哈赤在向父亲宣战,至少,也是挑战。

父亲盯着这个年轻人,发狠说:“我等着你。”

努尔哈赤既是以求亲的理由前来,父亲就不能动怒杀他。父亲已经杀过他一次,那么父亲就不能以同样的方式第二次杀他。努尔哈赤安然无恙,离开了叶赫的领地。

纸蝴蝶

我知道刀鞘里藏有东西,我紧握短刀,将它藏在衣袖里。我转身离去时,父亲叫住了我。

我回身望着父亲。

“女孩子不该佩刀。”父亲说。

我还是望着他。

“他配不上你。”父亲又说。

“父亲……”

“父亲会为你谋一门好亲事。”

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几乎所有有身份有地位,又年轻的男人都来过叶赫城了,可我们谁都没看中。

“我说过了,我不会嫁人。”

“你是说过这句话,可你必定是要嫁人的。”

“嫁给父亲需要的人吧。”

“嫁给我们需要的人。”父亲紧盯我的目光让我不寒而栗,“叶赫需要你。叶赫是海西四部中最强大的部落,这并不意味着她会一直强大,她要提防所有可能的敌人。你已经看到了,建州这位姓觉罗的男人野心勃勃,他能在短短三年里不动声色当上建州左卫,可见他心机颇深。此次前来,他不是求亲,而是向我宣战。他事先一定做足了准备。早晚,我们会有一战。”

“父亲,您一直都想杀了他,为什么?”

“为了你,也为了叶赫城。”

刀鞘里藏有一封信。

东哥格格,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知道,有一天我会成为建州的王。只有王才能与你相配,也只有王才能迎娶你。仅仅做一个小小的建州左卫还远远不够,我必须成为建州的王。我不想报复你父亲,可如果有一天他挡在你我之间,在我别无选择时,希望你能理解我。不要拒绝我,我能活着离开叶赫城是因为你,我也会因为你成为名副其实的王,无论付出什么,无论等多久。

我看着这些字直到每个字都在纸片上跳动。为了按住每个跳动的字,我将纸张折了又折,将它折成了一只蝴蝶。我想让这只蝴蝶带话给建州未来的王,告诉他,我只能站在父亲这一边。这个写信给我的人开始让我害怕,我不喜欢他这样对我说话,他已不是那个为我磨刀,带我去城外奔驰的努尔哈赤。

“去找另一个女人吧,那能延续你光荣姓氏的人,不该是我。”

我对着一只纸蝴蝶说。

冬眠

嬷嬷说,觉罗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部族。他们本不属于那片土地。他们的祖先从远到连马儿也无法走到尽头的地方来。他们的萨满不是真正的萨满。他们吃生肉,喝热气腾腾的鲜血。他们对待死人的方式十分可怕,他们将尸体晒干,背在身上,因此他们身上总有一股尸臭。他们不是真正的女真。他们篡改了自己的身世。他们拥有建州那块地方本该知足,然而他们想要拥有更多。因此,贝勒爷以索要土地试探建州左卫,他立时就露出马脚。他是来宣战的,不是来求亲的。

不仅嬷嬷们这样说,这几乎是整个叶赫城人的共识。每个人相信这位曾经在叶赫做了六年人质的人,根本不该有迎娶叶赫公主的念头,像他那样一个吃生肉和鲜血的野蛮人的后裔,在叶赫久住,却未能受到更好习俗的熏陶,的确是十分令人遗憾的。

我没有目睹最初的那场战争。

我睡着了,睡了两年之久。

没有人能喊醒我,就连刀枪剑戟之声,也没有进入过我的睡眠。我一直飘浮在叶赫城的上方,却未能俯视城中人,是如何被建州左卫打败的。也许是那个冬季太漫长了,我不得不做一个暖和的梦。年轻贵族和各部落王的儿子送来的皮毛,堆满了父亲的仓房,却不能帮我抵御这一年的寒冷。土地都冻结了,人踩在上面犹如踩在铜板上。被冻透了的地面很光滑,为了怕马匹摔倒,马蹄上蒙了一层厚毡。人们在冬天出行,必须将自己装扮成狗熊的样子。人们在这个冬天臃肿庞大地像狗熊,连士兵也不例外。寒冷是在努尔哈赤求亲时降临的,城中人都说,是那个建州的觉罗带来了这从未有过的低温。父亲无法操练兵马,许多马儿和牛羊都冻死了,父亲的士兵在操练中因铜镜般光滑的地面无法行走。黑萨满皱着眉头,眼见不断跌倒和跌倒后无法再爬起来的士兵,对父亲说,这的确不是一个练兵的季节。于是在整个冬季,父亲的士兵都躲在屋子里睡觉。在整个冬季,叶赫城像是陷入了集体的睡眠,我的追求者们,热情也都被冻僵了,他们艰难地回到各自的部族,只等来年春天冰消雪融时的暖风,来融化他们被冻僵的爱慕。

我在一个冰封的时刻睡去了,像是踩着云团,去了父亲说过的明朝的江南。绮春园里每一棵树和花草,都变成了冰花与晶莹剔透的棱柱,这个时节四处又雾气霭霭,时间模糊而迟缓。为了我能在园林中走动,冻土上铺了被剪裁过的狭长地毯。地毯据说是从一个叫波斯地方运来的。我在地毯上缓缓走过,还是能透过柔软的绒毛察觉到地面的坚硬。这坚硬让我悲哀。除了地毯上编织图案的色彩,绮春园里四处灰白一片,时间不是模糊不清,也不是变得迟缓,而是跟园中植物一样被冻结了,我吸入细小而尖利的冰,这些冰在我体内储存,针刺般穿梭在皮肉里弄得我生疼。我吐出的热气,变成雪花落在地上,随即又结成冰,所有的冰都粘在一起形成了坚不可摧令人生悲的景物。我在园里大致走了一圈,从头到脚就被这灰白色的悲哀浸透,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快乐。我在九十九间房间中的第四十三间躺下来,手里攥着那个折了又折,折成蝴蝶的纸条。蝴蝶,带我去另一个地方吧,这里不仅寒冷而且悲哀。每次临睡前我都是这么对它说,这一次也不例外。我睁着眼,睡着了。时间冻结了,我被冻结在没有长短的时间的囚笼里,我睁着眼,也能笑,但是没有人能喊醒我,就连士兵的呐喊声,战马的嘶鸣声,刀枪剑戟碰撞时刺耳的刮擦声,头颅裂开的声音,垂死之人的哀鸣声,这些声音加在一起,也无法唤醒我。

两年后,一束光喊醒了我。它一直在我耳边说,说叶赫那拉?布西亚玛拉,你睡得快要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我的嘴唇动了动,我回应说我自然记得自己的名字,我是叶赫城的东哥格格。那束光又说,你还记得叶赫城,可你知道自己睡在哪里吗?我说我自然记得叶赫城,我睡在九十九间房间中的第四十三间。那束光笑了。眼看着它就要走,我一把拽住它,我拽着它说你要去哪里?它又笑了。我被这一声笑喊醒了。我睁眼看见自己还睡在原来的床上。我呼唤嬷嬷,来了两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我说把窗帘打开,光要跑了。其中一个打开窗户让外面的光投进屋里。这束光是绿的。我看见进来服侍我的人,穿着轻薄的单衣。

“我睡了多久?”

“公主,您睡了两年。”

我并未觉出我睡了那么许久。我说扶我起来,让我看看我自己。

她们扶我走到梳妆用的铜镜前。在我出逃归来后,每间屋子都摆上了一面铜镜。

“公主,虽然您睡着,可每天我们都在帮您打理呢。”

是,是这样,我看上去很干净,跟在午间打了一会儿瞌睡并无区别。我不相信她们的说法,但是窗外盈绿,如果我不是睡了两年,至少也睡过了一个冬季。我不再言语,我说我要去看看父亲。她们说如今是布杨古贝勒住在宫里。我说父亲呢?她们避而不答。后来她们说,这个,问你的哥哥就知道了。

我穿着晨衣光着脚,走进了父亲的宫殿。地变软了,风也很软,我的两条腿也是软的。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适应这两年后的地方。通常这时候父亲应该在用餐,我直奔餐室而去,我发现一切地方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却又有些不同。每个地方都过于空旷,过于安静。这就是不同。从父亲的餐室传来响声。的确有人在用餐,但那个人却不是父亲,而是哥哥和两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两个女人看见我便施礼退下。确切说,她们逃走了。父亲从不让女人出现在这里。我走到哥哥对面。哥哥愣了一下,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中的熟肉和饼。

“妹妹,你一定很饿了,坐下来吃点东西,再……说别的事。”

我的确很饿。在听到哥哥说先吃点东西时,我的嗅觉恢复过来,我闻到了食物的香气。我坐在哥哥对面,将每样东西挨个吃遍。我大概吃了不下十五种东西。芝麻卷、烤鱼、山鸡、手抓米饭、咸玉米羹、烤野兔、原汁土豆泥、辣椒黄瓜汤、牛肉土豆汤、奶汁,腊肉、玉米粥、玉米薄饼、高粱米饭和芭蕉。

哥哥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不发,像是在想一个棘手的问题。等我吃到第十五种东西时,我发觉我已经饱了。我放下手中的芭蕉,擦擦嘴问哥哥,父亲呢?他为什么没来?

哥哥点点头。

“你睡了两年,这两年里你不吃不喝。你需要好好恢复。”

“父亲打猎去了?”

“发生了很多事,你要等我慢慢讲给你听。”

“好吧,你慢慢讲给我听。”

“两年前的冬季,你园子里的嬷嬷过来说,你在小径上走了走,回到屋里后躺下睡着了。那时候父亲和我正在这间屋子里研究建州的地形,父亲说让公主好好睡吧,大冷的天四处乱跑会冻坏的。服侍你的嬷嬷说你是睁着眼睡着的。父亲说她许是太困了,来不及合上眼。父亲不愿听这些娘们啰唆就都轰走了。可接下来几天她们说你还是睡着,根本喊不醒。父亲和我一起去看你,你果真睡着了,有呼吸,有心跳,有脉动,只不过比平时微弱一些。你睁着眼,有时嘴唇动一下,像是在笑。我们使劲喊你、晃你,都弄不醒你,只好让嬷嬷们好生照看——前年冬天很长,有大半年光景,我们想到天热了你或许就醒了,可你一直睡着,没有任何迹象能看出你会醒。这件事在冬天还能封锁消息,可到了春天,各种传言说法充斥着叶赫城。你是叶赫城令人瞩目和挂念的人。有人说你被刺杀了,有人说你被一个古怪的求亲者抢去了。有人说你离开了叶赫。为了平息城中谣传,父亲张贴告示,说你睡着了,谁也不知道你何时能醒来。这个说法招来更大的质疑。为了不引起骚乱和无休止的猜忌,父亲让人做了个很大的盒子,里面铺满了春天的鲜花,而你睡在花丛里睁着眼接受全城人的瞻仰。即便睡着了,叶赫城的人依旧热烈地爱你,深信父亲的说法。可你那庞大的求亲队伍就此解散,有传言说,你被仇人诅咒变成了一个睡美人,也许你会一直睡下去,不再醒来。

所有坚定的求亲者在你漫长的睡眠中放弃了等待,唯有建州左卫遣信使说,他要向睡着的叶赫公主求婚,他请求布斋贝勒允许他将你带往建州。这封信激怒了父亲,父亲视这封信为努尔哈赤的正式宣战。春天了,连冻土也变软了,父亲亲点士兵向建州应战,理由是建州左卫不该在这种时刻奚落叶赫的公主。叶赫的公主虽然睡着了,可她依然是最美的公主,即便她睡着的时间长了些,可她总有一天会醒来。父亲相信。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谁都对你能醒来不再抱有希望。你的追求者如鸦雀般散尽。

在这两年里,叶赫与建州之间发生了五次战争。前两次打了个平手,后三次都打败了。由于一败再败,其他各部都采取了观望的态度,没有人愿意在危急时刻援助叶赫。最后一次战争,父亲被彻底打败了,几乎全军覆没,而建州左卫在此期间当上了建州的王。建州曾有众多的小部落,在五次战役中,努尔哈赤将建州变成了一个部落,只有一个王。

四次大小不等的战役,在每次战役结束时,努尔哈赤都会送来信函,说即便叶赫的公主变成了一具骸骨,他也要得到公主。父亲在每一次点兵时都会问叶赫的百姓,你们是否同意觉罗带走公主以平息战事?父亲总是得到否定的回应。于是仗也就一次次打了下来,父亲手下的兵士变得越来越少,对方的军队却似乎有增无减。在第五次战役前,父亲坐在城上最高的角楼上俯视叶赫城,城外的叶赫河和辽阔的草原,父亲问黑萨满,明天将会有怎样的结局?黑萨满说,太阳被乌云遮住了,你的命运会在明天被分为两半。父亲说,这不是一个吉祥的预兆,我要你给我一个吉祥的兆头。黑萨满却不再说话,黑萨满的沉默让父亲愤怒,父亲下令将黑萨满关进地下,一间最深的地牢里。

事情过去之后,我才明白这个预言的含义,太阳是叶赫那拉的意思,而父亲在随后的征战中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回到叶赫,一半留在建州。”

哥哥说到这里抬眼看我,我刚弄明白他的意思,就将刚才吞下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

“你是说父亲被努尔哈赤拦腰截为两段?”

“我只带回了父亲的上半段。”

哥哥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

“然后呢?”

“我答应了他的条件,将你许配给他,在你醒来之后。”

“这样就可以换回父亲的另半个身体?”

“我们的叔叔参加了那场使父亲丧命的战役,叔叔见证了父亲的惨死。”

“于是你们休战了?”

“我们的叔叔因惊惧和哀伤随我们的父亲去了。”

“……如果,我一直不醒呢?”

“要是你在第三年里还没有醒来,他也要求将你送到建州去。”

“他要干什么?”

“娶你。”

“疯子。”

“的确有很多人在为你发疯,可末了,他们又都醒了,唯有这个人还在发疯。所以我想,送你过去,是迫不得已的法子,为了保全叶赫。”

“这只是你的想法……既然你已答应建州左卫,那么你们可曾签署停战文书?”

“他现在是建州的王,觉罗称他为努尔哈赤大汗。”

“他只是父亲的马童。”

“我们和建州签署了停战协议。”

“好吧,去跟他说我已经醒了,你会在三天后接回另一半父亲。让他再等三天,安葬好父亲后,准备迎娶我。我要一个最好最大的婚礼,要邀请所有的部落首领,那些以前向我求过亲的人。”

孟古

我伯公杨吉砮贝勒的小女儿,孟古,住在城南。伯公的儿子纳林布禄住在城西,哥哥布扬古一度住在城北,父亲住城东。

父亲与叔叔都是叶赫的贝勒。父亲年长,居城东,父亲是城主和叶赫的王。父亲被割为两半后,纳林布禄叔叔伤心而亡。新城主布扬古贝勒住在城东。纳林布禄的弟弟,金石台贝勒住城西。